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倫敦

2024-10-09 08:58:51 作者: (英)威爾斯

  火星人在沃金降落的時候,我弟弟住在倫敦。他是個醫學生,當時快考試了。他周六上午才聽到消息。晨報上連篇累牘地介紹火星以及各行星上的生命,此外只登了一封語焉不詳的電報,篇幅很短,也就格外引人注意。

  電報上說,火星人慌亂間向靠近的人群開火,急射槍導致若干人死亡。結尾是這樣寫的:「火星人看似威力無邊,但掉進巨坑後一直未能轉移,似乎力所不逮。或因地球重力較火星更強。」社論作者就此發揮,安定人心。

  

  當天我弟弟去備考學校上生物課,一班學生自然都為之著迷,不過街面上倒沒有什麼異樣。下午的報紙都換成大字號標題,但登的只是些零零星星的消息,只說公地那邊不斷增派兵力,沃金和韋橋之間的松林著了火。八點左右,《聖詹姆斯公報》的加急號外報導說電報通信斷了,猜測是松樹燒倒砸壞了線路。這天晚上,也就是我駕車趕到萊瑟黑德又返回梅伯里的當晚,倫敦對戰況一無所知。

  弟弟當時認為我們不至於有危險,因為報紙上都說圓筒降落的地點和我住的地方足有兩英里遠。不過他打定主意連夜過去找我,因為他說想在那些「東西」被殺死前看上一眼。四點左右,他給我拍了一封電報(我自然沒有收到),晚上去了音樂廳。

  周六夜裡,倫敦同樣下起了暴雨,我弟弟攔了一輛出租馬車來到滑鐵盧站,打算趕午夜出發的那趟火車。他在站台上等了一陣子才聽說出了一起事故,當晚沒有去沃金的車了。他沒有打聽到具體是什麼事故,其實鐵路局也不知道確切消息。車站裡也井然有序,管理員只知道拜弗利特和沃金樞紐站之間沒法兒通車,正忙著指揮劇院專列[19]改線,走維吉尼亞湖或者吉爾福德。另外,南安普頓和朴次茅斯周日聯賽的短途列車也要改道,他們正忙著準備。我弟弟因為長得有點像站長,還被一個夜班記者攔住了採訪。除了鐵路當局,幾乎沒有人想到事情和火星人有關。

  我後來讀到另一篇報導,上面說周日上午「沃金的消息使倫敦上下震驚不已」。這是言過其實,事實上不少倫敦居民直到周一上午的大恐慌時才聽說火星人的消息。周日報紙上那幾封匆忙寫成的電報,極少人讀懂了其中含義,而大半倫敦人根本不看周日的報紙。

  倫敦人有種根深蒂固的安全感,加上報紙上常常刊登聳人聽聞的消息,因此他們都見怪不怪:「昨晚七點左右,火星人爬出圓筒,身披金屬盔甲,徹底摧毀了沃金車站以及近處的房屋;卡迪根團全團犧牲。具體情況不得而知。馬克沁機槍無力對付盔甲,野戰炮盡數被毀。騎兵隊火速趕往徹特西。火星人似乎緩緩向徹特西或溫莎轉移。西薩里郡人心惶惶,部隊正加緊修築防禦工事,阻斷倫敦方向的道路。」這是《星期日太陽報》的報導。《裁判周報》則刊登了一份趣味橫生的「手冊」,還形容說是動物園的獸籠子開了,野獸跑到了村子裡。

  倫敦城裡沒有一個人清楚這些全身披掛的火星人究竟長什麼樣,大家都認定這些怪物行動緩慢,因為最初的報導中大多用「爬」「吃力地蠕動」這些詞來形容。發電報的沒有一個親眼見過火星人。周日的報紙一直刊印號外,隨時報導新消息,甚至有的根本沒接到消息也在搶生意,但一直沒有實質性的內容。直到傍晚,當局才把最新情況通知各家通訊社,但也只是說沃爾頓、韋橋以及附近各地的居民正潮水般地湧入倫敦。周日上午,我弟弟去了育嬰堂[20]的教堂,這時候他還不知道周六晚上的慘劇。牧師在布道中講了關於入侵的典故,並帶會眾祈禱和平。他出來後買了一份《裁判周報》,之後心生不安,馬上趕到滑鐵盧站,打聽交通是否恢復了。路上的行人都盛裝打扮,公共馬車、出租馬車、自行車來來往往,大家對報紙上的奇聞似乎都無動於衷,就算是關心或是警惕,那也是擔心本市的居民。我弟弟在車站得知溫莎和徹特西的電報線路也斷了,並從腳夫口中得知早上從拜弗利特和徹特西站接到了幾份非比尋常的電報,後來突然就沒了下文。

