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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九 傳狀類二

2024-10-09 08:23:39 作者: (清)姚鼐

  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公行狀

  歸熙甫

  曾祖茂。祖聰,贈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父玉,贈承德郎、吏部驗封司主事,再贈奉政大夫、吏部驗封司郎中,三贈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公諱憲卿,字廉甫。世居蘇州崑山之羅巷村,以耕農為業,通議始入居縣城,獨生公一子,令從博士學。山陰蕭御史鳴鳳,奇其姿貌,曰:「是子他日必貴,吾無事閱其卷矣。」先輩吳中英有知人鑒,每稱之以為瑚璉之器。公雅自修飭,好交名俊,視庸輩不屑也。

  舉應天鄉試,試禮部,不第。丁通議憂,服闋,再試,中式,賜進士出身。明年,選南京吏部驗封司主事,歷遷郎中,吏在司者,莫不懷其恩。居九年,冢宰鄞聞公、奉新宋公皆當世名卿,咸賞識之,陞江西布政司左參議。江右田土不相懸,而稅入多寡殊絕。如南昌、新建二縣,僅百里,多山湖,稅糧十六萬;廣信縣六,贛州縣十,糧皆六萬;南安四縣,糧二萬。三郡二十縣之糧,不及兩縣。巡撫傅都御史議均之。公在糧儲道,為法均派折衷,最為簡易。蓋國初以次削平僭偽,田賦往往因其舊貫,論者謂蘇州田不及淮安半,而吳賦十倍淮陰,松江二縣糧與畿內八府百十七縣埒,其不均如此。吳郡異時嘗均田,而均止於一郡,且破壞兩稅,陰有增羨,民病之。不若江右之善,而惜不及行也。

