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2
2024-10-09 08:20:38
作者: (法)羅曼·羅蘭
「我喜歡不喜歡你,對你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呢。」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您啊。」
一剎那間,他的眼睛,嘴巴,臉上各個部分,有了好幾種不同的表情。好比四月里的天,春風把一堆堆烏雲的影子照在田裡。克利斯朵夫看著他,聽著他,心裡舒服極了,過去的煩惱都被一掃而空;他的可悲的經驗,受的磨折,他的和奧里維的痛苦,一切都給抹掉了。孩子是從奧里維生命中長出來的嫩芽,而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在這個嫩芽身上復活了。
他們倆談著話。幾個月以前,喬治還完全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音樂;但自從克利斯朵夫回到巴黎以後,凡是演奏他作品的音樂會,喬治一次都沒錯過。一提到他的樂曲,他就眉飛色舞,眼睛發亮,笑眯眯的,連眼淚都要上來了,簡直是入了迷。他告訴克利斯朵夫,說他熱愛音樂,同時也想學音樂。但克利斯朵夫提了幾個問題,發覺孩子對音樂還一無所知。他盤問他的學業。原來是在念中學;他還輕鬆的說自己不是一個好學生。
「你在哪一方面比較強呢?文學還是科學?」
「都差不多。」
「怎麼?怎麼?難道你是個沒出息的學生嗎?」
他坦白的笑了:「大概是吧。」
接著他又補上一句真心話:「可是我知道不至於的。」
克利斯朵夫禁不住笑了。
「那麼幹嗎不用功呢?難道沒有一樣東西使你感到興趣嗎?」
「相反!什麼都使我感到興趣。」
「那又怎麼呢?」
「什麼都有了興趣,就沒時間啦。」
「沒時間?你又幹些什麼鬼事呢?」
他做了個意義不明的姿勢。
「噢,事情多呢。我搞音樂,參加運動,參觀展覽會,還要看書……」
「最好多念念你的課本。」
「課本頂沒意思了……而且我們還要旅行。上個月,我在英國看牛津跟劍橋比賽。」
「嗯,這樣你的功課才會進步呢!」
「您別說這個話!這樣可以比在中學裡學得更多的東西。」
「你母親對這些認為怎麼樣?」
「母親是很講理的。我要怎麼辦,她就怎麼辦。」
「壞東西!算你運氣,沒有像我這樣的人做你父親。」
「倒是您沒運氣有我這樣的兒子……」
他那種撒嬌的神氣真討人喜歡。
「那麼告訴我,你這個大旅行家,」克利斯朵夫說,「你認得我的國家嗎?」
「認得。」
「我敢說你連一句德文都不懂。」
「怎麼不懂!我的德文很好呢。」
「咱們來試著瞧吧。」
兩人便說起德文來了,孩子亂七八糟的說著,文法也不準確,可是非常有把握;他很聰明,機靈,懂得的少,猜到的多,常常猜錯;那時他自己先笑開了。他挺有勁的講他的旅行,講他看的書。他看得很多,匆匆忙忙的,浮光掠影的,只看著一半,把沒有過目的自己造出來,但永遠受著一種強烈而新鮮的好奇心刺激,到處尋找使自己興奮的因素。他從這個題目跳到另一個題目,眉飛色舞的講著他受過感動的戲劇或作品。所有的知識都毫無系統:他會看一本不入流的書而偏偏不知道那些最出名的。
「這些都很有意思,」克利斯朵夫說,「可是你要不用功的話,絕不會有什麼成就。」
「噢!我用不著。我們有錢。」
「該死!這個話可嚴重了。你願意做一個一無所用,一無所事的人嗎?」
「哪裡!我什麼都要干。一輩子只干一行,太傻了。」
「可是唯有這樣,一個人才能把本行幹得像個樣。」
「有人是這麼說呀。」
「怎麼!有人是這麼說?我,我就這麼說。瞧,我把自己的一行研究了四十年,才有點兒門徑。」
「學本領就得花四十年,那麼什麼時候才能動手做呢?」
克利斯朵夫笑起來了。
「小傢伙,你倒會頂嘴呢!」
「我願意做個音樂家。」喬治說。
「那麼馬上就學也不算早了。要不要我教你?」
「噢!那我多高興啊!」
「你明天再來。我要瞧瞧你有多大出息。要是你沒出息,我就不許你碰鋼琴。要是你有天分,咱們可以想法教你有點兒成就……但是我先告訴你,你非用功不可。」
「我一定用功。」喬治說著,快活極了。
他們把約會定在第二天。臨走,喬治想起明天已經有別的約會,後天也是的。對啦,這個星期簡直沒空。於是他們另外定了一個日子和鐘點。
但到了那一天那個時間,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場,大為失望。他想到能夠再看見喬治,竟歡喜得像小孩子一樣。這個意想不到的訪問使他的生活有了光明。他為之那樣的快樂,感動,甚至當夜沒有能睡覺,不勝感激的想到這小朋友是代表他的朋友來看他的;他對著腦子裡那張可愛的臉微笑;孩子的天真,可愛,又調皮又老實的談吐,完全把他迷住了。他體會著這種醉意,耳朵里跟心裡只聽見嗡嗡的響著,快樂的情形象他和奧里維訂交的時期一樣。同時他還有一種更嚴肅的,幾乎是虔敬的感情,因為他的心除了活人以外又看到了故人的笑容。——喬治失約以後,他一連等了好幾天。始終沒有人來,也沒有一封道歉的信。克利斯朵夫悲傷之下,竭力想出理由來原諒孩子。他不知道他的住址。即使知道了,也不敢寫信去。老年人的喜歡青年人,是不好意思把少不了對方的心情表示出來的;他知道青年人心裡並沒有這種需要:雙方的情勢根本不同,而我們最怕用感情去強制一個對我們並不在乎的人。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消息全無。克利斯朵夫雖然很難過,卻硬著頭皮不去想法找耶南一家的蹤跡,只每天等著。他也不上瑞士去,整個夏天都待在巴黎。他覺得自己荒唐,但再沒興致旅行了,直到九月才上楓丹白露去住了幾天。
