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序跋類四

2024-10-09 08:21:53 作者: (清)姚鼐

  戰國策目錄序

  曾子固

  劉向所定《戰國策》三十三篇,《崇文總目》稱十一篇者闕,臣訪之士大夫家,始盡得其書,正其誤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後《戰國策》三十三篇復完。敘曰:

  向敘此書,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後,謀詐用而仁義之路塞,所以大亂。其說既美矣。卒以謂此書,戰國之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則可謂惑於流俗,而不篤於自信者也。

  夫孔、孟之時,去周之初已數百歲,其舊法已亡,舊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獨明先王之道,以謂不可改者,豈將強天下之主以後世之所不可為哉?亦將因其所遇之時,所遭之變,而為當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二帝三王之治,其變固殊,其法固異,而其為國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後,未嘗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蓋法者所以適變也,不必盡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豈好為異論哉!能勿苟而已矣。可謂不惑乎流俗,而篤於自信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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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國之游士則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樂於說之易合,其設心注意,偷為一切之計而已。故論詐之便而諱其敗,言戰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勝其害也;有得焉,而不勝其失也。卒至蘇秦、商鞅、孫臏、吳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諸侯及秦用之者,亦滅其國。其為世之大禍明矣,而俗猶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因時適變,為法不同,而考之無疵,用之無敝,故古之聖賢,未有以此而易彼也。

  或曰:「邪說之害正也,宜放而絕之,則此書之不泯其可乎?」對曰:「君子之禁邪說也,固將明其說於天下,使當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從,然後以禁則齊;使後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為,然後以戒則明,豈必滅其籍哉!放而絕之,莫善於是。是以孟子之書,有為神農之言者,有為墨子之言者,皆著而非之。至於此書之作,則上繼春秋,下至楚、漢之起,二百四五十年之間,載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廢也。」

  此書有高誘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二十二篇。《崇文總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雲。呂東萊云:此篇節奏從容和緩,且有條理,又藏鋒不露。王道思云:何等謹嚴,而雍容敦博之氣宛然。

  新序目錄序

  曾子固

  劉向所集次《新序》三十篇,目錄一篇,隋、唐之世,尚為全書,今可見者十篇而已。臣既考正其文字,因為其序。論曰:

  古之治天下者,一道德,同風俗。蓋九州之廣,萬民之眾,千歲之遠,其教已明,其習已成之後,所守者一道,所傳者一說而已。故《詩》《書》之文,歷世數十,作者非一,而其言未嘗不相為終始,化之如此其至也。當是之時,異行者有誅,異言者有禁,防之又如此其備也。故二帝三王之際,及其中間,嘗更衰亂,而餘澤未熄之時,百家眾說,未有能出於其間者也。及周之末世,先王之教化法度既廢,餘澤既熄,世之治方術者,各得其一偏,故人奮其私智,家尚其私學者,蜂起於中國,皆明其所長而昧其短,矜其所得而諱其失。天下之士,各自為方而不能相通,世之人不復知夫學之有統,道之有歸也。先王之遺文雖在,皆絀而不講,況至於秦,為世之所大禁哉!

  蓋向之序此書,於今為最近古,雖不能無失,然遠至舜、禹,而次及於周、秦以來,古人之嘉言善行,亦往往而在也,要在慎取之而已。故臣既惜其不可見者,而校其可見者特詳焉,亦足以知臣之攻其失者,豈好辨哉!臣之所不得已也。

  列女傳目錄序

  曾子固

  劉向所敘《列女傳》凡八篇,事具《漢書》向列傳,而《隋書》及《崇文總目》,皆稱向《列女傳》十五篇,曹大家注。以《頌義》考之,蓋大家所注,離其七篇為十四,與《頌義》凡十五篇,而益以陳嬰母及東漢以來凡十六事,非向書本然也。蓋向舊書之亡久矣。嘉祐中,集賢校理蘇頌始以《頌義》為篇次,復定其書為八篇,與十五篇者,並藏於館閣。而《隋書》以《頌義》為劉歆作,與向列傳不合。今驗《頌義》之文,蓋向之自敘。又《藝文志》有向《列女傳頌圖》,明非歆作也。自唐之亂,古書之在者少矣,而《唐志?列女傳》凡十六家,至大家注十五篇者,亦無錄。然其書今在,則古書之或有錄而亡,或無錄而在者,亦眾矣,非可惜哉!今校讎其八篇,及十五篇者已定,可繕寫。

