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肯普醫生的不速之客
2024-10-09 08:57:03
作者: (英)威爾斯
肯普醫生一直在書房埋頭工作,聽見槍聲才抬起頭。砰砰砰,一聲連著一聲。
「唉?」肯普醫生叼著筆,凝神聽了一會兒。「伯多克怎麼還有人開槍?那些蠢貨又在搞什麼鬼?」
他走到南窗前,一把推開窗戶,探出頭去,望著山坡上的一扇扇窗戶、星星點點的煤氣燈和鋪子、屋頂和院落隔出的黑黢黢的空隙——這就是夜幕下的鎮子了。「山下好像有不少人,」他自言自語,「在『板球手』那兒。」他仔細觀察。漸漸地,他的目光越過鎮子,遙望遠處。船舶亮著燈,碼頭燈火輝煌,小巧明亮的多角亭宛如一顆黃寶石。西天上,一彎上弦月掛在山頭,群星璀璨,如同赤道的夜空。
肯普醫生的思緒飄遠了,他暢想了一番未來社會,想到時間維度,不禁悵然若失,這樣過了五分鐘,他嘆了口氣,回過神來,合上窗戶,又走回寫字桌前。
約莫又過了一個小時,他聽見門鈴響了。槍聲響起之後,他就寫得斷斷續續,時不時地走神。他停下筆,聽著外面的動靜。他聽見女僕過去應門,於是等著她上樓的腳步聲,但樓梯上沒有動靜。「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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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繼續工作,無奈精神無法集中,於是乾脆走出書房,下樓來到樓梯平台,隔著樓梯扶手叫女僕。女僕出現在樓下門廳里。他問:「是不是有我的信?」
「有人按了鈴就溜掉了,先生。」
「我今天晚上心神不寧。」肯普醫生自言自語。他回到書房,這次鐵了心要潛心工作。很快,他又開始奮筆疾書,書房裡只聽見指針嘀嗒,羽毛筆沙沙響。燈罩在桌子上灑下一片圓形的光,圓心上筆走如飛。
凌晨兩點,肯普醫生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他站起身,打個呵欠,下樓回房歇息。他脫掉外衣和背心,覺得口渴,於是舉著蠟燭,下樓去餐廳拿蘇打水瓶和威士忌。
肯普醫生致力於科學研究,因此一向觀察入微。他再次穿過門廳時,注意到樓梯腳墊子旁邊的油氈上有個黑點兒。他回到樓上,突然想起忘了查看油氈上的黑點兒。想必是潛意識在提醒他。無論如何,他又端著物事轉身下樓回到門廳,放下手裡的東西,彎腰摸了摸黑點兒。從黏度和顏色判斷,是凝結的血。對此,他並沒有十分吃驚。
他又拿起兌酒的物事,一邊上樓梯一邊四下張望,查找血跡的來源。走到樓梯平台,他詫異地停下腳步。他看見臥室的門把手沾著血污。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是乾淨的。他又一想,從書房下來的時候房門是開著的,他根本就沒有握過門把手。他走進臥室,表情鎮定——也許還比平常多了一分堅決。他好奇地四處打量,最後目光落在床上。床罩上染了一攤血,床單也撕破了。他第一次進房時沒有注意,因為他當時徑直走到了梳妝檯前。再往裡一點兒,床被有壓過的痕跡,像是曾經有人坐在上面。
他隨即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聽見一個聲音嚷著:「老天爺!肯普!」好在肯普醫生並不相信什麼聲音。
他注視著凌亂的床鋪。剛才的聲音是真的嗎?他再次環顧四周,但除了床鋪不整、沾有血污,再沒有發現異樣。接著,他聽見房間裡有走動的聲音,就在臉盆架旁邊。即使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也多少留有一些迷信的念頭。肯普醫生產生了所謂的「詭異」之感。他關上房門,走到梳妝檯前,放下手裡的東西。他突然嚇了一跳:一條滲著血跡的布條捲成繃帶模樣,懸在半空中,就橫在他和臉盆架之間。
