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迪爾克與《更大的不列顛》
2024-10-09 08:49:20
作者: 錢乘旦
重建「有形帝國」的理想並不是保守黨人的創新,在19世紀60年代,當自由主義極其盛行,曼徹斯特學派的經濟理論處於支配地位的時候,當戈爾德溫·史密斯的分離主義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的時候,當格萊斯頓從殖民地撤軍,讓殖民地自己承擔自己的責任的時候,保留帝國的呼聲從來就沒有中斷。1868年查爾斯·溫特沃斯·迪爾克(Charles Wentworth Dilke)出版了《更大的不列顛》從理論上系統闡述了帝國的存在價值,特別強調了英帝國與英格蘭國際地位之間的關係,為保守黨推行「有形帝國」政策起了極大的宣傳作用。
迪爾克早年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劍橋大學,1868年因出版《更大的不列顛》而名聲大震。他曾以切爾西代表的身份進入議會下院,成為著名的激進派,與約瑟夫·張伯倫組成了聯盟。1880年,在擔任外交事務秘書時,因激進主義以及共和思想的言論被迫離職。1882年進入政府內閣,擔任地方政府部大臣,影響迅速擴大,在自由黨的威望也日益提高。1885年因捲入離婚醜聞,政治生涯倍受打擊,暫時退出政壇。但是,他對英帝國保持著極大的關注,出版了一系列的著作闡述其帝國思想:1887年出版《歐洲的政治現狀》,1888年出版《英國軍隊》,1890年出版《更大的不列顛的問題》。1892年重回議會下院,1899年又出版《英帝國》。在諸多的論著中,為他帶來最高榮譽的是1868年出版的《更大的不列顛》。由於該書的寫作正處於自由主義的鼎盛期,迪爾克既繼承了分離主義的某些觀點,但更強調建立「更大的不列顛」的重要性,因此,他被博德森稱為「史密斯分離學派以後,數十年中帝國主義的中介」[1]。他提出的關於建立以種族為紐帶的「更大的不列顛」訴諸英國人對帝國的感情,為解決英國社會問題提出方案,對通過保持帝國而強化英國霸權地位產生了重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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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大的不列顛》是迪爾克遊歷英國前殖民地美國、現殖民地加拿大、紐西蘭、印度以及歐洲等地後寫成的一部遊記。它不是一本簡單的遊記,不僅關注各地的風景名勝,而且注重對英國殖民地的政治、社會和種族問題的考察。在對待殖民地問題上,迪爾克繼承了曼徹斯特學派的一些思想和觀念,從經濟利益出發,考慮帝國存在的意義。
他認為自由主義對於帝國的價值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從貿易上看,舊殖民制度使英國從殖民地的貿易、航運壟斷中獲得了豐厚的利潤;但是,目前英國的產品必須受到殖民地「禁律」的限制,而且英國與殖民地的貿易額與其他國家相比也沒有優勢。1866年,英國與加拿大的貿易比為4∶11,而英國與美國之間的貿易比例卻達到了4∶7。[2]該統計說明,英國殖民地對於英國貿易的作用已經不大,甚至不能與非殖民地之間的貿易相提並論,因此,保留殖民地的價值不在其經濟的作用。
