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皂

2024-10-09 08:39:12 作者: 魯迅

  四銘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著北窗和她八歲的女兒秀兒糊紙錠,忽聽得又重又緩的布鞋底聲響,知道四銘進來了,並不去看他,只是糊紙錠。但那布鞋底聲卻愈響愈逼近,覺得終於停在她的身邊了,於是不免轉過眼去看,只見四銘就在她面前聳肩曲背的狠命掏著布馬掛底下的袍子的大襟後面的口袋。

  他好容易曲曲折折的匯出手來,手裡就有一個小小的長方包,葵綠色的,一徑遞給四太太。她剛接到手,就聞到一陣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還看見葵綠色的紙包上有一個金光燦爛的印子和許多細簇簇的花紋。秀兒即刻跳過來要搶著看,四太太趕忙推開她。

  「上了街?……」她一面看,一面問。

  「唔唔。」他看著她手裡的紙包,說。

  於是這葵綠色的紙包被打開了,裡面還有一層很薄的紙,也是葵綠色,揭開薄紙,才露出那東西的本身來,光滑堅緻,也是葵綠色,上面還有細簇簇的花紋,而薄紙原來卻是米色的,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也來得更濃了。

  「唉唉,這實在是好肥皂。」她捧孩子似的將那葵綠色的東西送到鼻子下面去,嗅著說。

  

  「唔唔,你以後就用這個……」

  她看見他嘴裡這麼說,眼光卻射在她的脖子上,便覺得顴骨以下的臉上似乎有些熱。她有時自己偶然摸到脖子上,尤其是耳朵後,指面上總感著些粗糙,本來早就知道是積年的老泥,但向來倒也並不很介意。現在在他的注視之下,對著這葵綠異香的洋肥皂,可不禁臉上有些發熱了,而且這熱又不絕的蔓延開去,即刻一逕到耳根。她於是就決定晚飯後要用這肥皂來拚命的洗一洗。

  「有些地方,本來單用皂莢子是洗不乾淨的。」她自對自的說。

  「媽,這給我!」秀兒伸手來搶葵綠紙;在外面玩耍的小女兒招兒也跑到了。四太太趕忙推開她們,裹好薄紙,又照舊包上葵綠紙,欠過身去擱在洗臉台上最高的一層格子上,看一看,翻身仍然糊紙錠。

  「學程!」四銘記起了一件事似的,忽而拖長了聲音叫,就在她對面的一把高背椅子上坐下了。

  「學程!」她也幫著叫。

  她停下糊紙錠,側耳一聽,什麼響應也沒有,又見他仰著頭焦急的等著,不禁很有些抱歉了,便盡力提高了喉嚨,尖利的叫:

  「兒呀!」

  這一叫確乎有效,就聽到皮鞋聲橐橐的近來,不一會,兒已站在她面前了,只穿短衣,肥胖的圓臉上亮晶晶的流著油汗。

  「你在做什麼?怎么爹叫也不聽見?」她譴責的說。

  「我剛在練八卦拳……。」他立即轉身向了四銘,筆挺的站著,看著他,意思是問他什麼事。

  「學程,我就要問你:『惡毒婦』是什麼?」

  「『惡毒婦』?……那是,『很兇的女人』罷?……」

  「胡說!胡鬧!」四銘忽而怒得可觀,「我是『女人』麼!?」

  學程嚇得倒退了兩步,站得更挺了。他雖然有時覺得他走路很像上台的老生,卻從沒有將他當作女人看待,他知道自己答的很錯了。

  「『惡毒婦』是『很兇的女人』,我倒不懂,得來請教你?——這不是中國話,是鬼子話,我對你說。這是什麼意思,你懂麼?」

  「我,……我不懂。」學程更加侷促起來。

  「嚇,我白化錢送你進學堂,連這一點也不懂。虧煞你的學堂還夸什麼『口耳並重』,倒教得什麼也沒有。說這鬼話的人至多不過十四五歲,比你還小些呢,已經嘰嘰咕咕的能說了,你卻連意思也說不出,還有這臉說『我不懂』!——現在就給我去查出來!」

  學程在喉嚨底里答應了一聲「是」,恭恭敬敬的退出去了。

  「這真叫作不成樣子,」過了一會,四銘又慷慨的說,「現在的學生是。其實,在光緒年間,我就是最提倡開學堂的,可萬料不到學堂的流弊竟至於如此之大:什麼解放咧,自由咧,沒有實學,只會胡鬧。學程呢,為他化了的錢也不少了,都白化。好容易給他進了中西折中的學堂,英文又專是『口耳並重』的,你以為這該好了罷,哼,可是讀了一年,連『惡毒婦』也不懂,大約仍然是念死書。嚇,什麼學堂,造就了些什麼?我簡直說:應該統統關掉!」