他目瞪口呆。繃帶中間空蕩蕩的,打得像模像樣,但中間空空如也。他正要伸手去抓,卻感覺到一股阻力,接著身邊響起一個聲音。
「肯普!」聲音說。
「啊?」肯普張開了嘴合不攏。
「不要緊張,」聲音說,「我是隱形人。」
肯普好一陣子沒有接口,只怔怔地望著繃帶。「隱形人。」他重複。
「我是一個隱形人。」聲音又說。
肯普一下子想起那個傳聞,上午他還嗤之以鼻呢。此時此刻,他既沒有心驚膽戰,也沒有大吃一驚。他還來不及反應。
「我還以為是騙人的。」他說。上午的想法再次盤踞在心頭。「你打著繃帶?」他問。
「不錯。」隱形人說。
「啊!」肯普感嘆一聲,隨即回過神來。「我說!這根本是胡說八道。是障眼法。」他出其不意地向前走去,伸手要抓繃帶,結果觸碰到了看不見的手指。
他連忙縮回手,大驚失色。
「穩住,肯普!老天爺。我有要緊事要你幫忙。別動!」
那隻手握住了他的胳膊。他伸手就打。
「肯普!」聲音大喊,「肯普!別慌!」手勁兒加大了。
肯普心慌意亂,只想掙脫那股力道。打著繃帶的胳膊伸手捏住了他的肩膀,他被絆了一跤,仰面飛了出去,摔倒在床上。他張嘴想呼喊,結果床單一角塞進了嘴裡。隱形人死死地按住他,但他雙手活動自如,於是一陣猛打,雙腳也拼命亂踢。
「理智點兒,行不行?」隱形人側腹中了一拳,但不肯鬆手。「老天!你非把我逼瘋不可!」
「躺著別動,你這笨蛋!」隱形人在肯普耳邊怒吼。
肯普又掙扎了幾下,終於放棄了。
「要是你喊人,我就一拳砸扁你的臉。」隱形人拿掉他嘴裡的床單。
「我是一個隱形人。這不是惡作劇,也不是魔法。我千真萬確是隱形人。我還需要你幫忙。我不想害你,不過要是你和那些瘋瘋癲癲的鄉巴佬一樣,那就怪不得我了。肯普,你不記得我了?格里芬,大學學院的?」
「讓我坐起來,」肯普說,「我就坐在這兒不動。先讓我安靜地坐一會兒。」
他坐了起來,摸了摸脖子。
「我是格里芬,大學學院的學生。我把自己變成了隱形人。我不過是個普通人,並且你認識我——只不過我變成了隱形人。」
「格里芬?」肯普不解。
「格里芬,」聲音回答,「比你小几歲,皮膚蒼白,像個白化病人,六英尺的個子,高大魁梧,面孔粉白,眼睛血紅。得過化學獎章。」
「我糊塗了,」肯普說,「我腦袋裡亂鬨鬨的。這和格里芬有什麼關係?」
「我就是格里芬。」
肯普思索片刻。「可怕!是什麼邪術能讓一個人隱形?」
「不是邪術,是一項實驗,合乎情理的——」
「可怕!到底是——」
「的確可怕。不過現在我有傷在身,又疼又累……上帝呀!肯普,你也是人,讓我緩緩。替我找點兒吃的喝的,讓我坐下來。」
肯普望著繃帶在屋子裡移動,接著看見一把柳條椅在地板上拖動,最後停在床邊。椅子吱嘎作響,椅子面凹陷了約莫四分之一英尺。肯普揉了揉眼睛,又摸了摸脖子。「這可比鬼魂有意思。」他傻笑了兩聲。
「這就好多了。謝天謝地,你總算明白了!」
「要麼就是糊塗了。」肯普用指節按了按眼睛。
「給我倒點兒威士忌。我剩半條命了。」
「我可沒覺著。你在哪兒?我要是站起來,會不會撞上你?在那兒!那好。威士忌嗎?就在這兒。我遞到哪兒給你?」
椅子吱呀一聲,肯普感覺玻璃杯被一股力量拉著,強迫自己鬆了手。直覺告訴他不該這麼做。酒杯懸在椅子邊緣上方二十英尺的地方。他呆望著杯子,心中大惑不解。「這是——這準是——催眠。你用精神暗示說你是隱形人。」
「胡說。」聲音說。
「簡直是瘋了。」
「聽我說。」
「上午我已經得出確切的結論,隱形是——」
「別管你的結論了!——我餓壞了,」聲音說,「還有,夜裡不穿衣服冷得很。」
「吃的?」肯普問。
威士忌酒杯微微一斜。「對。」咚的一聲,酒杯放下了。「你有沒有睡袍?」
肯普低聲感嘆了一句,走到衣櫃前,翻出一件暗紅色的袍子。「這件行嗎?」袍子被扯走了,在半空中軟軟地垂著,又古怪地抖來抖去,最後撐滿了,端莊地扣好扣子,坐到了他的椅子上。「褲子、襪子、便鞋,有勞了,」隱形人簡短地說,「還有吃的。」