  升山東按察司副使,兵備臨清。先是虜薄京城,又數聲言:從井陘口入掠臨清。臨清綰漕道,商賈所湊,人情框懼,公處之宴然。或為公地,欲移任。公曰:「詎至於此?」境上屯兵數萬,調度有方,虜亦竟不至。師尚詔反河南,至五河,兵敗散,獨與數騎走莘縣,擒獲之。在鎮三年,商民稱其簡靜。甌寧李尚書自吏部罷還,所過頗懈慢,公勞送,禮有加。李公甚喜,嘆曰:「李君非世人情,吾因以是識其人。」會召還,即日薦升湖廣布政司右參政。景王封在漢東,未之國,詔命德安造王府,公董其役。又以承天修祾恩殿,升河南按察司按察使。受命四月,尋擢巡撫湖廣、右僉都御史。奏水災,乞蠲貸,親行鄂渚、雲夢間拊循之。東南用兵御日本,軍府檄至,調保靖、容美、桑植、麻寮、鎮溪、大剌土兵三萬二千,所過牢廩無缺。公因奏土司各有分守,兵不可多調,且無益,徒縻糧廩。其后土兵還,輒掠內地人口,公檄所至搜閱,悉送歸鄉里。顯陵大水,沖壞二紅門黃河便橋,而故邸龍飛、慶雲宮殿,多隳撓,奏加修理,建立元祐宮碑亭。是時奉天殿災,敕命大臣開府江陵,總督湖廣、川、貴,採辦大木,工部劉侍郎方受命,以憂去,上特旨升公左副都御史,代其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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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是天子稽古制,建九廟,而西苑穆清之居,歲有興造,頗寫蜀、荊之材。公至,則近水無復峻干,乃行巴、庸、僰道,轉荊、岳,至東南川,往來督責,鉤之荒裔中,於是萬山之木稍出。然帝室紫宮,舊制瑰瑰,於永樂金柱,圍長終不能合。公奏言:「臣督率郎中張國珍、李佑,副使張正和、盧孝達,各該守、巡。參政游震得,副使周鎬,僉事於錦,先後深入永順卯峒、梭梭江;參政徐霈,僉事崔都入容美;副使黃宗器入施州金峒;參政靳學顏入永寧迤東、蘭州、儒溪;副使劉斯潔入黎州、天全、建昌;董策入烏蒙;參政繆文龍入播州、真州、酉陽;僉事吳仲禮入永寧迤西落洪、班鳩井、鎮雄;程嗣功入龍州;參政張定入銅仁省溪;參議王重光入赤水猴峒;僉事顧炳入思南潮底;汪集入永寧順崖;而湖廣巡撫、右僉都御史趙炳然,巡按御史吳百朋,各先後親歷荊、岳、辰、常;四川巡撫、右副都御史黃光昇,歷敘、馬、重、夔;巡按御史郭民敬,歷邛、雅;貴州巡撫、右副都御史高翀,歷思、石、鎮、黎;巡按御史朱賢,歷永寧、赤水;臣自趨涪州,六月,上瀘、敘。而巨材所生,必於深林窮壑、崇岡絕箐、人跡不到之地,經數百年而至合抱,又鮮不空灌。昔尚書宋禮及近時尚書樊繼祖、侍郎潘鑒,採得逾尋丈者數株而已。今三省見采丈圍以上楠杉二千餘,丈四五以上亦一百一十七,視前亦已超絕矣。第所派長巨非常,故圍圓難合。臣奉命初,恐搜索未遍,今則深入窮搜,知不可得,而先年營建,亦必別有所處。伏望皇上敕下該部計議,量材取用,庶臣等專心採辦,而大工早集矣。」上允其奏,命求其次者。其後木亦益出,自江、淮至於京師,簰筏相接。而天子猶以皇祖時殿災,後十年始成,今未六七載,欲待得巨材。故建殿未有期,而西工驟興,漕下之木,多取以為用。三省吏民,暴露三年,無有休息期。大臣以為言,天子亦自憐之,將作大匠又能規削膠附,極般、爾之巧,而見材度已足用。公懇乞興工罷采,以休荊、蜀民,使者相望於道,詞旨甚哀。而工部大臣力任其事,天子從之,考卜興工有日矣。其後漕數比先所下多有奇羨,凡得木一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公上最,推功於三巡撫,下至小官,莫不錄其勞。今不載,獨載其所奏兩司涉歷採取之地。曰:「四川守、巡,督儒溪之木,播州之木,建昌、天全之木,鎮雄、烏蒙之木,龍州、藺州之木;湖廣督容美之木,施州之木,永順、卯峒之木,靖州之木,及督行湖南購木於九嶷,荊南購木於陝西階州,武昌、漢陽、黃州購木於施州、永順;貴州則於赤水、猴峒、思南、潮底、永寧、順崖,其南出雲南、金沙江雲。大抵荊、楚雖廣山木少,採伐險遠,必俟雨水而出,而施州石坡亂灘,迂迴千里;貴陽窮險,山嶺深峭,由川、辰大河以達城陵磯;蜀山懸隔千里,排岩批谷,灘急漩險,經時歷月,始達會河。而吏民冒犯瘴毒,林木蒙籠,與虺蛇虎豹錯行,萬人邪許,摧軋崩崒,鳥獸哀鳴,震天岌地。」蓋出入百蠻之中,窮南紀之地,其艱如此,故附著之,俾後有考焉。昔稱雍州南山檀柘,而天水、隴西多材木,故叢台、阿房、建章、朝陽之作,皆因其所有。金源氏營汴新宮,采青峰山巨木,猶以為漢、唐之所不能致。公乃獲之山童木遁之時,發天地之藏,助成國家億萬年之丕圖,其勤至矣。

  是歲冬,征還內台。明年,考察天下官,已而病作,請告;病益侵,乞還鄉。天子許之,行至東平安山驛而薨,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乙亥也,年五十有七。