第二,從軍事防衛上看,英國為保衛殖民地的安全花費了巨大的代價,削弱了英國的實力,降低了英國與歐洲強國競爭的能力。迪爾克指出:「向英國人徵稅,幫助澳大利亞的墨爾本,讓多塞特郡(Dorsetshire)的農業人口支付保護紐西蘭的費用是荒謬的。」[3]從長久的利益看,殖民地不但應支付自我防衛的費用,而且應該加入母國對付歐洲的戰爭。然而帝國面臨的現實是,殖民地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更談不上為母國效力。正所謂:「目前,我們向社會最下層徵稅,為了保衛澳大利亞淘金人和加拿大農民的安全。但是,澳大利亞幾乎沒有為英國與他國的紛爭出過力,加拿大在英國的國際事務中也沒有任何建樹。這一切降低了我們的防衛能力,分散了帝國的陸海軍隊,將我們暴露在1853年和1859年那樣的恐怖中。」[4]所以,迪爾克認為:「為了與毛利人的戰爭,我們盡了完全的責任,承擔了幾乎全部的費用,這只能進一步證明我們的愚蠢。」[5]
如果單純考慮帝國的經濟利益,保留殖民地就失去了任何價值。迪爾克認為,曼徹斯特學派僅僅用經濟眼光審視英國社會、經濟和外交等問題,將整個世界看成一個自然的經濟單位,只能反映曼徹斯特學派的地方主義和維多利亞中期島國的褊狹性。他認為,世界是不同國家的集合體,不同的國家由不同種族的人民構成,一個種族代表著一種文明。盎格魯-撒克遜種族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種族,創造了最合理的法律制度和政治制度,帶動了工業文明的進程,是世界發展的方向。因此,英帝國不僅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種的擴散,而且是英國文化傳播的一個標誌。英帝國的擴展是在傳播一個種族的文明,是英國必須承擔的重要使命。「種族」帝國在迪爾克心目中的作用超過了版圖的意義,也超過了任何經濟的預算。
由於對種族帝國的特別偏愛,在迪爾克的意識中,帝國的組成應被分成不同的層次:由盎格魯-撒克遜種族構成的殖民地在英帝國中處於最高的地位;對英國具有特殊貢獻的印度次之;加拿大混合種族殖民地再次;最後是其他類型的殖民地。澳大利亞和紐西蘭是盎格魯-撒克遜種族傳播文明的代表,他們在殖民地建立起類似英國的政府機構,使用盎格魯-撒克遜的法律,保留了自身的文化傳統。同時,在移民們的共同努力下,利用當地的資源,促進了經濟的發展。儘管澳大利亞和紐西蘭的國防仍然由英國政府提供保護,但是它們是傳播盎格魯-撒克遜文明的前沿地帶。在《更大的不列顛》中,迪爾克寫道:移民殖民地是英國必須承擔責任的地方,是英帝國的中心區域,是英國強大的希望,英國必須對於這些地區提供無償的支持和援助。
迪爾克對盎格魯-撒克遜先進的政治制度和世界範圍的經濟優勢充滿了自豪,認為該種族代表著世界上最先進、最優秀的文化:「世界地圖顯示,自由僅僅存在於英語種族之中。法國是現代自由的倡導者,只落得學會怎樣保持他們流血換來的自由;瑞士表面上是自由的國家,實際上是最偏執的地方。西班牙在民主的外衣下,實質上是臭名昭著的專制國家。美國、澳大利亞和英格蘭,這些盎格魯-撒克遜種族組成的國家是真正的自由之鄉。」[6]