十月將盡的時候,喬治·耶南跑來敲門了。他若無其事的道了歉,對於失信的事沒有一點兒慚愧的神氣。
「我沒有能來,」他說,「後來我們又動身到布勒塔尼去了。」
「你該寫信給我啊。」
「是的,我想寫信的。可是我老是沒有空……並且,」他笑著說,「我也忘了,把什麼都忘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十月初。」
「哼,你又等了三星期才來看我?……老實告訴我:是不是你母親不准你來?……是不是她不喜歡你來看我?」
「不!正是相反。今天還是她教我來的。」
「怎麼?」
「暑假以前我來看過您之後,回去一五一十都說給她聽了。她說我做得很對;她問起您;這個那個的問了好多話。三星期以前,我們從布勒塔尼回來的時候,她就要我再來看您。八天以前,她又提我一回。今兒早上,知道我還沒有來,她生氣了,要我吃過中飯立刻就來,不許再拖了。」
「你跟我講著這些,不覺得難為情嗎?只要人家逼了,你才肯到我這兒來嗎?」
「不是的,不是的,您別這樣想!噢!我使您生氣了!對不起……我真糊塗……您儘管罵我罷,可是別恨我。我很喜歡您。要不然我也不會來了。人家並沒強迫我。第一,人家只能強迫我做我願意做的事。」
「壞東西!」克利斯朵夫說著,不由得笑了出來,「那麼你關於音樂的計劃怎麼了?」
「噢!我老在想呀。」
「光是想,就會成事嗎?」
「現在我要開始了。最近幾個月的確忙不過來,我有多多少少的事要做!可是現在,您瞧著罷,我要用功了,倘使您還肯教我的話……」
(他做著媚眼。)
「你這是開玩笑了。」克利斯朵夫回答他。
「您不拿我當真嗎?」
「不當真。」
「討厭!沒有一個人把我當真的。我灰心透了。」
「要看到你用功的時候我才把你當真。」
「那麼馬上就來!」
「我沒空,明天罷。」
「不,明天太遠了。我不能讓您在這一天之內瞧不起我。」
「你多討厭。」
「我求您……」
克利斯朵夫看著他那些缺點笑了笑,教他坐在鋼琴前面,和他談起音樂來了。他問了他幾句,又要他解答幾個和聲方面的小問題。喬治根本不大懂;但他的音樂本能把他的愚昧無知給補足了不少;雖則不知道和弦的名字,他居然找到了克利斯朵夫所要的和弦;便是找錯了,那種笨拙也顯出他有特別的趣味和特別敏銳的感覺。克利斯朵夫的批評,他先要討論過了才肯接受;而他提出的那些很聰明的問題又表示他非常真誠,不承認藝術是一種教條似的公式,而是要經過自己體驗的。他們所討論的並不限於音樂。提起和聲的時候,喬治談到一些圖畫,風景,人物。他像野馬一般的不受束縛,得時時刻刻把他拉回來;克利斯朵夫往往沒有這勇氣。他聽著這聰明活潑的小傢伙嘻嘻哈哈的東拉西扯,覺得挺好玩。他的性格和奧里維的完全不同……父親的生命是一條埋在地下的河,默默無聲的流著;兒子的卻全部暴露在外面,像一條使性的溪流,在陽光底下玩耍,消耗它的精力。可是本質上是同樣純潔的水,像他們倆的眼睛一樣。克利斯朵夫微微笑著,看到喬治有某些出於本能的反感,看到他喜歡的東西跟不喜歡的東西,都是他熟識的;還有那種天真的執著,對自己喜歡的人傾心相與的熱情……所不同的是喬治喜歡的對象太多了,使他沒有時間愛一個對象愛得怎麼長久。
下一天和以後的幾天,他都來了。他對克利斯朵夫有了那種青年人的熱情,把他教的東西都學得很有勁……然後,高潮低下去了,來的次數減少了……然後他不來了,又是幾星期的沒有影蹤。
他輕佻,健忘,自私得天真,親熱得真誠,心地很好,非常聰明,可捨不得用這個聰明。人家因為喜歡看到他,便處處原諒他。他是幸福的……
克利斯朵夫不願意批判喬治,也不怪怨喬治。他寫信給雅葛麗納,謝謝她教兒子來看他。她復了一封簡訊,顯而易見是壓著感情寫的;她只希望克利斯朵夫照顧喬治,指點他怎麼做人,語氣之間沒有想和克利斯朵夫見面的表示。為了怕觸動舊事,也為了高傲,她不敢來找他。而克利斯朵夫也覺得不被邀請就沒有權利先去。所以他們不相往來,只偶爾在音樂會裡遠遠的看到,還有孩子難得的訪問使他們之間有點兒聯繫。
冬天過去了。葛拉齊亞很少來信。她對克利斯朵夫始終保持著忠實的友誼。但因為是真正的義大利女子,很少感傷氣息,只關心現實,所以她即使不一定要看到了朋友才會想起他們,至少要看到了他們才會想起跟他們談天的樂趣。為了保持心中的記憶,她非要把眼睛的記憶常常更新一下不可。因此她的信變得簡短而稀少了。她從來不懷疑克利斯朵夫的友誼,好似克利斯朵夫從來不懷疑她的友誼一樣。但這種信念所能給人的,多半是光明而不是熱度。
克利斯朵夫對於這些新的失意不覺得怎麼難過。音樂方面的活動盡夠消磨他的光陰。到了相當的年齡,一個強毅的藝術家大半在藝術中過活,實際生活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人生變了夢,藝術倒反變了現實。和巴黎接觸之下,他的創造力又覺醒了。只要看到這個大家都在埋頭工作的都市,你就受到極大的刺激。便是最冷靜的人也會感染它的狂熱。克利斯朵夫在健康的孤獨生活中休息了幾年,養精蓄銳,又有一筆精力可以拿來消耗了。法國人的不知厭足的好奇心,在音樂的技術方面有了新的收穫;克利斯朵夫拿著這筆新的財產,也開始去搜索他的新天地;他比他們更粗暴,更野蠻,比他們走得更遠。但他現在這種大膽的嘗試,再也不是憑本能去亂碰的事了。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追求的是「清楚明白」。他的天才,一輩子都跟著緩一陣急一陣的流水的節奏;它的規則是每隔一個時期就得從這個極端轉換到另一個極端,而把兩端之間的空隙填滿。前一個時期,他把自己整個兒交給「在秩序的面網底下閃爍發光的一片渾沌」,甚至還想撕破面網看個真切;可是他忽然感到要擺脫渾沌的誘惑,重新把理性蓋住人生的謎了。羅馬那股征略天下的氣息在他身上吹過了。像當時的巴黎藝術一樣,(那是他不免有所感染的,)他也渴望著秩序。但並非依照那般疲倦不堪的開倒車的人的方式,他們只能拿出最後一些精力保護他們的睡眠;也不是華沙城中的秩序[61]。那般好好先生回到了聖·商斯與勃拉姆斯的路上,回到了一切藝術上的勃拉姆斯,把學校里的功課做得挺好,因為求安靜而回到平淡無味的新古典派去了。他們的熱情不是消耗完了嗎?哼!朋友們,你們疲倦得真快……我所說的可不是你們的秩序。我的秩序不是這一類的,而是要靠自由的熱情與意志之間的和諧建立起來的……克利斯朵夫在自己的藝術中竭力想做到一點,就是使生命的各種力量得到平衡。那些新的和弦,那些被他在音樂的深淵中挑起來的妖魔,他是用來建造條理分明的交響樂的,建造陽光普照的大建築的,像蓋著義大利式穹窿的廟堂一樣。
