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解脫

2024-10-09 08:17:59 作者: (法)羅曼·羅蘭

  他完全孤獨了。所有的朋友都不見了。親愛的高脫弗烈特,在艱難的時候幫助過他而他此刻極需要的,也一去數月,而且這一次是永遠不回來的了。一個夏天的晚上,魯意莎收到一封從很遠的村子裡寄來的信,字寫得挺大,說他的哥哥死了,就葬在那邊的公墓上。近年來他身體已經不行,可還是到處流浪,這一回就是在浪遊的途中死在那個村上的。這個多有骨氣而又多麼恬靜的人,原是克利斯朵夫最後一個朋友,他的溫情——很可能給克利斯朵夫做個精神上的依傍的,——不幸被死亡吞掉了。他孤零零的守著只知道愛他而不了解他思想的老母。周圍是德國的大平原,等於一片陰森森的海洋。他每次想跳出去,結果總是更往下沉。仇視他的小城眼睜睜的看著他淹在海里……

  正在掙扎的時候,黑夜裡忽然像閃電似的顯出了哈斯萊的形象,那是他兒童時代多麼愛慕,而現在已經名震全國的人物。他記起了當年哈斯萊答應過他的話,便立刻拼著最後的勇氣想抓住那顆最後的救星。哈斯萊能夠救他的,應當救他的!向他要求什麼呢?不是援助,不是金錢,不是任何物質上的幫忙。只求他了解。哈斯萊像他一樣的受過迫害。哈斯萊是個獨往獨來的人,一定能了解一個受著庸俗的德國人仇視與虐待的獨往獨來的人。他們都是一個陣營中的戰士。

  他一有這念頭,便馬上實行。他通知母親要出門一星期,當夜就搭著火車往德國北部的大城出發,哈斯萊在那邊當著樂隊指揮。他不能再等了。這是為求生存的最後一次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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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斯萊已經享了重名。他的敵人並沒繳械,但他的朋友們大吹大擂的說他是古往今來最大的音樂家。其實擁護他的和否認他的都是一樣荒謬的傢伙。可是他沒有堅強的性格,看到反對他的人他就氣惱,看到捧他的人他就軟化。他拿出全副精神專門做些傷害那班批評家和使他們痛心疾首的事,好比一個孩子專愛攪些搗亂的玩意。但那些玩意往往是最低級趣味的:他不但浪費天才在音樂上做些怪僻的東西,使德高望重的人髮指;而且還故意採用荒唐的題材,曖昧的不雅的場面,總之只要是逆情背理的,傷害禮教的,他都特別喜歡。中產階級疾首蹙額的一叫起來,他就樂了;而中產階級永遠識不破他的詭計。連那個像一般爆發戶與諸侯那樣喜歡冒充內行,干預藝術的德皇陛下,也把哈斯萊的享有盛名認為社會之羞,處處對他無恥的作品表示輕蔑與冷淡。哈斯萊看到帝王的輕蔑覺得又氣又高興,因為德國前進派的藝術界認為官方的反對就是證明自己的前進,所以哈斯萊搗亂得更有勁了。他鬧一次駭人聽聞的事,朋友們就喝一次彩,說他是天才。

  哈斯萊的幫口,主要是一般文學家,畫家,頹廢的批評家組成的,他們代表革命派對反動派——(它們在德國北部一向勢力很雄厚)——的鬥爭,對冒充的虔誠和國定禮教的鬥爭,在這方面他們當然是有功的;但鬥爭的時候,他們獨立不羈的精神往往過於激昂,不知不覺的到了可笑的地步;因為他們之中即使有些人不乏相當粗豪的才具,總嫌不夠聰明,而見識與趣味尤其不高明。他們製造了虛幻的境界把自己關在裡頭跳不出來;並且和所有的藝術黨派一樣,結果對實際的人生完全隔膜了。他們替自己,替上百個讀他們的出版物,盲目的相信他們的傻瓜,定下規律。這幫口的吹捧對哈斯萊是致命傷,使他過分的自得自滿。他腦子裡想到什麼樂思,就不加考慮的接受;他暗中認為便是他寫的東西夠不上自己的標準,比別的音樂家已經高明多了。固然他這種看法往往是不錯的,但絕不是一種健全的看法,同時也不能使他產生偉大的作品。哈斯萊骨子裡是不分敵友,對誰都瞧不起,結果對自己對人生也取了這種輕視與冷嘲熱諷的態度。因為他從前相信過不少天真與豪俠的事,所以一旦失望,他更加往譏諷與懷疑的路上走。既沒有勇氣保護他的信念不受時間一點一滴的磨蝕,也不能自欺欺人,自以為還相信他早已不信的東西,他便儘量嘲笑自己過去的信念。他有種德國南方人的性格,貪懶,軟弱,擔當不起極端的好運或厄運,太熱與太冷,他都受不了,他需要溫和的氣候維持精神上的平衡。他不知不覺的只想懶懶的享受人生:好吃好喝,無所事事,想些萎靡不振的念頭。他的藝術也沾染了這種氣息,雖然因為他才氣縱橫,便是在迎合時流的頹廢作品中也藏不住光芒。他對自己的沒落比誰都感覺得更清楚。老實說,能感覺到的只有他一個人;而那種時間是少有的,並且是他竭力避免的。那時他就變得悲觀厭世,心緒惡劣,只想著自私的念頭,擔憂自己的健康,——而對於從前引起他熱情或厭惡的東西漠不關心了。

  克利斯朵夫想來向他求一點鼓勵的便是這樣一個人物。在一個下著冷雨的早晨,來到哈斯萊住的城裡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抱著不知多大的希望。他認為這個人物在藝術界是獨立精神的象徵,指望從他那兒聽到些友善的勉勵的話,使自己能繼續那毫無收穫而不可避免的鬥爭,那是一切真正的藝術家和社會的鬥爭,一息尚存絕不休止的鬥爭。席勒說過:「你和群眾的關係,唯有鬥爭是不會使你後悔的。」

  克利斯朵夫性急到極點,在車站附近的一家旅店中丟下了行李,立刻奔到戲院去探問哈斯萊的住址。他住在離開城區相當遠的地方,在郊外的一個小鎮上。克利斯朵夫一邊啃著一個小麵包,一邊搭上電車。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他的心不由得跳起來。

  在哈斯萊所住的區域內,奇形怪狀的新建築觸目皆是;現代的德國儘量在這方面運用淵博的學問,創造一種野蠻的藝術,以勾心鬥角的人工來代替天才。在談不到什麼風光的小鎮上,在筆直的平板的街道中,出人不意的矗立著埃及式的地窖,挪威式的木屋,寺院式的迴廊,有雉堞的堡壘,萬國博覽會會場式的建築;大肚子的屋子沒頭沒腳的深深的埋在地下,死氣沉沉的面目,睜著一隻巨大的眼睛,地牢式的鐵柵,那種潛水艇上的門,窗的欄杆上嵌著金字,大門頂上蹲著古怪的妖魔,東一處西一處的鋪著藍琺瑯的地磚,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碎石拼出亞當與夏娃的圖像,屋頂上蓋著各種顏色的瓦;還有堡壘式的房屋,屋脊上趴著奇形怪狀的野獸,一邊完全沒有窗,一邊是一排很大的洞,方形的,矩形的,像傷疤一般;一堵空無所有的大牆,忽然有些野蠻人的雕像支著一座很大的陽台,上邊只開一扇窗,陽台的石欄杆內探出兩個有鬍子的老人頭,鮑格林畫上的人魚。在這些監獄式的屋子中間,有一所門口雕著兩個其大無比的裸體像,低矮的樓上,外邊刻著建築師的兩行題詞: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藝術家顯示他的新天地!

  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想著哈斯萊,對這些只睜著驚駭的目光瞧了瞧,無心去了解。他找到了哈斯萊的住處,那是最樸實的一所屋子,加洛冷式的建築。內部很華麗、俗氣,樓梯道有一股溫度太高的氣味。克利斯朵夫放著一座狹窄的電梯不用,寧可兩腿哆嗦著,心跳動著,邁著細步走上四樓,因為這樣可以定定神去見這位名人。在這短短的途程中,從前和哈斯萊的相見,童年時代的熱情,祖父的形象,都一一回到記憶中來,仿佛只是昨天的事。

  他去按鈴的時候已經快到十一點。應門的是一個精神抖擻的女僕,頗像管家婦模樣,很不客氣的把他瞧了一眼,先是說:「先生不見客,他很累。」隨後,大概是克利斯朵夫臉上那種天真的失望的神氣使他覺得好玩,所以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之後,忽然緩和下來,讓克利斯朵夫走進哈斯萊的書房,說他去想辦法教先生見客。他說完眨了眨眼睛,關上門走了。

  壁上掛著幾幅印象派的畫,和法國十八世紀的描寫風情的鏤版畫:哈斯萊自命為對各種藝術都是內行,聽了他小圈子裡的人的指點,從瑪奈到華多都有收藏[61]。這種混雜的風格也可以從家具上看出來,一張極美的路易十五式的書桌周圍,擺著幾張「新派藝術」的沙發,一張東方式的半榻,花花綠綠的靠枕堆得像山一樣高。門上都嵌著鏡子;壁爐架中央擺著哈斯萊的胸像,兩旁和古董架上放著日本小古董。獨腳的圓桌上,一隻盤裡亂七八糟散著一大堆照片,有歌唱家的,有崇拜他的婦女們的,有朋友們的,都寫著些警句和措辭熱烈地題款。書桌上雜亂不堪;鋼琴打開著;古董架上全是灰;到處扔著燒掉一半的雪茄菸尾……

  克利斯朵夫聽見隔壁屋裡有一陣不高興的咕嚕聲;女僕扯著尖嗓子在那裡跟他拌嘴。那分明是哈斯萊不願意見客,也分明是女僕非要他見客不可;他毫不客氣的用著狎習的語氣跟他頂撞,尖銳的聲音隔著一間屋還能聽到。他埋怨主人的某些話使克利斯朵夫聽了很窘,主人可並不生氣。相反,這种放肆的態度仿佛使他覺得好玩:他一邊嘰咕,一邊逗那個女孩子,故意惹他冒火。終於克利斯朵夫聽到開門聲,哈斯萊拖著有氣無力的腳步走過來了。

  他進來了。克利斯朵夫忽然一陣難過。他認得是他。怎麼會不認得呢?明明是哈斯萊,可又不是哈斯萊。寬廣的腦門上依舊沒有一道褶襉,臉上依舊沒有一絲皺痕,像孩子的臉,可是頭已經禿了,身子發胖了,皮色發黃了,一副瞌睡的神氣,下嘴唇有點兒往下掉,撅著嘴巴,好似挺不高興。他駝著背,兩手插在打縐的上衣袋裡;腳下曳著一雙舊拖鞋;襯衣在褲腰上面扭做一團,紐扣也沒完全扣好。克利斯朵夫嘟囔著向他通報姓名,他卻睜著沒有光彩的倦眼瞧著他,機械的行了個禮,一聲不出,對著一張椅子點點頭教克利斯朵夫坐下;接著他嘆了口氣,往半榻上倒下身子,把靠枕堆在自己周圍。克利斯朵夫又說了一遍:

  「我曾經很榮幸的……你先生曾經對我一番好意……我是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

  哈斯萊埋在半榻里促膝而坐,右邊的膝蓋聳得跟下巴一樣高,一雙瘦削的手勾搭著放在膝蓋上。他回答說:

  「想不起。」

  克利斯朵夫喉嚨抽搐著,想教他記起他們從前會面的經過。要克利斯朵夫提到這些親切的回憶原來就不容易,而在這種情形之下尤其使他受罪:他話既說不清,字又找不到,胡言亂語,自己聽了都臉紅了。哈斯萊讓他支吾其詞,只用著那雙心不在焉的淡漠的眼睛瞪著他。克利斯朵夫講完了,哈斯萊把膝蓋繼續搖擺了一會,仿佛預備克利斯朵夫再往下說似的。隨後,他回答:

  「對……可是這些話並不能使我們年輕啊……」

  他欠伸了一會,打了個呵欠:「對不起……沒睡好……昨天晚上,在戲院裡吃了宵夜……」他說著又打了個呵欠。

  克利斯朵夫希望哈斯萊提到他剛才講過的事;但哈斯萊對那些往事一點不感興趣,連一個字也沒提,也不問一句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情形。他打完了呵欠,問:

  「你到柏林很久了嗎?」

  「今天早上才到。」

  「啊!」哈斯萊除了這樣叫一聲,也沒有別的驚訝的表示。「什麼旅館?」

  說完他又不想聽人家的回答,只懶懶的抬起身子,伸手去按電鈴:

  「對不起。」他說。

  矮小的老媽子進來了,始終是那副放肆的神氣。

  「凱蒂,」他說,「難道你今天要取消我一頓早飯嗎?」

  「您在會客,我怎麼能端東西來呢?」他回答。

  「幹嗎不?」他一邊說一邊俏皮的用眼睛瞟了瞟克利斯朵夫。「他餵養我的思想;我餵養我的身體。」

  「讓人家看著您吃東西,像動物園裡的野獸一樣,您不害羞嗎?」

  哈斯萊非但不生氣,反而笑起來,改正他的句子:「應當說像日常生活中的動物……」他又接著說:「拿來罷,我只要吃早飯,什麼難為情不難為情,我才不管呢。」

  他聳聳肩退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看到哈斯萊老不問其他的工作,便設法把談話繼續下去。

  他說到內地生活的苦悶,一般人的庸俗,思想的狹窄,自己的孤獨。他竭力想把自己精神上的痛苦來打動他。可是哈斯萊倒在半榻上,腦袋倚著靠枕往後仰著,半闔著眼睛,讓他自個兒說著,仿佛並沒有聽;再不然他把眼皮撐起一會兒,冷冷地說幾句挖苦內地人的笑話,使克利斯朵夫沒法再談更親密的話。——凱蒂捧了一盤早餐進來了,無非是咖啡,牛油,火腿等等。他沉著臉把盤子放在書桌上亂七八糟的紙堆里。克利斯朵夫等他出去了,才繼續他痛苦的陳訴,而那又是極不容易說出口的。

  哈斯萊把盤子拉到身邊,倒出咖啡,呷了幾口;接著他用一種又親熱,又隨便,又有點兒輕視的神氣,打斷了克利斯朵夫的話:「也來一杯吧?」

  克利斯朵夫謝絕了。他一心想繼續沒有說完的句子,但越來越喪氣,連自己也不知說些什麼。看著哈斯萊吃東西,他的思路給擾亂了。對方托著碟子,像孩子一樣拼命嚼著牛油麵包,手裡還拿著火腿。可是他終究說出他作著曲子,說人家演奏過他為赫白爾的《於第斯》所做的序曲。哈斯萊心不在焉的聽著,忽然問:「什麼?」

  克利斯朵夫把題目重新說了一遍。

  「啊!好!好!」哈斯萊一邊說,一邊把麵包跟手指一齊浸在咖啡杯里。

  他的話只此一句。

  克利斯朵夫失望之下,預備站起身來走了;但一想到這個一無結果的長途旅行,他又鼓起餘勇,嘟囔著向哈斯萊提議彈幾闋作品給他聽。哈斯萊不等他說完就拒絕了。

  「不用,不用,我對這個完全外行,」他說話之間大有咕嚕,挖苦和侮辱人的意味,「並且我也沒有時間。」

  克利斯朵夫眼淚都冒上來了。可是他暗暗發誓,沒有聽到哈斯萊對他的作品表示意見,絕不出去。他又惶愧又憤怒的說道:

  「對不起,從前你答應聽我的作品;我為此特意從內地跑來的,你一定得聽。」

  沒見慣這種態度的哈斯萊,看到這愣頭傻腦的青年滿臉通紅,快要哭出來了,覺得挺好玩,便無精打采的聳聳肩,指著鋼琴,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氣說:

  「那麼……來吧!」

  說完他又倒在半榻上,仿佛想睡一覺的樣子,用拳頭把靠枕捶了幾下,把它們放在他伸長的胳膊下面,眼睛閉著一半,又睜開來,瞧瞧克利斯朵夫從袋裡掏出來的樂譜有多少篇幅,然後他輕輕嘆了口氣,準備忍著煩悶聽克利斯朵夫的曲子。

  克利斯朵夫看到這種態度又膽小又委屈,開始彈奏了。哈斯萊不久便睜開眼睛,豎起耳朵,像一個藝術家聽到一件美妙的東西的時候一樣,不由自主的提起了精神。他先是一聲不出,一動不動;但眼睛不像先前那麼沒有神了,噘起的嘴唇也動起來了。不久他竟完全清醒過來,嘰嘰咕咕的表示驚訝跟讚許,雖然只是些悶在喉嚨里的驚嘆辭,但那種聲音絕對藏不了他的思想,使克利斯朵夫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哈斯萊不再計算已經彈了多少,沒有彈的還有多少。克利斯朵夫彈完了一段,他就嚷:

  「還有呢?……還有呢?」

  他的話慢慢地有了人味兒了:

  「好,這個!好!……妙!……妙極了!……該死!」他嘟囔著,非常驚訝。「這算什麼呢?」

  他坐起來,探著腦袋,把手托著耳朵,自言自語的,滿意的笑著;聽到某些奇怪的和聲,他微微伸出舌頭,好像要舔嘴唇似的。一段出其不意的變調使他突然叫了一聲,站了起來,跑到鋼琴前面挨著克利斯朵夫坐下。他仿佛不覺得有克利斯朵夫在場,只注意著音樂。曲子完了,他抓起樂譜,把剛才那頁重新看了一遍,接著又看了以後的幾頁,始終自言自語的表示讚美和驚訝,好像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

  「怪了!……虧他想出來的,這傢伙!……」

  他把克利斯朵夫擠開了,自己坐下來彈了幾段。在鋼琴上,他的手指非常可愛,又柔和,又輕靈。克利斯朵夫瞧著他保養得挺好的細長的手,帶點兒病態的貴族氣息,跟他身體上別的部分不大調和。哈斯萊彈到某些和弦停住了,反覆彈了幾遍,眯著眼睛,卷著舌頭髮出的的篤篤的聲音,又輕輕學著樂器的音響,一邊照舊插幾個驚嘆辭,表示又高興又遺憾:他不由得暗中氣惱,有種下意識的嫉妒,而同時也感到非常快樂。

  雖然他老是自個兒在說話,好像根本沒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克利斯朵夫卻高興得臉紅了,不免把哈斯萊的驚嘆辭認為對自己發的。他解釋他的旨趣。先是哈斯萊沒留神他的話,只顧高聲的自言自語;後來克利斯朵夫有幾句話引起了他注意,他就不作聲了,眼睛老盯著樂譜,一邊翻著一邊聽著,神氣又像並不在聽。克利斯朵夫越來越興奮,終於把心裡的話全說了出來:他天真的,激昂的,談著他的計劃和生活。

  哈斯萊不聲不響,又恢復了含譏帶諷的心情。他讓克利斯朵夫把樂譜從他手裡拿了回去:肘子撐在琴蓋上,手捧著腦門,望著克利斯朵夫,聽他憑著少年人的熱情與騷動解釋作品。於是他想著自己早年的生活,想著當年的希望,想著克利斯朵夫的希望和在前面等著他的悲苦,不禁苦笑起來。

  克利斯朵夫老在那裡說著,低著眼睛,生怕找不到話接上去。哈斯萊的靜默使他膽子大了些。他覺得對方在打量他,一句不漏的聽著他;仿佛他們中間冰冷的空氣給他融化了,他的心放出光來了。說完之後,他怯生生的,同時也很放心的,抬起頭來望望哈斯萊。不料他看到的又是一雙沒有神的,譏諷的,冷酷的眼睛在那裡瞪著他,心中才開始的那點兒喜悅,像生發太早的嫩芽一般突然給凍壞了。他馬上把話打住了。

