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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五 碑誌類下編四

2024-10-09 08:23:59 作者: (清)姚鼐

  資政殿學士文正范公神道碑銘

  歐陽永叔

  皇祐四年五月甲子,資政殿學士、尚書戶部侍郎、汝南文正公薨於徐州,以其年十有二月壬申,葬於河南尹樊里之萬安山下。

  公諱仲淹,字希文。五代之際、世家蘇州,事吳越。太宗皇帝時,吳越獻其地,公之皇考從錢俶朝京師,後為武寧軍掌書記以卒。公生二歲而孤,母夫人貧無依,再適長山朱氏。既長,知其世家,感泣,去之南都,入學舍,掃一室,晝夜講誦,其起居飲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居五年,大通六經之旨,為文章,論說必本於仁義。祥符八年,舉進士,禮部選第一,遂中乙科,為廣德軍司理參軍,始歸迎其母以養。及公既貴,天子贈公曾祖蘇州糧料判官諱夢齡為太保,祖秘書監諱贊時為太傅,考諱墉為太師,妣謝氏為吳國夫人。

  公少有大節,於富貴、貧賤、毀譽、歡戚,不一動其心,而慨然有志於天下。常自誦曰:「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也。」其事上遇人,一以自信,不擇利害為趨舍。其所有為,必盡其方,曰:「為之自我者當如是;其成與否,有不在我者,雖聖賢不能必,吾豈苟哉!」

  天聖中,晏丞相薦公文學,以大理寺丞為秘閣校理。以言事忤章獻太后旨,通判河中府。一有陳州。久之,上記其忠,召拜右司諫。當太后臨朝聽政時,以至日大會前殿,上將率百官為壽,有司已具。公上疏,言「天子無北面,且開後世弱人主以強母后之漸」,其事遂已。又上書,請還政天子,不報。及太后崩,言事者希旨,多求太后時事,欲深治之。公獨以謂太后受託先帝,保佑聖躬,始終十年,未見過失,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初,太后有遺命立楊太妃,代為太后。公諫曰:「太后,母號也,自古無代立者。」由是罷其冊命。是歲大旱蝗,奉使安撫東南。使還,會郭皇后廢,率諫官御史伏閣爭,不能得,貶知睦州,又徙蘇州。歲余,即拜禮部員外郎、天章閣待制。召還,益論時政闕失,而大臣權倖,多忌惡之。居數月,以公知開封府。開封素號難治,公治有聲,事日益簡,暇則益取古今治亂安危為上開說,又為百官圖以獻。曰:「任人各以其材,而百職修,堯、舜之治,不過此也。」因指其遷進遲速次序,曰:「如此,而可以為公,可以為私,亦不可以不察。」由是呂丞相怒,至交論上前。公求對辯,語切,坐落職,知饒州。明年,呂公亦罷,公徙潤州,又徙越州。而趙元昊反河西,上復召相呂公,乃以公為陝西經略安撫副使,遷龍圖閣直學士。是時新失大將,延州危。公請自守鄜、延扞賊,乃知延州。元昊遣人遺書以求和,公以謂無事請和難信,且書有僭號,不可以聞。乃自為書,告以逆順、成敗之說甚辯。坐擅復書,奪一官,知耀州,未逾月,徙知慶州。既而四路置帥,以公為環慶路經略安撫招討使、兵馬都部署,累遷諫議大夫、樞密直學士。

