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論辨類二

2024-10-09 08:21:27 作者: (清)姚鼐

  原道

  韓退之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為仁,孑孑為義,其小之也則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雲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雲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於楊,則入於墨,不入於老,則入於佛。入於彼,必出於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為孔子者,習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嘗師之云爾。不惟舉之於其口,而又筆之於其書。噫!後之人,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其孰從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訊其末,論仁義道德,是求其端。自「古之為民」以下五段,皆訊其末之事。惟怪之欲聞。

  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

  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後為之衣,飢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後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湮鬱,為之政以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爭。」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此段辟老。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淨寂滅者。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此段闢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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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邢疏云:「中國雖偶無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禮義不廢。」公意蓋同此。《詩》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此段闢佛,仍承棄君臣父子意。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饗。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楊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

  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原性

  韓退之

  性也者,與生俱生也;情也者,接於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情者七。

  曰: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其所以為性者五,曰仁、曰禮、曰信、曰義、曰智。上焉者之於五也,主於一而行於四;中焉者之於五也,一不少有焉,則少反焉,其於四也混;下焉者之於五也,反於一而悖於四。性之於情視其品。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懼、曰愛、曰惡、曰欲。上焉者之於七也,動而處其中;中焉者之於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於七也,亡與甚直情而行者也。情之於性視其品。

  孟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荀子之言性曰:「人之性惡。」揚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惡混。」夫始善而進惡,與始惡而進善,與始也混而今也善惡,皆舉其中而遺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叔魚之生也,其母視之,知其必以賄死;楊食我之生也,叔向之母聞其號也,知必滅其宗;越椒之生也,子文以為大戚,知若敖氏之鬼不食也:人之性果善乎?后稷之生也,其母無災,其始匍匐也,則岐岐然,嶷嶷然;文王之在母也,母不憂,既生也,傅不勤,既學也,師不煩:人之性果惡乎?堯之朱,舜之均,文王之管蔡,習非不善也,而卒為奸;瞽叟之舜,鯀之禹,習非不惡也,而卒為聖人:人之性善惡果混乎?故曰:「三子之言性也,舉其中而遺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

  曰:「然則性之上下者,其中不可移乎?」曰:「上之性就學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也,其品則孔子謂不移也。」曰:「今之言性者異於此,何也?」曰:「今之言者,雜佛老而言也。雜佛老而言也者,奚言而不異?」

  原毀

  韓退之

  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重以周,故不怠;輕以約,故人樂為善。

  聞古之人有舜者,其為人也,仁義人也。求其所以為舜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聞古之人有周公者,其為人也,多才與藝人也。求其所以為周公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周公,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責於身者重以周乎!其於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為藝人矣。」取其一,不責其二;即其新,不究其舊,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藝易能也,其於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於人者輕以約乎!

  今之君子則不然:其責人也詳,其待己也廉。詳,故人難於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於人,內以欺於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於人也,曰:「彼雖能是,其人不足稱也;彼雖善是,其用不足稱也。」舉其一,不計其十;究其舊,不圖其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是不亦責於人者已詳乎!夫是之謂不以眾人待其身,而以聖人望於人,吾未見其尊己也。

  雖然,為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嘗試之矣。嘗試語於眾曰:「某良士!某良士!」其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怒於言,懦者必怒於色矣。姜塢先生云:此用《管子?九變》及《戰國策?為齊獻書趙王》文法。又嘗語於眾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說於言,懦者必說於色矣。是故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

  嗚呼,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將有作於上者,得吾說而存之,其國家可幾而理歟!

  諱辯

  韓退之

  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辭。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

  夫諱始於何時?作法制以數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歟?周公作《詩》不諱,孔子不偏諱二名,《春秋》不譏不諱嫌名。康王釗之孫實為昭王;曾參之父名「皙」,曾子不諱「昔」。周之時有騏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將諱其嫌,遂諱其姓乎?將不諱其嫌者乎?漢諱武帝名徹為「通」,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為某字也;諱呂后名雉為「野雞」,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為某字也。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機」也,惟宦官宮妾乃不敢言「諭」及「機」,以為觸犯。士君子言語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於經,質之於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士,為可邪,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參,可以無譏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於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於宦官宮妾,則是宦官宮妾之孝於其親,賢於周公、孔子、曾參者邪?劉海峰先生云:結處反覆辨難,曲盤瘦硬,已開半山門戶。但韓公力大,氣較渾融,半山便稍露筋節,第覺其削薄。

  對禹問

  韓退之

  或問曰:「堯、舜傳諸賢,禹傳諸子,信乎?」曰:「然。」「然則禹之賢不及於堯與舜也歟?」曰:「不然。堯舜之傳賢也,欲天下之得其所也;禹之傳子也,憂後世爭之之亂也。堯舜之利民也大,禹之慮民也深。」