  默然相對了一會,哈斯萊開始冷冷地說話了。這時他又拿出另外一種態度,對克利斯朵夫非常嚴厲,毫不留情的譏諷他的計劃,譏諷他的希望成功,好似自嘲自諷一樣,因為他在克利斯朵夫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他狠命的摧毀克利斯朵夫對人生的信念,對藝術的信念,對自身的信念。他不勝悲苦的拿自己做例子,痛罵自己的近作:

  「都是些狗屁不通的東西!為那般狗屁不通的人只配這種東西。你以為世界上愛音樂的人能有十個嗎?唉,有沒有一個都是疑問!」

  「有我啊!」克利斯朵夫興奮的嚷著。

  哈斯萊瞧著他,聳聳肩,有氣無力的回答說:

  「你將來也會跟別人一樣,只想往上爬,只想尋歡作樂,跟別人一樣……而這個辦法是不錯的……」

  克利斯朵夫想和他辯;可是哈斯萊打斷了他的話,拿起他的樂譜,把剛才讚揚的作品加以尖刻的批評。他不但用難聽的話指摘青年作家沒留意到的真正的疏忽,寫作的缺點,趣味方面或表情方面的錯誤;並且還說出許多荒謬的言論,和使哈斯萊自己受盡痛苦的,那般最狹窄最落伍的批評家說的一模一樣。他問這些可有什麼意思。他簡直不是批評,而是否定一切了:仿佛他恨恨的要把先前不由自主感受的印象統統抹掉。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不想回答了。在一個你素來敬愛的人嘴裡,聽到那些令人害臊的荒唐的話,你又怎麼回答呢?何況哈斯萊什麼話都不願意聽。他站在那兒,手裡拿著闔上的樂譜,睜著惘然失神的眼睛,抿著嘴巴。末了,他好似又忘了克利斯朵夫:

  「啊!最苦的是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能了解你!」

  克利斯朵夫激動到極點,突然轉過身來把手放在哈斯萊的手上,抱著一腔熱愛,又說了一遍:「有我呢!」

  可是哈斯萊的手一動也不動;即使這青年的呼聲使他的心顫動了一剎那,但瞅著克利斯朵夫的那雙黯淡的眼睛並沒露出一點兒光彩。譏諷與自私的心緒又占了上風。他把上半身微微欠動一下,滑稽的行了個禮,回答說:「不勝榮幸!」

  他心裡卻想道:「哼!那我才不在乎呢!難道為了你,我就白活一輩子嗎?」

  他站起身來,把樂譜往琴上一丟,拖著兩條搖晃不定的腿,又回到半榻上去了。克利斯朵夫明白了他的思想,感到了其中的隱痛,高傲的回答說,一個人用不著大家了解,有些心靈抵得上整個的民族;它們在那裡代替民族思想;它們所想的東西,將來自會由整個民族去體驗。——可是哈斯萊已經不聽他的話了。他回復了麻痹狀態,那是內心生活逐漸熄滅所致的現象。身心健全的克利斯朵夫是不會懂得這種突然之間的變化的,他只模模糊糊的覺得這一下是完全失敗了;但在差不多已經成功的局面之後,他一時還不肯承認失敗。他做著最後的努力,想把哈斯萊重新鼓動起來:他拿著樂譜,解釋哈斯萊所挑剔的某些不規則的地方。哈斯萊卻埋在沙發里,始終沉著臉一聲不出,他既不首肯,也不反對:只等他說完。

  克利斯朵夫明明看到留下去沒有意思了,一句話說了一半就停住。他捲起樂譜,站起身子。哈斯萊也跟著站起。膽怯而惶愧的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的表示歉意。哈斯萊微微彎了彎腰,用著高傲而不耐煩的態度伸出手來,冷冷地,有禮的,送他到大門口,沒有一句留他或約他再來的話。

  克利斯朵夫回到街上,失魂落魄。他往前走著,糊裡糊塗走過了兩三條街,又到了來時下車的站頭。他搭上電車,根本不知自己做些什麼。他倒在凳上軟癱了,手臂,大腿,都好像折斷了。不能思索,也不能集中念頭:他簡直一無所思。他怕看自己的內心。因為內心只有一片空虛。在他四周,在這個城裡,到處都是空虛,他連氣也喘不過來:霧氣跟高大的屋子使他窒息。他只想逃,逃,越快越好,——仿佛一離開這兒就能丟下他在這兒遇到的悲苦的幻滅。

  回到旅館,還不到十二點半。他來到這個城裡只有兩小時,——那時他心裡是何等光明!——現在一切都是黑暗了。

  他不吃中飯,也不進房間,逕自向店裡要了帳單,付了一夜的租金,說要動身了:店主人聽了大為奇怪,告訴他不用這麼急,他要搭的火車還有幾個鐘點才開呢,不如在旅館裡等。他可執意要立刻上車站去搭第一班開的車,不管是什麼車,在這兒連一小時也不願意多待了。他花了一筆錢老遠跑來,原想大大的樂一下的,除了訪問哈斯萊,還想去參觀博物院,上音樂會,認識幾個人,——而今他唯一的念頭只有動身兩個字了……

  他回到車站。正如人家告訴他的,他要搭的火車要三點鐘才開。而且那班既非快車,(因為克利斯朵夫只能坐最低的等級),——路上還要隨時停留;還不如搭遲開兩小時而中途趕上前一班的車。但要在這兒多留兩小時,克利斯朵夫就受不住。他甚至在等車的期間也不願意走出車站。——多淒涼的等待!在那些空蕩蕩的大廳上,鬧哄哄的,陰沉沉的,全是些不關痛癢的陌生面孔,匆匆忙忙,連奔帶跑的進進出出,沒有一張熟識的,友善的臉。黯淡的天色黑下來了。給濃霧包圍著的電燈,在黑暗中好似一點點的污漬,使陰暗顯得更陰暗。越來越悶塞的克利斯朵夫,等著開車的時間,五內如焚。他每小時要把火車表看上十多次,唯恐弄錯了。有一次他為了消磨時間,從頭至尾又看一遍,冷不防有一個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覺得這個地方是認得的,過了一會想起那是給他寫過多親熱的信的蘇茲的住處。他那時正心神無主,忽然想去拜訪這位陌生朋友了。那地方並不在他回去的路上,而是要再搭一二小時的區間車,在路上過一夜,換兩三次車,中間還不知要等多少時候。克利斯朵夫可完全不計算這些,馬上決定了:他的本能非要找些同情的慰藉不可,便不假思索,擬了一通電報打給蘇茲,告訴他明天早上到。但電報才發出,他已經後悔了。他很懊惱的笑自己老是有幻想。幹嗎再要去找新的煩惱呢?——可是事情已經定了,要改變主意也來不及了。

  在最後一部分等車的時間,他就想著這些念頭。車終於掛好了,他第一個上去;他的孩子氣使他直等到車子開了,從車門裡望見下著陣雨的灰色的天空下面,城市的影子慢慢在黑夜中消失了,方始能痛痛快快的呼吸。他覺得要是在這裡住上一晚的話,簡直會悶死的。

  正在這個時候,——下午六點光景,——哈斯萊有封信送到克利斯朵夫的旅館。克利斯朵夫的訪問惹起了他許多感觸,整個下午都不勝懊喪的想著,他對於這個懷著一腔熱情來看他,而竟受他那麼冷淡的可憐的青年,並非沒有好感。他後悔自己的態度。其實他是常常這樣心血來潮的鬧脾氣的。為了挽救一下,他送了一張歌劇院的門票去,又附了一張便條,約他在完場以後見面。——克利斯朵夫對這些事當然一點不知道。哈斯萊看見他沒來就心裡想:

  「他生氣了。那麼就算了!」

  他聳聳肩,也不再往下追究。第二天,一切都忘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和他已經離得很遠,——遠得連一輩子也不會再見了。而他們倆也永遠的孤獨下去了。

  彼得·蘇茲已經七十五歲。他身體非常衰弱,而且那麼大一把年紀也是不饒人的。個子相當高大,駝著背,腦袋垂在胸前,支氣管很弱,呼吸很困難。氣喘,鼻黏膜炎,支氣管炎,老是和他糾纏不清;那張不留鬍子的瘦長臉刻畫著痛苦的皺襉,很鮮明的顯出他和病魔苦鬥的痕跡,半夜裡常常需要在床上坐起來,身體向前彎著,流著汗,拼命想給他快要窒息的肺吸收些空氣進去。他鼻子很長,下端有點兒臃腫。深刻的皺痕在眼睛下面就一道一道的從橫里把腮幫分成兩半,而腮幫也因為牙床骨癟縮而陷了下去。塑成這張衰敗零落的面具的,還不只是年齡與疾病;人生的痛苦也有份兒。雖然如此,他並不憂鬱。神態安詳的大嘴巴表示他是個仁厚長者。但使老人的臉顯得和藹可親的,特別是那雙清明如水的淡灰眼睛,永遠從正面看著你,那麼安靜,那麼坦白,沒有一點兒隱藏,你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

  他一生沒有經過多少事,獨身已有多年,太太早死了。他性情不大好,人也不大聰明,長得一點不美。但他想起他的時候,心裡還是對他很好。他死了有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到現在,他每晚睡覺以前,總得和他默默的作一番淒涼而溫柔的談話,他每天都像是和他一起過活的。他沒有孩子,那是他的終身恨事。他把感情移在學生身上,對他們的關切不下於父親對兒子。人家可並沒怎麼報答他。老人的心很能接近年輕人的心,甚至自以為並不比他們的更老:他覺得所差的年歲根本算不了什麼。然而年輕人並不這樣想,認為老年人是屬於另一個時代的;並且他眼前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本能的不願意去看自己忙了一世以後的可悲的下場。偶爾有些學生,看到蘇茲老人對他們的禍福那麼關心,也不由得很感激,不時來問候他;離開了大學,他們還寫信來道謝,有幾個在以後幾年中還跟他通信。然後,老人聽不到他們的消息了,只有在報紙上知道這個有了發展,那個有了成績,覺得非常安慰,他們的成就仿佛就是他的成就。他也不怪怨他們不通音信:原諒他們的理由多的是;他絕不懷疑人家的感情,甚至以為那些最自私的學生也有像他對他們一樣的感情。

  但他精神上最好的避難所還是書本:它們既不會忘了他,也不會欺騙他。他在書本中敬愛的心靈現在已經超脫了時間的磨蝕,它們所引起而它們自己也似乎感受到的愛,還有它們像陽光一般布施給人家的愛,都是亘古常存,不會動搖的了。蘇茲是美學兼音樂史教授,他好比一個古老的森林,在心中千啼百囀的全是禽鳥的歌聲。這些歌有的是極遠極遠的,從幾世紀以前傳過來的,但亦不滅其溫柔與神秘。有的對他比較更熟更親切,那是些心愛的伴侶,每一句都使他想起悲歡離合的往事,所牽涉到的生活有的是有意識的,有的是無意識的:——(因為在太陽照耀的歲月下面,還有被無名的光照著的別的歲月。)——最後還有些從來沒聽到過的,說著大家期待已久而極感需要的話:那時聽的人就會打開心來歡迎它們,像大地歡迎甘霖一樣。蘇茲老人就是這樣的在孤獨生活中聽著群鳥歌唱的森林,像傳說中的隱士一般,被神奇的歌聲催眠了,而歲月悠悠,慢慢地流到了生命的黃昏;可是他的心始終和二十歲的時候一樣。

  他精神上的財富不限於音樂。他也愛好詩人,——不分什麼古人近人。他比較更喜歡本國的詩,尤其是歌德的,但也愛好別國的。他很博學,精通好幾國文字。他思想上是和埃爾特[62]與十八世紀末期的「世界公民」同時代的。他經歷過一八七○年前後的艱苦的鬥爭,受過那時代波瀾壯闊的思想的薰陶;但他雖然崇拜德國,可並不是一個「驕傲的人」。他像埃爾特一樣的認為:「在所有驕傲的人裡頭,以自己的國家來炫耀的人尤其荒謬絕倫」,也像席勒一樣的認為「只為了一個民族而寫作是最可憐的理想」。他的思想有時候是懦弱的,但胸襟是寬大的,對於世界上一切美妙的東西隨時都能熱心接受。他也許對庸俗的東西過於寬容,但他的本能絕不會錯過最優秀的作品;要是他沒有勇氣指斥輿論所捧的虛偽的藝術家,可永遠有勇氣替那些公眾不了解的傑出而強毅的人辯護。他往往受好心的累,唯恐對人不公平;大家喜歡的作品,他要是不喜歡的話,他一定認為錯在自己,終於也把那作品愛上了。他覺得愛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事。他精神上需要愛,需要欽佩,比他可憐的肺需要空氣更迫切。所以,凡是給他有個愛的機會的人,他真是感激到極點。——克利斯朵夫萬萬想像不到他的歌集對他所發生的作用。他自己寫作的時候所感到的情緒,還遠不及這位老人所感到的那麼生動,那麼真切。因為在克利斯朵夫,這些歌僅僅是內心的爐灶里爆發出來的幾點火星而已,它還有別的東西要放射;可是蘇茲老人等於忽然發現了整個的新天地,等他去愛的新天地。而這個天地的光明把他的心給照亮了。

  一年以來,他不得不辭退大學教席;一天壞似一天的身體不容許他再繼續授課。正當他躺在床上鬧病的時候,書商華爾夫照例派人送來一包新到的樂譜,其中就有克利斯朵夫的歌集。他單身住著,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幾個少數的家屬久已死了,只有一個年老的女僕照料。而他欺負他病弱,每樣事都自作主張。兩三個和他一樣高年的朋友不時來瞧瞧他;但他們身體也不大行,氣候不好的時節也躲在家裡,疏於訪問了。那時正是冬季,街上蓋滿著正在融化的雪:蘇茲整天沒看到一個人。房裡很黑:窗上蒙著一層黃色的霧,像幕一樣的擋住了視線;爐子燒得挺熱,教人累得很。鄰近的教堂里,一座十七世紀的古鐘每刻鐘奏鳴一次,用那種高低不勻,完全不準的聲音唱著讚美詩中的斷片零句,快樂的氣息聽來非常勉強,尤其在你心裡不高興的時候。老蘇茲背後墊著一大堆靠枕咳個不停。他拿著一向喜歡的蒙丹的集子想念下去,但今天念起來不像平時那麼有味,就讓書本在手裡掉了下去。他喘著氣,呼吸很困難,出神似的在那裡幻想。送來的樂譜放在床上,他沒勇氣打開來,只覺得心裡很悲傷。終於他嘆了口氣,仔細解開繩子,戴上眼鏡,開始讀譜了。但他的心在別處,老想著排遣不開的往事。

  他一眼瞥見一支古老的讚美歌,那是克利斯朵夫採用一個誠樸虔敬的詩人的詞句,而另外加上一種新的表情的,原作是保爾·琪哈脫的基督徒流浪曲:

  希望罷,可憐的靈魂,

  希望之外還得強毅勇猛!

  ………

  等待啊,等待:

  你就會看到

  歡樂的太陽!

  這些讚美歌的詞句是老蘇茲熟悉的,但他從來沒聽見這種口吻……那已經不是單調到使你心靈入睡的,恬淡而虔敬的情緒,而是像蘇茲的心一樣的一顆心,比他的更年輕更堅強的心,在那裡受著痛苦,存著希望,希望看到歡樂,而真的看到了。他的手索索的抖著,大顆的淚珠從腮幫上淌下。他又往下念:

  起來罷,起來!跟你的痛苦,

  跟你的煩惱,說一聲再會!

  讓它們去吧,一切煩擾你的心靈,

  使你悲苦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在這些思想中間滲入一股年輕的剛強的熱情,而在最後幾句天真而充滿著信念的詩中,還有他的英雄式的笑聲:

  統治一切、領導一切的

  不是你,而是上帝。

  上帝才是君王,

  才能統治一切,統治如律!

  還有一節睥睨一切的詩句,是克利斯朵夫逞著少年的狂妄,從原詩中摘出來做他的歌的結論的:

  即使所有的妖魔反對,

  你也得鎮靜,不要懷疑!

  上帝絕不會退避!

  他所決定的總得成功,

  他要完成的總得完成,

  他會堅持到底!

  ……然後是一片輕快的狂熱,戰爭的醉意,好似古羅馬皇帝的凱旋。

  老人渾身打戰,氣吁吁的追隨著那激昂慷慨的音樂,有如兒童給一個同伴拉著手往前飛奔。他心跳著,流著淚,嘟嘟囔囔的嚷著:

  「啊!我的天!……啊!我的天!……」

  他又哭,又笑。他幸福了,窒息了。接著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嗆。老媽子莎樂美跑來,以為老人要完了。他繼續哭著,咳著,嘴裡叫著:「啊!我的天!……啊!我的天!……」而在短促的換口氣的時間,在兩陣咳嗆的過渡期間,他又輕輕地尖聲笑著。

  莎樂美以為他瘋了。等到他弄明白了這次咳嗆的原因,就很不客氣的埋怨他:

  「怎麼能為了這種鬼事而攪成這副模樣!把這個給我!讓我拿走。不准再看。」

  但老人一邊咳著一邊不肯讓步,大聲叫莎樂美別煩他。因為他還是和他爭,他就勃然大怒,發誓賭咒,鬧得氣都喘不過來。他從來沒看見他生這麼大的氣,敢和他這樣頂撞。他愣了一愣,不禁把手裡抓著的東西放下了;可是他惡狠狠的把他數說了一頓,拿他當老瘋子看待,說他一向認為他是個有教養的人,現在才知道看錯了,他居然說出連趕車的也要為之臉紅的咒罵,眼睛差點兒從頭裡爆出來,倘使那是兩支手槍的話,還不早要了他的命!……要不是蘇茲氣得從枕上抬起身子大叫一聲「出去!」他盡可以這樣的嘮叨下去。可是主人那種斬釘截鐵的口氣,使他出去的時候把門大聲碰了一下,說從此以後儘管他叫他,他也不願意勞駕的了,他要死過去,他也不管了。

  於是,一點點黑起來的屋子裡又安靜了。鐘聲在平靜的黃昏中又響起來,依舊是那種平板的,可笑的聲音。老蘇茲對剛才的發怒有點慚愧,一動不動的仰天躺著,氣吁吁的,等心裡的騷動平下去;他把心愛的歌集緊緊摟在懷裡,像孩子一般的笑著。

  一連好幾天,他好像出神了。他再也不想到他的疾苦,不想到冬天,不想到黯淡的日色,不想到自己的孤獨。周圍一切都是愛,都是光明。在行將就木的年齡,他覺得自己在一個陌生朋友的年輕的心中再生了。