這些精神的遊戲與鬥爭,消磨了他整個的冬天。而冬天過得很快,雖則有時候,克利斯朵夫在黃昏時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回顧著一生的成績,也說不出冬天究竟是短是長,他自己究竟是少是老……
於是,人間的太陽射出一道新的光明,透過幻夢的幕,又帶來了一次春天。克利斯朵夫收到葛拉齊亞一封信,說預備帶著兩個孩子到巴黎來。她早已有這個計劃,高蘭德幾次三番的邀請過她。可是要她打破習慣,離開心愛的家,走出懶洋洋的恬靜的境界,回到她所熟識的巴黎漩渦中來,是需要打起精神的,而她就怕打起精神,便一年一年的拖了下來。那年春天,有種淒涼的情緒,也許是什麼暗中的失意——(一個女人心裡藏著多少為別人不知道而自己也否認的可歌可泣的故事!)——使她想離開羅馬。恰好當時有傳染病流行,她便藉此機會帶著孩子們趕快動身了。寫信給克利斯朵夫不多幾天之後,她人也跟著來了。
她才到高蘭德家,克利斯朵夫就去看她。他發覺她迷迷惘惘的,仿佛心還不在這兒。他看了有點難過,卻不表示出來。現在他差不多把他的自我犧牲完了,所以變得心明眼亮,懂得她有一樁極力想隱藏的傷心事;他便不讓自己去探索,只設法替她排遣,嘻嘻哈哈的說出他不如意的遭遇,他的工作,他的計劃,一方面不著痕跡的把一腔溫情圍繞著她。她被這股不敢明白表露的柔情滲透了,知道克利斯朵夫已經猜著她的苦悶,大為感動。她把自己那顆哀傷的心依靠著朋友的心,聽它講著兩人心事以外的別的事。久而久之,悵惘的陰影在朋友的眼中消失了,兩人的目光更接近了,越來越接近了……終於有一天,他和她談話的時候突然停下來望著她。
「什麼事啊?」她問。
「今天你才算是回來了。」
她微微一笑,輕輕的回答說:「是的。」
要安安靜靜的談話不是件容易的事。兩人難得有單獨相對的時間。高蘭德常常陪著他們表示殷勤,使他們覺得太殷勤了些。她雖則有許多缺點,人倒是挺好,很真心的關切著葛拉齊亞和克利斯朵夫;但她萬萬想不到自己會使他們厭煩。她的確注意到——(她把什麼都看在眼裡)——她所謂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的調情:調情是她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節目,她看了只會高興,只想加以鼓勵。但這正是人家不希望她做的,他們但願她別過問跟她不相干的事。只要她一出現,或是對兩人中的一個說一句心照不宣的話(那已經是冒失了),暗示他們友誼,就會使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沉下臉來,把話扯開去。高蘭德看到他們這樣矜持,不禁竭力尋思,把種種可能的理由都想遍了,只漏掉了一個,就是那真正的理由。還算兩個朋友的運氣,高蘭德不能坐定在一個地方。她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監督家中所有的雜務,同時有幾十件事情在手裡。在她一出一進之間,只剩下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單獨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才能繼續那些無邪的談話。兩人從來不提到彼此的感情,只交換一些身邊瑣事。葛拉齊亞拿出她的女人脾氣,盤問克利斯朵夫的日常生活。他在家裡把什麼都攪得很糟,老是和打雜的女僕吵架,她們對他虛報帳目,無所不為。她聽著不由得哈哈大笑;同時因為他不會管事,她有點像母親可憐孩子那樣的心情。有一天,高蘭德把他們糾纏得比平時格外長久;等到她走開了,葛拉齊亞不禁嘆了口氣:「可憐的高蘭德!我很喜歡她……她把我鬧得多煩!」
「如果你是因為她把我們鬧得心煩才喜歡她,那麼我也喜歡她。」克利斯朵夫說。
葛拉齊亞聽著笑了:「告訴我……你允許不允許……(在這兒真沒法談話)……我上你那邊去一次?」
他聽了渾身一震。
「上我那邊?你會上我那邊去嗎?」
「那不會使你不高興吧?」
「不高興!啊!天哪!」
「那麼星期二行不行?」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哪一天都行。」
「那麼準定星期二,下午四點。」
「你真好,你真好。」
「別忙。我還有一個條件呢。」
「條件?幹什麼?隨你罷。你知道,反正你要我怎辦都可以,不管有沒有條件。」
「我喜歡有個條件。」
「我答應你就是了。」
「你還沒知道是什麼條件呢。」
「那有什麼相干?我答應了就完了。什麼條件都依你。」
「也得先聽一聽呀,你這個死心眼兒的!」
「說罷。」
「就是從現在起,你家裡不能有一點兒變動,聽清沒有?一點兒都不能變動,你屋子裡每樣東西都要保持原狀。」
克利斯朵夫立刻拉長了臉,愣住了。
「啊!這算是哪一門呢?」
她笑了:「你瞧,我早告訴你別答應得太快。可是你已經答應了。」
「你為什麼要?」