  公為將,務持重,不急近功、小利。於延州築青澗城墾營田,復承平、永平廢寨,熟羌歸業者數萬戶。於慶州城大順以據要害,一本有「奪賊地而耕之」六字。又城細腰胡蘆,於是明珠、滅臧等大族,皆去賊為中國用。自邊制久墮,至兵與將常不相識,公始分延州兵為六將,訓練齊整,諸路皆用以法。公之所在,賊不敢犯,人或疑公見敵應變為如何。至其城大順也,一旦引兵出,諸將不知所向,軍至柔遠,始號令告其地處,使往築城,至於版築之用,大小畢具,而軍中初不知。賊以騎三萬來爭,公戒諸將,戰而賊走,追勿過河,已而賊果走,追者不渡,而河外果有伏。賊一有「既」字。失計,乃引去。於是諸將皆服公為不可及。公待將吏,必使畏法而愛己,所得賜賚,皆以上意分賜諸將,使自為謝。諸蕃質子,縱其出入,無一人逃者。蕃酋來見,召之臥內,屏人撤衛,與語不疑。公居三歲,士勇、邊實,恩信大洽,乃決策謀取橫山,復靈武,而元昊數遣使稱臣請和,上亦召公歸矣。初,西人籍為鄉兵者十數萬,既而黥以為軍,惟公所部,但刺其手,公去兵罷,獨得復為民。其於兩路,既得熟羌為用,使以守邊,因徙屯兵就食內地,而紓西人饋輓之勞。其所設施,去而人德之,與守其法不敢變者,至今尤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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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公坐呂公貶,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呂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為黨,或坐竄逐。及呂公復相,公亦再起被用,於是二公歡然相約,戮力平賊。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然朋黨之論,遂起而不能止。上既賢公可大用,故卒置群議而用之。

  慶曆三年春,召為樞密副使,五讓,不許,乃就道。既至數月,以為參知政事,每進見,必以太平責之。公嘆曰:「上之用我者至矣,然事有先後,而革弊於久安,非朝夕可也。」既而上再賜手詔,趣使條天下事;又開天章閣,召見賜坐,授以紙筆,使疏於前。公惶恐避席,始退而條列時所宜先者十數事上之。其詔天下興學取士先德行不專文辭,革磨勘例遷以別能否,減任子之數而除濫官,用農桑考課守宰等事,方施行,而磨勘、任子之法,僥倖之人皆不便,因相與騰口,而嫉公者,亦幸外有言,喜為之佐佑。會邊奏有警,公即請行,乃以公為河東陝西宣撫使。至則上書願復守邊,即拜資政殿學士,知邠州,兼陝西四路安撫使。其知政事,才一歲而罷,有司悉奏罷公前所施行,而復其故。言者遂以危事中之,賴上察其忠,不聽。是時夏人已稱臣,公因以疾請鄧州。守鄧三歲,求知杭州,又徙青州。公益病,又求知潁州,肩舁至徐,遂不起。享年六十有四。

  方公之病,上賜藥存問。既薨,輟朝一日,以其遺表無所請,使就問其家所欲,一有「為」,贈以兵部尚書,所以哀恤之甚厚。

  公為人外和內剛,樂善泛愛。喪其母時尚貧,終身非賓客,食不重肉。臨財好施,意豁如也。及退而視其私,妻子僅給衣食。其為政,所至民多立祠畫像。其行己臨事,自山林、一作「搢紳。」處士、里閭田野之人,外至夷狄,莫不知其名字,而樂道其事者甚眾。及其世次官爵,志於墓,譜於家,藏於有司者,皆不論著,著其系天下國家之大者,亦公之志也與!銘曰:

  太尉文正王公神道碑銘

  歐陽永叔

  至和二年七月乙未,樞密直學士右諫議大夫王素奏事殿中,已而泣且言曰:「臣之先臣旦,相真宗皇帝十有八年,今臣素又得待罪侍從之臣,惟是先臣之訓,其遺業餘烈,臣實無似,不能顯大,而墓碑至今無辭以刻,惟陛下哀憐,不忘先帝之臣,以假寵於王氏,而勖其子孫。」天子曰:「嗚呼!惟汝父旦,事我文考真宗,葉德一心,克終厥位,有始有卒,其可謂全德元老矣。汝素以是刻於碑。」素拜稽首泣而出。明日,有詔史館修撰歐陽修曰:「王旦墓碑未立,汝可以銘。」