  他竭力想像克利斯朵夫的相貌,可始終不是他的真面目。他把克利斯朵夫想像得像他自己喜歡長的模樣:淡黃的頭髮,瘦削的身材,藍眼睛,聲音很輕,好像蒙著一層什麼似的,性格和平,溫柔,膽小。並且不管他究竟長得怎麼樣,他總是預備把他理想化。凡是他周圍的人:學生,鄰居,朋友,老媽子,他都把他們理想化。他的仁厚跟不會批評的脾氣——一半也是故意的,因為這樣才好減少煩惱,——在周圍造成了許多清明純潔的面目,跟他自己的一樣。那是他的善心扯的謊,沒有它,他就活不了。但他也並不完全受這些謊話的騙;夜裡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往往嘆著氣想到白天無數的小事情,都是跟他的理想牴觸的。他明知莎樂美在背後跟鄰舍街坊嘲笑他,在每周的帳目上有規則的舞弊。他明知學生們用到他的時候對他恭而敬之,利用完了就把他置之腦後。他明知大學裡的同事們從他退職以後把他完全忘了,他的後任剽竊他的文章而根本不提他的名字,或是提到他的名字而引他的一句毫無價值的話,挑他的眼兒:——這種手段在批評界中是慣用的。他知道他的老朋友耿士今天下午又對他扯了一個大謊,也知道另外一個朋友卜德班希米脫借去看幾天的書是永遠不會還他的了,——那對一個愛書本像愛真人一般的人是非常痛苦的。還有許多別的傷心事,新的舊的,都常常浮到他腦子裡來;他不願意去想;可是它們老在那裡,他清清楚楚的感覺到。那些回憶有時竟使他痛苦得心如刀割,在靜寂的夜裡呻吟著:「啊!我的天!我的天!」——隨後,他把不痛快的念頭撩在一邊,否認它們:他要保持自己的信心,要樂天知命,要相信別人,結果他便真的相信了。他的幻象已經被無情的現實毀滅了多少次——但他永遠會生出新的幻象,……沒有幻象他簡直不能過活。

  素不相識的克利斯朵夫,在他的生活中成為一個光明的中心。克利斯朵夫給他的第一封措辭冷淡的覆信,應當會使他難過的——(也許他的確是難過的);——可是他不願意承認,倒反喜歡得像小孩子一樣。他那麼謙虛,對別人根本沒有多大要求,只要得到人家一點兒感情就足夠做他愛人家感激人家的養料。他從來不敢希望有福氣看到克利斯朵夫,他太老了,不能再上萊茵河畔去旅行一次;至於請克利斯朵夫到這兒來,更是做夢也沒想到的。

  克利斯朵夫的電報送到的時候,他正坐上桌子吃晚飯。他先是弄不明白:發報人的名字很陌生,他以為人家送錯了電報,不是給他的;他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慌亂中眼鏡也戴不穩,燈光又不夠亮,字母都在眼前跳舞。等到明白以後,他簡直騷動得把晚飯都忘了。莎樂美提醒他也沒用:沒法再吞一口東西。他把飯巾往桌上一丟,也不像平時那樣把它折好,便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子,去拿了帽子和手杖往外就跑。好心的蘇茲遇到一件這樣快樂的事,第一個念頭便是要把他的快樂分點給別人,把克利斯朵夫要來的消息通知他的朋友們。

  他有兩個朋友,都是像他一樣愛好音樂的,也被他引起了對克利斯朵夫的熱情:一個是法官薩繆爾·耿士,一個是牙醫生兼優秀的歌唱家奧斯加·卜德班希米脫。三個老朋友常在一起談著克利斯朵夫,把所能找到的克利斯朵夫的作品統統演奏過了。卜德班希米脫唱著,蘇茲彈著琴,耿士聽著。然後,三個人幾小時的低徊讚嘆。他們弄著音樂的時候,不知說過多少次:「啊!要是克拉夫脫在這兒的話!」

  蘇茲在街上想著自己的快樂和將要使朋友們感到的快樂,自個兒笑起來了。天快黑了;耿士住在離城半小時的一個小村上。可是天色還很亮:四月的黃昏多麼柔和;夜鶯在四下里歌唱。老蘇茲快活得心都化開了,呼吸一點沒有困難,兩條腿像二十歲的時候一樣。他輕快的走著,全不防在黑暗中常常絆腳的石子。遇到車輛,他就精神抖擻的閃在路旁,高高興興的和趕車的打招呼,對方在車燈底下看到是他,不由得很奇怪。

  走到村口耿士家的小園子前面,天已經全黑了。他敲著門,直著嗓子叫耿士。耿士打開窗來,神色倉皇的出現了。他在暗中探望,問:「誰啊?叫我幹嗎?」

  蘇茲喘著大氣,興高采烈的嚷道:「克拉夫脫……克拉夫脫明天到……」

  耿士莫名其妙,只認出了他的聲音:「蘇茲!怎麼啦?這麼晚趕來什麼事啊?」

  蘇茲又說了一遍:「他明天到,明天早上!……」

  「什麼?」耿士一點兒摸不著頭腦。

  「克拉夫脫!」

  耿士把這句話想了一會,忽然很響亮的叫了一聲,表示他明白了:

  「我就來!」他喊道。

  窗子重新關上。他在石階上出現了,手裡拿著燈,往園子裡走過來。他是個身材矮小的老頭兒,挺著大肚子,腦袋也很大,灰色頭髮,紅鬍子,臉上和手上都有雀斑。他銜著一個瓷器菸斗,邁著細步走來。這個和善而有點迷迷糊糊的人,一輩子從來不為什麼事著急的。可是蘇茲帶來的新聞也不免使他一反常態,興奮起來;他把短短的手臂跟手裡的燈一齊舞動著,問:「真的?他到這兒來嗎?」

  「明天早上。」蘇茲好不得意的揚了揚電報。

  兩位老朋友到涼棚底下坐在一條長凳上。蘇茲端著燈。耿士小心翼翼的展開電報,慢慢地低聲念著;蘇茲又從他肩頭上高聲念著。耿士還看了電報四周的小字,拍發的時刻,到達的時刻,電文的字數。隨後他把這張寶貴的紙還給了蘇茲。蘇茲得意的笑著,耿士側了側腦袋瞧著他說:「啊!好!……啊!好!」

  耿士想了一會,吸了一大口煙又吐了出來,然後把手放在蘇茲膝蓋上,說道:

  「得通知卜德班希米脫。」

  「我去。」蘇茲說。

  「我跟你一塊兒去。」耿士說。

  他進去放下了燈,馬上回出來。兩個老人手挽著手走了。卜德班希米脫住在村子那一頭。蘇茲和耿士一路說著閒話,心裡老想著那件事。忽然耿士停住腳步,用手杖往地上敲了一下:「啊!該死!……他不在這兒!……」

  這時他才記起卜德班希米脫下午到鄰近一個城裡開刀去了,今晚要在那邊過夜,而且還得待上一二天。蘇茲聽了這話慌了。耿士也一樣的發急。卜德班希米脫是他們倆非常得意的人物;他們很想拿他來做面子的。因此兩人站在街上沒了主意。

  「怎麼辦?怎麼辦?」耿士問。

  「非教克拉夫脫聽一聽卜德班希米脫的唱不可。」蘇茲說。

  他想了想又道:「得打一個電報給他。」

  他們就上電報局,共同擬了一個措辭激動的長電,簡直教人弄不明白說的是什麼。發了電報,他們走回來。

  蘇茲計算了一下:「要是他搭頭班車,明天早上就可以到這兒。」

  但耿士認為時間已經太晚,電報大概要明天早上才送到。蘇茲搖搖頭;兩人一齊說著:「事情多不巧!」

  他們倆在耿士門口分手了;耿士雖然和蘇茲友誼那麼深,可絕不至於冒冒失失的把蘇茲送出村口,回頭再獨自在黑夜裡走一段路,哪怕是極短的路。他們約定明天在蘇茲家裡吃中飯。蘇茲又望望天色,不大放心的說:「明兒要能天晴才好!」

  自命為通曉氣象的耿士,鄭重其事的把天色打量了一會,——(因為他也像蘇茲一樣,極希望克利斯朵夫來的時候能看到他們的地方多美)——說道:

  「明兒一定是好天。」

  這樣,蘇茲的心事才輕了一半。

  蘇茲回頭進城,好幾次不是踏在車轍里差點兒跌跤,就是撞在路旁的石子堆上。回家之前他先到點心鋪定了一種本地著名的餅,快到家了,又退回去到車站上問明車子到達的時刻。到了家中,他和莎樂美把明天的飯菜商量了老半天。這樣以後,他才筋疲力盡的上床;可是他像聖誕前夜的小孩子一樣興奮,整夜在被窩裡翻來覆去,一刻兒都沒睡著。到半夜一點,他想起來吩咐莎樂美,明天中上最好做一盤蒸鯉魚,那是他的拿手菜。結果他並沒去說,而且也是不說的好。但他仍舊下了床,把那間預備給克利斯朵夫睡的臥室收拾一番:他十二分的小心,不讓莎樂美聽見聲音,免得受埋怨。他提心弔膽,唯恐錯失了火車的時刻,雖然克利斯朵夫在八點以前絕不會到。他一大早就起身了,第一眼是望天:耿士說得不錯,果然是大好的晴天。蘇茲躡手躡腳的走下地窖,那是因為怕著涼,怕太陡的梯子而久已不去的;他挑出最好的酒,回上來的時候腦門在環洞高頭重重的撞了一下,趕到提著滿滿的一籃爬完梯子,他以為簡直只要閉過氣去了。隨後他拿著剪刀往園子裡去,毫不愛惜的把最美的薔薇和初開的紫丁香一齊剪下。隨後他回到臥室,性急慌忙的刮著鬍子,割破了兩三處,穿扮得齊齊整整,動身往車站去了。時間還只有七點。儘管莎樂美勸說,他連一滴牛奶都不肯喝,說克利斯朵夫到的時候一定也沒用過早點,他們還是回來一起吃罷。

  他到站上,離開火車到的時候還差三刻鐘。他好不耐煩的等著克利斯朵夫,而結果竟把他錯過了。照理應該耐著性子等在出口的地方,他卻是站在月台上,被上車下車的旅客擠昏了。雖然電報上寫得明明白白,他卻以為,天知道為什麼緣故,克利斯朵夫搭的是下一班車;並且他也絕對想不到克利斯朵夫會從四等車廂里跳下的。克利斯朵夫到了好久,直接往他家裡奔去的時候,蘇茲還在站上等了半小時。更糟的是,莎樂美也上街買菜去了:克利斯朵夫發現大門上了鎖。鄰人受著莎樂美的囑託,只說他一會兒就回來的;除此以外,再沒別的解釋。克利斯朵夫既不是來找莎樂美的,也不知道莎樂美是誰,認為那簡直是跟他開玩笑;他問到大學音樂導師蘇茲在不在,人家回答說在,可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克利斯朵夫一氣之下,走了。

  老蘇茲掛著一尺長的臉回來,從也是剛回家的莎樂美嘴裡知道了那些情形,不禁大為懊惱,差點兒哭出來。他認為老媽子太蠢了,怎麼在他出門的時候沒有托人家請克利斯朵夫等著。他非常憤怒。莎樂美跟他一樣氣哼哼的回答說,他想不到他會那樣的蠢,甚至把特意去迎接的客人都錯失了。老人並不浪費時間和他爭,立刻回頭走下樓梯,依著鄰人渺渺茫茫的指點,出發找克利斯朵夫去了。

  克利斯朵夫撞在門上,沒見到一個人,連一張道歉的字條都沒有,很是生氣。在等下一班火車開行之前,他不知道怎麼辦:看到田野很美,便散步去了。這是一座安靜宜人的小城,坐落在一帶柔和的山崗底下;屋子四周全是園子,櫻桃樹開滿了花;有的是碧綠的草地,濃密的樹蔭,年代並不悠久的廢墟;青草叢裡矗立著白石的柱子,上面放著古代公主們的胸像,臉上的表情那麼溫和,那麼可愛。城的周圍,只看見青蔥的草原與小山。野花怒放的灌木叢中,山鳥叫得非常快樂,好比一組輕快響亮的木笛在那裡合奏。要不了多少時候,克利斯朵夫惡劣的心緒消散了:他把蘇茲完全給忘了。

  老人滿街跑著,向走路人打聽,都一無結果。他直爬到山坡高頭的古堡前面,正當他好不傷心的走回來的時候,他那雙看得很遠的尖銳的眼睛,忽然瞥見在幾株樹底下有個男人躺在草地上。他不認得克利斯朵夫,不能知道是不是他。那男子又是背對著他,把半個頭都埋在草里。蘇茲繞著草地,在路上轉來轉去,心跳得很厲害:

  「一定是他了……噢,不是的……」

  他不敢叫他,可是靈機一動,把克利斯朵夫的歌裡頭的第一句唱起來:

  赫夫!赫夫!……(起來罷!起來!)

  克利斯朵夫一躍而起,像條魚從水裡跳出來似的,直著嗓子接唱下去。他高興之極的回過身來:滿面通紅,頭上儘是亂草。他們倆互相叫著姓名,向對方奔過去。蘇茲跨過土溝,克利斯朵夫跳過柵欄。兩人熱烈地握著手,大聲說笑著一同往家裡走。老人把早上的倒霉事兒說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幾分鐘以前還決定搭車回家,不再去找蘇茲,現在立刻感覺到這顆心多麼善良多麼純樸,開始喜歡他了。還沒走到蘇茲家裡,他們已經彼此說了許多心腹話。

  一進門,他們就看到耿士;他聽說蘇茲出去找克利斯朵夫了,便消消停停的在那兒等著。老媽子端上咖啡跟牛奶。克利斯朵夫說已經在鄉村客店用過早點。老人聽了大為不安:客人到了本地,第一頓飯竟沒有在他家裡吃,他覺得難過極了;像他那種至誠的心是把這些瑣碎事兒看作天樣大的。克利斯朵夫懂得他的心理,暗中覺得好玩,同時也更喜歡他了。為了安慰主人,他說還有吃第二頓早點的胃口,而且他馬上用事實來證明了。

  克利斯朵夫所有的煩惱一霎時都化為烏有:他覺得遇到了真正的朋友,自己又活過來了。講到這次的旅行和失意的時候,他把話說得那麼滑稽,好比一個放假回來的小學生。蘇茲眉飛色舞,不勝憐愛的瞅著他,心花怒放的笑了。

  不久,話題就轉到三個人友誼的關鍵上去,他們談著克利斯朵夫的音樂。蘇茲渴望克利斯朵夫彈幾闋他的作品,只是不敢說。克利斯朵夫一邊談話一邊在室內來回踱著。他走近打開著的鋼琴的時候,蘇茲就留神他的腳步,心裡巴不得他停下來。耿士也是一樣的期望著。果然,克利斯朵夫嘴裡說著話,不知不覺的在琴前坐下,眼睛望著別處,把手指在鍵盤上隨便撫弄;這時兩老的心都跳起來。不出蘇茲所料,克利斯朵夫試了兩三組琶音以後真的動了興:一邊談著一邊又按了幾個和弦,接著竟是完整的樂句;於是他不作聲了,正式彈琴了。兩個老人交換了一個得意的,會心的眼色。

  「你們知道這個曲子嗎?」克利斯朵夫奏著他的一闋歌問。

  「怎麼不知道!」蘇茲挺高興的回答。

  克利斯朵夫只顧彈著,側著臉,說:「喂,你的琴不大高明了!」

  老人非常懊喪,趕緊道歉:「是的,它老了,跟我一樣了。」

  克利斯朵夫轉過身子,望著這個好像求人原諒他老朽的蘇茲,把他兩隻手一齊抓著,笑起來了。他打量著老人天真的眼睛,說:「噢!你,你比我還年輕呢。」

  蘇茲聽了哈哈大笑,順便說到自己衰老多病的情形。

  「得了吧!」克利斯朵夫搶著回答,「那有什麼相干?我知道我的話是不錯的。是不是,耿士?」

  (他已經省去「先生」二字了。)

  耿士一疊連聲的表示同意。

  蘇茲看到人家恭維他的年輕,也想讓他的鋼琴沾點兒光。

  「還有幾個音很好聽呢。」他膽怯的說。

  他隨手按了四五個相當明亮的音,在琴的中段,大概有半個音階。克利斯朵夫懂得這架琴對他是個老朋友,便一邊想著蘇茲的眼睛一邊很親熱的回答:

  「不錯,它還有很美的眼睛。」

  蘇茲臉上頓時有了光彩,對舊鋼琴說了些不清不楚的讚美的話,可是看到克利斯朵夫重新彈琴了,就馬上住嘴。歌一支又一支的奏下去,克利斯朵夫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唱著。蘇茲眼睛水汪汪的,對他每一個動作都留著神。耿士交叉著手按在肚子上,閉著眼睛細細的吟味。克利斯朵夫不時得意揚揚的轉過頭來,對著兩個聽得出神的老頭兒說:

  「嘿!多美啊!還有這個,你們覺得怎麼樣?還有這個……那是頂美的一個——現在我再給你們奏一個曲子,讓你們快樂得像登天一樣……」儘管他說話這麼天真,兩個老人絕不會笑話他。

  他才奏完一個如夢如幻的曲子,掛鍾里的鷓鴣叫起來了。克利斯朵夫聽了怒氣沖沖的直跳直嚷。耿士被他驚醒了,睜大著眼睛骨碌碌的亂轉。蘇茲先是莫名其妙,直看到克利斯朵夫一邊對著搖頭擺尾的鷓鴣摩拳擦掌,一邊嚷著要人把這混帳的鬼東西拿開的時候,蘇茲才破題兒第一遭覺得這聲音的確難受,端過一張椅子,想上去把煞風景的東西親自摘下來。他差點兒摔跤,被耿士攔住了不讓再爬。於是他叫莎樂美。莎樂美照例慢騰騰的走來,而不耐煩的克利斯朵夫已經把掛鍾卸下,放在他的懷裡了。他抱著鍾愣在那裡:

  「你們要我把它怎麼辦呢?」他問。

  「隨你怎辦。拿去就是了,只要從此不看見它!」蘇茲說著,和克利斯朵夫一樣的不耐煩。

  他不懂自己對於這厭物怎麼會忍耐了那麼些年的。

  莎樂美以為他們都瘋了。

  音樂重新開始,時間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莎樂美來報告說中飯已經開出來了。蘇茲可教他住嘴。過了十分鐘,他又來了;再過十分鐘,他又來了:這一回他可氣沖沖的,勉強裝著鎮靜的神氣,站在屋子中間,不管蘇茲怎麼樣絕望的對他做著暗號,逕自大聲的說:

  「諸位先生喜歡吃冷菜也好,喜歡吃熱菜也好,對我都沒關係;只要吩咐就是了。」

  蘇茲對於這種沒有規矩的事很慚愧,想把女僕訓斥一頓:可是克利斯朵夫大聲笑了出來。耿士也笑了,終於蘇茲也跟著笑了。莎樂美看到自己的話有了作用很得意,轉過身來走了,神氣活像一個皇后赦免了他的臣下。

  「他真痛快!」克利斯朵夫離開了鋼琴,站起來說。「他也沒錯。音樂會中間闖進個把人有什麼大不了呢?」

  他們開始吃飯了。飯菜挺豐富挺有味道。蘇茲激起了莎樂美的好勝心,而他也巴不得找個機會來顯顯本領,絕不辜負這種機會。兩位老朋友非常好吃。耿士上了飯桌子簡直變了一個人,眉開眼笑,像太陽一般,那模樣大可以給飯店做個招牌。蘇茲對好酒好菜的欣賞也不下於耿士,可惜為了病病歪歪的身子不能儘量。但他不大肯顧慮到這一點,因之常常要付代價。那他可絕對不抱怨;要是他病了,至少肚裡明白是怎麼回事。和耿士一樣,他也有家傳的食譜。所以莎樂美是服侍慣一般內行的。可是這一次,他把所有的傑作都拿來排在一個節目上,仿佛是萊茵菜的展覽大會,那是一種本色的,保存原味的烹調,用著各式各種草本的香料,濃釅釅的沙司[63],作料豐富的湯,標準的清燉砂鍋,其大無比的鯉魚,酸鹹菜燒醃肉,全鵝,家常餅,茴香麵包。克利斯朵夫嘴巴塞得滿滿的,狼吞虎咽的得意極了。他跟他的父親祖父胃口一樣大,一次可以吞下整隻的鵝。平時他能整星期的光吃麵包和乳餅,而有機會的時候可以吃得脹破肚子。蘇茲又誠懇又殷勤,眼睛挺溫柔的瞧著他,把他灌了許多萊茵名酒。滿面通紅的耿士認為這一下才遇到了對手。莎樂美嘻開著大臉盤樂死了。——克利斯朵夫剛到的時候,他有點兒失望。蘇茲事先對他把客人說得天花亂墜,所以他理想中的克利斯朵夫是個大官兒一樣的人物,渾身都是頭銜。見到了客人的面,他不由得肚裡想著:

  「原來也沒什麼大不了!」

  在飯桌上,克利斯朵夫可得到了他的好感;像他那樣大為賞識他的本領的人,他還是第一次碰到。所以他竟不回到廚房去而站在飯廳門口,看著克利斯朵夫一邊說著傻話,一邊東西照舊吃個不停;他把拳頭插在腰裡,哈哈大笑。大家都興高采烈。美中不足的就是沒有卜德班希米脫在座。他們幾次三番的說:

  「嘿!要是他在這兒,他才會吃,會喝,會唱呢!」

  這一類讚揚的話簡直說不完。

  「要克利斯朵夫能聽到他的唱才好呢!……大概是聽得到的。今晚卜德班希米脫可以回來了,至遲也不會過今天夜裡……」

  「噢!今天夜裡我早已不在這兒了。」克利斯朵夫說。

  蘇茲喜滋滋的臉立刻沉了下來。

  「怎麼不在這兒?」他聲音發抖了。「你今天不會走吧?」

  「要走的,」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的回答,「搭夜車走。」

  這一下蘇茲可傷心了。他是預算克利斯朵夫在他家裡住幾天的,便嘟嘟囔囔的說:「那怎麼行呢?……」

  耿士也接著說:「還有卜德班希米脫怎辦呢?……」

  克利斯朵夫把他們倆都瞧了瞧,兩人友好的臉上那種失望的表情使他感動了,就說:「唉!你們多好!……那麼我明天早上走,行嗎?」

  蘇茲馬上握著他的手:「啊!好極了!謝謝你!謝謝你!」

  他跟小孩子一樣把明天看得那麼遠,遠得用不著去想。他只知道克利斯朵夫今天不走,今天一天,今天晚上,他們都可以在一起,他要睡在他的家裡:除此以外,蘇茲不願意想得更遠了。

  大家又恢復了興致。蘇茲忽然神色莊嚴的站起來,預備為遠來的貴客乾杯,他用著感動而浮誇的措辭,說客人肯光臨小城,枉顧寒齋,對他是極大的光榮和愉快;他祝頌他歸途平安,祝頌他前程遠大,祝頌他成功,祝頌他榮名蓋世,也祝頌他享盡人世的幸福。接著他又為「高貴的音樂」乾杯,——為他的老朋友耿士乾杯,——為春天乾杯,——最後也沒忘了為卜德班希米脫乾杯。耿士也起來為蘇茲和另外幾個朋友乾杯;克利斯朵夫為結束這些乾杯起見,便起來為莎樂美乾杯,把他羞得漲紅了臉。然後,他不等兩位演說家致答詞,馬上唱起一支著名的歌,兩個老人也跟著唱起來。一曲完了又是一曲,末了是一支三部合唱的歌,大意是稱頌友誼,音樂和美酒的:笑聲與碰杯聲,和歌聲鬧成一片。

  離開飯桌的時候已經三點半,他們頭腦都有點重甸甸的。耿士倒在一張沙發里,很想睡個中覺。蘇茲經過了早上那種緊張的情緒,再加那些乾杯,也支持不住了。兩人都希望克利斯朵夫坐下來給他們彈上幾小時的琴。可是那怪脾氣的年輕人精神百倍,興致好得很:他按了兩三個和弦,突然把琴關上了,望望窗外,提議出去溜個半天。他覺得田野美極了。耿士表示不大熱心,但蘇茲立刻認為這主意妙極了,他本應當帶客人去瞧瞧本地的公園。耿士皺了皺眉頭,可也不表異議:因為他和蘇茲一樣願意讓克利斯朵夫欣賞一下他們的本地風光。

  於是他們出去了。克利斯朵夫挽著蘇茲的手臂走得很快,超過了老人的體力。耿士跟在後面抹著汗。他們很興奮的談著話。人家站在屋門口看見他們走過,都覺得蘇茲教授今天的神氣活像個年輕人。一出城,他們就望草原上走。耿士抱怨天氣太熱。一點不體恤人的克利斯朵夫可認為氣候好極了。還算是兩老運氣,因為他們常常停下來討論問題,而繼續不斷的談話也令人忘了路程的遙遠。他們進了樹林。蘇茲背著歌德和莫里克的詩句。克利斯朵夫很喜歡詩歌,可一首都記不得,他一邊聽一邊恍恍惚惚的幻想起來,終於音樂代替了字句,把詩完全給忘了。他佩服蘇茲的記憶力。把他和哈斯萊比較之下,差別真是太大了!一個是又老又病,一年倒有一大半關在臥房裡,差不多在這個內地小城中過了一輩子,可是他精神多麼活躍!一個是又年輕又出名,住著藝術中心的大都市,舉行音樂會的時候跑遍了歐洲,可是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什麼都不願意知道!克利斯朵夫所知道的現代藝術的潮流,蘇茲不但全部熟悉,而且還知道無數關於古代與外國音樂家的事,為克利斯朵夫聞所未聞的。他的記憶仿佛是一口深不可測的蓄水池,凡是天上降下的甘霖都給它保存在那裡。克利斯朵夫聚精會神的汲取它的寶藏;蘇茲看見克利斯朵夫興致這樣濃厚也覺得不勝快慰。他有時碰到過一些殷勤的聽眾或溫良恭順的學生,可始終缺少一顆年輕而熱烈地心來分享他多麼豐富的熱情。

  直到老人冒冒失失的說出他對勃拉姆斯的欽慕為止,他們倆是世界上最知己的朋友。但一提到這個名字,克利斯朵夫立刻變了臉色,冷冷地生氣了:他把蘇茲的手臂放了下來,聲色俱厲的說,凡是喜歡勃拉姆斯的人不能跟他做朋友。那簡直是在他們的快樂上面澆了一盆冷水。蘇茲膽子太小了,不敢爭辯;又是太真誠了,不能扯謊,便支吾其辭的想解釋一番。可是克利斯朵夫斬釘截鐵的一句:「甭提了!」根本不容許對方再說下去。然後是一片難堪的靜默。他們繼續走著,兩個老人低著頭,彼此連望都不敢望。耿士咳了幾聲,想把話接下去,提到樹林和美妙的天氣;但克利斯朵夫氣惱之下,除了幾個單字,根本不答腔。耿士在這一方面得不到回音,便轉過來向蘇茲談話;可是蘇茲喉嚨梗塞著,竟沒法開口。克利斯朵夫在眼梢里覷著他,想笑出來:他已經原諒他了。其實他並沒真正的懷恨,甚至覺得自己使可憐的老人傷心未免野蠻;但他濫用威力,不願意立刻取消前言。所以直到走出樹林,三個人始終保持著這種態度:兩個垂頭喪氣的老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克利斯朵夫輕輕地打著呼哨,只裝不看見他們。突然之間,他忍不住了,大聲笑了出來,轉身向著蘇茲,伸出結實的手抓著他的胳膊:

  「好朋友!」他親熱地望著他說,「你瞧,這多美啊!多美啊!……」

  他說的是田野和天氣;但他笑眯眯地眼睛仿佛是說:

  「你是好人。我是蠻子。原諒我罷!我真愛你。」

  老人的心化開來了,好像日蝕之後又出了太陽。但他只要過了一會兒才能開口。克利斯朵夫重新攙著他的手臂,格外親熱的和他談著話;他一上勁,不知不覺加緊了腳步,沒留意把兩個同伴累得筋疲力盡。蘇茲可並不抱怨;他滿心歡喜,簡直不覺得累。他知道今天這樣的不保重,事後一定要付代價的。可是他想:「喝,明天,管它幹嗎!反正他走了我盡可以休息。」

  可是不像他那麼興奮的耿士已經落後了十幾步,顯得可憐巴巴的。終於克利斯朵夫也覺察了,不勝惶愧的道歉,提議在白楊底下的草坪上躺一會。蘇茲當然贊成,沒想到他的支氣管會不會受影響。幸而耿士替他想起了;或者他至少覺得這麼一說,自己不必渾身大汗的去躺在涼快的草地上。他建議到鄰近的站上搭火車回去。大家立刻照辦了。雖然很累,他們還得加緊腳步以免遲到;結果他們到站的時候,火車正好進站。

  這時忽然有個胖子衝到車廂門口,大聲叫著蘇茲和耿士的名字,還加上一大串他們的頭銜和讚揚他們德行的形容詞,舞動著手臂像個瘋子。蘇茲和耿士也叫叫嚷嚷的,舞動著手臂回答他,一邊撲向胖子的車廂,胖子也在人堆里推呀撞的奔過來。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的跟著跑,問:「什麼事啊?」

  兩人欣喜欲狂的喊道:「就是那卜德班希米脫呀!」

  這名字對他並沒多大意思。他早已忘了飯桌上的乾杯。卜德班希米脫站在火車的月台上,蘇茲和耿士站在踏級上,高聲喧嚷,鬧得人耳朵都聾了;他們覺得這一次的巧遇真是妙不可言。火車已經開動,他們趕緊爬上去。蘇茲把大家介紹了。卜德班希米脫行過禮,馬上呆著臉,像根柱子一樣站得筆直,先說了一大堆客套,然後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拼命的搖了五六下,好似要把它拉掉似的,接著又大聲的嚷了。克利斯朵夫在他的叫喊聲中聽出來,他感謝上帝和他的本命星君使他能有這番奇遇。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拍著大腿詛咒那個倒霉運,使他從來不離開本城的人,偏偏在指揮先生光臨的時候出了門。他看到蘇茲的電報,早車已經開出一小時;送達的時候他還睡著,人家以為不該驚動他。他為此跟旅館裡的人發了一個早上的脾氣,便是現在,他的氣還沒消呢。為了急於回來,他把他的主顧,看診的約會,一股腦兒丟開了,馬上搭著第一班車。不料這該死的車和幹線上銜接的車脫了班,讓卜德班希米脫在交叉站上等了三小時;在那邊他把他字彙中所有的驚嘆辭都用盡了,拿這件倒霉事兒向站上看門的和別的等車的旅客講了幾十遍。後來終於出發了。他一路提心弔膽,唯恐趕不上貴客……幸而,謝謝上帝!謝謝上帝!……

  他重新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把它放在指頭毛茸茸的大手掌里拼命的捏。他長得意想不到的胖,個子的高大也跟他的胖成為比例:方腦袋,紅紅的頭髮剪得很短,臉上不留鬍子,長著許多小皰,大眼睛,大鼻子,厚嘴唇,雙疊下巴,短脖子,背脊闊得異乎尋常,肚子像個酒桶,胳膊和身體離得老遠,大手大腳,整個兒是一座山一般的肥肉,因為吃得過分,喝多了啤酒而變得不成樣了,活像在巴維哀邦各鄉各鎮的街上搖來擺去,跟填鴨一樣餵起來的那些胖子。為了高興也為了天熱,他渾身像一堆牛油似的發亮;兩隻手忽而放在分開著的膝蓋上,忽而放在鄰人的膝蓋上,他一刻不停的說著話,卷著舌頭把所有的子音在空中打轉,像放連珠炮。有時,他笑得前仰後合,張著嘴巴,一疊連聲的呵呵大笑,差點兒閉過氣

  去。他笑得把蘇茲和耿士都傳染了,他們狂笑了一陣,擦著眼睛望著克利斯朵夫,神氣之間仿佛是問他:「嗯,你覺得怎麼樣?」

  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只是駭然的想著:「唱我的歌的難道就是這個怪物嗎?」

  他們回到蘇茲家裡。克利斯朵夫只希望能避免聽卜德班希米脫的唱。雖然卜德班希米脫心癢難熬的想顯本領而一再暗示,他可絕對不接下文。但蘇茲和耿士一心一意要拿他們的朋友來獻寶,克利斯朵夫這關是逃不過的了。他便沒精打采的坐到鋼琴前面,心裡想:「好傢夥,好傢夥,你真不知輕重呢:小心點兒!我是對什麼都不留情的。」

  他想到等會要讓蘇茲傷心,不由得很難過;但他認為與其讓這個法斯太夫[64]糟蹋他的音樂,寧可使他老人家受些痛苦。可是這一點倒無須他操心:胖子的聲音美極了。一聽最初幾節,克利斯朵夫就做了個驚訝的動作,使眼睛老盯著他的蘇茲嚇了一跳,以為他不滿意,趕到克利斯朵夫一邊彈著一邊臉色開朗起來,他才放下了心。於是老人的臉也給克利斯朵夫的快樂照出反光來了。一曲完了,克利斯朵夫轉過身來嚷著說,他從來沒聽見一個人把他的歌唱得這樣美的,那時蘇茲的快樂簡直無可形容;他的歡喜是比克利斯朵夫的滿意和卜德班希米脫的得意更甜蜜更深刻:因為他們倆所感到的不過是自己一個人的愉快,而蘇茲是把兩個朋友的愉快都感到了。音樂繼續下去。克利斯朵夫高興得叫了:他不懂這個又笨重又庸俗的傢伙怎麼會傳達出他的歌的思想。當然這並不是說他把所有細膩的地方都能準確的表現出來;可是他有克利斯朵夫從來沒法使職業歌唱家完全感覺到的那種激動和熱情。他望著卜德班希米脫,心裡想:「難道他真有這樣的感情嗎?」

  但他在胖子的眼睛裡,除了虛榮心獲得滿足的表示,根本沒看到什麼熱情。只有一股無意識的力在這個大塊文章的身體中蠢動。這股盲目的,被動的力,好比一隊士兵在那裡廝殺,既不知道跟誰廝殺,也不知道為什麼廝殺。一旦給歌的精神吸住之後,它便歡欣鼓舞的聽讓擺布:因為它需要活動,而要是讓它自尋出路的話,它就永遠不會知道怎麼活動的。

  克利斯朵夫心裡想,在創造人類的那天,造物主並沒為搭配人的四肢百體花過多少心血,只是隨隨便便的湊起來,不管它們放在一處是否相稱。所以每個人都是被他用信手拈來的零件配成的;應該是一個人的各個部分,竟分配在五六個不同的人身上:腦子在一個人身上,心在另一個人身上,而適合這個心靈的身子又在第三個人身上;樂器在一邊,奏樂器的人在另外一邊。有些人好比極名貴的小提琴,只因為沒人會拉,就給永遠關在匣子裡頭,而那般生來配拉這種提琴的人,倒反終身只能抱著一些可憐的樂器。他所以會發生這樣的感慨,尤其因為他自恨從來不能好好的唱一個歌。他的嗓子是唱不準的,自己聽了就討厭。

  可是,卜德班希米脫得意忘形,開始在克利斯朵夫的歌曲里「加點兒表情」,就是說把他自己的表情代替了原作的表情。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會覺得自己的曲子因之而生色,便慢慢地沉下臉來。蘇茲也發覺了。他是沒有批評精神而只知道佩服朋友的,自個兒絕不能發現卜德班希米脫的趣味惡劣。但他對克利斯朵夫的熱情,使他感受到少年的思想中最微妙的地方:他的心已經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克利斯朵夫身上了;所以他對卜德班希米脫浮誇的唱法也覺得受不了,想阻止他這種危險的傾向。可是要卜德班希米脫住嘴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唱完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接著想唱些教克利斯朵夫一聽名字就要噁心的,庸俗的歌曲,蘇茲費了不知多大的勁才把他攔住了。

  幸而僕人來請吃晚飯,堵住了卜德班希米脫的嘴巴。一上飯桌,他有了另外一個顯本領的機會。在這方面他是沒有敵手的;克利斯朵夫經過了中午的一頓,此刻懶得再和他競爭了。

  時間過得很快。三位老朋友圍著飯桌望著克利斯朵夫,把他的話句句咽在肚裡。克利斯朵夫很奇怪:在這個偏僻的小城裡,和這些從未一面的老人怎麼會相處得比自己的家人還親熱。他想:一個藝術家倘使能知道自己的思想在世界上會交結到這些不相識的朋友,他將要感到多麼幸福,——他的心會多麼溫暖,加增多少勇氣……可是事實往往並不如此:各人都孤零零的活著,孤零零的死掉,並且感覺得越深切,越需要互相傾訴的時候,越不敢把各人的感覺說出來。隨便恭維人的俗物,說話是挺容易的。可是愛到極點的人非竭力強迫自己就不能開口,不能說出他們的愛。所以對於一般敢說出來的人,我們應當感謝:他們不知不覺的在那裡幫助作者和他合作。克利斯朵夫非常感激蘇茲。他絕不把蘇茲和其餘的兩位一般看待,感覺到他是這一小組朋友中的靈魂,是愛與慈悲的洪爐,其餘兩人不過是這口爐子射出的反光而已。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脫對他的友誼是截然不同的。耿士是自私的傢伙,音樂給他的滿足,只像一隻貓受到人家撫愛。卜德班希米脫是一方面為了滿足虛榮心,一方面為了練習嗓子有種生理上的快感。他們完全不想了解克利斯朵夫,唯有蘇茲是真正的忘了自己,真正的愛著。

  夜深了,兩位客人都已經動身。屋子裡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蘇茲,他對老人說:

  「現在我要為你一個人彈琴了。」

  他坐在鋼琴前面,——像對著心愛的人那樣的彈奏。他彈著最近的作品,把老人聽得出神了。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邊,眼睛老盯著他,屏著氣。他那顆慈祥愷惻的心,連一點兒極小的幸福都不忍獨享,他不由自主的反覆說著:「唉!可惜耿士不在這兒!」

  克利斯朵夫聽了可有點兒不耐煩。

  一個鐘點過去了:克利斯朵夫老在那裡彈著;他們一句話都不說。克利斯朵夫彈完了,他們還是不作聲。一切都很靜:屋子,街道,都睡熟了。克利斯朵夫轉過身子,看見老人哭著,便站起來擁抱他。兩人在恬靜的夜裡低聲談著。隔壁屋裡的時鐘,滴滴答答的聲音隱約可聞。蘇茲輕輕地說著話,抱著手,身子望前探著一點;因為克利斯朵夫問到,他便講著他的身世,他的悲傷;他老防著自己,唯恐流露出嘆苦的口吻,他心裡真想說:「我錯了……我不該抱怨的……大家都對我很好……」

  事實上他並沒抱怨,只是在他平平淡淡敘述孤獨生活的時候,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惆悵的意味。他在最痛苦的敘述中參入某種很渺茫很感傷的理想主義,使克利斯朵夫聽了不快而不忍加以反駁。其實,那在蘇茲心中也不見得是一種堅定的信仰,只是需要信仰的一種熱望,——一種渺茫的希冀,為他當作水面上的浮標一般抓著不放的。他瞧著克利斯朵夫,想在他的眼睛中間找些加強他信仰的表示。克利斯朵夫看到朋友的眼神對他那麼信賴的老盯著,向他求救,同時也聽到希望他怎麼回答的暗示。於是克利斯朵夫說出了一番有勇氣有信心的話,正是老人所希望聽到而覺得非常安慰的。一老一少忘了年歲的差別,像年齡相仿而相愛相助的弟兄一般接近;弱的一個向強的一個求援:老人在青年的心中找到了依傍。

  半夜過後,他們分手了。克利斯朵夫明天應當起早,他要搭的車就是他坐著來的那一班。所以他趕緊脫著衣服上床。老人把客房收拾得仿佛預備他住上幾個月似的。桌上花瓶里插著幾朵薔薇和一枝月桂。書桌上鋪著一張全新的吸水紙,當天早上他教人搬了一架鋼琴進去,又在自己最珍視最心愛的書籍里挑了幾冊擺在近床的擱板上。沒有一個小地方他沒想到,而且都是一片誠心的想到的。可是一切都白費了:克利斯朵夫什麼也沒看見。他倒在床上,立刻睡熟了。