  「對咧,真不如統統關掉的好。」四太太糊著紙錠,同情的說。

  「秀兒她們也不必進什麼學堂了。『女孩子,念什麼書?』九公公先前這樣說,反對女學的時候,我還攻擊他呢;可是現在看起來,究竟是老年人的話對。你想,女人一陣一陣的在街上走,已經很不雅觀的了,她們卻還要剪頭髮。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頭髮的女學生,我簡直說,軍人土匪倒還情有可原,攪亂天下的就是她們,應該很嚴的辦一辦……。」

  「對咧,男人都像了和尚還不夠,女人又來學尼姑了。」

  「學程!」

  學程正捧著一本小而且厚的金邊書快步進來,便呈給四銘,指著一處說:

  「這倒有點像。這個……。」

  四銘接來看時,知道是字典,但文字非常小,又是橫行的。他眉頭一皺,擎向窗口,細著眼睛,就學程所指的一行念過去:

  「『第十八世紀創立之共濟講社之稱』。——唔,不對。——這聲音是怎麼念的?」他指著前面的「鬼子」字,問。

  「惡特拂羅斯(Oddfellows)。」

  「不對,不對,不是這個。」四銘又忽而憤怒起來了。「我對你說:那是一句壞話,罵人的話,罵我這樣的人的。懂了麼?查去!」

  學程看了他幾眼,沒有動。

  「這是什麼悶胡盧,沒頭沒腦的?你也先得說說清,教他好用心的查去。」她看見學程為難,覺得可憐,便排解而且不滿似的說。

  「就是我在大街上廣潤祥買肥皂的時候,」四銘呼出了一口氣,向她轉過臉去,說,「店裡又有三個學生在那裡買東西。我呢,從他們看起來,自然也怕太嚕囌一點了罷。我一氣看了六七樣,都要四角多,沒有買;看一角一塊的,又太壞,沒有什麼香。我想,不如中通的好,便挑定了那綠的一塊,兩角四分。夥計本來是勢利鬼,眼睛生在額角上的,早就撅著狗嘴的了;可恨那學生這壞小子又都擠眉弄眼的說著鬼話笑。後來,我要打開來看一看才付錢:洋紙包著,怎麼斷得定貨色的好壞呢。誰知道那勢利鬼不但不依,還蠻不講理,說了許多可惡的廢話;壞小子們又附和著說笑。那一句是頂小的一個說的,而且眼睛看著我,他們就都笑起來了:可見一定是一句壞話。」他於是轉臉對著學程道,「你只要在『壞話類』里去查去!」

  學程在喉嚨底里答應了一聲「是」,恭恭敬敬的退去了。

  「他們還嚷什麼『新文化新文化』,『化』到這樣了,還不夠?」他兩眼釘著屋樑,儘自說下去。「學生也沒有道德,社會上也沒有道德,再不想點法子來挽救,中國這才真箇要亡了。——你想,那多麼可嘆?……」

  「什麼?」她隨口的問,並不驚奇。

  「孝女。」他轉眼對著她,鄭重的說。「就在大街上,有兩個討飯的。一個是姑娘,看去該有十八九歲了。——其實這樣的年紀,討飯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是她還討飯。——和一個六七十歲的老的,白頭髮,眼睛是瞎的,坐在布店的檐下求乞。大家多說她是孝女,那老的是祖母。她只要討得一點什麼,便都獻給祖母吃,自己情願餓肚皮。可是這樣的孝女,有人肯布施麼?」他射出眼光來釘住她,似乎要試驗她的識見。

  她不答話,也只將眼光釘住他,似乎倒是專等他來說明。

  「哼,沒有。」他終於自己回答說。「我看了好半天,只見一個人給了一文小錢;其餘的圍了一大圈,倒反去打趣。還有兩個光棍,竟肆無忌憚的說:『阿發,你不要看得這貨色髒。你只要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哪,你想,這成什麼話?」