  公仕宦二十餘年,未嘗一日居家。山東獲賊,湖廣營建,東南平倭,累有白金文綺之賜。而提督採運之擢,旨從中下,蓋上所自簡也。祖、考、妣,皆受誥贈。母杜氏,封太淑人。所之官,必迎養,世以為榮。公事太淑人孝謹,每巡行,日遣人問安;還,輒拜堂下。太淑人茹素,公跽以請者數,太淑人不得已,為之進羞膳。平生未嘗言人過,其所敬愛,與之甚親;至其所不屑,然亦無所假借。在江陵,有所使吏遲至,公問其故,言方食市肆中,又無馬騎。故事:台所使吏,廩食與馬,為荊州奪之。公曰:「彼少年欲立名耳。」竟不復問。周太僕還自滇南,公不出候,蓋不知也。周公鄉里前輩,以禮相責誚,公置酒仲宣樓,深自遜謝而已。為人美姿容,自少衣服鮮好,及貴,益稱其志。至京師,大學士嚴公迎,謂之曰:「公不獨才望逾人,丰采亦足羽儀朝廷矣。」所居官,廉潔不苛,採辦銀無慮數百萬,先時堆積堂中,公絕不使入台門,第貯荊州府。募召商胡,嘗購過當,人皆懷之。故總督三年,地窮邊裔,而民、虜不驚,以是為難。是歲奉天殿文武樓告成,上制名曰皇極殿,門曰皇極門,而西宮亦不日而就。天子方加恩臣下,敘任事者之勞績,而公不逮矣。

  娶顧氏,封淑人。子男五:延植,國子生;延節、延芳、延英、延實,縣學生。女四:適孟紹顏、管夢周、王世訓;其一尚幼。孫男七:世彥、官生、世良、世顯、世達,餘未名。孫女六。

  余與公少相知,諸子來請撰述,因就其家,得所遺文字,參以所見聞,稍加論次,上之史館。謹狀。

  歸氏二孝子傳

  歸熙甫

  歸氏二孝子,予既列之家乘矣,以其行之卓而身微賤,獨其宗親鄰里知之,於是思以廣其傳焉。

  繡,字華伯,孝子之族子,亦販鹽以養母。已又坐市舍中賣麻,與弟紋、緯友愛無間。緯以事坐系,華伯力為營救,緯又不自檢,犯者數四。華伯所轉賣者,計常終歲無他故,才給蔬食,一經吏卒過門輒耗,終始無慍容。華伯妻朱氏,每製衣必三襲,令兄弟均平。曰:「二叔無室,豈可使君獨被完潔耶?」叔某亡,妻有遺子,撫愛之如己出。然華伯人見之以為市人也。

  贊曰:二孝子出沒市販之間,生平不識詩書,而能以純懿之行,自飭於無人之地,遭罹屯變,無恆產以自潤,而不困折,斯亦難矣!華伯夫婦如鼓瑟,汝威卒變頑嚚,考其終,皆有以自達。由是言之,士之獨行而憂寡和者,視此可愧也!

  筠溪翁傳

  歸熙甫

  余居安亭,一日有來告云:「北五六里溪上,草舍三四楹,有筠溪翁居其間,日吟哦,數童子侍側,足未嘗出戶外。」余往省之,見翁頎然皙白,延余坐,瀹茗以進,舉架上書,悉以相贈,殆數百卷。余謝而還,久之遂不相聞。然余逢人輒問筠溪翁所在,有見之者,皆云:「翁無恙。」每展所予書,未嘗不思翁也。今年春,張西卿從江上來,言翁居南懈浦,年已七十,神氣益清,編摩殆不去手。侍婢生子,方呱呱。西卿狀翁貌,如餘十年前所見加少,亦異矣哉!

  噫!余見翁時歲暮,天風憭栗,野草枯黃。日時晡,余循去徑還,家嫗、兒子以遠客至,具酒,見余挾書還,則皆喜。一二年,妻、兒皆亡,而翁與余別,每勞人問死生,余雖不見翁,而獨念翁常在宇宙間,視吾家之溘然而盡者,翁殆如千歲人。昔東坡先生為《方山子傳》,其事多奇。余以為古之得道者,常遊行人間,不必有異,而人自不之見。若筠溪翁,固在吳淞煙水間,豈方山子之謂哉!