  蘇茲可睡不著。他再三回味著白天的快樂,同時已經在體驗離別的悲哀。他把彼此說過的話溫了一遍,想到親愛的克利斯朵夫睡在他身旁,跟自己的床只隔著一堵壁。他四肢酸軟,渾身癱倒了,氣也塞住了;他覺得在散步的時候著了涼,舊病快復發了;可是他只想著:「只要能支持到他動身就好了。」

  他唯恐忽然來一陣咳嗆把克利斯朵夫驚醒。他因為感激上帝,便做了一首詩,題材是根據西面的「主啊,如今你可以照你的話,釋放僕人安然去世……」[65]那一段。他渾身是汗的起床,坐上書桌把詩句寫下,仔細謄了一遍,又題上一段情意懇切的獻辭,署了姓名,填了日子和時刻;等到重新上床的時候,他打了個寒噤,整夜都不覺得溫暖。

  黎明來了。蘇茲不勝惆悵的想起昨天的黎明。但他埋怨自己不該讓這種思想把他最後幾分鐘的快樂給糟蹋了;他知道明天還要追悔今天這個時間呢;因此他竭力不讓自己辜負眼前這段光陰。他伸著耳朵聽隔壁屋子裡的動靜。可是克利斯朵夫聲息全無。他睡的姿勢還是晚上睡下去的姿勢。六點半了,他還睡著。要使他錯過開車的時間真是太容易了,反正他也不過一笑置之。可是老人沒有得到對方同意,絕不敢隨便支配一個朋友。他心裡想:

  「那絕不能說是我的錯,而且跟我完全不相干。只要我不作聲就行了。倘使他不準時起床,我還可以陪他一天。」

  可是他又回答自己說:「不,我沒有這權利。」

  於是他以為應當把他叫醒了,去敲房門。克利斯朵夫並不就醒,還得再敲幾下。老人心裡很難過,想著:「啊!他睡得多甜!很可以睡到中午呢!……」

  終於克利斯朵夫聲音挺高興的在裡頭答應了。他一知道鐘點不由得叫了一聲,接著就在屋子裡忙起來,亂鬨鬨的梳洗,唱著斷片的歌曲,還隔著牆和蘇茲親熱的招呼,說些傻話把悲傷的老人也逗樂了。然後他開了門走出來,精神挺好,一團高興,根本沒想到自己使人家難過。其實他又沒有什麼事需要他趕回去,多待幾天對他也毫無損失,而對蘇茲卻是莫大的愉快。但克利斯朵夫想不到這些。而且他不管對老人抱著多少好感,也很想告別了:昨天一天絮絮不休的長談,那些拼著最後一點熱情抓著他的人物,已經使他厭倦。何況他還年輕,以為來日方長,大家盡有重新聚首的機會:他現在也不是上什麼天涯地角,——不比那老人,明知不久就要到比天涯地角更遠的地方去,所以他瞧著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大有從此永訣的意味。

  他雖然筋疲力盡,還是把克利斯朵夫送到車站。外邊悄悄地下著寒冷的細雨。到了站上,克利斯朵夫打開錢袋,發覺錢已經不夠買直達家鄉的車票。他知道蘇茲會非常高興的借給他的,可不願意……為什麼?為什麼不讓一個愛你的人有個機會幫你的忙而快活一下呢?大概是為了不願意打攪人,或是為了自尊心。他把車票買到中間站,決意從那兒走回家。

  開車的時間到了。他們在車廂的踏級上擁抱。蘇茲把夜裡寫的詩塞在克利斯朵夫手裡,站在正對著他車廂的月台上。在已經告別而還沒分手的情形之下,兩人無話可說了。但蘇茲的眼睛繼續在那裡說話,直到車子開動以後才離開了克利斯朵夫的臉。

  火車在鐵道拐彎的地方隱沒了。蘇茲孤零零的踏著泥濘的路回家,拖著沉重的腳步,突然之間覺得又累又冷,雨天的景色格外淒涼。他好容易才挨到家裡,爬上階梯。一進臥房,一陣狂咳把他氣都閉住了。莎樂美馬上趕了來。他一邊不由自主的哼著,一邊反覆不已的說:「還好!……居然能夠撐到這個時候……」

  他覺得非常不舒服,就睡下了。莎樂美請醫生去了。一到床上,他的身子簡直像一堆破絮。他沒法動彈;唯有胸部在那裡翕動,好比爐灶的風箱。腦袋重甸甸的,發著高燒,他整天溫著昨日的夢,連一分一秒都不放過:他覺得萬分惆悵,繼而又責備自己,不該有了這樣的幸福以後再抱怨。他合著手,一片熱誠的感謝上帝。

  克利斯朵夫往著家鄉進發。經過了那麼一天,他心緒安定了,老人的溫情恢復了他的自信。到了中間站,他高高興興的下來趕路。離家還有六十里地,他可不慌不忙,像小學生閒逛一樣的走著。這時正是四月,田野里一切還沒怎麼長成。樹葉像皮膚打皺的小手似的在蒼黑的枝頭展開來;疏疏的幾株蘋果樹開著花,嫩弱的野薔薇爬在籬笆上微笑。光禿的樹林抽著嫩綠的新芽;林後高崗上,像槍尖一般矗立著一座羅曼式的古堡。淺藍的天空飄著幾朵烏雲,影子在初春的田野中緩緩移動:驟雨過了,又出了大太陽,鳥在那兒唱著。

  克利斯朵夫發覺自己懷念著高脫弗烈特舅舅,而且已經想了一會兒;他好久沒想起這可憐的人,為什麼這一下忽然念念不忘了呢?他沿著水光蕩漾的河邊,在兩旁種著白楊的路上走著的時候,舅舅的面貌簡直形影不離的緊盯著他,以致到了一堵牆的拐角上,仿佛就要劈面撞見他了。

  天陰了,一陣猛烈的暴雨夾著冰雹下起來了,遠處還有雷聲。克利斯朵夫剛走近一個村子,看到一些粉紅的門面和深紅的屋頂,周圍還有幾株樹。他腳下一緊,奔到村口第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去躲雨。冰雹下得很厲害,打在瓦上琤琤琮琮,掉在地下像鉛丸似的亂蹦亂跳,車轍里的水直往四下里流著。在繁花滿樹的果園頂上,一條虹在暗藍的雲端里展開著鮮明的彩帶。

  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門口打毛線。他很客氣的請克利斯朵夫到裡面去,他便跟著走進一間屋子,同時是做飯,吃飯,睡覺的地方。盡裡頭生著一堆很旺的火,上面吊著一隻鍋子。有個女人在那裡剝著蔬菜,跟克利斯朵夫招呼了一聲,叫他走到火邊去烘乾衣服。那姑娘去找了一瓶酒來給他喝。他坐在桌子對面繼續打著毛線,同時照顧著兩個彼此拿草塞在脖子裡玩兒的孩子。他和克利斯朵夫搭訕著。過了一會,他才發覺他是個瞎子。他長得一點兒不美,個子很高大,紅紅的臉蛋,雪白的牙齒,手臂很結實,可是面貌不大端正,他跟多數的瞎子一樣臉上堆著點笑容而沒有表情,也和他們一樣,談到什麼人和什麼東西的時候,仿佛是親眼目睹的。克利斯朵夫先聽他說今天田野里風光很美,他氣色很好,不由得愣了一愣,疑心他說笑話。他把瞎子姑娘和剝蔬菜的女人輪流的瞧了一會,覺得他們都沒有什麼驚訝的表示。兩個婦女很親熱的問他從哪兒來,打哪兒過。瞎子那股說話的勁似乎有點兒誇張,他聽著克利斯朵夫講到路上和田裡的情形,總得插幾句嘴,議論一番。當然,這些議論往往跟事實完全相反。但他好像硬要相信自己和他看得一樣清楚。

  家裡其餘的人也回來了:一個三十歲光景的壯健的農夫和他年輕的女人。克利斯朵夫跟四個人東拉西扯的談話,看了看慢慢開朗的天色,等候動身。瞎子一邊打著毛線,一邊哼著一個調子,使克利斯朵夫想起許多從前的事。

  「怎麼!你也知道這個?」他說。

  (高脫弗烈特從前教過他這個歌。)

  他接著哼下去。那姑娘笑起來了。他唱著每句歌詞的前半句,他唱著後半句。他站起身子想去瞧瞧天氣,在屋子裡繞了一轉,無意之間把每個角兒都打量了一下,忽然看到食器櫃旁邊有件東西,他不由得直跳起來。那是一根長而彎曲的拐杖,抓手的部分很粗糙的雕著一個小人彎著腰在那兒行禮。克利斯朵夫對這個東西真是太熟了,很小的時候就常常拿它玩兒的。他過去抓著拐杖,嗄著嗓子問:

  「這是哪兒來的?……哪兒來的?」

  男人瞧了瞧,回答:「是個朋友丟下來的,一個故世的老朋友。」

  「是高脫弗烈特嗎?」克利斯朵夫嚷起來。

  「你怎麼知道的?」大家轉過身子問。

  克利斯朵夫一說出高脫弗烈特是他的舅舅,全屋子的人都緊張起來。瞎子猛的站起,把毛線團掉在地下亂滾;他踩著他的活兒,過來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再三問:

  「啊,你是他的外甥嗎?」

  大家七嘴八舌的同時說話,鬧成一片。克利斯朵夫卻又問:

  「可是你們……你們怎麼會認識他的?」

  「他就是死在這兒的。」那男人回答。

  他們重新坐下;等到緊張的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那母親一邊做活一邊說,高脫弗烈特跟他們是多年的朋友了,他來來往往經過這兒的時候,總在他們家住。他最後一次來是去年七月,神氣很累;他卸下了包裹,老半天沒氣力說話;可是誰也沒留意,他每次來總是這樣的,大家知道他容易氣喘。他可不抱怨。他從來不抱怨的:無論什麼不舒服的事,他總會找出一點兒安慰自己的理由。倘使做著件辛苦的工作,他會想到晚上躺在床上該多麼舒服,要是害了病,他又說病好以後該多麼愉快……——說到這裡,老婆子插了幾句閒話:

  「可是,先生,一個人就不該老是滿足;你自己不抱怨的話,別人也不可憐你了。所以我呀,我是常常訴苦的……」

  因此當時大家沒注意他,甚至還跟他開玩笑,說他氣色很好。摩達斯太——(那是瞎子姑娘的名字),——幫他把包裹卸下了,問他是不是要永遠這樣的奔東奔西不覺厭倦,像年輕人一樣。他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因為他沒氣力說話。他坐在門前的凳上。家裡人都做活去了:男人到了田裡去;母親管著做飯。摩達斯太站在凳子旁邊,靠在門上打毛線,和高脫弗烈特說著話。他不回答他,他也不要他回答,只把他上次來過以後家裡的事講給他聽。他氣吁吁的呼吸很困難;他聽見他拼命想說話。他並沒為之操心,只和他說:

  「別說話。你先好好的歇一歇,等會兒再說吧……幹嗎費這麼大的勁?」

  於是他不作聲了。他還是說他的,以為他聽著。他嘆了口氣,再沒一點兒聲音。過了一會,母親出來,看到摩達斯太照舊在說話,高脫弗烈特在凳上一動不動,腦袋往後仰著,向著天,原來剛才那一陣,摩達斯太是在跟死人說話了。他這才懂得,可憐的人臨死以前想說幾句話而沒有說成,於是他照例淒涼的笑了笑,表示聽天由命,就這樣的在夏季那個恬靜的黃昏閉上了眼睛……

  陣雨已經停止,媳婦照料牲口去了;兒子拿著鍬在門前清除污泥淤塞的小溝。摩達斯太在母親開始講這一節的時候早已不見了。屋裡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那個母親;他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多嘴的老婆子耐不住長時間的靜默,把他認識高脫弗烈特的經過從頭至尾講了一遍。那是年代久遠的事了。他年輕的時候,高脫弗烈特愛著他,可是不敢和他說。大家把這件事當作話柄;他取笑他,大家都取笑他:——(他是到處被人取笑的,)——但高脫弗烈特還是每年一片誠心的來看他。他覺得人家嘲笑他是挺自然的,他不愛他也是自然的,他嫁了人,跟丈夫很幸福也是自然的。他那時太幸福了,太得意了;不料遭了橫禍。丈夫暴病死了。接著他的女兒,長得挺美,挺壯健,人人稱羨的女兒,正當要和當地最有錢的一個莊稼人結婚的時候,一不小心瞎了眼。有一天他爬在屋後大梨樹上采果子,梯子一滑,把他摔了下來,一根斷樹枝戳進了他腦門上靠近眼睛的地方。先是大家以為不過留個疤痕就完了;哪想到他從此腦門上老是像針刺一般的痛,一隻眼睛慢慢地失明了,接著另外一隻也看不見了;千方百計的醫治都沒用。不必說,婚約是毀了;未婚夫沒說什麼理由就迴避了。一個月以前為了爭著要和他跳一次華爾茲舞而不惜打架的那些男子,沒有一個有勇氣——(那也是很可了解的)——再來請教一個殘廢的女子。於是,一向無愁無慮的,老掛著笑臉的摩達斯太,頓時痛不欲生。他不飲不食,從朝到晚哭個不休;夜裡還在床上嗚咽。大家不知道怎麼辦,只能和他一起悲傷;而他哭得更厲害了。結果人家不耐煩了,狠狠的埋怨了他一頓,他就說要去投河。有時牧師[66]來看他,和他談到仁慈的上帝,靈魂的不死,說他在這個世界上受的痛苦,可以在另外一個世界上得到幸福;可是這些話都安慰不了他。有一天高脫弗烈特來了。摩達斯太對他一向是不大好的。並非因為他心地壞,而是因為瞧他不起;再加他不用頭腦,只想嘻嘻哈哈的玩兒:他沒有一件缺德的事沒對他做過。他一知道他的災難就大吃一驚,可是對他一點兒不露出來。他坐在他身旁,絕口不提那樁飛來橫禍,只是安安靜靜的談著話,跟從前一樣。他沒有一句可憐他的話,仿佛根本沒覺得他瞎了眼睛。他也不提他看不見的東西,而只談他能聽到的或是能感覺到的;這些他都做得非常自然,好像他自己也是個瞎子。他先是不聽他的,照舊哭著。第二天,他比較肯聽了,甚至也跟他說幾句話了……

  「真的,」那母親接著說,「我也不懂他跟他有什麼可說的。我們要去割草,沒空照顧他。可是晚上回來,我們看到他心平氣和的在那裡說話了。從此以後,他精神漸漸的好起來,似乎把痛苦給忘了。有時候他還不免想起,他哭著,或者和高脫弗烈特談些傷心的事;但他只做不聽見,若無其事的盡講些使他鎮靜而他感到興趣的話。他自從殘廢以後,不願意再出家門一步,臨了居然被他勸得肯出去遛遛了。他先帶著他在園子裡走一轉,以後又帶他到田野里去,走得遠一點。如今他上哪兒都認得路,什麼都分得出,就跟親眼看見一樣。連我們沒注意到的東西,他也會覺察;從前他除了自身以外對什麼都不大關心的,現在對一切都有興趣了。那一回,高脫弗烈特待在我們家的時期特別長。我們不敢多留他,可是他自動的住下來,直到他比較安靜的時候。有一天,我聽見他在院子裡笑了。那一笑給我的感覺,我簡直說不上來。高脫弗烈特似乎也是高興。他坐在我的身旁。我們彼此望了一眼,我可以不怕羞的告訴你,先生,我把他擁抱了,而且誠心誠意的擁抱了。於是他跟我說:『現在,我想可以走了。這兒用不著我了。』我想留他。他回答說:『不,現在我該走啦。我不願意多留了。』大家知道他像流浪的猶太人,不能長住一個地方的[67];所以我們也沒多勸他。他走了。可是從此以後,他經過這兒的次數比從前多了,而他每來一次,摩達斯太總是非常快活,他的精神也一次比一次好。他重新管起家務來了;哥哥結了婚,他幫著照顧孩子;現在他再也不抱怨了,神氣老是那麼快樂。有時我心裡不由得想:他要是眼睛不瞎的話,是不是能像現在一樣的快活。是的,先生,有些日子我覺得還是像他那樣的好,可以不看見那些壞人那些壞事。世界變得不像話了,真是一天壞似一天……可是我很怕好天爺把我的話當真;因為我呀,雖然世界那麼壞,還是想睜著眼睛看下去……」

  摩達斯太又走了出來,話扯到旁的事情上去了。天已經轉晴,克利斯朵夫想動身;可是他們不許,非要他在這兒吃了晚飯過一夜不可。摩達斯太坐在他身旁,整個晚上都守著他。他同情他的遭遇,很想和他親切的談一談。可是他不給他這種機會。他只向他打聽高脫弗烈特的事。聽到克利斯朵夫說出他所不知道的情形,他顯得又快活又嫉妒。他自己提到高脫弗烈特的時候,哪怕是一點兒小事,心裡也老大的不願意:你明明覺得他有許多話藏著沒說,或者說了出來馬上後悔。凡是關於他的回憶,他都當作自己的私產,不願意跟別人分享。他這種感情跟那些把土地看作性命似的鄉下女人一樣的頑強:想到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人像他一樣的愛著高脫弗烈特,他就受不了,而且也不信有這種事。克利斯朵夫窺破了這一點,就讓他去自得其樂。他聽著他的話,發覺他雖然當初看得見高脫弗烈特的時候眼光很苛刻,但從失明以後,他已經把他構成了一個與事實不同的形象,同時他心中那點兒愛情的渴望,也都集中在這個幻想人物的身上。而且什麼也不會來阻撓他一廂情願的玩意兒。瞎子都有種堅強的自信力會把自己不知道的事若無其事的編造出來,所以摩達斯太竟會對克利斯朵夫說:「你長得跟他一個樣。」

  他懂得,多少年來他在一間窗戶緊閉,真相進不去的屋子裡混慣了。如今他學會了在黑影里看東西,甚至把黑影都忘了;倘使他的世界中射進一道光明,說不定他倒會害怕。在斷斷續續的,喜滋滋的談話中,他和克利斯朵夫提到一大堆無聊的小事,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使他聽了很不痛快。他不明白一個受過這麼許多痛苦的人,竟沒有在痛苦中磨鍊出一點兒嚴肅,而只想著些瑣瑣碎碎的念頭;他幾次三番想扯到比較正經的問題,都得不到回音;摩達斯太不能——或是不願意——把談話轉到這方面去。

