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開啟西晉的司馬家族
2024-10-09 08:33:05
作者: 李浩白
「奸雄」司馬昭的另一面
「路人皆知」的一代「奸雄」司馬昭,其實在歷史中還有另外一副真實的面貌。他雖然城府極深、心狠手辣、計謀多端,同時卻也不乏仁者情懷、高士氣度和雄豪風骨。而且,他上承父兄之志,下辟晉國之業,內平諸葛誕,外破吳軍,一步一步推動魏蜀吳三國從分裂割據而重歸大一統,取得了傲視當世的靖亂之功,令人稱絕。也正是看到司馬昭曲折入微的成功之路,我們才能對魏晉嬗變、三國一統背後的歷史密碼有所感悟。
那個著名的成語「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讓司馬昭在民間成了「野心家」「陰謀家」兩個名詞的代言人。然而,司馬昭真的只是靠著野心和陰謀便能駕馭群雄、蕩平巴蜀、威服江東嗎?一個被羊祜、杜預、鄧艾等忠臣義士擁戴終身的司馬昭,只因篡奪了魏柄,真的就應該被歷史固化成「野心家」「陰謀家」的臉譜?
篡位的野心、謀逆的陰謀,其實並不能涵蓋司馬昭異彩紛呈的個性與作為的全部內容。時至今日,我們觀史閱人,也不必再受「唯道德論」的束縛了。歷史上真正有所建樹的開國創業之君,誰人手中沒有沾上鮮血和骯髒?隋文帝楊堅從他的親外孫手裡公然竊取了大周天下,這並不妨礙他以「開皇之治」而名垂千古;唐太宗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弒兄奪位、逼父交權,這也毫不影響他開創的「貞觀之治」譽滿天下;就是魏武帝曹操,殺孔融、篡漢統、剪伏皇后、挾漢獻帝、自立魏公,一樁樁做得甚至比司馬昭更為出格,但史學界對他平定北方、統一中原的功績至今仍是津津樂道。後世之人強加給司馬昭的那副陳腐而又僵化的「野心家」「陰謀家」的臉譜,也確實到了該被摘棄的時候了。
於是,在《晉書》里,在《三國志》里,在《資治通鑑》里,我們看到了司馬昭真實而豐富的另一面:是他主持廢除了屯田客制度,把魏國數十萬戶被強制執行軍事化管理的屯田客們解放成了自耕農身份的編戶庶民,讓他們擺脫了沉重的賦稅和勞役;是他主持制定了《晉律》,削除煩瑣冗雜的律條,「去其苛穢,存其清約」,並注入了儒家人文關懷的理念,深深影響了三百多年後的隋唐時代;是他在打下壽春城後,一舉赦放了十多萬名叛兵,對敵國的降卒也是「一無所殺,分布三河近郡以安處之」,和曹操採取的「圍而後降者不赦」之屠城暴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是他最先垂範提倡了「清、慎、勤」為官三達德,為後世考核官德樹立了具體而切實的衡尺。著名史學家習鑿齒對司馬昭讚不絕口,稱他是「功高而人樂其成,業廣而敵懷其德」。
《晉書·唐彬列傳》描寫了司馬昭求賢愛才的一則小故事。
(唐)彬忠肅公亮,盡規匡救,不顯諫以自彰,又奉使詣相府計事,於時僚佐皆當世英彥,見彬莫不欽悅,稱之於文帝(指司馬昭),薦為掾屬。
帝(指司馬昭)以問其參軍孔顥,顥忌其能,良久不答。
陳騫在座,斂板而稱曰:「彬之為人,勝騫甚遠。」
帝笑曰:「但能如卿,固未易得,何論於勝。」
因辟彬為鎧曹屬。
帝問曰:「卿何以致辟?」
(唐彬)對曰:「修業陋巷,觀古人之遺蹟,言滿天下無口過,行滿天下無怨惡。」
帝顧四座曰:「名不虛行。」
他日,(司馬昭)謂孔顥曰:「近見唐彬,卿受蔽賢之責矣。」
從司馬昭的音容笑貌之間,他「樂善好士」「忠肅寬明」(摘自《三國志·吳書·毌丘儉傳》)的政治形象可謂躍然紙上、可親可敬。而這樣的司馬昭,才是真實的、全面的、立體的。