  或曰:「筠溪翁非神仙家者流。」抑岩處之高士也與?

  陶節婦傳

  歸熙甫

  陶節婦方氏,崑山人陶子舸之妻。歸陶氏期年,而子舸死,婦悲哀欲自經。或責以姑在,因俯默久之,遂不復言死,而事姑日謹。姑亦寡居,同處一室,夜則同衾而寢,姑、婦相憐甚,然欲死其夫,不能一日忘也。為子舸卜葬地,名清水灣,術者言其不利。婦曰:「清水名美,何為不可以葬?」時夫弟之西山買石,議獨為子舸穴。婦即自買磚穴其旁。

  已而姑病痢六十餘日,晝夜不去側。時尚秋暑,穢不可聞,常取中裙、廁牏自浣灑之,家人有顧而吐。婦曰:「果臭耶?吾日在側,誠不自覺。」然聞病人溺臭可得生,因自喜。及姑病日殆,度不可起,先悲哭不食者五日。姑死,含殮畢。

  先是子舸兄弟三人,仲弟子舫亦前死,尚有少弟。於是諸婦在喪次,子舫妻言:「姑亡,不知所以為身計。」婦曰:「吾與若,易處耳。獨小嬸共叔主祭,持陶氏門戶,歲月遙遙不可知,此可念也。」因相向悲泣。頃之入室,屑金和水服之,不死。欲投井,井口隘,不能下。夜二鼓,呼小婢隨行,至舍西,紿婢還,自投水。水淺,乍沉乍浮,月明中,婢從草間望見之。既死,家人得其屍,以面沒水,色如生,兩手持茭根,牢甚不可解。

  婦年十八嫁子舸,十九喪夫,事姑九年,而與其姑同日死。卒葬之清水灣,在縣南千墩浦上。

  贊曰:婦以從夫為義,假令節婦遂從子舸死,而世猶將賢之;獨濡忍以俟其母之終,其誠孝概之於古人,何愧哉!初婦父玉崗為蘄水令,將之官,時子舸已病,卜嫁之大吉,遂歸焉。人特以婦為不幸,卒其所成,為門戶之光,豈非所謂吉祥者耶?熙甫與人書云:班孟堅雲,太史公質而不俚,人亦易曉。柳子厚稱馬遷之峻,峻字不易知。近作《陶節婦傳》,懋儉甚聰明,可並觀之。又云:昨為《陶節婦傳》,李習之自謂為不在班孟堅、伯喈下也。得求郡中善書者入石,可摹百本,送連城,使海內知有此奇節,亦知有此文也。又云:近於舟中作得《陶節婦傳》,風雪中讀之,一似嚼冰雪也。

  王烈婦傳

  歸熙甫

  王烈婦陸氏,其夫王土,家崑山之西盆瀆村。昆故有薛烈婦、彭節婦嘗居其地,舍旁今有薛冢焉,百六十年間,三烈婦相望也。自烈婦入王土門,其墓園枯竹更青,三年三生芝,皆雙莖。比四年,芝已不生,而烈婦死。世謂芝為瑞草,芝之應恆於貴富、壽考、康寧,而於烈婦以死,是可以觀天道也已。

  歸子曰:王土之祖父,舊為吾家比鄰,世通游好。予髫年從師,土亦來,長與案等耳。不謂其後乃有賢婦,異哉!一女子感慨自決,精通於鬼神。其舅云:「新婦,故淑婉仁孝人也。」嗟乎!是固然無疑。然予不暇論,論其大者。