  大家去睡覺了。克利斯朵夫老半天的睡不著。他想著高脫弗烈特,竭力要從摩達斯太無聊的回憶中間去找出他的面貌,可是極不容易,不由得很氣惱。想到舅舅死在這兒,遺體一定在這張床上放過:他覺得很悲傷。他拼命體會舅舅臨死以前的苦悶:不能說話,不能使盲目的少女懂得他的意思,他就闔上眼睛死了。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揭開舅舅的眼皮,瞧瞧那裡頭的思想,瞧瞧這一顆沒有給人知道,或許連自己也沒認識清楚而就此長逝的靈魂,究竟藏著什麼神秘。舅舅自己就從來不想知道這個神秘;他所有的智慧是在於不求智慧,對什麼都不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只是聽其自然的忍受一切,愛一切。這樣他才感染到萬物的神秘的本體;而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以及永遠不會發覺的多少其他的人,所以能從他那邊得到那麼些安慰,也是因為他並不像一般人那樣說反抗自然的話,而只給你帶來自然界的和平,恬靜,跟樂天安命的精神。他安慰你的方式像田野與森林一樣……克利斯朵夫想起和舅舅一起在野外消磨的晚上,童年的散步,黃昏時所講的故事,所唱的歌。他又記起那個冬天的早上,他萬念俱灰的時候和舅舅在山崗上最後一次散步的情景,不由得眼淚都冒上來了。他不願意睡覺;他無意中來到這個小地方,到處都有高脫弗烈特的靈魂;他要把這轉側不寐的神聖的一夜細細的咂摸。可是他聽著急一陣緩一陣的泉聲,尖銳的蝙蝠的叫聲,不知不覺被年輕人的睏倦壓倒了;他睡著了。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很高,農家的人都上工去了。樓下的屋子裡只有那個老婆子和幾個孩子。年輕的夫婦下了田,摩達斯太擠牛奶去了;沒法找到他。克利斯朵夫不願意等他回來,心裡也不大想再見他,便推說急於上路,托老婆子對其餘的人多多致意以後就動身了。

  他走出村子,在大路的拐角兒上瞥見瞎子姑娘坐在山楂籬下的土堆上。他一聽見他的腳聲就站起身子,笑著過來抓著他的手,說:「你跟我來!」

  他們穿過草原往上走,走到一片居高臨下的空地,到處都是鮮花跟十字架。他把他帶到一座墳墓前面,說:「就在這兒。」

  他們一齊跪下。克利斯朵夫想起當年和舅舅一同下跪的另一座墳墓,心裡想:

  「不久就要輪到我了。」

  他這麼想著,可沒有一點感傷的意味。一片和平從泥土中升起。克利斯朵夫向墓穴彎著身子,低聲禱告說:「希望你進到我的心裡來!……」

  摩達斯太合著手祈禱,默默的扯動著嘴唇。隨後,他膝行著在墓旁繞了一轉,用手摸索著花跟草,像撫摩一般;他那些靈敏的手指代替了他的眼睛,把枯萎的枝藤和謝落的紫羅蘭輕輕地拔去。他用手撐在石板上想站起來:克利斯朵夫看見他的手指偷偷的在高脫弗烈特幾個字母上摸了一遍。他說:「今天的泥土很滋潤。」

  他向他伸出手來;他也伸手給他。他教他摸摸那潮濕而溫暖的泥土。他握著他的手不放;彼此勾在一起的手指直掐到泥里。他擁抱了摩達斯太。他也吻了他的嘴唇。

  他們站起身來。他把才摘下的一束新鮮的紫羅蘭遞給他,把一些枯萎的放在自己胸口,撲了撲膝蓋上的泥土,兩人默默無言的出了墓園。雲雀在田裡啾啾的叫。白蝴蝶在他們頭上飛。他們坐在一塊草地上。村子裡的炊煙往著雨水洗淨的天空一直線的上升。平靜的河水在白楊叢中閃閃發光。一片明晃晃的蔚藍的水汽在草原與森林上面鋪了一層絨毛。

  靜默了一會,摩達斯太低聲講著美好的天氣,仿佛親眼看見似的。他半開的嘴唇,深深的呼吸著,留神萬物的聲響。克利斯朵夫也知道這種音樂的價值,把他想到而說不出的代他說了出來。他又把草底下或空氣中細微莫辨的叫聲和顫動,指出了幾種,他說:

  「啊!你也懂得這些嗎?」

  他回答說是高脫弗烈特教他的。

  「他也教你的嗎?」他說話的神氣有點兒懊喪。

  他真想和他說:「你別嫉妒了罷!」

  但他看見光明的世界在他們周圍充滿著笑意。他瞧著他那雙失明的眼睛,覺得非常同情。他問:「那麼,你也是跟高脫弗烈特學的了?」

  他回答說是的,又說他現在比以前更能體會這些。(他不說在「什麼」以前,他避免提到失明二字。)

  他們相對無語的過了一會。克利斯朵夫不勝憐憫的瞧著他。他也覺得了。他真想告訴他,表示他的惋惜,希望他對他說些心裡的話。

  「你以前有過痛苦嗎?」他很懇切的問。

  他一聲不出的僵在那裡,拉下幾根草放在嘴裡亂嚼。過了一會,——(雲雀唱著歌往高空飛去,)——克利斯朵夫講到他自己也有過痛苦,高脫弗烈特安慰他。他說出他的悲傷,苦難,像在那裡自言自語。瞎子姑娘留神聽著,陰沉的臉色漸漸開朗了。克利斯朵夫仔細瞧著他,看見他預備說話了:他把身子挪動了一下想靠近他,向他伸出手來。他也往前挪動了一點,——可是一剎那之間他又恢復了先前那種麻木的神態,他說完以後,他只回答幾句極無聊的話。看他沒有一絲皺痕的豐滿的腦門,你可以覺得他有種鄉下女人的固執,像石子一樣的硬。他說得回家去招呼哥哥的孩子了,說話之間神色很從容,還帶著幾分笑意。

  他問:「你覺得快樂嗎?」

  聽他這麼說著,他似乎更快樂了。他回答說是的,又把他覺得快樂的理由說了幾遍。他竭力要他信服,談著孩子,談著家庭……

  「是的,」他說,「我非常幸福!」

  他站起身子預備走了;他也站了起來。兩人告別的時候,語氣都很輕快。摩達斯太的手在克利斯朵夫手裡稍微抖了一下。他說:「今兒你上路,天氣一定好的。」

  他又囑咐他在某處的三岔口上別走錯了路。

  於是他們分手了。他走下山崗。到了下面,他回頭一看,他還站在老地方揚著手帕對他示意,像看見他似的。

  對自己的殘廢這樣一廂情願的否認,那麼勇敢那麼可笑,使克利斯朵夫又感動又不痛快。他覺得摩達斯太多麼值得憐憫,甚至也值得佩服;可是要和他在一起住兩天,他就受不了。——他一邊趕著路,(兩旁都是開滿野花的籬垣,)一邊又想到可愛的蘇茲老人,想起那雙清朗而溫柔的眼睛,面對著多少傷心事和難堪的現實而不願意看。

  「他把我又看成怎麼樣呢?」他問自己。「我跟他理想中的我多麼不同!他所看到的我,只是他心裡想看到的。一切都像他自己的面目,像他一樣的純潔,高尚。要是看到了人生的真相,他是受不住的。」

  他又想起那個姑娘,包圍在黑暗裡面而否認黑暗,定要相信有者為無,無者為有。

  於是他對以前痛恨的德國人的理想精神,看出了它的偉大;以前他恨的是這種理想精神被一般庸俗的心靈拿去攪出虛偽的荒唐事兒。如今他看到,這種信念之美是在於能在這個世界上另造一個世界,跟這個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好比海洋中間的一個小島。可是他自己受不了這種信念,他不願意逃到這個死人的島上去……他要的是生命,是真理!他不願意做一個說謊的英雄。也許沒有了這種樂觀的謊言一般弱者就活不成;倘使把支持那些可憐蟲的幻象加以破滅,克利斯朵夫也要認為罪大惡極的暴行。然而他自己沒法拿這個做藉口:與其靠了自欺欺人的幻想而活著,他寧可死的……可是藝術不也是一種幻想嗎?——不,藝術不應當成為幻想,應當是真理!真理!我們得睜大眼睛,從所有的毛孔中間去吸取生命的強烈的氣息,看著事實的真相,正視人間的苦難,——並且放聲大笑!

  一眨眼又是幾個月。克利斯朵夫沒希望離開家鄉了。唯一能夠幫助他的人,哈斯萊,不願意幫助他。至於蘇茲老人的友誼,是他才得到而馬上就失掉的。

  回家以後,他寫過一封信去,跟著接到兩封很親熱的來信;可是因為懶,尤其因為不善於用書信來表白情感,他把覆信一天天的擱了下來。而正當他決心提筆的時候,忽然接到耿士一封短簡,報告他的老友死了。據說蘇茲從舊病復發的支氣管炎變成肺炎,病中老惦念著克利斯朵夫,可不許人家驚動他。雖然他鬧著多年的病,身體已經衰弱到極點,臨終仍免不了長期殘酷的痛苦。他托耿士把自己的死訊通知克利斯朵夫,說他到死都記念著他,感謝他賜予他的幸福,只要克利斯朵夫在世一天,他就在冥冥中祝福他一天。——耿士可沒有說出來,他舊病復發,終致不起的禍根,大概就在陪著克利斯朵夫的那天種下的。

  克利斯朵夫悄悄地哭了一場。他這才感到亡友的價值,這才覺得自己原來多麼愛他;像往常一樣,他後悔沒有把這一點和他說得更明白些。如今可是太晚了。——他此刻還剩下些什麼呢?仁慈的蘇茲只出現了一剎那,而這一剎那反而使克利斯朵夫在朋友死後覺得更空虛。——至於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脫,除了他們與蘇茲那點兒相互的友誼以外,談不到什麼別的價值。克利斯朵夫和他們通了一次信,彼此的關係就告了一個段落。——他也試著寫信給摩達斯太,他教人回了他一封很平淡的信,只講些無關緊要的話。他不願意再繼續下去了。他不再給誰寫信,而誰也不寫信給他。

  靜默。靜默。沉重的靜默一天一天的壓在他心上。仿佛一切都成了灰燼。仿佛生命已經到了黃昏,而克利斯朵夫才不過開始生活呢。他絕不願意就此聽天由命!他還沒到睡覺的時間,還得活下去……

  可是他沒法再在德國活下去。小城市的那種閉塞偏狹壓著他的精神,使他氣憤得對一切都不公平了。他的神經都暴露在外面,動不動就會受到傷害,會流血。他活像關在市立公園的籠子跟土洞裡的可憐的野獸,受著苦悶煎熬。由於同情,克利斯朵夫有時候去看它們,打量著它們美妙的眼睛,看著那獷野而絕望的火焰一天天的黯淡下去。啊!那還不如痛痛快快把它們一槍打死,倒是解放了它們呢!無論什麼手段,也比那些人的不理不睬,教它們活不成死不得的態度要好一些!

  克利斯朵夫最感壓迫的,還不是一般人的敵意,而是他們變化無定的性格,既沒有格局也沒有內容的性格。他寧可跟那些死心眼兒的,頭腦狹窄的,對一切新思想都不願意了解的老頑固打交道!硬來,可以硬去;哪怕是岩石吧,可以用鐵鍬去開鑿,用火藥去炸毀。可是對付一塊沒有定型的東西,輕輕一碰就會像肉凍似的陷下去而不留一點痕跡的,你能有什麼辦法?一切的思想,一切的精力,掉在這種泥淖里都變得無影無蹤:即使有塊石頭掉下去,深淵的面上也不會泛起多少皺紋;嘴巴才張開了一下,馬上又閉了起來:剛才的面目早已消滅了。

  他們可不能說是敵人。真是差得遠呢!他們這種人,在宗教上,藝術上,政治上,日常生活上,都沒有勇氣去愛,去憎,去相信,甚至也沒勇氣不相信;他們耗費所有的精力,想把不可調和的事情加以調和。特別從德國戰勝以後[68],他們更想來一套令人作惡的把戲,在新興的力和舊有的原則之間覓取妥協。古老的理想主義並沒被人唾棄,因為大家沒有那個氣魄敢坦坦白白的這樣做,而只想把傳統思想加以歪曲,來迎合德國的利益。頭腦清明而兩重人格的黑智爾,直等到來比錫與滑鐵盧兩仗以後,才把他的哲學立場和普魯士邦的沆瀣一氣[69]:這是一個顯著的榜樣。——利害關係既然改變了,一切的原則也就跟著改變了。吃敗仗的時候,大家說德國是愛護理想。現在把別人打敗了,大家說德國就是人類的理想。看到別的國家強盛,他們就像萊辛一樣的說:「愛國心不過是想做英雄的傾向,沒有它也不妨事」,並且自稱為「世界公民」。如今自己抬頭了,他們便對於所謂「法國式」的理想不勝輕蔑,對什麼世界和平,什麼博愛,什麼和衷共濟的進步,什麼人權,什麼天然的平等,一律瞧不起;並且說最強的民族對別的民族可以有絕對的權利,而別的民族,就因為弱,所以對它絕對沒有權利可言。它,它是活的上帝,是觀念的化身[70],它的進步是用戰爭,暴行,壓力,來完成的。如今自己有了力量,力量便是神聖的。力代表了全部的理想主義,全部的智慧。

  實際上,德國幾百年來都因為徒有理想沒有實力而吃了大虧,所以在歷盡艱辛之後,不得不傷心的承認最要緊的是力:這一點是很可以原諒的。可是以埃爾特與歌德的後人而有這樣的自白,其隱痛也可想而知。德國民族的勝利其實是德國理想的衰微與沒落……可憐連最優秀的德國人也偏向於服從,所以要他們放棄理想是最容易不過的。一百年以前莫才就說:「德國人的特徵是服從。」特·斯太埃夫人也說:「德國人是勇於服從的。他們會用一套自圓其說的哲學來解釋世界上最不合理的事,例如對強權的尊重,以自己的恐懼為軟心腸,從而使尊重強權一變而為佩服強權[71]。

  克利斯朵夫在德國最偉大的人物和最渺小的人物身上都發現這種心理。席勒筆下的威廉·泰爾[72],肌肉像挑夫一般的拿腔作調的布爾喬亞,就是一例,無怪那個直言不諱的鮑爾納要批評他說:「為了使榮譽與恐懼不致牴觸,他故意低著頭走過奚斯萊的冠冕,表示他沒看見冠冕而不行禮,可不是抗命。」小而言之,七十歲的老教授韋斯又是一個例子:他在克利斯朵夫城裡是最有聲望最受尊敬的學者,可是在街上一碰到什麼少尉之流,會趕緊從人行道上閃到街心去讓路。克利斯朵夫看到日常生活中這些瑣碎的奴性表現,不由得心頭火起。他為之痛苦極了,仿佛卑躬屈膝的便是他自己。他在街上眼看著軍官們飛揚跋扈,暗中非常氣憤:他故意不讓路,一邊還直瞪著眼回敬他們。好幾回他差點兒鬧事,仿佛有心尋釁似的。雖然他比誰都明白這一類惹是招非的舉動的無聊跟危險,但他往往有些理智不大清楚的時間:因為他老是壓著自己,再加那些日積月累,無處發泄的強壯的精力,使他煩躁不堪。在那種情形之下,他隨時可以闖禍,他覺得要是在這兒再待一年,他就完了。他痛恨強暴的軍國主義,好像壓在自己的心上;他也恨那些拖在街面上鏗鏘作聲的刀劍,在營門口擺著的儀仗,和對著城牆預備開放似的大炮。當時有一批喧騰眾口的黑幕小說,揭穿各地軍營里的腐敗,把軍官全描寫成壞蛋,除了做個聽人支配的傀儡以外,只曉得閒逛,喝酒,賭錢,借債,受人廝養,互相攻訐,從上到下的欺負下屬。克利斯朵夫想到自己將來有一天要服從這種人,他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不,那他是受不了的,永遠受不了的;他怎麼能委屈自己去向他們低頭,被他們羞辱呢?……他可不知道軍人中間有一部分極高尚的人也在那裡痛苦,因為他們眼看自己的幻想破滅了,多少的精力,青春,榮譽,信仰,不惜犧牲的熱情,都給糟蹋了,浪費了,剩下的只有職業的無聊。——而當軍人的要不拿犧牲做目標,他的生活就變了最沒意思的活動,只擺著臭架子,仿佛沒有信仰而成天念著經一樣……

  鄉土對於克利斯朵夫已經顯得太窄了。他像飛鳥一般,到了某個固定的季候,覺得有股無名的力,像海洋上的潮汐似的,突然在胸中覺醒,——那便是天南地北到處流浪的本能!在蘇茲老人遺贈他的埃爾特與斐希德的著作里,他也發現和自己同樣的心靈,——並非俯首帖耳,死守家園的「大地之子」,而是永遠撲向光明的「精靈」,是「太陽之子」。

  往哪兒去呢?他不知道。但他的眼睛望著南方的拉丁國家。第一是法蘭西。法蘭西永遠是德國人彷徨無主的時候的救星。已經有過多少回了,德國的思想界一邊詆毀它,一邊利用它;被德國大炮轟得煙霧瀰漫的巴黎,便是在一八七○年以後,對德國仍然有極大的魔力。各種形式的思想和藝術,從最革命的到最落伍的,在那兒都可以輪流的,或是同時的,找到實際的例子或精神上的感應。像多少的德國音樂家在困苦絕望的時候一樣,克利斯朵夫遠遠的瞻望著巴黎……關於法國人,他知道些什麼嗎?——不過兩個女性的臉,和偶爾念過的一些書罷了。可是這已經足夠他想像出一個光明,快樂,豪俠的國家,甚至高盧民族自吹自捧的習氣,也和他年輕而大膽的精神非常投機。他相信這些,因為他需要相信,因為他滿心希望法國是這樣的。

  他決意走了。——可是為了母親而不能走。

  魯意莎老了。他疼愛兒子,他是他唯一的安慰;而他在世界上最愛的也只有母親。但他們互相折磨,使彼此痛苦。他不大了解克利斯朵夫,並且不想了解,只知道一味的愛他。他頭腦狹窄,膽子很小,思路不清,心腸挺好,那種愛人和被愛的需要令人感動,也令人喘不過氣來。他敬重兒子,因為覺得他很博學;但他的所作所為都是使他的性靈窒息的。他以為他一定會陪著他,終身住在這個小城裡。兩人一塊兒過了多少年,他做夢也沒想到這種生活方式將來會變化。既然他這樣很幸福,他又怎麼會不幸福呢?他的夢想不過是他將來娶一個當地小康人家的女兒,每星期日在教堂里彈著大風琴,永遠陪著他。他把兒子老是當作只有十二歲,巴不得他永遠不超過這個年齡。不幸兒子業已長大成人,在這個狹窄的天地中沒法呼吸。而他竟無意中教可憐的人受罪。

  做母親的不了解什麼叫作雄心,只知道有了天倫之樂,盡了平凡的責任,便是人生的全福。他這一套不假思索的哲學的確也有許多真理和偉大的精神在內。他那顆心是只知有愛不知有其他的。捨棄人生,捨棄理性,捨棄邏輯,捨棄世界,捨棄一切都可以,只不能捨棄愛!這種愛是無窮的;帶著懇求意味的,同時是苛求的。他自己把什麼都給了人,要求人家也什麼都給他;他為了愛而犧牲人生,要被愛的人也作同樣的犧牲。一顆單純的靈魂的愛就有這種力量!像托爾斯泰那麼彷徨歧途的天才,或是衰老的文明過於纖巧的藝術,摸索了一輩子,幾世紀,經過了多少艱辛,多少奮鬥而得到的結論,一顆單純的靈魂,靠了愛的力量一下子便找到了!……可是在克利斯朵夫胸中激盪著的另外一個世界自有另外一批規則,需要另外一種智慧。

  他久已想把自己的決心告訴母親,但怕他難過,每次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想過一晌再說罷。有過兩三次,他怯生生的露出要離家的意思;魯意莎卻不把這些話當真:——或許是他假裝如此,為的要使他相信他自己也不過是說著玩兒的。於是他不敢再往下說了,但他沉著臉,擔著心事,一望而知有樁秘密壓在心裡。可憐的母親雖然憑著直覺早已猜到這樁秘密,可老懷著鬼胎不願揭穿。晚上他們倆一燈相對,默然無語的時候,他突然覺得他要說出來了;驚駭之下,他開始東拉西扯,把話說得很快,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什麼,可是無論如何非阻止他開口不可。通常他總本能的找到些使他開不得口的最好的話:怨自己身體不行,抱怨虛腫的手腳和關節不遂的腿;他把疾苦格外誇張,說自己是個老癱子,完全不中用了。這些天真的手段其實也瞞不過他;他悲哀的望著母親,似乎暗中埋怨他;過了一會,他站起身來,推說疲倦,睡覺去了。