「因為我要看看你家裡的情形,你平時並不等我去的時候的情形。」
「可是你得允許我……」
「不。我什麼都不允許。」
「至少……」
「不,不,不,不。你說什麼我都不愛聽。或者我乾脆不上你那兒去倒也沒關係……」
「你知道我什麼都會答應的,只要你肯去。」
「那麼你答應了?」
「是的。」
「一言為定了?」
「是的。專制的王后。」
「她好不好呢?」
「專制的王后不會好的;只有被人喜歡和被人恨的兩種。」
「我是兩者都是的,對不對?」
「不!你只是被人愛的。」
「那你真是哭笑不得了。」
到了那天,她來了。克利斯朵夫素來把答應人家的話看得挺認真的,在亂七八糟的屋內連一張紙都不敢收拾,覺得移動一下便是失信。但他心裡很難過,一想到朋友看了這情形作何感想,就非常難為情。他好不心焦的等著。她來的時間很準,只遲到了四五分鐘,很穩健的邁著小步踏上樓梯。打鈴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門背後,馬上開了。她穿得樸素大方。從她的面網中間,他看見她眼神很鎮靜。兩人低聲道了一聲好,握著手。她比平時更沉默了;又侷促又激動,一聲不出,免得顯出心裡的慌亂。他請她進來,早先預備下對於屋子的雜亂向她說幾句道歉的話,結果也沒說。她坐在一張最好的椅子裡,他坐在旁邊。
「這就是我工作的屋子。」他所能說的就是這麼一句。
大家靜默了一會。她從容不迫的望著,非常慈愛的微微笑著,她也有些心慌意亂呢。(後來她告訴他,她還是個女孩子的時候,曾經想到他家裡去;但正要進門又嚇得跑掉了。)她看到屋子裡淒涼的景象大為感觸:過道又窄又黑,環堵蕭然,到處是寒酸相。她很同情這位老朋友一輩子做了多少工作,受了多少痛苦,也有了點名氣,而物質生活還是這麼清苦!同時她也注意到他不在乎起居的舒服不舒服。房間裡四壁空空,沒有一張地毯,沒有一幅圖畫,沒有一件藝術品,沒有一張沙發;除了一張桌子,三張硬椅,一架鋼琴而外,再沒別的家具;和幾冊書亂堆在一起的是許多紙張,而且到處都是紙,桌上,桌下,地板上,鋼琴上,椅子上,她看到他這樣誠心的守約,不禁微微的笑了。
過了一會,她指著他的座位問:「你是在這裡工作的嗎?」
「不,在那邊。」
他指著室內最黑的一角和背光擺著的一張矮矮的椅子。她走過去有模有樣的坐著,一聲不響。兩人默然相對了幾分鐘,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在鋼琴前面坐下了,臨時即興的彈了半小時,覺得自己整個兒被朋友的精神包圍了,心裡只有一片歡樂的感覺。他閉著眼睛,彈著一些奇妙的東西。於是她體會到這個房間的美,其中充滿了出神入化的音樂;她也聽到了這顆熱愛的苦惱的心,仿佛就在自己胸中跳動。
音樂完了,他還對著鋼琴一動不動的呆了一會,隨後聽見朋友在背後抽噎的聲音,才掉過身來。她走來抓著他的手,輕輕的說了句:「謝謝你。」
她嘴巴有點兒哆嗦,閉著眼睛。他也把眼睛閉上了。兩人這樣的握著手過了幾秒鐘;時間停止了……
她重新睜開眼睛;為了壓制心中的惶亂,她問:「能讓我瞧瞧別的屋子嗎?」
他也很高興能避免感情的激動,便打開隔室的門,可是他馬上覺得很難為情。裡頭擺著一張又窄又硬的鐵床。(後來他告訴葛拉齊亞,說他從來沒帶過一個情婦到他家裡去;她挖苦他說:「那也是想像得到的;她要有極大的勇氣才行呢。」——「為什麼?」——「睡在這樣一張床上,不是要有勇氣的嗎?」)
臥室里還有一口鄉下人家用的五斗櫃,牆上掛著一個貝多芬的頭像,近床的地方,值不了幾個錢的框子裡放著他母親和奧里維的照相。五斗柜上另外有張葛拉齊亞十五歲時的相片,那是在她羅馬的照相簿里偷來的。他當時對她招認了,請她原諒。她瞧著相片說:「在這張像上你居然認得我嗎?」
「認得,我還記得你那時的模樣呢。」
「兩個人中,你更喜歡哪一個?」
「你始終沒有變。我總是一樣的愛你。我到處都認得你,便是在你小時候的照片上也認得。我在這個幼蟲身上已經能感到你整個的靈魂了。單憑你的靈魂,我就知道你是不朽的。我從你出生的時候起,出生以前起,就愛你了,直愛到你……」
他不說了。她也一言不答,心中充滿了愛,不勝惶惑。她回到書室,他指給她看窗外的一株小樹,說是他的朋友:許多麻雀在樹上聒噪。
她說:「現在咱們來吃點心罷。茶葉跟蛋糕,我都給捎來了,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有的。並且我還帶著別的東西。把你的大衣給我。」
「我的大衣?」
「是的,是的,給我罷。」她從手提包里掏出針和線。
「怎麼?你……」
「前天我看見有兩個扣子快掉下來了。現在到哪兒去了?」
「不錯,我還沒想到縫上去。太麻煩了!」
「可憐的孩子!拿來給我吧。」
「那多難為情!」
「別管,你去沏茶。」
他把水壺跟酒精燈端進來,一會兒都不肯離開朋友。她一邊縫一邊很俏皮的在眼梢里覷著他笨拙的舉動。喝茶的杯子都是殘缺的,用的時候不能不小心;她認為這些茶具簡只要不得,他卻一本正經的辯護,因為那是他和奧里維同居時代的紀念物。
她快走的時候,他問:「你不笑我嗎?」
「笑什麼?」
「屋子裡攪得這樣亂糟糟的。」
她笑了:「我慢慢會把它整理好的。」
她走到門口預備開門了,他忽然跪在地下親了親她的腳。
「你幹什麼啊?」她叫起來,「瘋子,親愛的瘋子。再會罷。」
她約定以後每星期在同一天上到這兒來,要他答應不再做出癲狂的行為,不再跪在地下親她的腳。克利斯朵夫被她溫柔安靜的氣息感化了,便是在情緒激動的日子也同樣受到影響。他一個人私下想到她的時候,往往熱情衝動得厲害;但見了面,他們永遠像兩個不拘形跡的好朋友。他從來沒有一個字或一個舉動會引起葛拉齊亞不安的。
到了克利斯朵夫的節日,她把奧洛拉穿扮得跟自己初遇克利斯朵夫的時代一模一樣;又教孩子在琴上彈著克利斯朵夫當初教她彈的曲子。