  臣修謹按:故推誠保順同德守正翊戴功臣、開府儀同三司、守太尉、充玉清昭應宮使、上柱國、太原郡開國公、贈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追封魏國公、諡曰「文正」王公,諱旦,字子明,大名莘人也。皇曾祖諱言,滑州黎陽令,追封許國公。皇祖諱徹,左拾遺,追封魯國公。皇考諱祐,尚書兵部侍郎,追封晉國公。皆累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曾祖妣姚氏,魯國夫人。祖妣田氏,秦國夫人。妣任氏,徐國夫人;邊氏,秦國夫人。公之皇考,以文章自顯漢、周之際,逮事太祖、太宗為名臣,嘗諭杜重威使無反漢,拒盧多遜害趙普之謀,以百口明符彥卿無罪,故世多稱王氏有陰德。公之皇考亦自植三槐於庭曰:「吾之後世,必有為三公者。」此其所以志也。

  公少好學有文,太平興國五年進士及第,為大理評事,知平江縣,監潭州銀場。再遷著作佐郎,與編《文苑英華》。遷殿中丞,通判鄭、濠二州。王禹偁薦其材,任轉運使。驛召至京師,辭不受,獻其所為文章,得試直史館,遷右正言、知制誥,知淳化三年禮部貢舉,遷虞部員外郎,同判吏部流內銓,知考課院。右諫議大夫趙昌言參知政事,公以壻避嫌,求解職,太宗嘉之,改禮部郎中、集賢殿修撰。昌言罷,復知制誥,仍兼修撰判院事,召賜金紫。久之,遷兵部郎中,居職。真宗即位,拜中書舍人。數日,召為翰林學士,知審官院通進銀台封駁事。

  公為人嚴重,能任大事,避遠權勢,不可干以私,由是真宗益知其賢。錢若水名能知人,常稱公曰:「真宰相器也。」若水為樞密副使,罷,召對苑中,問誰可大用者。若水言公可。真宗曰:「吾固已知之矣。」咸平三年,又知禮部貢舉,居數日,拜給事中,知樞密院事。明年,以工部侍郎參知政事,再遷刑部侍郎。景德元年,契丹犯邊,真宗幸澶州,雍王元份留守東京,得暴疾,命公馳自行在,代元份留守。二年,遷尚書左丞。三年,拜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監修國史。是時契丹初請盟,趙德明亦納誓約,願守河西故地,二邊兵罷不用,真宗遂欲以無事治天下。公以謂宋興三世,祖宗之法具在,故其為相,務行故事,慎所改作,進退能否,賞罰必當。真宗久而益信之,所言無不聽,雖他宰相大臣有所請,必曰:「王某以謂如何?」事無大小,非公所言不決。

  公在相位十餘年,外無夷狄之虞,兵革不用,海內富實,群工百司各得其職。故天下至今稱為賢宰相。公於用人,不以名譽,必求其實。苟賢且材矣,必久其官,眾以為宜某職然後遷。其所薦引,人未嘗知。寇準為樞密使當罷,使人私公,求為使相。公大驚曰:「將相之任,豈可求耶?且吾不受私請。」准深恨之。已而制出,除准武勝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准入見泣涕曰:「非陛下知臣,何以至此!」真宗具道公所以薦准者。准始愧嘆,以為不可及。故參知政事李穆子行簡,有賢行,以將作監丞居於家。真宗召見慰勞之,遷太子中允。初遣使者召,不知其所止,真宗命至中書問王某,然後人知行簡,公所薦也。公自知制誥至為相,薦士尤多。其後公薨,史官修《真宗實錄》,得內出奏章,乃知朝廷之士,多公所薦者。

  公與人寡言笑,其語雖簡,而能以理屈人。默然終日,莫能窺其際。及奏事上前,群臣異同,公徐一言以定。今上為皇太子,太子諭德見公,稱太子學書有法。公曰:「諭德之職止於是耶?」趙德明言民飢,求糧百萬斛,大臣皆曰:「德明新納誓而敢違,請以詔書責之。」真宗以問公,公請敕有司具粟百萬於京師,詔德明來取。真宗大喜。德明得詔書,慚且拜曰:「朝廷有人。」大中祥符中,天下大蝗,真宗使人於野得死蝗,以示大臣。明日,他宰相有袖死蝗以進者,曰:「蝗實死矣。」請示於朝,率百官賀。公獨以為不可。後數日,方奏事,飛蝗蔽天。真宗顧公曰:「使百官方賀,而蝗如此,豈不為天下笑邪!」宦官劉承規以忠謹得幸,病且死,求為節度使。真宗以語公,曰:「承規待此以瞑目。」公執以為不可,曰:「他日將有求為樞密使者,奈何?」至今內臣官不過留後。