  但所有這些策略也不能把事情長此拖下去。一天晚上他又用到那套法寶的時候,克利斯朵夫鼓足了勇氣,把手放在母親手上,說道:「媽媽,你聽著。我有事跟你說。」

  魯意莎吃了一驚,勉強笑著回答,喉嚨已經在抽搐了:「什麼事啊,孩子?」

  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的說出要離家的意思。他竭力認為他是開玩笑,像往常一樣設法把話扯開;但這一回他始終板著正經的臉說下去,神氣的堅決和嚴肅使人沒有懷疑的餘地。於是他不作聲了,血都停止了,渾身冰冷,眼睛嚇得呆呆的,直瞪著克利斯朵夫。眼睛裡那副痛苦的表情把他也噤住了開不得口;一時間他們倆都沒有了聲音。趕到他透過氣來,便嘴唇哆嗦著說:「那怎麼行呢!……怎麼行呢!……」

  兩顆很大的眼淚沿著他腮幫淌下來。他喪氣的轉過頭去,雙手捧著臉。母子倆一齊哭了。過了一會,他進了臥室,直躲到明天。他們再也不提昨天的事;因為他不提,他勉強教自己相信他已經讓步了。可是他始終擔著心事。

  他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他太痛苦了,不管說出來是怎麼傷心也非說不可了。因為痛苦,他變得自私,同時就忘了自己所能給人的痛苦。他把話一口氣說完,躲著母親的目光,唯恐攪亂了自己的心。他連動身的日子都定了,免得再費第二次口舌;他不知像今天這樣可憐的勇氣能不能再有第二次。魯意莎嚷著:「別說了,別說了……」

  他咬緊牙齒拿定了主意,繼續說著。說完之後,——(他號啕大哭了,)——他握著他的手,想使他明白為了他的藝術,他的生活,到外地去待些時候是絕對必需的。他卻不願意聽,只哭哭啼啼的說著:「不成,不成,……我不願意……」

  解釋了半天一無結果,他走開了,以為過一夜或許他會想明白些。可是第二天他在飯桌上狠著心腸又提到那個計劃的時候,他馬上把嘴邊的麵包放下,用著悲痛的埋怨的口氣說:「難道你一定要折磨我嗎?」

  他心軟了一軟,可是回答說:「媽媽,沒有辦法呀。」

  「怎麼沒辦法!……你這是要我痛苦……你簡直瘋了……」

  他們倆都想說服對方,可都不聽彼此的話。他懂得爭辯是沒用的,只能增加雙方的痛苦;他就摒擋一切,公然作出發的準備。

  魯意莎看到無論怎麼樣哀求都攔不住他,就變得垂頭喪氣,抑鬱到極點。他整天關在自己屋裡,晚上也不點燈;他不說話,不吃東西,夜裡還在床上哭。他聽了像受著刑罰一樣,終夜在床上翻來覆去,受良心責備,痛苦得差點兒叫起來。他多愛他!幹嗎要使他痛苦呢?……可憐將來為他痛苦的還不止母親一個人呢;那他也看得很明白……幹嗎命運要給他完成某種使命的願望和力量,使他所愛的人為之受苦呢?

  「啊!」他心裡想,「要是我能夠自主,要是沒有這股專橫的力逼著我去完成使命,否則我就得羞愧以死的話,那麼我一定會使你們——我所愛的人們——幸福!先讓我生活,活動,奮鬥,受苦;然後我將抱著更大的愛回到你們懷裡!本來嗎,我只希望能夠愛,愛,除了愛以外什麼都不管!……」

  假使傷心的母親能有勇氣把抱怨的話忍著不說出來,他一定會軟心的。可是不夠堅強而又多嘴的魯意莎,偏藏不住心裡的痛苦而說給鄰居聽了,也說給其餘的兩個兒子聽了。小兄弟倆看到有個好機會可以抓住克科斯朵夫的錯處,怎麼肯輕易放過呢?尤其是洛陶夫素來嫉妒長兄,——雖然克利斯朵夫目前的情形沒有什麼可教人嫉妒的,——只要聽見一兩句讚美克利斯朵夫的話就受不住,暗中還怕他將來會成功;儘管自己不敢承認有這稱卑鄙的念頭,但他的確擔著心事。因為他相當聰明,感覺到哥哥的天才,並且怕別人也一樣的感覺到。所以洛陶夫此刻能憑著優越的地位來壓倒克利斯朵夫,真是高興極了。他明知母親手頭拮据而自己很有力量幫助母親,可永遠把全部的責任放在克利斯朵夫一人身上。然而一聽到克利斯朵夫的計劃,他馬上變成孝子了。他對於哥哥遺棄母親的行為憤慨非凡,斥為自私自利的獸行。他居然當面跟克利斯朵夫這樣說,用長輩的口吻教訓他,仿佛對付一個該打的小孩子;他傲慢的叫克利斯朵夫別忘了對母親的責任,和母親為他所做的種種犧牲。克利斯朵夫氣壞了,把洛陶夫連捶帶踢的趕出門外,拿他看作小壞蛋,假仁假義的畜生。洛陶夫為了出氣便去煽動母親。魯意莎被他一激,以為克利斯朵夫真是個忤逆的兒子。他聽見洛陶夫說克利斯朵夫沒有離家的權利,覺得正中下懷。哭原來是他最有力量的武器,但光是哭哭啼啼他還不甘心,便說了些偏激的話埋怨克利斯朵夫,把他惹惱了。兩人彼此說了些難堪的話;結果是至此為止還在猶豫的克利斯朵夫反而下了決心,加緊作出發的準備。他知道那般慈悲的鄰居哀憐他的母親,認為他是犧牲者而他是劊子手,便咬咬牙齒,再也不改變主意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克利斯朵夫和母親簡直不大說話了。他們非但不儘量享受這最後幾天,反而生著無謂的氣,把有限的光陰虛度了,把多少感情糟掉了,——兩個相愛的人往往有這種情形。他們只在吃飯的時候見面,相對坐著,彼此不瞧一眼,不作一聲,勉強吞幾口東西,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免得發僵。克利斯朵夫費了好大的勁才從喉頭迸出幾個字:魯意莎卻置之不理;而等到他想開口的時候,又是他不做聲了。母子倆都受不了這個局面;但這局面越延長,他們越沒法擺脫。難道他們就這樣的分手嗎?那時魯意莎可明白自己過去的偏枉和笨拙了;但他那麼痛苦,不知道怎樣去挽回他認為已經失掉的兒子的心,不知道怎樣去阻止他絕對不允考慮的遠行。克利斯朵夫偷覷著母親蒼白虛腫的臉,心裡難過得像受著毒刑一樣;但他已經下了必走的決心,而且知道那是自己生死攸關的大事,便只希望自己已經走了,免得多受良心責備。

  行期定在後天。他們照舊冷冰冰的,不聲不響吃完了晚飯,克利斯朵夫回進臥房,手捧著頭對桌子坐著,什麼工作都不能做,他只是千思百想的磨著自己。夜深了,已經快到一點。他突然聽見隔壁屋裡響了一聲,一張椅子翻倒了。他的房門給打開了,母親穿著襯衣,光著腳,號啕著撲過來勾住他的脖子。他渾身滾熱的擁抱著兒子,一邊嗚咽一邊打著嗝:「別走呀!別走呀!我求你!我求你!孩子,你別走呀……!我會傷心死的……那我是受不住的,受不住的!……」

  他驚駭之下,把他擁抱著,再三的說:「好媽媽,靜靜吧,靜靜吧,我求您。」

  可是他又接著說:「我受不住的……我現在只有你了。你一走,我怎麼辦呢?……我一定會死的。我死也要死在你面前,不願意孤零零的死。等我死了再走罷!」

  他的話使他心都碎了。他不知道說些什麼來安慰他。對這種愛和痛苦的發泄,講理有什麼用?他把他抱在膝上,把他親吻,說著好話。他慢慢地靜下來,輕輕地哭著。看他比較安定了些,他就說:「去睡覺罷:別著了涼。」

  他可老說著:「你別走呀!」

  「我不走就是了。」他聲音很輕的回答。

  他渾身哆嗦了一下,抓著他的手:「真的嗎?真的嗎?」

  他非常喪氣的轉過頭去:「明兒,明兒再告訴您……現在您去吧,我求您!……」

  他很柔順的站起來,回到自己房裡去了。

  明天早上,他覺得半夜裡神經病似的發做了一場好不慚愧,同時想起兒子等會不知怎麼答覆又非常害怕。他坐在屋子的一角等著,拿著打毛線的活兒,可是他的手不願意拿,讓活計掉在地下。克利斯朵夫進來了。兩人輕輕招呼了一聲,彼此都不敢抬起頭來看一眼。他沉著臉站在窗前,背對著母親不作一聲。他心裡在交戰,可早已知道結果是怎麼回事,故意想多挨一些時間。魯意莎不敢和他說話,生怕引起那個他急於想知道而又怕知道的答覆。他勉強撿起活兒,視而不見的做著,把針子都弄錯了。外邊下著雨。沉默了半晌,克利斯朵夫走到他身邊來了;他一動不動,心忐忑的跳著。克利斯朵夫呆呆的望著他,然後突然跪下,把臉藏在母親的裙子裡,一句話也不說,哭了。於是他懂得他是不走了,心裡的悲痛不由得減輕了許多;——可是他又立刻後悔,因為他感覺到克利斯朵夫為他所做的犧牲;他這時的痛苦,正和克利斯朵夫犧牲了他而決意出走的時候所受的痛苦一樣。他彎下身子吻著他的額角和頭髮。他們倆一齊哭著,痛苦著。終於他抬起頭來;魯意莎雙手捧著他的臉,望著他,眼睛對著眼睛。他真想和他說:「你走罷!」可是他沒有勇氣。

  他真想和他說:「我留在家裡很快活。」而他也沒有勇氣。

  這種難解難分的局勢,母子倆都沒法解決。他嘆了口氣,表示他愛到極點,也痛苦到極點:「唉,咱們要能同生同死才好呢!」這種天真的願望把他深深的感動了,擦了擦眼淚,強笑著說:「咱們會死在一塊兒的。」

  他緊跟著問:「一定嗎?你不走了嗎?」

  他站起身來回答:「一言為定。甭提了。用不著再談了。」

  的確,克利斯朵夫是一言為定了:他不再提離家的話,但要心裡不想可不是他自己能作主的。他固然留在家裡了,但悒鬱不歡與惡劣的心緒使母親對於他的犧牲付了很大的代價。笨拙的魯意莎,——明知自己笨拙而老做著不該做的事,——明知道他為什麼抑鬱,卻偏偏要逼他親口說出來。他用著婆婆媽媽的,惹人氣惱的,糾纏不清的感情去磨他,使他想起他跟母親的性情多麼不同,而這一點原是他竭力要忘掉的。他屢次想和他說些心腹話。但正要開口的時候,他們之間忽然有了一道萬里長城,使他立刻把心事藏起來。他猜到他的意思,可是不敢,或是不會去逗他說出來。萬一他做這種嘗試,結果倒反使他把悶在心裡受不了而極想吐露的秘密格外的深藏。

  還有無數的小事情,沒有惡意的怪脾氣,也使克利斯朵夫心中著惱,覺得和母親格格不入。老年人免不了嘴碎,常常把街坊上的閒話翻來覆去的嘮叨,或是用那種保姆般的感情,搬出他幼年時代的無聊事兒,永遠把他跟搖籃連在一起。我們費了多大力量才從那裡跳出來,長大成人,此刻居然由朱麗葉的乳母[73]抖出當年的尿布,翻出那些幼稚的思想,教你想起受著冥頑的物質壓迫的混沌時代!

  在這方面,他感情表現得那麼動人,——仿佛對付一個小孩子,——把他軟化了;他只能聽憑擺布,也把自己當作一個小孩子。

  最糟的是兩人從早到晚在一起生活,跟旁人完全隔離。心中苦悶的時候,因為有了兩個人而且彼此愛莫能助,所以苦悶格外加強;結果各人又怪怨對方,到後來真的相信自己的痛苦是應該由對方負責的。在這種情形之下,還是孤獨比較好,痛苦也只有一個人痛苦。

  這樣,母子倆每天都在受罪。要不是出了件偶然的事,出了件表面上很不幸,而骨子裡是大幸的事,把他們不上不下的局面給解決了的話,他們竟永遠跳不出這個互相爭持的苦海。

  十月里的一個星期日,下午四點光景,天氣很好。克利斯朵夫整天躲在房裡默想,咂摸著他的悲苦。

  他忍不住了,覺得非到野外去走一程,消耗一點精力,用疲倦來阻斷自己思想不可。

  他從上一天起就跟母親很冷淡。他差不多要不辭而別的出去了。可是到了樓梯台上,他又想起這樣的走掉,他獨自在家一定要為之整個黃昏都不快活的,便重新回進屋子,推說忘了什麼東西。母親的房門半開著。他探進頭去看到了母親,一共是幾秒鐘的功夫……可是這幾秒鐘在他今後的生命中占著多重要的地位!

  魯意莎剛做罷晚禱回來,坐在平時最喜歡的那個靠窗的角上。對面一堵開裂而烏七八糟的白牆擋著視線;但從他的一角,在右邊可以望見鄰家的兩個院落,和院落那一邊的一方像手帕大小的草坪。窗檻外面,一盆五龍爪沿著繩子往上爬,布滿著纖巧的蔓藤,在斜陽中搖曳。魯意莎坐在一張小椅子上,傴著背,膝上擺著本厚厚的聖經,可並不念。他把兩手——血管隆起,指甲堅硬,方方的往下彎著,明明是做工的手——平放在書上,溫柔的望著蔓藤和在蔓藤中透露出來的天空。陽光照著綠葉,間接的反映出他疲倦的臉,還灑上一些慘綠色的影子,白頭髮很細,可是不多,半開的嘴巴在那裡微笑。他體味著這一會兒的悠閒恬適。那是他一星期中最愉快的時間。他沉浸在所有痛苦的人覺得最甜蜜的,一無所思的境界裡:迷離惝怳,只有一顆朦朧半睡的心在喁喁細語。

  「媽媽,」他說,「我想出去,上蒲伊那邊遛遛,回來要晚一些。」

  半睡半醒的母親略微驚跳了一下,轉過頭來,用著慈祥和平的眼睛望著他:

  「好,你去吧,孩子:你這主意很不錯,別錯過了好天氣。」

  他向他笑笑。他也向他笑笑。他們倆彼此瞧了一會,然後點點頭,眯了眯眼睛,表示告別了。

  他輕輕地把門帶上。他慢慢地又回到他的幻想中去了,兒子的笑容給他的夢境照上一道明亮的反影,像陽光射在黯淡的五龍爪上一樣。

  於是,他離開了他,——永遠的離開了他。

  那天傍晚,溫和的太陽顏色只是淡淡的。田野懶洋洋的仿佛快睡著了。各處村子上的小鍾在靜寂的原野里悠悠的響著。一縷縷的煙在阡陌縱橫的田間緩緩上升。一片輕盈的暮靄在遠處飄浮。白的霧鋪在潮濕的地下,等著黑夜降臨好往上升去……一條獵狗鼻子盡嗅著泥土在蘿蔔田裡亂竄。成群的烏鴉在灰色的天空打轉。

  克利斯朵夫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茫無目的而不知不覺的向著一個目標走去。幾星期來,他到城外散步老是以一個村子為中心,知道在那兒一定能遇到一個吸引他的美麗的姑娘。那不過是種吸引,可是很強烈的,有點亂人心意的吸引。要克利斯朵夫不愛什麼人是不大可能的,他的心難得會空虛,其中永遠有一個為它膜拜的偶像。至於那偶像是否知道他的愛,他完全不以為意;但他需要愛,心中不能有一會兒沒有光明。

  這一回他熱情的對象是個鄉下姑娘,好似哀里才遇見利百加一樣,也是在水邊遇到的;但他並不請他喝水,反倒把水撩在他臉上[74]。他跪在一條小溪的堤岸缺口的地方,在兩株楊柳中間,樹根在周圍盤成岩洞一般:他精神抖擻的洗著衣服,嘴巴跟手臂一樣的忙著,因為他和對岸洗衣服的同村女伴在那裡大聲說笑。克利斯朵夫躺在幾步以外的草地上,兩手支著下巴望著他們。他們毫不羞怯,照舊嘻嘻哈哈的,說話很放肆。他並不留神他們說些什麼,只聽著他們的嬉笑聲,搗衣聲,遠處草地里的牛鳴聲,目不轉睛的盯著那漂亮的洗衣女郎出神了。——不久,那些女孩子發覺了他注視的對象,互相說些俏皮話;那姑娘也冷言冷語的刻薄他。因為他老呆著不動,他便站起身子把絞乾的衣服晾到小樹上去,順便過來對他看個仔細。走近他身邊的時候,他有心把衣服上的水灑在他身上,涎皮賴臉的望著他笑。他個子很瘦,很結實,尖尖的下巴往上抄起,鼻子很短,眉毛很彎,深藍的眼睛光彩四射,帶點兒兇相,神氣很大膽,嘴巴很好看,厚嘴唇微微往前撅著,像個希臘面具,濃密的金黃捲髮披在頸窩上,皮膚是紫銅色的。他頭挺得筆直,無論說什麼總帶著訕笑的意味;走路像男人一樣,把太陽曬得烏黑的兩手甩來甩去。他一邊晾衣服一邊用挑撥的目光瞅著克利斯朵夫等他開口。克利斯朵夫也瞪著他,卻沒有意思跟他搭訕。末了,他朝著他哈哈大笑了一陣,回到同伴那兒去了。他始終躺著,直到薄暮時分,眼看他背著簍子,抱著胳膊,傴著背,咭咭呱呱的一路說笑一路回去。

  過了兩三天,他在城裡的菜市上,在成堆的蘿蔔、番茄、黃瓜、青菜中間又碰見了他。他信步走去,望著那些女菜販整整齊齊的站在菜籃後面,好似預備出賣的奴隸。警察局的職員一手拿著錢袋一手拿著一疊票子,向每個菜販收一文小錢,給一張小票。賣咖啡的女人提著滿籃的小咖啡壺繞來繞去。一個老虔婆,吃得肥肥胖胖的,挽著兩隻挺大的籃,嘴裡老天爺長老天爺短的向人討菜蔬,沒有半點羞怯的神氣。大家叫叫嚷嚷;古老的秤托著綠色的籃,的的篤篤的響個不停;托著小車的大狗高高興興的叫著,自以為當著重要的角色而得意非凡。就在這片喧鬧聲中,克利斯朵夫瞥見了他的利百加,——真名叫作洛金。——他在金黃色的髮髻上戴著一張白里泛綠的菜葉,好似一個齒形的頭盔,面前堆著金黃的蒜頭,粉紅的蘿蔔,碧綠的刀豆,鮮紅的蘋果。他坐在一隻簍子上咬著蘋果,一個又一個的盡吃,根本不在乎賣不賣,不時拿圍裙抹抹下巴和脖子,用手臂撩撩頭髮,把面頰挨著肩頭,或者把鼻子挨著手背,摩擦幾下。再不然,他無精打采的抓著一把豌豆在兩隻手裡倒來倒去。他東張西望,態度很悠閒,可是把周圍的情形都瞧在眼裡:凡是針對他的目光,他都不動聲色的一一記著。他當然看到克利斯朵夫,便一邊和買菜的主顧說話,一邊擰著眉毛從他們的肩頭上望出去,注意他。他面上做得非常莊嚴,心裡卻在暗笑克利斯朵夫。他的模樣也的確很可笑:像木頭人似的站在幾步以外,死命用眼睛盯著他,過後又一言不發的走了。

