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之戰幕後的「無間道」
2024-10-09 08:31:22
作者: 李浩白
漢末建安五年(公元200年)的官渡之戰是曹操勢力集團盪定中原、稱雄天下的關鍵一戰。袁紹兵強馬壯、糧足械備,擁眾十餘萬,遠遠勝過曹操的三四萬兵卒。然而,最終的結局卻是曹操以弱勝強、轉危為安,率兵狙襲烏巢,一舉擊潰了整支袁軍。
《三國志》里是這樣誇讚曹操的:
初,桓帝時有黃星見於楚、宋之分。遼東殷馗善天文,言後五十歲當有真人起於梁、沛之間,其鋒不可當。至是凡五十年,而公(指曹操)破(袁)紹,天下莫敵矣。
簡直把曹操吹噓得天花亂墜、出神入化。難道這一切真是曹氏集團神機妙算、出奇制勝所致嗎?
通過深入剖析《三國志》里留下的「草蛇灰線」式的各種史料,我們可以推斷出:官渡之戰的大勝,其關鍵在於曹方運用了「無間道」和「反間計」,從情報戰入手,乘隙擊敗了袁方。
回顧一下當時的歷史情形,《三國志》在描寫官渡之戰初期袁紹一方的兵力實況是:
眾數十萬,以審配、逢紀統軍事,田豐、荀諶、許攸為謀主,顏良、文丑為將率,簡精卒十萬,騎萬匹,將攻許。
面對如此嚴峻的局勢,許都漢室的太中大夫孔融和尚書令荀彧之間便有了一場「神奇」的對話,其準確度堪與數年後南陽茅廬里的劉備和諸葛亮之「隆中對」比肩。我們可以稱之為「孔荀對」。
(建安)太祖(指曹操)既破張繡,東擒呂布,定徐州,遂與袁紹相拒。孔融謂(荀)彧曰:「(袁)紹地廣兵強;田豐、許攸,智計之士也,為之謀;審配、逢紀,盡忠之臣也,任其事;顏良、文丑,勇冠三軍,統其兵:殆難克乎!」
彧曰:「紹兵雖多而法不整。田豐剛而犯上,許攸貪而不治。審配專而無謀,逢紀果而自用,此二人留知後事,若(許)攸家犯其法,必不能縱也,不縱,攸必為變。顏良、文丑,一夫之勇耳,可一戰而擒也。」(摘自《三國志·魏書·荀彧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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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之所以認為這段「孔荀對」很神奇,是因為荀彧的每一句答語都在後來的現實中完全應驗了:
審配以許攸家不法,收其妻子,攸怒叛紹;顏良、文丑臨陣授首;田豐以諫見誅:皆如彧所策。
莫非荀彧真的是未卜先知、百發百中、算無遺策的「神人」?
這個世界上,當然沒有什麼「未卜先知、百發百中」的神人。荀彧再聰明再睿智,也不是神人。他能夠謀算得如此精準,只能證明他有著極為可靠的情報渠道。而這一切的答案,就隱藏在這段「孔荀對」里,但需要細細地剖析方能有所發覺。
「孔荀對」的第一條內容,是孔融提出了「(袁)紹地廣兵強」,乃其「殆難克乎」的因素之一。而荀彧的答覆是「紹兵多而法不整」,所以不足為懼。確實,袁紹的軍隊因缺乏法紀之約束而比較散漫,這已是袁、曹雙方的共識。袁紹自己一方的骨幹謀士沮授也稱袁軍是「上盈其志,下務其功」「將驕主汰」,有「驕兵必敗」之深憂。兵驕則備荒,備荒則法不肅,法不肅而易潰亂。果然,在戰爭末期,當袁軍烏巢糧倉被曹操阻襲之際,袁軍主將張郃、高覽猛攻曹軍大本營而始終不能得手;而烏巢糧倉少頃被曹操一舉拿下之後,消息傳到大本營前線那邊,張郃、高覽頓時鬥志盡喪,立即便歸降了曹方,而袁紹的主力部隊受此波及則是一潰千里。袁紹的十餘萬精兵就這樣「雪崩」式地垮掉了。不能不說荀彧的這一答辯確有先見之明。但這亦是荀彧以常理而推斷,郭嘉、荀攸等人皆有同樣之看法,還算不上「神奇」。