  初,漢承秦之敝,風俗已大壞矣,而成帝後宮趙、衛之屬,尤自放。向以謂王政必自內始,故列古女善惡所以致興亡者,以戒天子。此向述作之大意也。其言太任之娠文王也,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敖言。又以謂古之人胎教者皆如此。夫能正其視聽言動者,此大人之事,而有道者之所畏也。顧令天下之女子能之,何其盛也!以臣所聞,蓋為之師傅、保姆之助,詩書圖史之戒,珩璜琚瑀之節,威儀動作之度,其教之者雖有此具,然古之君子,未嘗不以身化也。故《家人》之義,歸於反身;二《南》之業,本於文王,夫豈自外至哉!世皆知文王之所以興,能得內助;而不知其所以然者,蓋本於文王之躬化。故內則后妃有《關雎》之行,外則群臣有二《南》之美,與之相成,其推而及遠,則商辛之昏俗,江漢之小國,兔罝之野人,莫不好善而不自知,此所謂身修故家國天下治者也。後世自問學之士,多徇於外物,而不安其守,其室家既不見可法,故競於邪侈,豈獨無相成之道哉!士之苟於自恕,顧利冒恥而不知反己者,往往以家自累故也。故曰:「身不行道,不行於妻子。」信哉!如此人者,非素處顯也,然去二《南》之風,亦已遠矣,況於南鄉天下之主哉!向之所述,勸戒之意,可謂篤矣。

  然向號博極群書,而此傳稱《詩?芣苢》《柏舟》《大車》之類,與今序《詩》者之說,尤乖異,蓋不可考。至於《式微》之一篇,又以謂二人之作,豈其所取者博,故不能無失歟?其言象計謀殺舜,及舜所以自脫者,頗合於《孟子》。然此傳或有之,而《孟子》所不道者,蓋亦不足道也。凡後世諸儒之言經傳者,固多如此,覽者采其有補,而擇其是非可也。故為之序論以發其端雲。

  徐幹中論目錄序

  曾子固

  臣始見館閣及世所有徐幹《中論》二十篇,以謂盡於此。及觀《貞觀政要》,怪太宗稱嘗見干《中論?復三年喪》篇,而今書此篇闕。因考之《魏志》,見文帝稱干著《中論》二十餘篇,於是知館閣及世所有干《中論》二十篇者,非全書也。

  干,字偉長,北海人。生於漢、魏之間。魏文帝稱干懷文抱質,恬淡寡慾,有箕山之志。而先賢行狀,亦稱干篤行體道,不耽世榮。魏太祖特旌命之,辭疾不就,後以為上艾長,又以疾不行。蓋漢承周衰及秦滅學之餘,百氏雜家與聖人之道並傳,學者罕能獨觀於道德之要,而不牽於俗儒之說。至於治心、養性、去就、語默之際,能不悖於理者固希矣,況至於魏之濁世哉!干獨能考六藝,推仲尼、孟軻之旨,述而論之。求其辭時若有小失者,要其歸不合於道者少矣。其所得於內者,又能信而充之,逡巡濁世,有去就、顯晦之大節。臣始讀其書,察其意而賢之。因其書以求其為人,又知其行之可賢也。惜其有補於世,而識之者少,蓋跡其言行之所至,而以世俗好惡觀之,彼惡足以知其意哉!