但他「行滿天下有怨惡」的遭遇,也引發了我們對這樣一個深層次問題的關註:弒君犯上的司馬昭,赫然將他的篡位之心鬧得「路人皆知」了,為什麼他卻能夠擺脫王莽、董卓等權臣「先謀逆而後失敗」的宿命怪圈而開基建業、平蜀立晉呢?歷史以深刻的理念內涵、生動的真實故事、明晰的情節告訴了我們:
曹操雖功蓋中夏、威震四海,崇詐杖術,征伐無已,民畏其威,而不懷其德也。(曹)丕、(曹)叡承之,系以慘虐,內興宮室,外懼雄豪,東西馳驅,無歲獲安,彼之失民,為日久矣。司馬懿父子,自握其柄,累有大功,除其煩苛而布其平惠,為之謀主而救其疾,民心歸之,亦已久矣。(摘自《襄陽耆舊記·張悌傳》)
所以說,司馬昭父子兄弟能夠篡位建國成功,實在是基於他們為「民心所歸」。那麼,魏國朝野的士民究竟是想擁護名義上居於正統而實際上驕奢淫逸、貪穢橫行、腐朽沒落的魏室皇族還是歡迎名義上處於僭越而實際上卻勵精圖治、簡政為民、寬惠清廉的司馬昭兄弟呢?在歷史上,他們已經用實際行動給出了無聲的答案—「淮南三叛而腹心不擾,曹髦之死而四方不動」。
當然,司馬昭在歷史上名譽不彰、功績不顯,多半也是由於《晉書》對他「語焉不詳」而造成的。他被《晉書》如此淡化及虛置,亦是自有其背景原因的。
我們來看一下《晉書》中關於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等父子三人的有關記錄。
關於司馬懿的—
帝(指司馬懿)即防(指司馬防)之第二子也。少有奇節,聰明多大略,博學洽聞,伏膺儒教。漢末大亂,常慨然有憂天下心。南陽太守同郡楊俊名知人,見帝,未弱冠,以為非常之器。尚書清河崔琰與帝兄朗善,亦謂朗曰「君弟聰亮明允,剛斷英特,非子所及也」。(摘自《晉書·宣帝紀》)
關於司馬師的—
景皇帝(指司馬師)諱師,字子元,宣帝長子也。雅有風彩,沈毅多大略。少流美譽,與夏侯玄、何晏齊名。晏常稱曰「惟幾也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是也」。(摘自《晉書·景帝紀》)
關於司馬昭的—
文皇帝(指司馬昭)諱昭,字子上,景帝之母弟也。魏景初二年(公元238年),封新城鄉侯。(摘自《晉書·景帝紀》)
大家發現其中的蹊蹺了嗎?《晉書》在人物本傳里對司馬懿有「少有奇節,聰明多大略,博學洽聞,伏膺儒教」「非常之器」「聰亮明允,剛斷英特」等定評記錄,對司馬師有「雅有風彩、沈毅多大略、少流美譽」等定評記錄,唯獨對司馬昭竟然不置一詞、不評一語!
這是為什麼呢?我們知道,《晉書》成書於唐初,是由唐太宗李世民親自過問,房玄齡、褚遂良、許敬宗等高官名士共同編撰而成的。《晉書》的謀篇布局、選材用筆、人物定性等,都深深體現了當時唐朝統治集團的文化意志。
其實,司馬昭之所作所為,在唐初是有一個「典型」人物與之「交相輝映」的。這個「典型」人物不是別人,就是唐太宗李世民。他倆之間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二人俱為有功有為之宗室次子,都是非正常式繼位為嗣的;二人政治生涯上均有重大「瑕疵」,司馬昭於雲龍門外「甘露之變」中負有弒君之罵名,李世民於玄武門內「兩宮之爭」中有殺兄逼父奪位之「逆舉」;二人皆有不世之功以為根基,司馬昭滅蜀取漢、開基立晉,李世民東征西戰、盪定中原。不少人士一讀到司馬昭的故事,就會很容易聯想到李世民之所為。李世民和他背後的「智囊團」肯定不想他被人們視為第二個「司馬昭」,於是從史事源頭上對司馬昭輕描淡寫、虛化處置,以求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政治聯想。
這才是司馬昭在史簡中「面目模糊」「蓋棺難論」的真正原因。可惜,他的熠熠光芒,終究不是某些人能夠刻意掩蔽的,也終究會綻放在有識之士的洞燭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