  曰:「然則堯、舜何以不憂後世?」曰:「舜如堯,堯傳之;禹如舜,舜傳之。得其人而傳之者,堯舜也;無其人,慮其患而不傳者,禹也。舜不能以傳禹,堯為不知人;禹不能以傳子,舜為不知人。堯以傳舜,為憂後世;禹以傳子,為慮後世。」

  曰:「禹之慮也則深矣,傳之子而當不淑則奈何?」曰:「時益以難理,傳之人則爭,未前定也;傳之子則不爭,前定也。前定雖不當賢,猶可以守法;不前定而不遇賢,則爭且亂。天之生大聖也不數,其生大惡也亦不數。傳諸人,得大聖,然後人莫敢爭;傳諸子,得大惡,然後人受其亂。禹之後四百年然後得桀,亦四百年然後得湯與伊尹。湯與伊尹不可待而傳也,與其傳不得聖人,而爭且亂;孰若傳諸子,雖不得賢,猶可守法?」

  曰:「孟子之所謂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者,何也?」曰:「孟子之心,以為聖人不苟私於其子以害天下,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

  獲麟解

  韓退之

  麟之為靈昭昭也,詠於《詩》,書於《春秋》,雜出於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

  然麟之為物,不畜於家,不恆有於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則雖有麟,不可知其為麟也。角者吾知其為牛,鬛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唯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

  雖然,麟之出,必有聖人在乎位,麟為聖人出也。聖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為不祥也。

  又曰: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聖人,則謂之不祥也亦宜。

  改葬服議

  韓退之

  改葬者,為山崩水涌毀其墓,及葬而禮不備者,若文王之葬王季,以水齧其墓;魯隱公之葬惠公,以有宋師,太子少,葬故有闕之類是也。喪事有進而無退,有易以輕服,無加以重服。殯於堂則謂之殯,瘞於野則謂之葬。近代以來,事與古異。或游或仕,在千里之外;或子幼妻稚而不能自還,甚者拘以陰陽畏忌,遂葬於其土。及其反葬也,遠者或至數十年,近者亦出三年,其吉服而從於事也久矣,又安可取未葬不變服之例,而反為之重服與?在喪當葬,猶宜易以輕服,況既遠而反純凶以葬乎?若果重服,是所謂未可除而除,不當重而更重也。

  或曰:「喪,與其易也,寧戚,雖重服不亦可乎?」曰:「不然。易之與戚,則易固不如戚矣。雖然,未若合禮之為懿也。儉之與奢,則儉固愈於奢矣。雖然,未若合禮之為懿也。過猶不及,其此類之謂乎!」

  師說

  韓退之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

  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

  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授句讀及巫、醫、樂師、百工,未嘗非授業,但非傳道、解惑耳。此兩段明是以授業之師,陪傳道解惑之師,而用筆變化,使之不覺。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此段承「聖人猶且從師」意申說,以終首句「必有師」之意。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爭臣論

  韓退之

  或問諫議大夫陽城於愈:「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學廣而聞多,不求聞於人也。行古人之道,居於晉之鄙,晉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為諫議大夫,人皆以為華,陽子不色喜,居於位五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

  愈應之曰:「是《易》所謂『恆其德貞而夫子凶』者也,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蠱》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時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則冒進之患生,曠官之刺興,志不可則,而尤不終無也。今陽子在位,不為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為不加矣,而未嘗一言及於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聞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陽子將為祿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為貧,而有時乎為貧。』謂祿仕者也,宜乎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關擊柝者可也。蓋孔子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陽子之秩祿,不為卑且貧,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為名者,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書》曰:『爾有嘉謀嘉猷,則入告爾後於內,爾乃順之於外,曰斯謀斯猷,惟我後之德。』夫陽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應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夫陽子本以布衣隱於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誼,擢在此位,官以諫為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後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僭賞從諫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髮,願進於闕下,而伸其辭說,致吾君於堯、舜,熙鴻號於無窮也。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且陽子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啟之也。」

  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變,何子過之深也!」

  愈曰:「自古聖人賢士,皆非有求於聞用也,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後已。故禹過家門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聖一賢者,豈不知自安逸之為樂哉?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夫天授人以賢聖才能,豈使自有餘而已?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耳目之於身也,耳司聞而目司見,聽其是非,視其險易,然後身得安焉。聖賢者,時人之耳目也;時人者,聖賢之身也。且陽子之不賢,則將役於賢以奉其上矣;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惡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而惡訐以為直者。若吾子之論,直則直矣,無乃傷於德而費於辭乎?好盡言以招人過,國武子之所以見殺於齊也。吾子其亦聞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非以為直而加人也。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於亂國,是以見殺。《傳》曰:『惟善人能受盡言。』謂其聞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陽子可以為有道之土也。今雖不能及已,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鼐按:此文風格,蓋出於《左》《國》。