  顧臣之力,豈足以重其書,使學者尊而信之!因校其脫謬,而序其大略,蓋所以致臣之意焉。

  范貫之奏議集序

  曾子固

  尚書戶部郎中、直龍圖閣范公貫之奏議凡若干篇,其子世京集為十卷,而屬余序之。

  蓋自至和以後十餘年間,公嘗以言事任職。白天子大臣至於群下,自掖庭至於四方幽隱,一有得失善惡,關於政理,公無不極意反覆為上力言。或矯拂情慾,或切劘計慮,或辯別忠佞而處其進退,章有一再或至於十餘上,事有陰爭獨陳,或悉引諫官御史合議肆言。仁宗嘗虛心採納,為之變命令,更廢舉,近或立從,遠或越月逾時,或至於其後,卒皆聽用。蓋當是時,仁宗在位歲久,熟於人事之情偽與群臣之能否,方以仁厚清靜,休養元元。至於是非予奪,則一歸之公議,而不自用也。其所引拔以言為職者,如公,皆一時之選。而公與同時之士,亦皆樂得其言,不曲從苟止。故天下之情,因得畢聞於上,而事之害理者,常不果行。至於奇衺恣睢,有為之者,亦輒敗悔。故當此之時,常委事七八大臣,而朝政無大闕失,群目奉法遵職,海內義安。夫因人而不自用者天也,仁宗之所以其仁如天,至於享國四十餘年,能承太平之業者,由是而已。後世得公之遺文,而論其世,見其上下之際相成如此,必將低回感慕,有不可及之嘆,然後知其時之難得。則公言之不沒,豈獨見其志,所以明先帝之盛德於無窮也!

  公為人溫良慈恕,其從政寬易愛人;及在朝廷,危言正色,人有所不能及也。凡同時與公有言責者,後多至大官,而公獨早卒。公諱師道,其世次州里,歷官行事,有今資政殿學士趙公忭為公之墓銘雲。

  先大夫集後序

  曾子固

  公所為書,號《仙鳧羽翼》者三十卷,《西陲要紀》者十卷,《清邊前要》五十卷,《廣中台志》八十卷,《為臣要紀》三卷,《四聲韻》五卷,總一百七十八卷,皆刊行於世。今類次詩、賦、書、奏一百二十三篇,又自為十卷,藏於家。

  方五代之際,儒學既擯焉,後生小子,治術業於閭巷,文多淺近。是時公雖少,所學已皆知治亂得失興壞之理。其為文閎深雋美,而長於諷諭,今類次樂府已下是也。宋既平天下,公始出仕。當此之時,太祖、太宗已綱紀大法矣,公於是勇言當世之得失。其在朝廷,疾當事者不忠,故凡言天下之要,必本天子憂憐百姓、勞心萬事之意,而推大臣從官執事之人觀望懷奸、不稱天子屬任之心,故治久未洽。至其難言,則人有所不敢言者,雖屢不合而出,而所言益切,不以利害禍福動其意也。

  始公尤見奇於太宗,自光祿寺丞、越州監酒稅召見,以為直史館,遂為兩浙轉運使。未久而真宗即位,益以材見知,初試以知制誥,及西兵起,又以為自陝以西經略判官。而公嘗激切論大臣,當時皆不說,姜塢先生云:切論大臣者,向文簡也。《宋史》本傳言致堯抗疏自陳:「臣言丞相某事未效,不敢受章紱之賜。」詞旨狂躁。荊公為致堯墓誌亦載此事。故不果用。然真宗終感其言,故為泉州未盡一歲,拜蘇州,五日,又為揚州,將復召之也。而公於是時又上書,語斥大臣尤切,故卒以齟齬終。

  公之言,其大者,以自唐之衰,民窮久矣,海內既集,天子方修法度,而用事者尚多煩碎,治財利之臣又益急。公獨以謂宜遵簡易,罷管榷,以與民休息,塞天下望。祥符初,四方爭言符應,天子因之,遂用事泰山,祠汾陰,而道家之說亦滋甚,自京師至四方,皆大治宮觀。公益諍,以謂天命不可專任,宜絀奸臣,修人事,反覆至數百千言。嗚呼!公之盡忠,天子之受盡言,何必古人?此非傳之所謂主聖臣直者乎!何其盛也!何其盛也!

  公在兩浙,奏罷苛稅二百三十餘條。在京西,又與三司爭論,免民租,釋逋負之在民者。蓋公之所試如此,所試者大,其庶幾矣。公所嘗言甚眾,其在上前及書亡者,蓋不得而集;其或從或否,而後常可思者,與歷官行事,廬陵歐陽修公已銘公之碑特詳焉,此故不論,論其不盡載者。公卒以齟齬終,其功行或不得在史氏記;藉令記之,當時好公者少,史其果可信歟!後有君子,欲推而考之,讀公之碑與書,及予小子之序其意者,具見其表里,其於虛實之論,可核矣。

  公卒,乃贈諫議大夫。姓曾氏,諱某,南豐人。序其書者,公之孫鞏也。王道思曰:先生之文,如此篇之委曲感慨而氣不迫晦者,亦不多有。茅順甫云:子固闡揚先世所不得志處有大體,而文章措注處極渾雄。