這種情意,這種溫柔,這種深厚的友誼,和許多矛盾的心情混在一起。她是輕浮的,喜歡交際,受人奉承,就是被傻瓜們奉承也覺得高興;她會賣弄風情,除掉和克利斯朵夫,甚至和克利斯朵夫也不免。他要對她表示溫柔的話,她便故意裝作冷淡,矜持。倘若他表示冷淡與矜持的話,她卻裝出溫柔與親熱的態度挑引他了。不用說,她是女人之中最規矩的女人。但就在最規矩的女人身上有時也會露出風騷的本相。她要敷衍人,適應社會習慣。她很有音樂天分,懂得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但不十分感到興趣,他也很知道。對於一個真正的拉丁女子,藝術的妙處是在於能夠歸納到人生,再由人生歸納到愛情……而所謂愛情是藏在肉感的,睏倦的身體中的那種愛情……至于波瀾起伏的交響樂,英勇壯烈的思想,北歐人那種醉心於理想的熱情,對她是不相干的。她需要的音樂,是能使她費最少的力量,把藏在心裡的慾念舒展出來的那種音樂,是有熱情而不至於使她精神疲勞的那種歌劇,總之是感傷的,有刺激性的,懶洋洋的藝術。
她性格軟弱,很容易變化;凡是正經的研究工作,只能斷斷續續的做;她需要消遣,今天說明天要作某一件事,到了明天不一定會作。幼稚和使性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女人的騷亂的天性,病態的不講理的脾氣常常會發作……她也感覺到這些,便想法躲起來讓自己孤獨幾天。她知道自己的弱點,恨自己脾氣壓製得不夠,既然那些弱點使朋友傷心;有時她為了他作著很大的犧牲,他根本沒覺得;但歸根結底,天性總是強於一切。並且葛拉齊亞受不了克利斯朵夫有支配她的神氣;有一二次,為了表示獨往獨來,她故意做了跟克利斯朵夫要求的完全相反的事。過後她懊悔了,清夜捫心,埋怨自己沒有使克利斯朵夫更快樂。她愛他的程度,遠過於面上所表示的;她覺得這場友誼是她一生最可寶貴的一部分。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一朝相愛之下,往往在分離的時候精神上最接近。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的沒有能結合,固然是由於小小的誤會,錯處卻也不像克利斯朵夫所想的完全在他這方面。便是從前葛拉齊亞愛著克利斯朵夫的時代,她會不會嫁給他也是問題。也許她肯把生命為他犧牲;可是她能一輩子和他過共同生活嗎?她明知道(當然不告訴克利斯朵夫)自己愛著丈夫,即使到了今天,丈夫使她受了那麼多的痛苦之後,她仍舊像從前一樣的愛著他,而那種愛的程度是她從來沒愛過克利斯朵夫的。那是感情的神秘,肉體的神秘,自己覺得並不體面而瞞著心愛的人的,一則為了敬重他們,二則也為了覺得自己可憐……克利斯朵夫因為是純粹的男人脾氣,絕不能猜到這些,但有時也會靈機一動,發覺最愛他的人其實並不把他放在心上,可見一個人在世界上對誰都不能完全依靠。他心中的愛並不因此受到影響,甚至也沒有什麼牢騷。他被葛拉齊亞的和平的氣息籠罩了,對什麼都平心靜氣的接受了。噢,人生,有些東西原來是你不能給的,為什麼要怪怨你呢?你的本來面目不是已經很美很聖潔了嗎?育公特[62],我們應當愛你的微笑……
克利斯朵夫把朋友的優美的臉長時間的打量著,看到許多過去未來的事。在他幽居獨處的悠長的歲月中,在旅行中,觀察多於說話的結果,使他學會了揣摩臉相的本領,懂得面部的表情是多少世紀培養成功的豐富複雜的語言,比嘴裡講的更複雜到千百倍的語言。整個民族性都借它來表白了……臉上的線條和嘴裡的說話是永遠成為對比的。譬如某個少婦的側影,輪廓清楚,毫無風韻,像柏恆·瓊斯一派的素描[63],像個悲劇的角色,似乎有股秘密的熱情,妒忌的心理,莎士比亞式的苦惱,把她侵蝕著……但一開口明明是個小布爾喬亞,愚蠢無比,連她的風騷與自私也是平凡的,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相貌上表現的那種可怕的力量。然而那熱情,那暴戾之氣,的確在她身上。將來用什麼形式發泄出來呢?是孳孳為利的性格嗎?是夫婦之間的嫉妒嗎?還是了不起的毅力,或是病態的兇惡?我們無從知道。甚至這些現象在本人身上來不及爆發,倒先遺傳給她的後人了。但這個因素老是無形中罩在那種族的頭上,像宿命一樣。
葛拉齊亞也承受著這份亂人心意的遺產,在古老家庭的所有的遺產中,這一份是保存得最完整的。她至少認識這一點。一個人真要有很大的力量,才能知道自己的弱點,才能使自己即使不能完全作主,至少能控制自己的民族性,(那是像一條船一樣把你帶著往前沖的),才能把宿命作為自己的工具而加以利用,拿它當作一張帆似的,看著風向把它或是張起來或是落下去。葛拉齊亞閉上眼睛的時候,便聽見心中有好幾個令人不安的聲音,那音調都是她熟悉的。但在她健全的心靈中,所有的不協和音終於融和了;它們被她和諧的理性做成了一個深邃的,柔和的樂曲。
不幸,我們沒法把自己最好的部分傳給我們的骨肉。
在葛拉齊亞的兩個孩子中間,十一歲的小姑娘奧洛拉是像她的:沒有她好看,比較粗糙一點,略微有些瘸腿。她脾氣很好,性情快活,對人親熱,身體非常強壯,很有志氣,可惜缺少天分,只想閒著,一事不做。克利斯朵夫很疼她,看她挨在葛拉齊亞身旁,等於看到了兩個年齡不同的葛拉齊亞……那是一根枝幹上的兩朵花,達·文琪筆下的《聖家庭》,聖母與聖·安娜,——是同一個笑容變化出來的[64]。你一眼之間把女性的兩個階段,含苞欲放和花事闌珊的景象,同時看到了;這是多美多淒涼的景象,因為你眼睜睜的看著花開花落……所以一個熱情的人會對姊妹或母女同時抱著熱烈而貞潔的愛。克利斯朵夫便是在愛人的子女身上愛他的愛人。她的一顰一笑,臉上的每一條皺紋,豈非都是她眼睛沒睜開以前的生命的回憶嗎?豈非也是她眼睛閉上以後的未來的生命的預告嗎?