  我弟弟沒有打聽出多少具體的消息。

  「韋橋打起來了。」他們只知道這麼多。

  這時候車站也一片混亂。不少人來接搭乘西南鐵路列車的朋友,都在站台上等著。一個頭髮灰白的老先生跟我弟弟痛罵西南鐵路公司:「就該好好說道說道。」

  里奇蒙、帕特尼和金斯頓有一兩輛列車到站。車上的乘客本來要去划船,到了才發現水閘都關了,並且人心惶惶的。一個穿著藍底白道西服的人跟我弟弟說起奇怪的消息。

  「人一批批地往金斯頓趕,各式各樣的馬車上裝著成箱的寶貝家當。莫爾西、韋橋、沃爾頓的都有,他們說徹特西那邊聽到了炮聲,轟響不斷,還有騎兵叫他們立即撤離,火星人要來了。我們在漢普頓宮車站也聽到了炮聲,當時還以為是打雷。究竟搞什麼鬼?火星人不是沒法兒離開巨坑嗎?」

  我弟弟也答不上來。

  他隨後發現,連地鐵乘客也隱隱感到異樣,去西南郊遊「洗肺」的,像巴恩斯、溫布爾登、里奇蒙公園、邱園的遊客都提前趕了回來。然而,大家也都是道聽途說。終點站里人人心浮氣躁。

  到了五點左右,火車重新運行,車站上的人群都振奮不已(如今東南和西南之間的車站大多依舊關閉著)。敞篷火車裡裝載著重型大炮,車廂里擠滿了士兵。這些大炮是從伍利奇和查塔姆市調去鎮守金斯頓的。大家開起了玩笑:「當心被吃了!」「咱們成了馴獸師!」緊接著就來了一隊警察趕人,我弟弟只好走了。

  教堂紛紛敲響了晚禱的鐘聲,滑鐵盧路上有一支女童子軍經過,邊走邊唱。橋上有幾個閒漢正盯著水面,原來是上游漂來了幾片奇怪的褐色浮渣。夕陽西下,議會鐘樓和議院昂然屹立,金黃色的天空中點綴著大片大片的晚霞,是那麼寧靜。聽說河裡漂著一具屍體。一個自稱是預備役軍人的告訴我弟弟說,他看見西邊有陽光信號器的光。

  我弟弟走到惠靈頓街,看見兩個大塊頭剛從旗艦街跑過來,他們拿著一摞油墨未乾的報紙,還舉著醒目的標語牌。「大災難!」他們沿著惠靈頓街一路吆喝,「韋橋打起來了!詳細報導!火星人被擊退!倫敦大難臨頭!」一份報紙漲到了三便士。

  此時他才終於意識到火星人的威力和可怕。他得知敵人不只是幾隻行動遲緩的生物,他們會思考,並且操控著龐大的機器身體;他們動作迅速,並且一擊就能置人於死地,連最厲害的大炮也不是對手。

  報紙上形容他們是「巨型蜘蛛般的機器,近一百英尺高,速度堪比特快列車,會使用高溫光束」。霍斯爾公地周圍埋伏了大炮,以野戰炮為主,重點防守沃金地區到倫敦的路段。共偵察到五架機器向泰晤士河移動,值得慶幸的是,其中一個已被擊毀。

  除此之外,炮彈均未擊中目標,大炮也在熱光中化為烏有。報導中還提到士兵傷亡慘重,不過語氣倒是樂觀的。

  火星人被擊退:他們並不是刀槍不入。他們撤回了沃金周圍的三個圓筒。信號兵從四面挺進,用日光信號器報信。溫莎、朴次茅斯、奧爾德肖特、伍利奇等四地正火速調遣火炮,甚至北面的市鎮也動員起來了。這其中伍利奇運來的是九十五噸的纏絲長炮。總共有一百一十六尊大炮,或已經就位,或加緊部署,主要是為了保衛倫敦。這一次英格蘭的軍事部署無論是規模還是速度都堪稱史無前例。

  當時的想法是,一旦再次發現圓筒降落,就立即用烈性炸藥將其摧毀;此刻軍方正加緊製造並運輸炸藥。報導說,情況無疑古怪至極,也嚴重無比,但勸公眾不必恐慌。雖然火星人形態怪異、手段殘忍,但至多也不超過二十個,難敵我們的數百萬人。