  「哼,」她低下頭去了,久之,才又懶懶的問,「你給了錢麼?」

  「我麼?——沒有。一兩個錢,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討飯,總得……。」

  「嗡。」她不等說完話,便慢慢地站起來,走到廚下去。昏黃只顯得濃密,已經是晚飯時候了。

  四銘也站起身,走出院子去。天色比屋子裡還明亮,學程就在牆角落上練習八卦拳:這是他的「庭訓」,利用晝夜之交的時間的經濟法,學程奉行了將近大半年了。他讚許似的微微點一點頭,便反背著兩手在空院子裡來回的踱方步。不多久,那惟一的盆景萬年青的闊葉又已消失在昏暗中,破絮一般的白雲間閃出星點,黑夜就從此開頭。四銘當這時候,便也不由的感奮起來,仿佛就要大有所為,與周圍的壞學生以及惡社會宣戰。他意氣漸漸勇猛,腳步愈跨愈大,布鞋底聲也愈走愈響,嚇得早已睡在籠子裡的母雞和小雞也都唧唧足足的叫起來了。

  堂前有了燈光,就是號召晚餐的烽火,合家的人們便都齊集在中央的桌子周圍。燈在下橫;上首是四銘一人居中,也是學程一般肥胖的圓臉,但多兩撇細鬍子,在菜湯的熱氣里,獨據一面,很像廟裡的財神。左橫是四太太帶著招兒;右橫是學程和秀兒一列。碗筷聲雨點似的響,雖然大家不言語,也就是很熱鬧的晚餐。

  招兒帶翻了飯碗了,菜湯流得小半桌。四銘儘量的睜大了細眼睛瞪著看得她要哭,這才收回眼光,伸筷自去夾那早先看中了的一個菜心去。可是菜心已經不見了,他左右一瞥,就發見學程剛剛夾著塞進他張得很大的嘴裡去,他於是只好無聊的吃了一筷黃菜葉。

  「學程,」他看著他的臉說,「那一句查出了沒有?」

  「那一句?——那還沒有。」

  「哼,你看,也沒有學問,也不懂道理,單知道吃!學學那個孝女罷,做了乞丐,還是一味孝順祖母,自己情願餓肚子。但是你們這些學生那裡知道這些,肆無忌憚,將來只好像那光棍……。」

  「想倒想著了一個,但不知可是。——我想,他們說的也許是『阿爾特膚爾』。」

  「哦哦,是的!就是這個!他們說的就是這樣一個聲音:『惡毒夫咧。』這是什麼意思?你也就是他們這一黨:你知道的。」

  「意思,——意思我不很明白。」

  「胡說!瞞我。你們都是壞種!」

  「『天不打吃飯人』,你今天怎麼盡鬧脾氣,連吃飯時候也是打雞罵狗的。他們小孩子們知道什麼。」四太太忽而說。

  「什麼?」四銘正想發話,但一回頭,看見她陷下的兩頰已經鼓起,而且很變了顏色,三角形的眼裡也發著可怕的光,便趕緊改口說,「我也沒有鬧什麼脾氣,我不過教學程應該懂事些。」

  「他那裡懂得你心裡的事呢。」她可是更氣忿了。「他如果能懂事,早就點了燈籠火把,尋了那孝女來了。好在你已經給她買好了一塊肥皂在這裡,只要再去買一塊……」

  「胡說!那話是那光棍說的。」

  「不見得。只要再去買一塊,給她咯支咯支的遍身洗一洗,供起來,天下也就太平了。」

  「什麼話?那有什麼相干?我因為記起了你沒有肥皂……」

  「怎麼不相干?你是特誠買給孝女的,你咯支咯支的去洗去。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要沾孝女的光。」

  「這真是什麼話?你們女人……」四銘支吾著,臉上也像學程練了八卦拳之後似的流出油汗來,但大約大半也因為吃了太熱的飯。

  「我們女人怎麼樣?我們女人,比你們男人好得多。你們男人不是罵十八九歲的女學生,就是稱讚十八九歲的女討飯:都不是什麼好心思。『咯支咯支』,簡直是不要臉!」

  「我不是已經說過了?那是一個光棍……」

  「四翁!」外面的暗中忽然起了極響的叫喊。

  「道翁麼?我就來!」四銘知道那是高聲有名的何道統,便遇赦似的,也高興的大聲說。「學程,你快點燈照何老伯到書房去!」

  學程點了燭,引著道統走進西邊的廂房裡,後面還跟著卜薇園。

  「失迎失迎,對不起。」四銘還嚼著飯,出來拱一拱手,說。「就在舍間用便飯,何如?……」

  「已經偏過了。」薇園迎上去,也拱一拱手,說。「我們連夜趕來,就為了那移風文社的第十八屆徵文題目,明天不是『逢七』麼?」

  「哦!今天十六?」四銘恍然的說。

  「你看,多麼胡塗!」道統大嚷道。

  「那麼,就得連夜送到報館去,要他明天一準登出來。」

  「文題我已經擬下了。你看怎樣,用得用不得?」道統說著,就從手巾包里挖出一張紙條來交給他。

  四銘踱到燭台面前,展開紙條,一字一字的讀下去:

  「『恭擬全國人民合詞籲請貴大總統特頒明令專重聖經崇祀孟母以挽頹風而存國粹文』。——好極好極。可是字數太多了罷?」

  「不要緊的!」道統大聲說。「我算過了,還無須乎多加GG費。但是詩題呢?」

  「詩題麼?」四銘忽而恭敬之狀可掬了。「我倒有一個在這裡:孝女行。那是實事,應該表彰表彰她。我今天在大街上……」

  「哦哦,那不行。」薇園連忙搖手,打斷他的話。「那是我也看見的。她大概是『外路人』,我不懂她的話,她也不懂我的話,不知道她究竟是那裡人。大家倒都說她是孝女;然而我問她可能做詩,她搖搖頭。要是能做詩,那就好了。」

  「然而忠孝是大節,不會做詩也可以將就……。」

  「那倒不然,而孰知不然!」薇園攤開手掌,向四銘連搖帶推的奔過去,力爭說。「要會做詩,然後有趣。」

  「我們,」四銘推開他,「就用這個題目,加上說明,登報去。一來可以表彰表彰她;二來可以藉此針砭社會。現在的社會還成個什麼樣子,我從旁考察了好半天,竟不見有什麼人給一個錢,這豈不是全無心肝……」

  「阿呀,四翁!」薇園又奔過來,「你簡直是在『對著和尚罵賊禿』了。我就沒有給錢,我那時恰恰身邊沒有帶著。」

  「不要多心,薇翁。」四銘又推開他,「你自然在外,又作別論。你聽我講下去:她們面前圍了一大群人,毫無敬意,只是打趣。還有兩個光棍,那是更其肆無忌憚了,有一個簡直說,『阿發,你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你想,這……」

  「哈哈哈!兩塊肥皂!」道統的響亮的笑聲突然發作了,震得人耳朵喤喤的叫。「你買,哈哈,哈哈!」

  「道翁,道翁,你不要這麼嚷。」四銘吃了一驚,慌張的說。

  「咯支咯支,哈哈!」

  「道翁!」四銘沉下臉來了,「我們講正經事,你怎麼只胡鬧,鬧得人頭昏。你聽,我們就用這兩個題目,即刻送到報館去,要他明天一準登出來。這事只好偏勞你們兩位了。」

  「可以可以,那自然。」薇園極口應承說。

  「呵呵,洗一洗,咯支……唏唏……」

  「道翁!!!」四銘憤憤的叫。

  道統給這一喝,不笑了。他們擬好了說明,薇園謄在信箋上,就和道統跑往報館去。四銘拿著燭台,送出門口,回到堂屋的外面,心裡就有些不安逸,但略一躊躕,也終於跨進門檻去了。他一進門,迎頭就看見中央的方桌中間放著那肥皂的葵綠色的小小的長方包,包中央的金印子在燈光下明晃晃的發閃,周圍還有細小的花紋。

  秀兒和招兒都蹲在桌子下橫的地上玩;學程坐在右橫查字典。最後在離燈最遠的陰影里的高背椅子上發見了四太太,燈光照處,見她死板板的臉上並不顯出什麼喜怒,眼睛也並不看著什麼東西。

  「咯支咯支,不要臉不要臉……」

  四銘微微的聽得秀兒在他背後說,回頭看時,什麼動作也沒有了,只有招兒還用了她兩隻小手的指頭在自己臉上抓。

  他覺得存身不住,便熄了燭,踱出院子去。他來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雞和小雞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來,他立即放輕腳步,並且走遠些。經過許多時,堂屋裡的燈移到臥室里去了。他看見一地月光,仿佛滿鋪了無縫的白紗,玉盤似的月亮現在白雲間,看不出一點缺。

  他很有些悲傷,似乎也像孝女一樣,成了「無告之民」,孤苦零丁了。他這一夜睡得非常晚。

  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錄用了。這日他比平日起得遲,看見她已經伏在洗臉台上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兩個耳朵後,比起先前用皂莢時候的只有一層極薄的白沫來,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別了。從此之後,四太太的身上便總帶著些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幾乎小半年,這才忽而換了樣,凡有聞到的都說那可似乎是檀香。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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