男孩子雷翁那羅剛好九歲。他像父親,比姊姊俊俏得多,因為父系的血統更細氣,太細氣了,已經因貧血而衰敗了。他很聰明,很有些惡劣的本能,會奉承,會作假。大藍眼睛,淡黃的長頭髮像女孩子的,皮色蒼白,肺很嬌弱,近於病態的神經質,那是他一有機會就利用的;因為他天生的會做戲,特別能抓住別人的弱點。葛拉齊亞偏疼著他:第一是做母親的對身體單薄的孩子總要寵愛一些,其次,她像那些老實而善良的女人一樣,覺得既不老實又不善良的兒子特別可愛,因為自己一向壓制著的某些性格可以在他們身上發泄一下。同時這種兒子教她回想到那個使她又痛苦又快樂,也許被她瞧不起但私下仍舊愛著的丈夫。那都是些異香撲鼻,令人心醉的花木,在下意識的曖昧而溫暖的花房中生長的。
葛拉齊亞雖是儘量的對兩個孩子一視同仁,奧洛拉仍感覺到有高低厚薄之分,因此心裡不大舒服。克利斯朵夫猜到她的心事,她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事;兩人不知不覺的互相接近,不像在克利斯朵夫與雷翁那羅之間暗中有股反感,那反感在孩子方面是用撒嬌的方式來遮蓋的,在克利斯朵夫方面是認為可恥而抑捺著的。他克制自己,硬要自己喜歡這個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把他當作葛拉齊亞生的。他不願意找出雷翁那羅的惡劣的天性,和令人想起另外一個男人的特徵;他竭力在孩子身上只看到葛拉齊亞的靈魂。心明眼亮的葛拉齊亞,的確把兒子看得清清楚楚,但反而因之更愛他。
在孩子身上潛伏了多年的肺病終於爆發了。葛拉齊亞決意帶著孩子去躲在阿爾卑斯山中的一所療養院裡。克利斯朵夫要求陪她一同去。她為了顧慮輿論,把他勸阻了。他看到她這樣過分的重視禮教,心裡很不舒服。
她走了,把女兒留在高蘭德家裡。但她不久就感到孤單得可怕:周圍的病人只講著自己的疾苦,氣象森嚴的自然界似乎對那些殘廢的人扮著一副冰冷的臉。那般可憐蟲手裡捧著痰盂,偷偷的你瞧著我,我瞧著你,眼看死神的影子在鄰居身上漸漸的擴大。葛拉齊亞為了躲避他們,從巴拉斯旅店搬出來,租了一所木屋和她的小病人單獨住下。拔海的高度非但沒有減輕雷翁那羅的病勢,反而把它加重了。熱度更高起來。夜裡,葛拉齊亞焦急萬狀。克利斯朵夫遠遠的憑著直覺感到了,雖則朋友信上隻字不提。她硬著頭皮撐著,心裡很希望有克利斯朵夫做伴;但她當初不許他跟著來,現在也不敢告訴他說:「我支持不住了,我需要你……」
一天傍晚,她站在木屋外邊的走廊里。心中苦悶的人最怕這黃昏日落的時間……她看見,自以為看見,在架空鐵道的小站通到屋子來的小路上,有個男人急匆匆的走著,走一會停一會,有點兒躊躇,微微傴著背,抬起頭來望著木屋。她趕緊躲到屋子裡不讓他看見,把手壓著胸口,激動到極點,笑了出來。雖則她對宗教並不熱心,卻也跪在地下,拿手捧著臉,覺得需要感謝什麼人……可是他還不上門。她回到窗口,躲在窗簾後面張望。他背對著一片空地外邊的柵欄,在靠近木屋大門的地方停著,不敢進來。而她心裡比他更慌亂,一邊微笑一邊輕輕的說著:「喂,你來呀……來呀……」
終於他下了決心,打鈴了。她早已到了門口,把他開了進來。他的眼睛好似一頭怕挨打的狗,嘴裡說著:「對不起,我是來……」
「多謝你!」她回答。
然後她說出自己是多麼急切的盼望他來的。
克利斯朵夫全心全意的,幫助她看護病勢日漸沉重的孩子。孩子對他非常凶暴,說出許多惡毒的話,不再掩飾仇恨的心理。克利斯朵夫認為是疾病所致。他那時的耐性是從來未有的。他們倆在孩子床頭一連過了好幾天痛苦的日子,尤其是情勢危急的一夜。過了那一夜,似乎沒有希望的雷翁那羅居然得救了。兩人守在睡著的孩子旁邊,覺得快樂到極點。她突然站起來,拿著大衣,拉著克利斯朵夫往外跑,在雪地里走著。靜寂的夜裡,天上亮著瑟縮的星。她攙著他的胳膊,欣欣然呼吸著那股凜冽的,和平的氣息。兩人難得開口,根本沒有一句隱射他們愛情的話。回來的時候,她站在門外的階沿上,因為孩子得救而眼中閃著幸福的光芒,叫了聲:
「親愛的,親愛的朋友!……」
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表示。但兩人都覺到彼此的關係變為神聖的了。
經過了長時期的休養以後,她回到巴黎,在巴西區租了一所屋子,不再顧慮什麼輿論。她覺得自己頗有勇氣為了朋友而冒犯輿論了。從此以後,他們親密的程度使她覺得,倘若因為怕人議論(那是不可避免的)而把兩人的友誼再藏起去,未免太懦怯了。她隨時招待克利斯朵夫,和他一起出去,散步,上戲院,當著眾人跟他挺親熱的談話。誰都以為他們倆是一對情侶了。甚至高蘭德也覺得他們過於招搖,和葛拉齊亞隱隱然提了一句,葛拉齊亞微微一笑攔住了她的話,若無其事的扯到別的問題上去了。
可是她並沒給克利斯朵夫什麼新的權利。他們不過是朋友而已;他和她說話的時候,口氣老是那麼親切,恭敬。兩人之間再沒有什麼隱瞞的事,一切都彼此相商。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覺的在她家裡有了相當的權威:葛拉齊亞常常聽從他的勸告。自從在療養院中過了一冬以後,她完全變了:憂慮和疲勞損害了她素來結實的身體。便是精神也受到了影響。雖然以前那種使性的脾氣還留著一部分,她可另外有一點兒更嚴肅更沉著的氣息,更加想努力進修,慈愛待人,不教旁人痛苦。克利斯朵夫的無所為而為的溫情,純潔的心地,把她感動了;她預備將來把克利斯朵夫已經不敢再希望的幸福給他,就是說跟他結婚。
他自從被她拒絕以後,從來沒向她再提那個話,也不敢再提。但他對於這個不可能的夢想始終抱著遺憾。儘管他尊重朋友的話,但她把婚姻看作完全虛空的議論並沒使他信服;他還是相信,兩個相愛的人,用一種深刻而虔敬的愛情相愛的人的結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等到他和亞諾夫婦相遇之下,心裡更覺得遺憾了。
亞諾太太五十多歲,她的丈夫已經到了六十五六。兩人的外貌都似乎不止這個年齡。他發胖了;她又瘦又小,皮膚有點兒打皺;從前已經那麼弱不禁風,現在更只剩一絲氣了。從亞諾退休以後,夫婦倆隱居在內地。在死氣沉沉的小城市中與他們半睡半醒的麻痹生活中,他們已經和時代隔絕了,只有報紙還把世界上的喧擾帶來一些明日黃花的回聲。有一回在報上看到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亞諾太太寫了一封親熱的簡訊給他,稍微帶著客套,表示他們知道他的成功很高興。克利斯朵夫接到信,也不通知他們,立刻搭著火車動身了。
他到的時候,他們正在園子裡,坐在一株槐樹底下朦朧出神。時方盛夏,天氣很熱。像鮑格林筆下的老夫妻一般,兩人手握著手在花棚下面打盹。陽光,睡眠,衰老,使他們覺得重甸甸的,掉在另外一個世界的夢境中,大半個身子已經埋了進去。兩人的溫情始終如一,那是生命最後的微光:彼此手拉著手,漸漸熄滅下去的肉體中還有一陣暖氣互相交流……克利斯朵夫的訪問使他們想起了所有的往事,歡喜極了。他們談著過去的日子,回顧之下,那才顯得多麼光明。亞諾很有興致說話,卻記不起這個那個的姓名。亞諾太太在旁提他。她不大開口,更喜歡聽人家說;但當年的許多形象在她沉默的心中保存得很新鮮;它們一閃一閃的透露出來,像一條小溪中的亂石子。她那麼親切那麼同情的望著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明明覺得她那時想的是誰,可是大家都沒說出奧里維的名字。亞諾老人對太太表示那種絮煩而動人的關切,不是怕她冷了,就是怕她熱了,又用著非常操心的,不勝憐愛的神氣,端相著那張心愛的憔悴的臉;她卻堆著疲倦的笑容努力安慰他,教他放心。克利斯朵夫瞧著他們,又感動,又羨慕……這便是所謂白頭偕老的景象。丈夫在太太身上連歲月的磨蝕都愛到家了。他們彼此說著:「你眼睛旁邊的,鼻子上面的那些小皺紋,我是認得的,看著它一條條的刻下來的,我知道它們是什麼時候來的。這些可憐的灰灰的頭髮一天天的褪色了,和我的一同褪色了,並且一部分也是為了我!這張細膩的臉,被煎熬我們的疲勞苦難磨得虛腫了,發紅了。我的靈魂,因為你和我一起痛苦,一起衰老,所以我更愛你了!你的每一條皺紋,為我都是過去的一闋音樂。」……可愛的老人們,戰戰兢兢的在一塊兒過了一輩子,快要在和平恬靜的黑夜中一塊兒睡下去了!看到他們,克利斯朵夫悲喜交集。噢!這樣的生命多有意思,這樣的死也多有意思!