第二條內容,孔融提出了「顏良、文丑勇冠三軍,統其兵」,也是袁紹「殆難克乎」的因素之一。荀彧的答覆是:「顏良、文丑,一夫之勇耳,可一戰而擒也。」荀彧的看法也是依常理而斷:顏良、文丑雖是勇猛,但曹營這邊亦有關羽、張繡、張遼等猛將,以勇敵勇,倒也不怕。果然,在後來的白馬之戰中,顏良於陣前被關羽一刀斬殺;而文丑亦在延津之戰中墜入荀攸的「餌敵」之計,為亂軍所誅。荀彧在這一點上的論斷,似乎也稱不上「神奇」。
第三條內容,也是最關鍵的內容,孔融和荀彧的對答才是最為「神奇」、也最為蹊蹺的。孔融提出:「田豐、許攸,智計之士也,為之謀;審配、逢紀,盡忠之臣也,任其事;(袁紹)殆難克乎!」荀彧是這樣答覆的:「田豐剛而犯上,許攸貪而不治。審配專而無謀,逢紀果而自用,此二人留知後事,若(許)攸家犯其法,必不能縱也,不縱,攸必為變。」
對比前面兩條對話內容的思維邏輯來看,荀彧在這三條對答之上便顯得超乎常理了。依前所言,針對孔融所提「田豐、許攸之智」,他應該回答:「我方亦有荀攸、郭嘉、賈詡之智以敵之。」針對孔融所提「審配、逢紀之忠」,他應該回答:「我方亦有夏侯惇留守之忠以敵之。」可是,在現實情景中,荀彧卻沒有這樣回答,而是非常具體地描繪了一個富有畫面感的推斷:田豐剛而犯上,定會為氣度偏狹的袁紹所不容,不容則必棄;審配或逢紀不顧大局,一定會借貪墨之事緊逼身為袁軍謀主的許攸,而許攸則必會歸降曹氏。
這一切就很值得細細推敲了。
第一,荀彧的第三條對答及推論與前兩條內容的視角站位毫不相同,是立足於袁營自身內部的情形來研判的。他的隱性依據就是袁營內部的劇烈黨爭。在袁紹的手下,一直存在著多個朋黨派系:許攸系南陽郡人氏,是豫州系朋黨的首領;田豐是巨鹿郡人氏,審配是魏郡人氏,是冀州系朋黨之骨幹;逢紀雖是豫州人氏,卻又與審配甚為交好。他們彼此之間爭權奪利,平時便暗鬥得十分激烈。而袁營內部這種朋黨交爭的具體情況,應該只有袁營內部的重要人員才能了如指掌。而荀彧身為袁氏之外敵,遠在許都,竟能對其內部這一切情形知曉得一清二楚,豈非「神」哉?豈非怪哉?
第二,官渡大戰在即,袁營內部原本是應該一致對外的。依常理而言,許攸在前線時時刻刻陪侍著袁紹,哪裡有餘暇去貪墨賄賂乎?他的家人又能打著他什麼樣的旗號去貪財違法呢?而審配在後方留守,又何至於非要抓捕許攸家人入獄判罪不可?難道是他嫉妒許攸在官渡前線會因謀立功,所以才在後邊非要把他拉下馬來不可?故而,他一拿到許攸家人犯法的「把柄」,便不顧一切地狠下重手了?如此看來,他確是「專而無謀」,「無謀」到「打草驚蛇」了:他在後方抓了許攸家人,卻置前方作戰的許攸於何地?不知不覺之中,他替袁紹把許攸逼到了絕路之上!—所以,這裡邊必定有某個神秘人物在適當的時候將許攸家人貪贓違法的「重磅炸彈」或直接或間接地提供給了「專而無謀」的審配,然後造成了一連串「蝴蝶效應」事件的發生。但最蹊蹺的是,身在千里之外的荀彧居然在事先便預料到了這一戲劇性事件的發生及其後續影響,輕鬆自然得就像一個熟練的編劇在解說自己的「劇本」一樣。
正所謂:「物反常,則必有因。」在這重重疑雲之中,一個名字浮出了水面—荀諶。他是荀彧的兄長,同時也是袁紹南征而來的三大謀主之一。他本和田豐、許攸齊名,然而卻在「孔荀對」之時從孔融的口中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荀諶,字友若,陳群曾經評論:
荀文若、公達、休若、友若、仲豫,當今並無對。
他一早就投附在袁紹幕府之中,並替袁紹出面說服原冀州牧韓馥主動向袁氏獻出了冀州。憑著這一份實打實的大功勳,奠定了他在袁府的謀主地位。