  守戒

  韓退之

  《詩》曰:「大邦維翰。」《書》曰:「以蕃王室。」諸侯之於天子,不惟守土地奉職貢而已,固將有以翰蕃之也。

  天下之禍,莫大於不足為,材力不足者次之。不足為者,敵至而不知;材力不足者,先事而思,則其於禍也有間矣。彼之屈強者,帶甲荷戈,不知其多少;其綿地則千里,而與我壤地相錯,無有丘陵、江河、洞庭、孟門之關其間;又自知其不得與天下齒,朝夕舉踵引頸,冀天下之有事,以乘吾之便。此其暴於猛獸穿窬也甚矣。嗚呼!胡知而不為之備乎哉?賁、育之不戒,童子之不抗;魯雞之不期,蜀雞之不支。今夫鹿之於豹,非不巍然大矣,然而卒為之禽者,爪牙之材不同,猛怯之資殊也。

  曰:「然則如之何而備之?」曰:「在得人。」

  雜說四首錄二首

  韓退之

  龍噓氣成雲,雲固弗靈於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水下土,汩陵谷,雲亦靈怪矣哉!

  雲,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雲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雲,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與!異哉!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易》曰:「雲從龍。」既曰龍,雲從之矣。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一句斷。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

  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才,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伯夷頌

  韓退之

  士之特立獨行,適於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傑之士,「皆」字冒下賓主四層。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於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於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亘萬世而不顧者也。昭乎日月,不足為明,崒乎太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也。

  當殷之亡,周之興,微子賢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聖也,從天下之賢士與天下之諸侯而往攻之,未嘗聞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齊者,乃獨以為不可。殷既滅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獨恥食其粟,餓死而不顧。由是而言,夫豈有求而為哉?信道篤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謂士者,一凡人譽之,則自以為有餘;一凡人沮之,則自以為不足。此卑者極卑。彼獨非聖人而自是如此,此高者極高,若異於中道。夫聖人乃萬世之標準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獨行,窮天地、亘萬世而不顧者也。雖然,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跡於後世矣。用意反側蕩漾,頗似太史公論贊。

  封建論

  柳子厚

  天地果無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則孰為近?曰:有初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而莫能去之,蓋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勢之來,其生人之初乎!不初無以有封建,封建非聖人意也。

  彼其初與萬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無毛羽,莫克自奉自衛。荀卿有言,必將假物以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爭,爭而不已,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眾,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後畏,由是君長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為群,群之分其爭必大,大而後有兵有德。又有大者,眾群之長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屬。於是有諸侯之列,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諸侯之列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封。於是有方伯連帥之類,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連帥之類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人。然後天下會於一。是故有里胥而後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後有諸侯,有諸侯而後有方伯連帥,有方伯連帥而後有天子。白天子至於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

  夫堯、舜、禹、湯之事遠矣,及有周而甚詳。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設五等,邦群後,布履星羅,四周於天下,輪運而輻集,合為朝覲會同,離為守臣扞城。然而降於夷王,害禮傷尊,下堂而迎覲者。歷於宣王,挾中興復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魯侯之嗣。陵夷迄於幽、厲,王室東徙,而自列為諸侯。厥後問鼎之輕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誅萇,弘者有之。天下乖戾,無君君之心。余以為周之喪久矣,徒建空名於公侯之上耳,得非諸侯之盛強,末大不掉之咎歟!遂判為十二,合為七國,威分於陪臣之邦,國殄於後封之秦,則周之敗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會而為之郡邑,廢侯衛而為之守宰,據天下之雄圖,都六合之上游,攝製四海,運於掌握之內,此其所以為得也。不數載而天下大壞,其有由矣。亟役萬人,暴其威刑,竭其貨賄,負鋤梃謫戍之徒,圜視而合從,大呼而成群,時則有叛人而無叛吏,人怨「叛人」、「人怨」皆是「民」字,避諱,後未改耳。於下,而吏畏於上,天下相合,殺守劫令而並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漢有天下,矯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內而立宗子,封功臣,數年之間,奔命扶傷而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遲不救者三代,後乃謀臣獻畫,而離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國居半,時則有叛國而無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繼漢而帝者,雖百代可知也。唐興,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為宜也。然猶桀猾時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於州而在於兵,時則有叛將而無叛州。州縣之設,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適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遷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周之事跡,斷可見矣。列侯驕盈,黷貨事戎,大凡亂國多,理國寡,侯伯不得變其政,天子不得變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於制,不在於政,周事然也。秦之事跡,亦斷可見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理人之臣,治統於丞相、御史大夫及監郡御史,不使守宰專擅。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萬人側目,失在於政,不在於制,秦事然也。