世界上最優秀人種組成的統一的大不列顛國表明,英格蘭不再是地處北歐的一個小島,而是地跨幾大洲的大英帝國。帝國不僅可以使英國擺脫目前的困境,而且使之成為世界上最具競爭力的國家。在迪爾克的種族帝國中,美國也被視為英帝國的一部分。他認為美國是英國文明最早到達的地方,正是接受了最先進的文明,才逐漸成為具有競爭力的國家,「全世界的人聚集在美國,但是,美國採取英國的政府模式,使用艾爾弗雷德的法律和喬叟的語言。……通過美國,英國在與全世界對話。」[7]雖然美國早已脫離了英國的殖民統治,但是迪爾克仍然看重英國與美國的關係,他認為至少美國是英國文明的輸出地,美國的成長、發展和強大都是英國文明種子的結果。而且美國的人種、法律和語言都是英國傳統的直接繼承者。美國人的榮譽就是英國人的榮譽,迪爾克指出:英國人與美國人的利益應該是一致的,美國人的福利與英國人同樣重要。「在最後的將來,我們種族任何一邊的勝利都是屬於整個民族的勝利。」[8]以強大美國為後盾的大英帝國不僅實力超群,可以確保英國的世界霸權堅如磐石,而且還肩負著向世界各地傳播文明的重任。迪爾克指出:「英語國家是全世界合理政治制度和冒險創業的發源地。所有注視著加利福尼亞( California )、英屬哥倫比亞( British Columbia)和紐西蘭海岸發展的人們,都不會懷疑世界任何發現金礦的國家都必須效仿英國政府高效率的管理」,「這些地區的發展已經證明他們是英國向全世界傳播文明的先鋒。」[9]
迪爾克用種族紐帶建立帝國的理論,是對曼徹斯特學派和分離主義島國思想的修正,他同時又批評自由主義對帝國作用的否定,為未來的英帝國構建藍圖。他說:「我們能否通過保留殖民地,克服民族的褊狹,仍然是一個問題。只有『更大的不列顛王國』才能使我們走出小英格蘭地方主義,這個王國將包含世界上最優秀的一切。」[10]迪爾克的種族帝國思想使英國人重溫了帝國的輝煌,而且為保守黨政府的帝國政策做了思想上的鋪墊。
對於非盎格魯-撒克遜移民為主體的殖民地,迪爾克認為,英國不需要花費過多的力量進行保護,如果它們不能承擔保護自己的責任,就必須脫離帝國。加拿大原來是法國的殖民地,1756—1763年的七年戰爭,英國在與法國爭奪殖民地的過程中取得了徹底的勝利,在海上和殖民地打敗了法國,取得了加拿大的宗主權。此後,英國移民紛紛湧入,英國的政治制度、法律、語言和宗教信仰逐漸在加拿大得到推廣。由此產生了兩個種族、兩種文化、兩種法律制度和兩種語言的碰撞。為了緩和兩個種族的矛盾,1774年英國政府頒布了《魁北克法》,允許法國人在魁北克保留法國的民法、莊園制度、天主教,並規定法語和英語同為官方語言。1840年《加拿大法》(Canada Act)試圖將法裔同化到英國殖民社會中,結果強化了法裔保護自身文化的意識,如尼特比所述:「自統治魁北克起,英國殖民者便刺激、強化聖勞倫斯河流域的法裔居民,使他們成為越來越不願意妥協的民族主義者;他們雖然沒有特別的惡意和邪念,但幾乎不可避免地對大不列顛及其傳統產生了一種普遍的敵對情緒。」[11] 1867年,《英屬北美法》(British North America Act)的出台,加拿大成為英帝國的第一個自治領。值得注意的是,儘管英裔和法裔仍然存在尖銳的矛盾,兩個種族在相互的妥協中形成了地域和利益的認同。
當加拿大人將地域性的利益看得高於帝國利益的時候,迪爾克認為,加拿大應該從帝國中分離出去,為此他提出了四個理由:第一,英帝國與加拿大的特殊關係,導致加拿大成為愛爾蘭「芬尼社」進攻的場所,同時,也導致了英國與美國的紛爭,如果加拿大脫離帝國,建立加拿大共和國,就不會再受到美國的威脅,自身的安全將得到保證。對帝國政府來說,如果加拿大脫離英帝國,將減輕英國由於美國戰爭的失敗導致的外交政策上的負擔。第二,儘管加拿大保持了對帝國政府的忠誠,但是卻不能為宗主國帶來實際的利益:「我們付出代價打擊中國,征服日本,我們不但傳播了自由貿易的理念,而且從中獲得利益;而加拿大的忠誠是向我們徵收20%的保護性關稅。我們認為,如果加拿大本身不能承擔自己的責任,我們雙方的聯合就應該停止。」