他回去不免把這次的訪問告訴葛拉齊亞,並沒說出自己的感想。但她體會到了。他說話之間常常出神,把眼睛向著別處,話也是斷斷續續的。她望著他,微微笑著,克利斯朵夫心裡的騷亂把她傳染了。
那天晚上她獨自在臥室里的時候,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她把克利斯朵夫的敘述溫了一遍;但眼前的形象不是那對在槐樹底下打盹的老夫妻,而是她朋友不敢吐露而熱烈希望著的夢境。於是她心裡充滿了愛,躺上了床,熄了燈,想道:
「是的,錯過這樣的幸福是荒唐的,罪過的。能使你所愛的人快樂,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嗎?怎麼!難道我愛著他嗎?」
她靜下來,不勝激動的聽見她的心回答說:「是的,我是愛他的。」
正在這個時候,隔壁孩子的臥室里忽然有一陣急促的,聲音嘶嗄的咳嗆。葛拉齊亞馬上豎起耳朵。從兒子害病以後,她老擔著心事。她問他。他不回答,只繼續咳嗆。她便趕緊下床,走到他身邊去。他氣哼哼的抱怨,說是不舒服,一句話沒說完,又咳了。
「什麼地方不舒服呢?」
他不回答,只是哼哼唧唧的叫苦。
「好寶貝,你說呀,哪裡不舒服呢?」
「不知道。」
「是這兒嗎?」
「是的。嘔,不是的。我不知道。我渾身都不好過。」
說到這裡,他又劇烈的,過分誇張的咳起來,把葛拉齊亞嚇壞了;她覺得他是故意要咳嗽,但看著孩子渾身是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又覺得冤枉了他,便抱著他,和他說些好話。他漸漸安靜了;可是只要母親想走開去,孩子就會立刻咳起來。她不得不打著寒噤留在床頭,因為他不許她去穿衣服,要她抓著他的手,他也要拿著她的,到完全睡著為止。那時她才凍得冰冷的上床,又是急,又是累,沒法再把剛才的夢做下去。
那孩子有種特別的本領會猜透母親的心。我們往往發現——但很少到這個程度——血統相同的人有這種本能:只要眼睛一掃,就能知道對方的思想,從無數不可捉摸的徵兆上猜到。這種天賦,經過共同生活的訓練當然更有進步,而在雷翁那羅是被他處心積慮的惡意琢磨得愈加尖銳了。陰損別人的欲望,使他眼睛格外明亮。而他又是恨極了克利斯朵夫。為什麼呢?為什麼一個孩子會對這一個或那一個從來沒得罪過他的人懷著仇恨呢?往往是由於偶然。只要孩子有一天自以為恨某人,這個恨就能成為習慣;而且人家越是開導他,他越固執;起先他不過是玩弄仇恨,結果卻真的恨起來了。但有時還有些更深刻的理由,超過兒童的想像力的,兒童自己也不覺得的……從看到克利斯朵夫的最初幾天起,裴萊尼伯爵的兒子對於他母親曾經愛過的人就有了恨意。後來葛拉齊亞心裡想嫁給克利斯朵夫的時候,仿佛孩子在直覺上是當場感覺到的。從此他就一刻不停地監視他們,緊跟著他們。只要克利斯朵夫來了,他就不肯離開客室,或者正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出其不意的闖進去。更厲害的是,倘若母親獨自在家而暗中想著克利斯朵夫的話,他會坐在旁邊用眼睛盯著她,直把她看得非常難堪,幾乎臉紅了。她只得站起來遮蓋慌亂的心緒。他又頂高興當著母親的面用難聽的話提到克利斯朵夫。她要他住嘴。他偏偏說個不停。要是她想懲罰他,他就用害病來威嚇。這是他從小用慣而極有效力的手段。他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挨了罵,就想出報復的辦法:脫光了衣服,赤裸裸的躺在磚地上教自己受涼。有一回,克利斯朵夫帶來一個曲子,特意為葛拉齊亞的生日作的,不料被雷翁那羅拿去弄得不見了。後來人家在一口柜子內發現,已經給撕成一條條的了。葛拉齊亞冒了火,把孩子狠狠的訓了一頓。於是他又哭又叫,跺著腳,躺在地下打滾,大大的發了一場神經病。葛拉齊亞嚇壞了,只得抱著他,哀求他,答應了他所有的要求。
從此他成為主人了,因為他看清了這一點,並且幾次三番拿出這個有效的武器。人家簡直弄不明白他的神經病有幾分是真的,有幾分是假的。後來他也不限於在人家違拗他的時候用作報復,而只要母親和克利斯朵夫想一塊兒消磨一個黃昏,他就純粹憑著惡意來搗亂了。他甚至於因為閒得無聊,因為想做戲,因為要試試自己的威力能夠到什麼程度而玩著這個危險的把戲。他極巧妙的發明許多古怪的,歇斯底里的花樣:有時飯吃到一半突然抽搐起來,把玻璃杯翻倒,或是把盤子打破;有時在樓梯上用手抓著欄杆,手指拘攣,說是伸不開了;再不然,他肩膀底下像針刺一般的疼,直叫直嚷的打滾;或者是要閉過氣去了。自然,他結果也鬧了一場真正的神經病。但他的辛苦並沒白費。克利斯朵夫和葛拉齊亞都被他駭住了。他們再也不得安靜,——悠閒的談話,看書,音樂,所有這些微薄的幸福,為他們當作天大的樂事的,從此都給破壞完了。
每隔許多時候,小壞蛋把他們略微放鬆一下,或是因為玩得膩了,或是因為恢復了孩子脾氣,想著別的事。(現在他知道能控制他們了。)
於是,他們趕快利用。凡是這樣偷來的時間,每小時都顯得特別寶貴,因為沒把握是否能從頭至尾不受擾亂。他們覺得彼此多親近!為什麼不能長此下去呢?有一天葛拉齊亞自己也表示這種遺憾。克利斯朵夫便抓著她的手問:
「是啊,為什麼呢?」
「你是知道的,朋友。」她不勝悵惘的笑了笑。
