第三章 怪異的面孔
2024-10-09 09:00:11
作者: (英)威爾斯
有個人擋在了甲板出口處。那人背對我們站在艙梯上,正探頭從艙口往外張望。看得出來,那是一個長相畸形的人,個子矮胖,手腳笨拙,還駝著背,脖子上長著絨毛,腦袋像是縮到肩膀里似的。那人身穿藏青色的斜紋毛織衣,長著一頭異常濃密的粗黑髮。這時不知從哪兒傳來了狗拼命吠叫的聲音,只見那人頭一縮,身子正好碰到了我為了擋住他而伸出來的手。那人像動物一樣迅速轉過身來。
一張黑不溜秋的臉就這樣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把我嚇了一大跳。這是一張往外凸的臉,看上去就像是某種動物,他巨大的嘴巴半張著,露出了兩排大白牙——我從沒見過誰的牙齒能長這麼大。他的眼角布滿血絲,淡褐色的瞳孔周圍幾乎看不到眼白,臉上洋溢著興奮的光芒,看起來很古怪。
「該死的!」蒙哥馬利說,「還不趕緊讓開?」黑臉男人沉默地挪到一旁。
我順著艙梯往甲板開口走去,眼睛仍然不由自主地盯著這個黑臉男人看。蒙哥馬利在梯腳處停了一會兒。「你不該到這兒來,你懂的,」他意味深長地說,「你應該待在前面。」
黑臉男人害怕地縮了縮身子。「他們……不讓我待在前面。」他的聲音嘶啞,語速很慢。
「他們不讓你待在前面!」蒙哥馬利帶著威脅的語氣說,「可我非讓你過去呢。」他正要再說點兒什麼,突然又抬頭看了看我,然後像我一樣登上了艙梯。我那時正停在艙口往回看,還在因這個奇醜無比的黑臉男人而感到非常震驚。我以前從沒見過如此可憎又如此特別的面孔——雖然矛盾,但事實就是如此。不過,同時我又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之前似乎見過這張令我覺得驚奇的面孔,以及他那古怪的舉動。隨後我突然想起,我可能在被人抬上這艘船時見到過他,不過這個念頭還不足以解釋我心中的疑惑。因為如果真的親眼見過如此奇特的臉,我又怎麼可能忘記是在哪兒見過他的呢?
蒙哥馬利也跟著登上了艙梯,我的思緒被打斷了。我轉身環顧四周,這是一艘平甲板小帆船。因為之前聽到的動靜,我已經對眼前的場景做好了一定的心理準備。當然,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如此髒亂不堪的甲板。上面到處都是胡蘿蔔丁、蔬菜碎塊和一些不可名狀的污垢。主桅上用鐵鏈子拴著幾條凶神惡煞的獵犬,正躁動地衝著我狂吠,後桅旁邊的小鐵籠里關著一頭巨大的美洲獅,這個鐵籠實在太小了,裡面的美洲獅甚至無法掉轉身子。再遠一點的右側舷牆下擺著幾個兔籠,裡面關著一些兔子。前面的一個籠子裡還有一頭美洲駝[1]。所有的獵狗都戴著皮口套。只有一個人待在甲板上——一位身材瘦削的水手正默默地掌著舵。
髒兮兮的後檣縱帆上還打著補丁,船隻正在順風行駛,所有的船帆都繃得緊緊的。日暮西垂,天空晴朗無雲,滾滾海浪在微風的吹拂下泛起層層泡沫。我們從舵手身邊走過,並肩站在船尾的欄杆邊,注視著船尾下泛起的水花和尾波上翻騰又消失的氣泡。我轉過身子,打量起這條味道難聞的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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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海上小型動物園嗎?」我問。
「看起來像。」蒙哥馬利說。
「這些動物是用來做什麼的?是用來買賣的珍稀動物嗎?船長是打算在南海上把它們賣掉嗎?」
「應該是的,不然呢?」蒙哥馬利說著再次轉身看向船尾處的尾波。突然,甲板開口處傳來一聲尖叫聲和一陣憤怒的叫罵聲,接著便看見那個長相畸形的黑臉男人慌亂地爬了上來。緊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結實的紅髮男人,那人戴著一頂白色的帽子。甲板上那群沖我叫喚的獵狗原本早已消停下來,但見到黑臉男人後,它們又變得狂躁興奮起來,不斷地嚎叫撲騰著想要掙脫身上的鐵鏈。黑臉男人在那群獵狗前停頓了一下,紅髮男人趁機追了上來,狠狠地一拳砸在黑臉男人的肩胛骨之間。可憐的黑臉男人像一頭被打倒的公牛一樣應聲倒地,蜷縮在甲板上的髒污之中。幸好圍在他上方的獵狗都戴著皮口套。紅髮男人得意地尖叫了一聲,搖搖晃晃地站在原地,我估摸著他應該在糾結是要返身回船艙,還是要冒著危險靠近被自己欺負的黑臉男人。