  根據圓筒的大小,當局推測每個圓筒里最多不超過五個,也就是共有十五個。而且至少有一個已經被消滅,更多也說不定。公眾應知悉情勢嚴峻,同時當局也正採取各種措施保護西南各地的逃難者。結尾再次強調倫敦的安全,重申當局有能力應對危機。半是公告、半是新聞的報導就這樣結束了。

  這篇文章是用超大號字體印的,油墨還沒幹透,顯然也來不及添一句評論。我弟弟說,為了刊登這樣一份東西,報紙的一般內容都被毫不留情地撤掉,看了倒覺得蹊蹺。

  整條惠靈頓街上都是舉著粉紙特刊的人,很快又來了一群效仿者沿街叫賣。不少人從馬車上跳下來搶報紙。大家之前或許無動於衷,但這條消息讓所有人都激動起來。我弟弟說斯特蘭德街上一家賣地圖的鋪子正在卸窗板,一個衣著光鮮、戴著檸檬黃色手套的人站在玻璃後,正匆匆忙忙地張貼薩里郡的地圖。

  我弟弟拿著報紙,沿著斯特蘭德街往特拉法加廣場走,一路上看見不少從西薩里逃難過來的。一對夫婦帶著兩個小男孩,用菜販子用的那種車裝了幾件家具。他們是從威斯敏斯特大橋的方向過來的;一輛乾草車緊隨其後,車上坐著五六個體面的百姓,還裝著幾個箱子和包裹。他們個個神色憔悴,和公共馬車上那些衣冠楚楚的倫敦人相比,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出租馬車上那些打扮光鮮的先生小姐不時探出頭來看熱鬧。這兩輛車駛到廣場前,似乎猶豫不決,最後往東沿著斯特蘭德街走了。不遠處還跟著一個平常打扮的男人,他騎著一輛老式的三輪自行車,前輪小後輪大那種。他臉色蒼白,髒兮兮的。

  我弟弟往維多利亞區走,又看見一群逃難的人。他隱約覺得也許我也在其中。他注意到這天指揮交通的警察比往常多。一些逃難者和公共馬車上的乘客聊起來,一個人自稱見過火星人。「踩著高蹺的鍋爐,您別不信,大步流星,和人一樣。」不少人因為非凡的經歷格外激動,興高采烈。

  因為逃難者的到來,維多利亞附近的酒館生意格外紅火。街頭巷尾聚了不少人,有的讀報紙,有的興奮地交談,也有的注視著倫敦的不速之客。到了晚上,人好像越來越多,據我弟弟形容,當時的情形好比德比馬賽日的埃普索姆大街。他和幾個逃難者搭話,但沒有聽到什麼滿意的消息。

  只有一個人自稱知道沃金的情況。此人言之鑿鑿,說前一天晚上沃金已經被夷為平地。

  「我打拜弗利特來,大早上的就有個人騎著自行車過來,挨家挨戶地敲門,叫我們快走。接著士兵就來了。我們出門一看,南邊濃煙滾滾,除了煙什麼也看不見,而且也沒人打那邊過來。接著我們又聽見徹特西那邊轟轟地開炮,還看見韋橋的鄉親往這邊跑。我趕緊鎖了門,也跟著過來了。」

  這時候,大家普遍認為當局無能,在消滅入侵者之前給百姓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到了八點左右,倫敦南區都清楚地聽到激烈的炮火聲。街上人潮洶湧,我弟弟走在主路上並沒有聽到。後來他拐到河邊的僻靜小巷,聽得一清二楚。

  他從威斯敏斯特一路走回攝政公園附近的公寓,這時候是兩點左右。他非常擔心我的安危,並且意識到情勢危急,心慌意亂。他和我星期六的想法一樣,一心想著軍隊的部署。一尊尊大炮悄然瞄準,鄉間突然擠滿了逃難的人;他竭力想像那些一百英尺高的「踩著高蹺的鍋爐」。

  一兩輛馬車載著逃難者從牛津街駛過,馬里波恩路上也有幾輛,不過消息傳得很慢,攝政街和波特蘭街都像往常一樣,不少人照常出來散步,只不過在三五成群地交談。一對對戀人沿著攝政公園默默地散步,漸漸消失在煤氣燈之外,人並不比往常少。夜裡很暖和,也很寧靜,有點悶;炮聲斷斷續續地傳來,過了午夜,南邊似乎打起了片狀閃電。