不錯,克利斯朵夫是知道的。他知道她為了兒子把他們的幸福犧牲了,知道雷翁那羅的手段並沒有瞞過她,可是她還是心疼自己的兒子。他知道那種盲目的骨肉之愛,使最優秀的人把所有的犧牲精神都為了要不得的或是沒出息的兒女消耗完了,以至於對一般最有資格消受的,自己最愛的,但不是同一血統的人,倒反沒有什麼可給了。克利斯朵夫雖則很氣,有時想殺死這個破壞他們生命的小妖魔,結果仍舊默默無聲的忍了下去,懂得葛拉齊亞不得不這麼做的苦衷。
於是他們倆都放棄了心中的念頭,不再作無益的反抗。他們分內的幸福固然被剝奪了,可是什麼也不能阻止他們兩顆心的結合。並且就為了放棄幸福,為了共同的犧牲,他們之間的關係比肉體的關係更密切。各人都對朋友傾吐心中的苦悶,也聽著朋友的苦悶:互相交換之下,連悲哀本身都變做歡樂了。克利斯朵夫把葛拉齊亞叫作「懺悔師」。凡是他的自尊心感到屈辱的弱點,他都毫不隱瞞,同時又過分的責備自己;她一邊笑著,一邊勸解這個老孩子的過慮。他甚至對她說出物質方面的窘況。但那是先要她答應了不給他任何幫助,他也聲明不接受任何幫助之後才說的。這是他非維持不可而她也加以尊重的最後一道驕傲的防線。她因為不能使朋友的生活過得舒服一點,便儘量把他最重視的東西——她的溫情–––給他。他沒有一個時間不是覺得被她溫柔的氣息包裹著;早上睜開眼睛之前,夜裡閉上眼睛之前,他都要先做一番愛情的默禱。在她那方面,醒來的時候或是夜裡幾小時的睡不著的時候,她總想著:
「我的朋友在想念我。」
於是他們周圍布滿了和平恬靜的氣息。
葛拉齊亞的健康受了損害。她老是躺在床上,或者整天睡在一張躺椅里。克利斯朵夫每日來跟她談天,念書給她聽,把他的新作品給她看。於是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撐著虛腫的腳,一拐一拐的走到琴前,彈他拿來的音樂。這是她所能給他的最大的快樂。在他的學生中間,她和賽西爾兩人最有天賦。但在賽西爾是本能的感覺到而並不了解的音樂,對於葛拉齊亞是一種懂得很透徹的美妙和諧的語言。她完全不知道人生與藝術中間有什麼惡魔的因素,只拿自己玲瓏剔透的心把音樂照亮了,把克利斯朵夫的心也給照亮了。朋友的演奏,使他對自己所表白的曖昧的熱情了解得更清楚了。就在自己的思想的迷宮中,他閉著眼睛聽著她,跟著她,握著她的手。從葛拉齊亞的心中再去領會自己的音樂,等於和這顆心結合了,把它占有了。這種神秘的交流又產生出新的音樂,有如他們生命交融以後的果實。有一天,他送給她一冊選集,都是他和朋友的生命交織起來的樂曲,他對她說:「這是咱們的孩子。」
不管是否在一起,兩人的心永遠息息相通。在幽靜的古屋中消磨的夜晚又是多麼甜蜜!周圍的環境似乎就為了襯托葛拉齊亞而安排的,輕聲輕氣而非常親切的僕役對她竭盡忠誠,同時又把他們對女主人的敬意與關切轉移一部分到克利斯朵夫身上。兩人一同聽著時間的歌曲,看著生命的水波流逝,覺得其樂無窮。葛拉齊亞的身體虛弱不免使他們的幸福染上一點不安的影子。但她雖則有些小小的殘廢,心胸卻是那麼開朗,那些不說出來的疾苦反而增加了她的魅力。她是「他的親愛的、痛苦的、動人的、臉上放射光明的朋友」。有些夜晚,克利斯朵夫從她家裡出來,胸中的熱愛要溢出來了,等不及明天再跟她說,便寫信給「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葛拉齊亞……」
他們享了幾個月這種清福,以為能永久繼續下去了。孩子似乎把他們忘了,注意著旁的事。但放鬆了一個時期,他又回過頭來,這一回可抓著他們不再放手。陰狠險毒的小子非要把他母親和克利斯朵夫分離不可。他又做起戲來:沒有什麼預定的計劃,只逞著每天的性子做到那裡是那裡。他想不到自己對人家的損害,只想拿搗亂作消遣。他纏繞不休的逼著母親,要她離開巴黎到遠方去旅行。葛拉齊亞沒有力量抵抗。而且醫生也勸她上埃及去住些時候,不應當再在北方過冬。最近幾年來精神上的刺激,永遠為了兒子健康問題的擔心,長時期的躊躇,面上不露出來的內心的鬥爭,因為使朋友傷心而傷心:總之,影響她身體的事太多了。克利斯朵夫對這些都很明白,而且不願意再增加她的煩惱;所以雖然離別的日子一天天的逼近使他很悲傷,他也一句話不說,也不想法延緩她的行期。兩人都強作鎮靜,但互相感應之下,他們真的變得心平氣和了。
日子到了。那是九月里的某一個早上。他們先在七月中一同離開巴黎,到和他們六年前相遇的地方很近的安加第納,消磨了離別以前的最後幾星期。
五天以來,淫雨不止,他們不能再出去散步,差不多單獨留在旅館裡;大部分的旅客都溜了。最後一天早上,雨停了,但山頂上還蓋著雲。兩個孩子和僕人們先坐了第一輛車動身。隨後她也出發了。他把她送到山路曲曲彎彎往著義大利平原急轉直下的地方。潮氣透進車篷。他們倆緊緊靠在一起,一聲不出,也不彼此瞧一眼,四周是半明半暗的異樣的天色……葛拉齊亞呼出來的氣在面網上凝成一片水霧。他隔著冰冷的手套緊緊壓著她溫暖的小手。兩人的臉靠攏了。隔著潮濕的面網,他吻了吻那張親愛的嘴。
到了山路拐彎的地方,他下來了。車輛埋在霧中不見了。他還聽到車輪和馬蹄的聲音。一片片的白霧在草原上飄浮,織成密密層層的網,寒瑟的樹木似乎在網底下哀吟。沒有一絲風影。大霧把生命窒息了。克利斯朵夫氣吁吁的停下來……什麼都沒有了。一切都過去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濃霧,重新上路。對於一個不會過去的人,什麼都不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