(公孫)瓚遂引兵而至,外托討董卓,而陰謀襲(韓)馥。(袁)紹乃使外甥陳留高幹及潁川荀諶等說馥曰:「公孫瓚乘勝來南,而諸郡應之。袁車騎引軍東向,其意未可量也。竊為將軍危之。」馥懼,曰:「然則為之奈何?」諶曰:「君自料寬仁容眾,為天下所附,孰與袁氏?」馥曰:「不如也。」「臨危吐決,智勇邁於人,又孰與袁氏?」馥曰:「不如也。」「世布恩德,天下家受其惠,又孰與袁氏?」馥曰:「不如也。」諶曰:「渤海雖郡,其實州也。今將軍資三不如之勢,久處其上,袁氏一時之傑,必不為將軍下也。且公孫提燕、代之卒,其鋒不可當。夫冀州天下之重資,若兩軍併力,兵交城下,危亡可立而待也。夫袁氏將軍之舊,且為同盟。當今之計,莫若舉冀州以讓袁氏,必厚德將軍,公孫瓚不能復與之爭矣。是將軍有讓賢之名,而身安於太山也。願勿有疑。」馥素性恇怯,因然其計……乃避位,出居中常侍趙忠故舍,遣子送印綬以讓紹。紹遂領冀州牧。(摘自《後漢書·袁紹傳》)
荀諶身居袁營,而荀彧身在曹方,也符合漢末以來世家大族「兩面下注、長線投資」的慣用方略。只不過到了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左右,曹、袁之爭進入關鍵階段,荀諶必須在其間做出最後的抉擇。很顯然,荀諶最終投向了曹操。而荀彧在「孔荀對」中的這個「劇本」,其實就是荀諶所提供的。所以,孔融在評論袁紹身邊的智計之士會很自然地「漏掉」荀諶這個名字,那是因為他早就成了自己人。同樣,整個「孔荀對」中所有的蹊蹺之處,也因荀諶投曹而變得無比清楚了。
筆者認為,隱藏在「孔荀對」幕後的事實真相應該是這樣的:在官渡之戰即將最後對決的前夕,荀諶暗中投向了曹操一派。他在臨行前留下了後招,將許攸家人嚴重貪墨違法的「把柄」適時透露給了許攸的政敵審配、逢紀,於是引爆了「許攸叛逃」事件。畢竟許攸亦和曹操有故舊之交,確實具有通曹的可能。而以袁紹「外寬而內忌」之心性,也難免不會對許攸滋生猜疑之念。袁府之中黨爭極烈,許攸稍遭疏離則必然難保善終。所以,許攸只有叛逃而出,投奔了曹操,並給曹操帶去了令袁軍致命的情報。
在《三國志》中,對這件事情的真相還有一個輔證。《三國志·魏書·荀彧傳》記載:
太祖(指曹操)保官渡,(袁)紹圍之。太祖軍糧方盡,書與(荀)彧,議欲還許以引紹。彧曰:「今軍食雖少,未若楚、漢在滎陽、成皋間也。是時劉、項莫肯先退,先退者勢屈也。公以十分居一之眾,畫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得進,已半年矣。情見勢竭,必將有變,此用奇之時,不可失也。」太祖乃住。
在這段話里,荀彧斬釘截鐵地斷言「必將有變」,與他之前對孔融所講的「(許)攸必為變」,可謂同出一轍、互相呼應。他讓曹操堅持在最後關頭稍待數日,其實等候的就是審配發難而致許攸叛變。果然,一切如他所言,全部應驗了。許攸一叛變,帶來的便是袁軍各部隊的虛實底細和烏巢糧倉的情報!掌握了這些關鍵情報,曹軍自能避實就虛、出奇制勝、所向披靡!
這一出「大戲」的編劇,誠然只有十分熟悉袁營內情的荀諶才能擔當。況且,以袁紹「多疑而內忌」之心性,他本也容不下荀諶的弟弟荀彧效忠漢廷與曹操的,終究會遷怒於荀諶。荀諶亦只好「見幾而作」,順水推舟,就地「埋雷」,然後遁入了曹營,坐待後續一系列「蝴蝶效應」事件的發生。
他的「無間道」任務圓滿完成之後,荀氏一門不想因他而背負「收留叛主之徒」的污名,一定是安排了他歸隱山林、不問世事。所以,他才會突然消失在史簡深處。
但曹魏上下永遠都記著他這一份特殊功勳:既不能報之於其人之身,便報之於其人之後。故而,荀諶的兒子荀閎一入仕就擔任了曹丕的太子文學掾之近職,頗受親用,並最終做到了魏朝的黃門侍郎之高位。曹丕還在《與鍾繇書》中誇讚荀閎的文風是「荀閎勁悍,往來銳師,真君侯之勍敵,左右之深憂也」。
他在誇獎荀閎的同時,是否也想起了他的父親荀諶,曾經也是口才出眾、筆鋒無匹,以三寸之舌而拿下了整座冀州?曾經也在官渡之戰中步步設計,令袁紹臂助盡失,直至一敗塗地?而今,斯人卻「事了拂袖去,深藏功與名」,只留下一個沉默而神秘的背影令人無限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