  韋節婦傳

  歸熙甫

  韋節婦,九江德化人,姓許氏,為同縣韋起妻。節婦歸韋氏八年,夫死,生子甫八月。父母憐之,意欲令改適,然見其悲哀,終不敢言也。夫亡後,有所遺資,復失之,貧甚,幾無以自存,而節操愈厲。尤善哭其夫,哭必極哀,蓋二十餘年,其哭如初喪之日。以故年四十而衰,發盡白,口中無齒,如七十餘歲人。

  初,所生八月兒多病,死者數矣。節婦謂其姑曰:「兒病如此,奈何?吾所以不死,乃以此兒,今如是,悔不從死。」因仰天呼曰:「天乎!不能為韋氏延此一息乎?」兒不食,即節婦亦不食,歲歲如是。至六七歲猶病,後乃得無恙。既長,教之學,名曰必榮。已而為郡學弟子員,始有廩米之養。自未入郡學,無廩米之養,非紡績不給食也。議者以謂節婦之所處,視他婦人守節者,艱難蓋百倍之,至於終身而毀,其誠蓋出於天性,尤所難者。節婦既沒,必榮以貢廷試,選為蘇州嘉定學官。

  贊曰:予嘗從韋先生游,問洞庭、彭蠡江水所匯處,及廬山白鹿洞,想見昔賢之遺蹟,而後乃聞韋夫人之節。然先生恂恂儒者,其夫人之教耶?

  先妣事略

  歸熙甫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來歸,逾年生女淑靜。淑靜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殤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順,一歲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數顰蹙顧諸婢曰:「吾為多子苦。」老嫗以杯水盛二螺進曰:「飲此,後妊不數矣。」孺人舉之盡,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諸兒見家人泣,則隨之泣,然猶以為母寢也,傷哉!於是家人延畫工畫,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畫有光,鼻以下畫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有光七歲,與從兄有嘉入學,每陰風細雨,從兄輒留,有光意戀戀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疴,舅母卒,四姨歸顧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與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歸王三接。孺人所許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補學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婦,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撫愛之,益念孺人,中夜與其婦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餘則茫然矣。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

  白雲先生傳

  方靈皋

  張怡,字瑤星,初名鹿徵,上元人也。父可大,明季總兵登、萊,會毛文龍將卒反,誘執巡撫孫元化,可大死之。事聞,怡以諸生授錦衣衛千戶。甲申,流賊陷京師,遇賊將,不屈,械繫將肆掠,其黨或義而逸之。久之,始歸故里,其妻已前死,獨身寄攝山僧舍,不入城市,鄉人稱白雲先生。

  當是時,三楚、吳、越耆舊,多立名義,以文術相高。惟吳中徐昭發、宣城沈眉生躬耕窮鄉,雖賢士大夫不得一見其面,然尚有楮墨流傳人間。先生則躬樵汲,口不言詩書,學士詞人,無所求取,四方冠蓋往來,日至茲山,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先君子與余處士公佩,歲時問起居,入其室,架上書數十百卷,皆所著經說及論述史事,請貳之,弗許,曰:「吾以盡吾年耳,已市二瓮,下棺則並藏焉。」

  卒年八十有八,平生親故夙市良材,為具棺槨。疾將革,聞而泣曰:「昔先將軍致命危城,無親屬視含殮,雖改葬,親身之椑,弗能易也,吾忍乎?」顧視從孫某,趣易棺,定附身衾衣,乃卒。時先君子適歸皖桐,反則已渴葬矣。

  或曰:「書已入壙。」或曰:「經說有貳,尚存其家。」乾隆三年,詔修三禮,求遺書。其從孫某以書詣郡。太守命學官集諸生繕寫,久之未就。先生之書,余心向之,而懼其無傳也久矣,幸其家人自出之,而終不得一寓目焉。故並著於篇,俾鄉之後進有所感發,守藏而傳布之,毋使遂沉沒也。