  漢興,天子之政,行於郡,不行於國,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雖亂,不可變也,國人雖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後掩捕而遷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財,怙勢作威,大刻於民者,無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謂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漢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於馮唐,聞黃霸之明審,睹汲黯之簡靖,拜之可也,復其位可也,臥而委之以輯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賞。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設使漢室盡城邑而侯王之,縱令其亂人,「亂人」亦當作亂民。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術,莫得而施;黃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譴而導之,拜受而退已違矣。下令而削之,締交合從之謀,周於同列,則相顧裂眥,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則削其半。削其半,民猶瘁矣,曷若舉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漢事然也。今國家盡制郡邑,連置守宰,其不可變也固矣。善制兵,謹擇守,則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漢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謂知理者也。魏之承漢也,封爵猶建,晉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聞延祚。今矯而變之,垂二百祀,大業彌固,何繫於諸侯哉!或者又以為殷、周,聖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當複議也。是大不然。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蓋以諸侯歸殷者三千焉,資以黜夏,湯不得而廢;歸周者八百焉,資以勝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為安,仍之以為俗,湯、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於己也,私其衛於子孫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盡臣畜於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後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繼世而理。繼世而理者,上果賢乎?下果不肖乎?則生人之理亂,未可知也。將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視聽,則又有世大夫世食祿邑以盡其封略。聖賢生於其時,亦無以立於天下,封建者為之也。豈聖人之制使至於是乎?吾固曰:「非聖人之意也,勢也。」真西山云:此篇間架宏闊,辯論雄俊,真可為作文之法。

  桐葉封弟辨

  柳子厚

  古之傳者有言,成王以桐葉與小弱弟戲,曰:「以封女。」周公入賀。王曰:「戲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戲。」乃封小弱弟於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當封邪?周公宜以時言於王,不待其戲而賀以成之也;不當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戲,以地以人與小弱者為之主,其得為聖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從而成之耶?設有不幸,王以桐葉戲婦寺,亦將舉而從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設未得其當,雖十易之不為病。要於其當,不可使易也,而況以其戲乎?若戲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過也。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姜塢先生云:封唐叔事,《呂覽?重言篇》以為周公,《說苑?君道篇》采之。若《史記?晉世家》,則以為史佚。

  晉文公問守原議

  柳子厚

  晉文公既受原於王,難其守。問寺人勃鞮,以畀趙衰。余謂守原,政之大者也,所以承天子,樹霸功,致命諸侯,不宜謀及媟近,以忝王命。而晉君擇大任,不公議於朝,而私議於宮;不博謀於卿相,而獨謀於寺人。雖或衰之賢足以守,國之政不為敗,而賊賢失政之端,由是滋矣。況當其時不乏言議之臣乎!狐偃為謀臣,先軫將中軍。晉君疏而不咨,外而不求,乃卒定於內豎,其可以為法乎!

  且晉君將襲齊桓之業,以翼天子,乃大志也。然而齊桓任管仲以興,進豎刁以敗,則獲原啟疆,適其始政,所以觀示諸侯也。而乃背其所以興,跡其所以敗,然而能霸諸侯者,以土則大,以力則強,以義則天子之冊也。誠畏之矣,烏能得其心服哉!其後景監得以相衛鞅,宏、石得以殺望之,始之者,晉文公也。

  嗚呼!得賢臣以守大邑,則問非失舉也,蓋失問也。然猶羞當時陷後代若此,況於問與舉又兩失者,其何以救之哉!余故著晉君之罪,以附《春秋》許世子止、趙盾之義。

  復性書三首錄其末

  李習之

  晝而作,夕而休者,凡人也。作乎作者,與萬物皆作;休乎休者,與萬物皆休。吾則不類於凡人:晝無所作,夕無所休。作非吾作也,作有物;休非吾休也,休有物。作邪!休邪!二者離而不存,予之所存者,終不亡且離也。

  人之不力於道者,昏不思也。天地之間,萬物生焉。人之於萬物一物也,其所以異於禽獸蟲魚者,豈非道德之性全乎哉?受一氣而成其形,一為物而一為人,得之甚難也。生乎世又非深長之年也。以非深長之年,行甚難得之身,而不專專於大道,肆其心之所為,則其所以自異於禽獸蟲魚者亡幾矣。昏而不思,其昏也終不明矣。

  吾之生二十有九年矣。思十九年時,如朝日也;思九年時,亦如朝日也。人之受命,其長者不過七十、八十、九十年,百年者則稀矣。當百年之時,而視乎九年時也,與吾此日之思於前也,遠近其能大相懸邪?其又能遠於朝日之時邪?然則人之生也,雖享百年,若雷電之驚相激也,若風之飄而旋也,可知耳矣,況千百人而無一及百年者哉?故吾之終日誌於道德,猶懼未及也。彼肆其心之所為者,獨何人邪?海峰先生云:文特勁健而飄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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