  我弟弟把那篇報導翻來覆去地讀了好幾篇,擔心我凶多吉少。他坐立不安,吃過晚飯又出了門,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子。他回家之後又強迫自己複習,可是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過了午夜,他沒多久就睡了,但一直做噩夢。周一凌晨,他突然驚醒了,聽見外面傳來敲門聲、匆匆的腳步聲,遠遠地還有擊鼓聲和敲鐘聲。天花板上紅光搖曳。他躺在床上沒動,分不清是天亮了還是大家都瘋了。過了一會兒,他跳下床,跑到窗前。

  他住的是閣樓,就直接探出頭。街上也紛紛響起開窗戶的動靜,窗戶後面一個個都蓬頭垢面。不少人扯著嗓子問出了什麼事,一個警察挨家挨戶地敲門,大喊:「他們來了,火星人來了。」

  奧爾巴尼街的兵營傳來鼓點和軍號聲,教堂紛紛忙碌起來,七零八落的鐘聲驅散了睡意。街上一片開門的嘎吱聲,對面的窗戶也紛紛亮起了黃光。

  一輛有篷馬車衝到街上,在轉彎的地方一聲炸響,從窗戶下面駛過的時候,響聲更是震耳欲聾,最後聲音漸漸消失了。這輛車剛走,又有兩輛出租馬車衝過來,後面跟著長長一排自行車,都騎得飛快。西北專列沒有駛進尤斯頓站,只停在喬克農場站接人,所以大部分人都是朝那邊去的。

  我弟弟在窗前站了好一會兒,吃驚地盯著警察挨家挨戶地敲門,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這時候他聽見房門開了,住在對面的租戶走了進來。他穿著襯衫,踩著拖鞋,褲子背帶垂在腰間,頭髮壓得亂蓬蓬的。

  「吵什麼呢?」他開口問,「失火了?簡直吵死了!」

  他也把頭探出窗外,兩個人竭力分辨警察說了什麼。巷子裡的居民也紛紛跑出來,站在街角三五成群地交談。

  「到底出什麼事了?」這位租客問。

  我弟弟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一邊穿衣服,他怕錯過什麼,每次都跑到窗前穿。沒多久,他們就看見報販子跑過來吆喝早報了。

  「倫敦即將窒息而死!金斯頓、里奇蒙防線被攻破!泰晤士河谷屍橫遍野!」

  四面八方——樓下、街兩側、路對面、公園街後面以及馬里波恩以南的幾百條街巷、西伯恩公園區和聖潘克拉斯、西北方向的基爾伯恩和聖約翰伍德以及漢普斯特德、東邊的肖迪奇和海伯里還有哈格斯頓和霍克斯頓,東起伊靈、西至東哈姆之間的倫敦——睡眼惺忪的居民打開窗戶向外面張望,不知所措地發問,急匆匆地穿衣服;恐懼的風暴開始席捲大街小巷。這是大恐慌的黎明。倫敦居民周日晚上就寢的時候還無知無覺,不為所動,等到周一凌晨驚醒,才知道危險近在眼前。

  我弟弟看不見周圍的情況,急忙下樓衝到街面上,此時房頂隔出的天空泛著淡淡的朝霞。街上的人越來越多,有的步履匆匆,有的騎著自行車。「黑煙!」他聽見人群在呼喊,「黑煙!」恐懼迅速蔓延。我弟弟站在門口台階上,正猶豫著,剛好一個報販子經過,他連忙買了一份。賣報的跟著人潮逃命,一份報紙竟賣到一先令,真是趁火打劫。

  我弟弟在這份報紙上讀到了總司令發出的急電,令人悚然:

  「火星人利用火箭發散大片有毒的黑色水霧,火炮無法施展,里奇蒙、金斯頓及溫布爾登均已淪陷。火星人正緩慢逼近倫敦,所到之處生靈塗炭。他們不可阻擋。遇到『黑煙』必須立即逃跑,否則必死無疑。」

  電報只有這麼長,但再多也是多餘的。首都的六百萬人口正倉皇逃命,用不了多久,就要一窩蜂地向北擁。

  「黑煙!」不少人嚷嚷,「失火了!」

  附近的教堂響起了鐘聲,震耳欲聾。一輛馬車不慎撞翻了水槽,引起一片叫罵。房屋裡昏黃的光點時隱時現,馬車飛馳而過,提燈灑下無謂的光亮。天色越來越亮,晴朗、平靜、不疾不徐。

  他聽見各個房間裡的人都跑來跑去,奔著上下樓。房東太太披著晨衣、裹著圍巾走到門前,房東先生嚷嚷著跟在太太身後。

  我弟弟開始明白事情非同尋常,連忙跑回房間,帶上全部積蓄(十英鎊左右),又跑到街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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