  二貞婦傳

  方靈皋

  康熙乙亥,余客涿州,館於滕氏,見僮某,獨自異於群奴,怪之。主人曰:「其母方氏,歙人也。美姿容,自入吾家,即涕泣請於主婦曰:『某良家子,不幸夫無藉,凡役之賤且勞者不敢避也。但使與男子雜居同役,則不能一日以生。』會孺子疾,使在視,兼旬睫不交。所養孺子凡六人,忠勤如始至。自其夫自鬻,即誓不與同寢處;而夫死,疏食終其身。家人重其義,故於其子亦體貌焉。」

  戊戌秋,天津朱乾御言:「里中節婦任氏,年十七,歸符鍾奇。逾歲,而鍾奇死。姑楊氏,故孀也,閱六月,又死。時任氏僅遺腹一女子,而鍾奇弟妹四人皆孩提,任氏保抱攜持,為之母,為之師,又以其間修業而息之。凡二十年,各授室有家,而節婦死。族姻皆曰:『亡者而有知也,楊氏可無懟於其死,鍾奇可無憾於其親矣。』」

  夫嫠之苦身以勤家,多為其子也。自有任氏,而承夫之義始備焉。婦人委身於夫,而方氏非生絕其夫,不能守其身以庇其子。是皆遭事之變,而曲得其時義,雖聖賢處此,其道亦無以加焉者也。凡士之安常履順,而自檢其身,與所以施於家者,其事未若二婦人之艱難也,而乃苟於自恕,非所謂失其本心者與?

  樵髯傳

  劉才甫

  樵髯翁,姓程氏,名駿,世居桐城縣之西鄙。性疏放,無文飾,而多髭鬚,因自號曰「樵髯」雲。

  少讀書,聰穎拔出凡輩,於藝術、匠巧、嬉遊之事,靡不涉獵,然皆不肯窮竟其學。曰:「吾以自娛而已。」尤嗜弈棋,常與里人弈,翁不任苦思。里人或注局凝神,翁輒顰蹙曰:「我等豈真知弈者!聊用為戲耳。乃復效小兒輩強為解事。」時時為人治病,亦不用以為意。諸富家嘗與往來者,病作,欲得翁診視,使僮奴候之,翁方據棋局嘵嘵然,竟不往也。

  翁季父官建寧,翁隨至建寧官廨,得以恣情山水,其言武夷九曲幽絕可愛,令人遺棄世事,欲往游焉。

  劉子曰:余寓居張氏勺園中,翁亦以醫至。余久與翁處,識其性情。翁見余為文,亟求余書其名氏,以傳於無窮。余悲之,而作《樵髯傳》。原註:寫出村野之態,如在目前,而文之高情遠韻,自見於筆墨蹊徑之外。

  胡孝子傳

  劉才甫

  孝子胡其愛者,桐城人也。生不識詩書,時時為人力傭,而以其傭之直奉母。母中歲遘罷癃之疾,長臥床褥,而孝子常左右之無違。自臥起以至飲食溲便,皆孝子躬自扶抱,一身而百役,靡不為也。

  孝子家無升斗之儲,每晨起,為母盥沐烹飪進朝饌,乃敢出傭。其傭地稍遠不及炊,則出勺米付鄰媼,而叩首以祈其代爨。媼辭叩,則行數里外,遙致其拜焉。至夜必歸,歸則取母中裙穢污自浣滌之。孝子衣履皆敝垢,而時致鮮肥供母。其在與傭者之家,遇肉食,即不食,而請歸以遺其母。同列見其然,而分以餉之,輒不受。平生無所取於人,有與之者必報。母又喜出觀游,村鄰有伶優之劇,孝子每負母以趨,為藉草安坐,候至夜分人散,乃復負而還。時其和霽,母欲往宗親里黨之家,亦如之。孝子以生業之微,遂不娶,惟單獨一人,竭力以養終其身。