  公任事久,人有謗公於上者,公輒引咎,未嘗自辯。至人有過失,雖人主盛怒,可辨者辯之,必得而後已。榮王宮火延前殿,有言非天災,請置獄劾火事,當坐死者百餘人。公獨請見曰:「始失火時,陛下以罪己詔天下,而臣等皆上章待罪。今反歸咎於人,何以示信?且火雖有跡,寧知非天譴邪?」由是當坐者皆免。日者上書言宮禁事,坐誅,籍其家,得朝士所與往還占問吉凶之說。真宗怒,欲付御史問狀。公曰:「此人之常情,且語不及朝廷,不足罪。」真宗怒不解。公因自取常所占問之書進,曰:「臣少賤時,不免為此,必以為罪,願並臣付獄。」真宗曰:「此事已發,何可免?」公曰:「臣為宰相,執國法,豈可自為之?幸於不發,而以罪人。」真宗意解。公至中書,悉焚所得書。既而真宗悔,復馳取之,公曰:「臣已焚之矣。」由是獲免者眾。

  公累官至太保,以病求罷,入見滋福殿。真宗曰:「朕方以大事托卿,而卿病如此!」因命皇太子拜公。公言皇太子盛德,必任陛下事,因薦可為大臣者十餘人,其後不至宰相者,李及、凌策二人而已,然亦皆為名臣。公屢以疾請,真宗不得已,拜公太尉,兼侍中,五日一朝視事,遇軍國大事不以時人參決。公益惶恐,因臥不起,以疾懇辭。冊拜太尉、玉清昭應宮使。自公病,使者存問,日常三四,真宗手自和藥賜之。疾亟,遽幸其第,賜以白金五千兩,辭不受。以天禧元年九月癸酉,薨於家,享年六十有一。真宗臨哭,輟視朝三日,發哀於苑中。其子弟、門人、故吏,皆被恩澤。即以其年十一月庚申,葬公於開封府開封縣新里鄉大邊村。

  公娶趙氏,封榮國夫人,後公五年卒。子男三人:長曰司封郎中雍,次日贊善大夫沖,次日素。女四人:長適太子太傅韓億,次適兵部員外郎、直集賢院蘇耆,次適右正言范令孫,次適龍圖閣直學士、兵部郎中呂公弼。諸孫十四人。

  公事寡嫂謹,與其弟旭,友悌尤篤,任以家事,一無所問,而務以儉約率勵子弟,使在富貴不知為驕侈。兄子睦,欲舉進士。公曰:「吾常以太盛為懼,其可與寒士爭進?」至其薨也,子素猶未官,遺表不求恩澤。有文集二十卷。乾興元年,詔配享真宗廟庭。

  臣修曰:景德、祥符之際盛矣,觀公之所以相,而先帝之所以用公者,可謂至哉!是以君明臣賢,德顯名尊,生而俱享其榮,歿而長配於廟,可謂有始有卒,如明詔所褒。昔者《烝民》《江漢》,推大臣下之事,所以見任賢使能之功,雖曰山甫、穆公之詩,實歌宣王之德也。臣謹考國史實錄,至於縉紳故老之傳,得公終始之節,而錄其可紀者,輒為銘詩,以彰先帝之明,以稱聖恩褒顯王氏、流澤子孫、與宋無極之意。銘曰:

  烈烈魏公,相我真宗。真廟翼翼,魏公配食。公相真宗,不言以躬。時有大事,事有大疑,匪卜匪筮,公為蓍龜。公在相位,終日如默,問其夷狄,包裹兵革;問其卿士,百工以職;問其庶民,耕織衣食。相有賞罰,功當罪明;相有黜升,惟否惟能。執其權衡,萬物之平。孰不事君,胡能必信?孰不為相,其誰有終?公薨於位,太尉之崇。天子孝思,來薦清廟,侑我聖考,惟時元老。天子念功,報公之隆,春秋從享,萬祀無窮。作為詩歌,以諗廟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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