[12]相反,自治領在人力、財力上都還不能完全地獨立,對英帝國提出了這樣的要求:「再幫我十年,我將自助,助我人口到千萬,我將自立。」[13]第三,加拿大的種族構成不符合迪爾克所提出的標準。在迪爾克的思維中,具有共同語言、共同憲政和共同種族的地方才適合成為「更大的不列顛」的一部分。加拿大作為非同一種族的殖民地,英國就不需要花費代價來保護它,發展它。迪爾克說:「加拿大對英國的忠誠和對美國的仇恨,不能成為我們流血花費保護它的理由。」[14]最後,英國軍隊保衛一個法國的前殖民地,而且要防禦的是盎格魯-撒克遜種族的美國人,無論從感情上還是從經濟上,英國人都不能接受:「人們不會忘記英國的軍隊被僱傭到這裡,保衛一塊真正屬於法國的殖民地,反對英吉利種族的入侵。」[15]
雖然迪爾克並不看重加拿大,但是「更大的不列顛」卻包括印度殖民地(India)。他對印度持保留態度,而且盡力地保留。迪爾克對印度的重視超出了種族帝國的理想,是因為印度對於英帝國具有特殊的意義。從經濟上看,印度是英國紡織品的銷售場所,又是紡織品的原料產地,同時,印度還吸引了英國最多的海外投資;從地理位置上看,印度是南亞的大國,它可以抗衡俄國在中亞和南亞的擴張,保證英國在亞洲的利益。迪爾克說:「無論我們其他的附屬國是否需要我們支付他們的費用,保留這些地方與保留白人殖民地不同。若我們離開澳大利亞或開普殖民地,我們仍然將是他們的主要客戶;若我們離開印度和錫蘭(Ceylon ),他們就沒有客戶,從而陷於無政府狀態。他們的產品沒有市場,就不能消費我們的工業品。」[16]迪爾克認為,英國離開印度不僅會喪失英國在印度的利益,而且會丟掉在亞洲的利益,最終將損害英帝國的整體利益。
印度對於英帝國的重要性還在於,英國在印度的統治顯示出盎格魯-撒克遜種族所承擔的責任——傳播文明的使命——培養、教育以及統治落後國家。迪爾克認為,印度人還不能勝任自己管理政府,英國人必須「代表印度人民的利益統治他們,要讓自由的種子在有色人種的國家生根、開花、結果」。「我們目前在印度的政府是教育印度人爭取自由,在有色人種之中,種植自由憲政之花。」[17]迪爾克以一種凌駕於有色人種之上的口吻,闡明了保留印度的重要性,進一步膨脹了盎格魯-撒克遜種族的優越感和作為世界經濟霸主的自豪感,讓英國人在「更大的不列顛」中找到戰勝競爭對手的潛在實力,強化了英國人的心理優勢。
《更大的不列顛》為保守黨人建立「有形帝國」提供了三方面的保證,其一,宣揚了盎格魯-撒克遜的種族優勢,凡是效仿盎格魯-撒克遜文明的地區都成為先進、發達的地方,其政治、經濟和文化優勢已經在殖民地的發展過程中得到了充分的驗證。英國不僅要在盎格魯-撒克遜人生活的地方擴展自己的文明,而且有責任將這種文明推廣到世界的落後地區。其二,英帝國對於英國日後的強大和繁榮具有無可替代的作用:「法國的陸軍和海軍不斷壯大,德國也一樣,他們在人口、貿易和財富方面也在增加,但是英帝國和美國的發展將更加迅速,成為最富裕的國家。在下個世紀末,站在英國人、美國人和俄國人身邊的法國人和德國人很可能看起來就像小矮人。」[18]其三,帝國是英格蘭的堅強後盾,帝國為英格蘭提供了最大的市場;帝國是英格蘭擺脫島國褊狹和歐洲外交孤立的保證;帝國還是英格蘭人心理上的最大安慰。迪爾克的這些理論不僅得到保守黨政府的認同,而且為保守黨的帝國政策贏得了廣泛的社會基礎。在自由黨政府正熱衷「無形帝國」政策的時候,迪爾克提出建立種族帝國的設想,使他成為「反信條主義」的代表人物。[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