  母陳氏,以雍正八年病,至乾隆二十七年,乃以天年終。蓋前後三十餘年,而孝子奉之如一日也。母既沒,負土成墳,即墳傍,掛片席而居。淒傷成疾,逾年癸未,孝子胡其愛卒。

  贊曰:今之士大夫,遊宦數千里外,父母沒於家,而不知其時日。豈意鄉里傭雇之間,懷篤行深愛之德,有不忍一夕離其親宿於外如胡君者哉!胡君,字汝彩,父曰志賢。又同里有潘元生者,入自外,而其家方火,其母閉在火中。元生奮身入火,取其母以出,頭面皆灼爛,此亦人之至情無足異,然愚夫或怯懦不進,則抱終身之痛無及矣。勇如元生,蓋亦有足多者,余故為附著之。原註:摹寫極真,質而不俚,直逼《史記》。

  章大家行略

  劉才甫

  先大父側室,姓章氏,明崇禎丙子十一月二十七日生。年十八來歸,逾年,生女子一人,不育,又十餘年,而大父卒。先大母錢氏,大母早歲無子,大父因娶章大家。三年,大母生吾父,而章大家卒無出。

  大家生寒族,年少又無出。及大父卒,家人趣之使行,大家則慷慨號慟不食。時吾父才八歲,童然在側,大家挽吾父跪大母前,泣曰:「妾即去,如此小弱何?」大母曰:「若能志夫子之志,亦吾所荷也。」於是與大母同處四十餘年,年八十一而卒。大家事大母盡禮,大母亦善遇之,終身無間言。

  櫆幼時,猶及事大母。值清夜,大母倚簾帷坐,櫆侍在側,大母念往事,忽淚落。櫆見大母垂淚,問何故?大母嘆曰:「予不幸,汝祖中道棄予,汝祖沒時,汝父才八歲。」回首見章大家在室,因指謂櫆曰:「汝父幼孤,以養以誨,俾至成人,以得有今日,章大家之力為多。汝年及長,則必無忘章大家。」櫆時雖穉昧,見言之哀,亦知從旁泣。

  大家自大父卒,遂喪明,目雖無見,而操作不輟。櫆七歲,與伯兄、仲兄從塾師在外庭讀書,每隆冬陰風積雪,或夜分始歸,僮奴皆睡去,獨大家煨爐火以待。聞叩門,即應聲策杖扶壁行,啟門,且執手問曰:「若書熟否?先生曾撲責否?」即應以書熟,未曾撲責,乃喜。

  大家垂白,吾家益貧,衣食不足以養,而大家之晚節更苦。嗚呼!其可痛也夫!原註:真氣淋漓,《史記》之文。

  毛穎傳附

  韓退之

  秦始皇時,蒙將軍恬南伐楚,次中山,將大獵以懼楚。召左右庶長與軍尉,以《連山》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筮者賀曰:「今日之獲,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長須,八竅而趺居,獨取其毛,簡牘是資,天下其同書,秦其遂兼諸侯乎!」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載穎而歸,獻俘於章台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日見親寵任事。

  穎為人,強記而便敏,自結繩之代以及秦事,無不纂錄。陰陽、卜筮、占相、醫方、族氏、山經、地誌、字書、圖畫,九流、百家、天人之書,及至浮圖、老子、外國之說,皆所詳悉。又通於當代之務,官府簿書、市井貨錢註記,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蘇、胡亥、丞相斯、中車府令高,下及國人,無不愛重。又善隨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雖見廢棄,終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見請,亦時往。累拜中書令,與上益狎。上嘗呼為「中書君」。上親決事,以衡石自程,雖宮人不得立左右,獨穎與執燭者常侍,上休乃罷。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詔輒俱往,上未嘗怪焉。後因進見,上將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謝。上見其發禿,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上嘻笑日:「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吾嘗謂君中書,君今不中書耶?」對曰:「臣所謂盡心者。」因不復召,歸封邑,終於管城。其子孫甚多,散處中國、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繼父祖業。

  太史公曰:毛氏有兩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於毛,所謂魯、衛、毛、聃者也。戰國時,有毛公、毛遂。獨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孫最為蕃昌。《春秋》之成,見絕於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無聞。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賞不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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