  館閣送錢純老知婺州詩序

  曾子固

  熙寧三年三月,尚書司封員外郎、秘閣校理錢君純老出為婺州。三館秘閣同舍之士。相與飲餞於城東佛舍之觀音院,會者凡二十人。純老亦重僚友之好,而欲慰處者之思也,乃為詩二十言以示坐者。於是在席人各取其一言為韻,賦詩以送之。純老至州,將刻之石,而以書來日:「為我序之。」

  蓋朝廷常引天下儒學之士聚之館閣,所以長養其材而待上之用。有出使於外者,則其僚必相告語,擇都城之中廣宇豐堂游觀之勝,約日皆會,飲酒賦詩,以序去處之情,而致綢繆之意,歷世寖久,以為故常。其從容道義之樂,蓋他司所無;而其賦詩之所稱引況諭,莫不道去者之義,祝其歸仕於王朝,而欲其無久於外。所以見士君子之風流習尚,篤於相先,非世俗之所能及;又將待上之考信於此,而以其匯進,非空文而已也。

  純老以明經進士制策入等,歷教國子生,入館閣,為編校書籍校理檢討。其文章學問,有過人者,宜在天子左右,與訪問,任獻納,而顧請一州,欲自試於川窮山阻僻絕之地,其志節之高,又非凡才所及。此賦詩者所以推其賢,惜其志,殷勤反覆,而不能已。余故為之序其大指,以發明士大夫之公論,而與同舍視之,使知純老之非久於外也。茅順甫云:文之典刑,雍容雅頌。

  書魏鄭公傳

  曾子固

  予觀太宗常屈己以從群臣之議,而魏鄭公之徒,喜遭其時,感知己之遇,事之大小,無不諫諍,雖其忠誠自至,亦得君而然也。則思唐之所以治,太宗之所以稱賢主,而前世之君不及者,其淵源皆出於此也;能知其有此者,以其書存也。及觀鄭公以諫淨事付史官,而太宗怒之,薄其恩禮,失終始之義,則未嘗不反覆嗟惜,恨其不思,而益知鄭公之賢焉。

  夫君之使臣,與臣之事君者何?大公至正之道而已矣。大公至正之道,非滅人言以掩己過,取小亮以私其君,此其不可者也。又有甚不可者,夫以諫諍為當掩,是以諫諍為非美也。則後世誰復當諫諍乎?況前代之君,有納諫之美,而後世不見,則非惟失一時之公,又將使後世之君,謂前代無諫諍之事,是啟其怠且忌矣。太宗末年,群下既知此意而不言,漸不知天下之得失,至於遼東之敗,而始恨鄭公不在,世未嘗知其悔之萌芽出於此也。

  夫伊尹、周公,何如人也?伊尹、周公之切諫其君者,其言至深,而其事至迫,存之於《書》,未嘗掩焉。至今稱太甲、成王為賢君,而伊尹、周公為良相者,以其書可見也。令當時削而棄之,成區區之小讓,則後世何所據依而諫?又何以知其賢且良與!桀、紂、幽、厲、始皇之亡,則其臣之諫詞無見焉,非其史之遺,乃天下不敢言而然也。則諫諍之無傳,乃此數君之所以益暴其惡於後世而已矣。

  或曰:「《春秋》之法,為尊親賢者諱,與此戾矣。」夫《春秋》之所以諱者惡也,納諫豈惡乎?「然則焚稿者非歟?」曰:焚稿者誰歟?非伊尹、周公為之也,近世取區區之小亮者為之耳。其事又未是也,何則?以焚其稿為掩君之過,而使後世傳之,則是使後世不見稿之是非,而必其過常在於君,美常在於己也,豈愛其君之謂歟!孔光之去其稿之所言,其在正邪,未可知也,而焚之而惑後世,庸詎知非謀己之奸計乎?

  或曰:「造辟而言,詭辭而出,異乎此。」曰:此非聖人之所曾言也。令萬一有是理,亦謂君臣之間,議論之際,不欲漏其言於一時之人耳,豈杜其告萬世也?噫!以誠信待己,而事其君,而不欺乎萬世者,鄭公也。益知其賢雲,豈非然哉!豈非然哉!其言深切,足以感動人主,又繁複曲盡而不厭,此自為傑作。熙甫愛之,非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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