「儘管吩咐。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這輩子也沒遇到過!」
他先在衣櫃裡找了衣物,接著下樓去翻食品櫃。他端了冷肉排和麵包上樓,挪了一張光台,供客人用飯。「刀叉就算了。」客人說。一塊肉排懸在半空中,伴著咀嚼的聲音。
「隱形!」肯普坐在沙發椅上。
「我吃東西之前總喜歡先活動活動。」隱形人嘴裡塞滿了東西,正狼吞虎咽。「怪癖!」
「看樣子你的手腕沒事兒。」肯普說。
「相信我。」隱形人說。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一點兒也不錯。說來也巧,我誤打誤撞,為了包紮傷口竟然遇見了你。第一次交上好運!無論如何,我是打算今天晚上在這間屋子裡休息的。你只有忍一忍了!真是麻煩得要命,我的血會顯形,是吧?那兒沾了一大攤。我也發覺了,血凝固了會逐漸顯形。我在你家有三個小時了。」
「你是怎麼做到的?」肯普氣惱不已,「該死!這件事——從頭到尾說不通。」
「說得通,」隱形人說,「合情合理。」
他伸手拿起威士忌酒瓶。肯普注視著豪飲的睡袍。燭光從右肩撕破的一角透進去,在左側肋部映出一塊三角形的光。「開槍是怎麼回事?」他問,「怎麼開起火來了?」
「一個一等一的笨蛋——算是我的同夥吧——他死定了!他想偷我的錢。他偷了我的錢。」
「他也是隱形人嗎?」
「不是。」
「不是。」
「接著說。」
「就不能讓我再填填肚子再跟你講這些事?我餓壞了——傷口也疼。你卻只想聽我講故事!」
肯普站了起來。「你沒開槍吧?」
「沒有。一個我壓根就沒見過的笨蛋亂打一氣。不少人嚇壞了。他們都因為我嚇壞了。他們都該死!我說——肯普,這些可不夠我吃的。」
「我去樓下瞧瞧還有什麼吃的。只怕不多。」
隱形人酒足飯飽,又要抽雪茄。他狠狠地咬著菸嘴,等肯普找小刀;外包菸葉鬆了,他又罵了一句。他抽菸的一幕真是古怪:煙霧繚繞下,他的口、咽、喉、鼻都顯露出來。
「吸菸真是享受哇!」他起勁地吞雲吐霧。「肯普,能撞見你真是走運。你一定得幫我。想想剛才還和你打成一團!我現在走投無路。我之前可能是發瘋了。我受了那麼多苦!不過咱們來日方長。我告訴你——」
他動手兌威士忌蘇打。肯普站了起來,向四周看了看,最後到客房又拿了一隻杯子。「簡直瘋了——不過我看我也該來一杯。」
「肯普,你這十幾年都沒怎麼變。你們白皮膚的人就是這樣。鎮定自若、井井有條的——直到第一次失敗。我一定得告訴你。我們要聯手!」
「究竟是怎麼辦到的?」肯普又問,「你是怎麼變成這副樣子的?」
「老天爺,讓我安安靜靜地抽一會兒煙不行嗎!我一會兒都會告訴你的。」
然而,這天夜裡他沒有敘述原委。隱形人手腕的槍傷發作,他精神緊張,疲憊不堪,一直念叨自己如何下山追了一路,又如何在酒館裡搏鬥。他斷斷續續地提起馬弗爾,狠命地吸菸,發起火來。肯普竭力拼湊來龍去脈。
「他害怕我,我看得出他害怕我,」隱形人反反覆覆地說,「他想甩開我——他總在打歪主意!我真是傻透了!
「那個狗東西!
「我真該殺了他!」
「那些錢是哪兒來的?」肯普突然打斷他。
隱形人不說話了。「今天晚上還不能告訴你。」
他呻吟一聲,身子前傾,看不見的腦袋支在看不見的雙手上。「肯普,我快連著三天沒睡覺了,中間只打了幾個盹,也就一個小時。我得趕快睡一覺。」
「那,睡我的房間吧——就睡這間。」
「可是我怎麼能睡覺呢?要是我睡著了,他就溜走了。呸!有什麼關係?」
「傷口怎麼樣?」肯普又打斷他。
「不要緊,擦傷而已,流了點兒血。唉,上帝呀!我真想睡一覺!」
「那為什麼不睡?」
隱形人似乎在凝視肯普。「因為我非常不想被我的同胞抓住。」他一字一頓。
肯普心裡一驚。
「我又犯蠢了!」隱形人一拳捶在桌子上,「我倒提醒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