紅髮男人剛一出現,蒙哥馬利就被嚇了一跳。「待在那兒別動!」他大聲勸誡道。前甲板下的水手艙里出現了幾個水手。
黑臉男人用奇怪的嗓音號叫起來,身子在獵狗群里滾來滾去。誰都沒打算過去幫他一把。那群畜生正想盡辦法去撕咬他,用戴著口套的嘴去撞他。它們灰色的身體柔軟而輕盈,歡快地在黑臉男人的身上跳來跳去。水手們走上前對著它們大吼大叫,似乎這是一場振奮人心的賽事。蒙哥馬利憤怒地叫了一聲,快步走下甲板。我則跟在他身後。
不一會兒,黑臉男人終於爬了起來,蹣跚地向前走了幾步,然後被護桅索絆倒在舷牆上。他一邊氣喘吁吁地靠著舷牆,一邊扭頭怒視著那群獵犬。一旁的紅髮男人滿意地笑了起來。
「嘿,船長,」蒙哥馬利說著抓住了紅髮男人的胳膊肘,他加重了咬舌音,「這樣做不妥吧。」
我站在蒙哥馬利身後。船長斜側著身子,用喝醉後那種遲鈍而嚴肅的眼神凝視著他。「有什麼不妥的?」他說,昏昏沉沉地盯著蒙哥馬利的臉看了一會兒後,又加了一句,「該死的外科大夫!」
他突然使勁掙脫了蒙哥馬利的束縛。嘗試了兩次後,他終於把那雙長滿雀斑的手塞進了側衣兜。
「那人是個船客,」蒙哥馬利說,「你別這樣對他動粗。」
「滾一邊去!」船長大聲叫道,然後突然轉過身子,踉踉蹌蹌地朝側邊走去。「這是我的船,我想做啥就做啥。」他說。
我以為蒙哥馬利不會再理會這個醉鬼,但他的面色變得更加蒼白,然後跟著船長走到舷牆旁。
「聽我說,船長,」他說,「那人是我的隨從,不要再虐待他了,自從他上船後就一直在被人欺負。」
喝醉了的船長變得氣沖沖的,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該死的外科大夫!」船長只憋出這麼一句話來。
看得出來,蒙哥馬利的脾氣不太好,兩人之間的火藥味也越來越濃。「這個人已經醉了,」我說,這樣做或許有些多管閒事,「跟他計較太多也沒用。」
蒙哥馬利難看地撇了撇嘴。「他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你覺得這就能將他侮辱船客的事情一筆勾銷嗎?」
「這是我的船,」船長一邊說一邊搖搖晃晃地指著那些鐵籠子,「本來是一艘乾淨的船。看看它現在的樣子。」當然,這隻船現在壓根兒就不乾淨。「所有船員,」船長繼續說,「都是體面、愛乾淨的船員。」
「是你同意把這些動物帶上船的。」
「我真希望從沒見過你那座可怕的小島。在那樣一個島上要這些動物有什麼用?你的那個隨從……我知道他是個人,但他就是個神經病,他不該到後面來。該死的,你以為整艘船都是屬於你的嗎?」
「他就是個可憐的倒霉鬼,可從上船起你的水手就一直在戲弄他。」
「沒錯,他就是個鬼,一個醜陋的倒霉鬼。我的人受不了他,我也受不了他,沒人受得了他。你也一樣。」
蒙哥馬利轉過臉來。「不管怎樣,別去招惹他。」他說著點了點頭。
可是船長這時卻打算繼續爭執下去。他提高嗓門喊道:「這麼說吧,如果他再跑到船尾來,我會把他打得皮開肉綻!現在還輪不到你來對我指手畫腳。我告訴你,我才是這條船的船長——這條船的船長和主人。在這裡我就是法律,告訴你——我不僅是法律,還是先知。按照協議,我負責搭載一對主僕往返阿里卡,隨船帶回一些動物。可協議並沒有要我來搭載一個瘋狂的魔鬼和一個愚蠢的外科大夫,一個——」
哎呀,先別管他怎麼稱呼蒙哥馬利了。看見蒙哥馬利向前邁了一步後,我立刻打斷道。
「他醉了。」我說。
船長罵得更難聽了。「閉嘴!」我猛地轉頭怒斥道,因為我從蒙哥馬利蒼白的臉上感受到了危險的信息。結果,船長開始對著我破口大罵。
不過,我很高興自己阻止了一場即將爆發的混戰,哪怕為此付出的代價是被一個醉鬼罵得狗血淋頭。我也見過不少稀奇古怪的人,可從未從誰嘴裡聽到過這麼多沒完沒了的污言穢語。儘管我性情溫和,可其中某些話也讓我覺得難以忍受。當然,在呵斥船長時,我無疑忘記了自己只是個被人從海上撈起的海難倖存者,是個兩手空空、無力支付船費的人,只是依靠船上某人的慷慨善良——或許是個投機生意——碰巧被救下的「臨時乘客」。眼前這位船長咄咄逼人的氣勢提醒了我。不過不管怎麼樣,我阻止了一場鬥毆。
[1]美洲駝也被稱為無峰駝或駝馬,泛指原產於美洲大陸,尤其是南美洲的幾種駱駝科動物。但在通常情況下美洲駝一詞指的是大羊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