  他好幾次到他的村子四周徘徊。他在院子裡來來往往,他站在路上遠遠的望著。他不承認是為他而來的,其實也差不多是無意中走來的。他一心一意作曲的時候,常常像害了夢遊病一樣:心靈中有意識的部分貫注著樂思,其餘的部分便讓另外一個無意識的心靈占據了,那是只要他稍一分心就會起來控制他的。他對著這姑娘,往往被胸中嗡嗡作響的音樂攪得迷迷糊糊:眼睛望著他,心裡依舊在沉思幻想。他不能說愛他,甚至想也沒想過,只是喜歡看到他。他根本沒注意自己有個欲望老是要來找他。

  他這樣的時常露面,當然引起人家的議論。農莊上後來知道了克利斯朵夫的來歷,把他作為笑柄。可是誰也不以為意,因為他並不侵犯人家。一句話說完,他不過像個呆子,而他自己也不在乎是否像呆子。

  那天正是村裡的一個節日。兒童們擲著豌豆喊著「君皇萬歲!」關在棚里的小牛在叫,酒店裡傳出唱歌的聲音。尾巴像彗星似的風箏在田野的上空飄蕩。母雞在肥料堆中亂扒;風吹著它們的羽毛好似吹進老婦人的裙子。一頭粉紅色的肥豬好不舒服的橫躺在地下曬太陽。

  克利斯朵夫向著三王客店走去。一面小旗在紅色的屋頂上飄蕩,門前吊著成串的蒜頭,窗上綴著紅的黃的金蓮花。他走進煙味濃烈的大廳,壁上掛的是發黃的石印圖畫,正中是皇帝的彩色肖像,四周扎著橡樹葉子。大家在跳舞。克利斯朵夫斷定他漂亮的女朋友一定在內。果然,他第一個看到的就是他。他揀著一個位置坐下,在那邊可以安安靜靜的看到跳舞的人。他雖然留著神不讓別人看見,可是洛金自會把他發現出來。他一邊跳著沒有完的華爾茲,一邊從舞伴的肩頭上向他丟了幾個眼風,並且為了挑撥他,故意和村裡的少年調情打趣,嘻開著大嘴傻笑,高聲說些無聊的話。在這一點上,他和一般交際場中的姑娘並無分別:被人家一瞧,他們就以為非當眾嬉笑騷動一陣不可。——其實他們並不見得怎麼傻,因為知道大家是瞧他們而不聽他們的。——克利斯朵夫肘子撐在桌上,拳頭托著下巴,看著他裝腔作勢不禁從眼睛裡表示出他的熱情與憤怒:他頭腦還算清醒,不至於看不出他的詭計,但已不夠清醒到不上他的當;所以他時而憤憤地咕嚕,時而聳聳肩膀,笑自己的受人愚弄。

  此外還有一個人在注意他:那是洛金的父親。矮胖個子,大腦袋,短鼻子,光禿的頭被太陽曬成了暗紅色;四周剩下的一圈頭髮,從前一定是金黃的,如今變做一個個濃密的小捲兒,像丟勒畫的聖·約翰;鬍子剃得光光的,神色非常鎮靜,嘴角上掛著一根長菸斗:他慢騰騰的和別的鄉下人說著閒話,眼梢里老注意著克利斯朵夫的表情,不由得在肚裡暗笑。他咳了一聲;灰色的眼中忽然閃出一道狡猾的光,他過來挨著克利斯朵夫坐下。克利斯朵夫挺不高興的向他掉過頭來,正好碰上那雙陰險的眼睛;老人卻銜著菸斗,很隨便的和他搭訕起來。克利斯朵夫一向認識他:認為是個老混蛋;可是對於女兒的好感使他對父親也變得寬容了,甚至和他在一處還有種異樣的快感:奸刁的老頭兒看透了這一點。他先說了一陣天氣,把那些俊俏的姑娘做題目說了幾句俏皮話,再提到克利斯朵夫的不去跳舞,認為他這個辦法真聰明,坐在桌子前面把杯獨酌不是舒服得多嗎?說到這裡,他老實不客氣向克利斯朵夫討了一杯。老頭兒一邊喝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談到他的小買賣,說什麼生活艱難,天時不正,百物昂貴等等。克利斯朵夫聽了全無興趣,只在鼻子裡隨便哼幾聲,眼睛始終望著洛金。老人靜了一會,等他回答;他置之不理,老人可又不慌不忙的說下去了。克利斯朵夫心裡想這傢伙來跟他鬼混,說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結果他明白了。老人怨嘆完畢,把話題換過一章,把他莊上出產的菜蔬,家禽,雞子,牛奶,誇了一陣,突然問克利斯朵夫能否把他的出品給介紹到爵府里去。克利斯朵夫聽了可直跳起來:「怎麼他會知道的?……難道他認識他嗎?……」

  「當然囉,」老人說,「什麼事都會知道的。」

  他心裡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尤其是我親自出馬探聽的時候。」

  克利斯朵夫暗自好笑的告訴他,雖然「一切事都會知道」,但他們還沒曉得他最近已經跟宮廷鬧翻,即使他的話當初在爵府的總務處和廚房裡有點兒作用,(而這還大有問題,)此刻也早已完了。老人聽到這話,略微抿了抿嘴,但並不灰心,過了一會,又問克利斯朵夫能不能替他介紹某些家庭,接著就背出一切和克利斯朵夫有來往的人家的姓名,因為他在菜市上把什麼都打聽清楚了。要不是想到老人儘管那麼狡猾也免不了上當,而不由得想笑出來的話,克利斯朵夫對這種間諜式的勾當早就氣得直跳了;因為對方萬萬料不到克利斯朵夫的介紹非但不能替他招來幾個新主顧,反而使他連老主顧都會保不住的。因此克利斯朵夫聽憑老頭兒枉費心機的去耍那些無聊的小手段,既不回答他一個是,也不回答他一個否。但那鄉下人死盯不放,最後竟來進攻克利斯朵夫和魯意莎了,硬要推銷他的牛奶,牛油,和乳脂;他早就盤算好,即使找不到別的主顧,這兩個總是逃不了的。他又補充說,既然克利斯朵夫是音樂家,那麼每天早晚吞一個新鮮的生雞子是保護嗓子最好的辦法:他自命為能供給剛生下來的,暖烘烘的,最新鮮的蛋。克利斯朵夫一聽到老人把他誤認為歌唱家,不禁哈哈大笑。老頭兒藉此機會又叫了一瓶酒。然後,覺得眼前在克利斯朵夫身上再也弄不到別的好處,便掉頭不顧的去了。

  天已經黑了。跳舞的場面越來越熱鬧。洛金完全不理會克利斯朵夫,只忙著勾引村里一個富農的兒子,所有的姑娘都爭著要討他的喜歡。克利斯朵夫很關切他們這種競爭;女孩子們彼此笑著,動手動腳,樂不可支。克利斯朵夫把自己忘了,一心希望洛金成功。但等到洛金真的成功了,他又有些悲哀。他立刻責備自己。他既不愛洛金,那麼他喜歡愛誰就愛誰,不是挺自然的嗎?——但感到自己這樣孤獨也不見得有趣。那些人都為了想利用他才關切他,而過後還得嘲笑他。洛金因為把他的情敵氣壞了,格外快樂,人也顯得更好看了:克利斯朵夫嘆了一口氣,望著他笑了笑,預備走了。時間已經九點:進城還得走好幾里路。

  他剛從桌邊站起,大門裡突然闖進十幾個兵。他們一出現,全場的空氣頓時冷了下來。大家開始交頭接耳。幾對正在跳舞的伴侶停住了,不安的望著那些新來的客人。站在大門口的幾個鄉下人假裝轉過身子和自己人談話,雖然表面上做得若無其事,暗中都小心翼翼的閃在一旁讓他們走過。——整個地方上的人和城市四周炮台里的駐軍已經暗鬥了一些時候。大兵們煩悶得要死,常常拿鄉下人出氣,很下流的取笑他們,糟蹋他們,把鄉間的婦女當作屬地上的女人看待。上星期就有一批喝醉的兵去騷擾鄰村的節會,把一個莊稼人打得半死。克利斯朵夫知道這些事,和鄉下人一樣的憤憤不平。此刻他便回到原位上,看有什麼事發生。

  那些兵根本不理會大眾的惡感,亂鬨鬨的奔向坐滿客人的桌子,硬擠下去。大半的人都咕嚕著挪開身子。一個老頭兒讓得慢了些,被他們把凳子一掀,摔在地下,他們看了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大為不平,站起來正想過去干涉,不料那老人費了好大的勁從地下爬起來,非但沒有半句怨言,反而連聲道歉。另外兩個兵走向克利斯朵夫的桌子:他握著拳頭看著他們過來。可是他用不著這麼緊張。那不過是跟在惹是生非的壞蛋後面,想狐假虎威來一下的兩個膿包罷了。他們被克利斯朵夫威嚴的神氣鎮住了;他冷冷地說了聲:「這兒有人……」他們就趕緊道歉,縮在凳子的一頭,唯恐驚動了他。他說話頗有主子的口吻,而他們天生是奴才脾氣。他們看出克利斯朵夫不是個鄉下人。

  這種屈服的態度使克利斯朵夫的氣平了一些,觀察事情也冷靜了些。他一眼就看出這些大兵的主腦是個班長——眼睛兇狠的小個子,鬥牛狗似的臉,卑鄙無恥的惡棍,就是上星期日鬧事的主角之一。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邊的一張桌上,已經醉了。他湊到人家面前,說著不三不四的侮辱的話,而那些受辱的人只做不聽見。他特別盯著跳舞的人,評頭論足,用的全是髒話,引得他的同伴哈哈大笑。姑娘們紅著臉,差不多要哭了;年輕的漢子氣得暗暗的咬牙切齒。惡棍的眼睛慢慢地把全場的人一個一個看過來:克利斯朵夫看見他的目光掃到自己身上來了,便抓著杯子,握著拳頭,預備他說出一句侮辱的話,就把酒杯劈面摔過去。他心裡想。

  「我瘋了。還是走掉的好。我要被他們把肚子都切開了;再不然,也得給他們關到牢里去,那可太犯不上了。趁他們沒有來惹我之前先走罷。」

  但他驕傲的性格不讓他走:他不願意被人看出他躲避這些流氓。——對方那雙陰狠兇橫的眼睛盯住了他。克利斯朵夫渾身緊張,憤怒非凡的瞪著他。那班長把他打量了一會,被克利斯朵夫的臉打動了說話的興致,用肘子撞著同伴,一邊冷笑一邊教他看克利斯朵夫,正要張開嘴來罵。克利斯朵夫迸著全身之力,預備把杯子摔過去了。——正在千鈞一髮的關頭,一件偶然的小事救了他。醉鬼剛想開口,不料被一對跳舞的冒失鬼一撞,把他的酒杯打落在地下。於是他怒不可遏的轉過身去,把他們狗血噴頭的大罵一頓。目標轉移了,他完全忘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又等了幾分鐘,看見敵人無意再向他尋釁,方始站起,慢慢地拿著帽子,慢慢地向大門走去。他眼睛老盯著軍官的桌子,要他明白他絕不怕他。可是那醉鬼已經把他忘得乾乾淨淨:再沒有人注意他了。

  他握著門鈕:再過幾秒鐘,他就可以身在門外了。但命中注定他這一天不能太平無事的走出去。大兵們喝過了酒,決心要跳舞了。但既然所有的姑娘都有舞伴,他們便把男的趕走,而那些男的也毫無抵抗的讓他們驅逐。洛金可不答應。克利斯朵夫看中的那雙大膽的眼睛和強項的下巴,的確有些道理。他正發瘋般跳著華爾茲,不料那班長看上了他。過來把他的舞伴拉開了。洛金跺著腳,叫著嚷著,推開軍官,說他絕不跟像他這樣的壞蛋跳舞。他追著他,把那些被他當作屏風般掩護的人亂捶亂打。末了,他逃到一張桌子後面;在那個障礙物把對方暫時擋住的幾秒鐘內,他又喘過氣來罵他;看到自己的抗拒完全沒用,他氣得直跳,想出最難堪的字眼,把他的頭比做各式各種畜生的頭。他在桌子對面探著腦袋,掛著陰險的笑容,眼中閃出憤怒的火焰。突然他發作起來,跳過桌子,把他抓住了。他拳打足踢的掙扎,像一個放牛的蠻婆。他身子原來就不大穩,差點兒倒下。憤怒極了,他把他按在牆上打了一個嘴巴。他來不及打第二下:一個人在他背後跳過來,使勁回敬了他一巴掌,又飛起一腳把他踢到了人堆里。原來是克利斯朵夫排開了眾人,在桌子中間擠過來把他扭住了。軍官掉過身來,氣瘋了,拔出腰刀,但來不及應用,又被克利斯朵夫舉起凳子打倒了。這一架打得那麼突兀,在場的觀眾竟沒想到出來干涉。但大家一看那軍官像牛一樣的倒在地下了,立刻亂鬨鬨的騷動起來。其餘的兵都拔著刀奔向克利斯朵夫。所有的鄉下人又一齊撲向他們。頓時全場大亂。啤酒杯滿屋的飛,桌子都前仰後合。鄉下人忽然覺醒了:需要把深仇宿怨發泄一下。大家在地下打滾,發瘋似的亂咬。早先和洛金跳舞的人是個莊子上結實的長工,此刻抓著剛才侮辱他的大兵的腦袋往壁上撞。洛金拿著一條粗大的棍子狠命的打。別的姑娘叫喊著逃了,兩三個膽子大一些的卻高興到極點。其中有個淡黃頭髮的矮胖姑娘,看見一個高個子的兵——早先坐在克利斯朵夫旁邊的,——把敵人按在地下用膝蓋壓著胸脯,他便趕緊往灶屋裡溜了一轉,回來把那蠻子的頭往後拉著,用一把灼熱的火灰摔在他眼裡。他疼得直叫。他可得意極了,看他受了傷,聽憑鄉下人痛毆,不禁在旁百般詬辱。最後,勢孤力弱的大兵顧不得躺在地下的兩個同伴,竟自往外逃了。於是惡鬥蔓延到街上。他們闖到人家屋裡,嘴裡一片喊殺聲,恨不得搗毀一切。村民拿著鐵叉追趕,放出惡狗去猛撲。第三個兵又倒下了,肚子上給鍬子戳了個窟窿。其餘的不得不抱頭鼠竄,被鄉人直追到村外。他們跳過田壟,遠遠的喊著說去找了同伴再來。

  村民得勝之後,欣喜若狂的回到客店裡;那是蓄意已久的報復,過去受的恥辱都洗雪了。他們還沒想到闖了這個禍的後果呢。大家七嘴八舌的爭著說話,各人誇說自己的英勇。他們和克利斯朵夫表示親熱,他也因為能夠跟他們接近而很高興。洛金過來抓著他的手,握了好一會,嘻嘻哈哈的把他當面取笑了幾句。那時他不覺得他可笑了。

  然後大家檢點受傷的人口。村民中間不過有的打落牙齒,有的傷了肋骨,有的打得皮肉青腫,都沒什麼了不起。士兵方面可不然了。三個重傷:眼睛被灼壞的大傢伙,肩膀也給斧頭砍去了一半;戳破肚子的一個,喉嚨里呼里呼魯的好似快死了;還有是被克利斯朵夫打倒的那個班長。他們躺在爐灶旁邊。三個之中受傷最輕的班長睜開眼來,滿懷怨毒的目光把周圍的鄉下人看了好久。等他清醒到能想起剛才的情形,他便破口大罵,發誓要報復,把他們統統牽連在內;他憤怒到氣都喘不過來,恨不得把他們一齊殺死。他們笑他,可是笑得很勉強。一個年輕的鄉下人對他喊道:

  「住嘴!要不然就殺死你!」

  軍官掙扎著想爬起來,殺氣騰騰的眼睛瞪著那個說話的人:

  「狗東西!你敢?人家要不砍掉你的腦袋才怪!」

  他繼續直著嗓子亂嚷。戳破肚子的那個像殺豬般尖聲怪叫。另外一個直僵僵的躺著不動,像死了一樣。一片恐怖壓在那些村民心上。洛金和幾個婦女把傷兵抬到隔壁屋裡。班長的叫嚷和垂死者的呻吟都不大聽得見了。鄉下人一聲不響,站在老地方圍成一圈,仿佛那些傷兵依舊躺在他們腳下;他們一動也不敢動,面面相覷的駭呆了。臨了,洛金的父親說了句:「哼!你們做的好事!」

  於是場中起了一片無可奈何的,唧唧噥噥的聲音:大家咽著口水。然後他們同時說起話來。先只是竊竊私語,像怕人在門外偷聽似的;不久聲音高起來,變得尖銳了:他們互相埋怨,這個說那個打得太兇,那個說這個下手太狠。爭論變成口角,差不多要動武了。洛金的父親把他們勸和了,然後抱著手臂,向著克利斯朵夫,抬起下巴指著他說:「可是這傢伙,他到這裡來幹什麼的?」

  群眾所有的怒氣立刻轉移到克利斯朵夫身上,有人喊道:「對啦!對啦!是他先動手!要不是他,絕不會出亂子的!」

  克利斯朵夫愣住了,勉強回答說:「我是為了你們,不是為我,你們很明白。」

  但他們怒不可遏的反駁他:「難道我們不會保護自己嗎?要一個城裡人來告訴我們怎麼做嗎?誰請教過你的?誰請你到這兒來的?難道你不能待在自己家裡嗎?」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膀,向大門走去。可是洛金的父親把他攔住去路,惡狠狠的嚷著:「好!好!他給我們闖下了大禍,倒想一走了事。哼,可不能讓他走。」

  鄉下人一起跟著吼起來:「不能讓他走!他是罪魁禍首,什麼事都得歸他擔當!」

  他們摩拳擦掌的把他團團圍住。克利斯朵夫看見那些駭人的臉越逼越近:恐怖使他們變成瘋狂了。他一聲不響,不勝厭惡的扯了個鬼臉,把帽子往桌上一扔,逕自坐到屋子的盡裡頭,轉過背去不理他們了。

  可是打抱不平的洛金直衝到人堆里,氣得把俊美的臉扭做一團,漲得通紅,粗暴的推開圍著克利斯朵夫的人,喊道:「你們這些膽怯鬼!畜生!你們羞也不羞?你們想教人相信什麼都是他一個人幹的!以為沒有人看到你們是不是?你們之中可有一個不曾拼命亂捶亂打的?……要是有誰在別人打架的時候抱著手臂不動,我就唾他的臉,叫他膽怯鬼!膽怯鬼!」

  那些鄉下人被他出其不意的一頓臭罵,呆住了,靜默了一會,又叫起來:「是他先動手的!要不是他,什麼事都不會有的。」

  洛金的父親竭力對女兒示意,可是沒用;他回答說:「不錯,是他先動手的!那對你們也沒什麼體面。要沒有他,你們會聽讓人家侮辱,聽讓人家侮辱我們,你們這些膿包!沒有骨頭的東西!」

  他又罵他的男朋友:「還有你,你一聲不出,只會擠眉弄眼,把屁股送過去給人家的皮靴踢;對啦,你還會道謝呢!你不害臊麼?……你們都不害臊麼?你們簡直不是人!膽子像綿羊似的,連頭都不敢抬一抬!只要等到這城裡人來給你們作榜樣!——如今你們把什麼都推在他頭上!……哼,那可不行,老實告訴你們!他是為了我們打架的。你們要不把他放走,就得跟他一起倒霉:我絕不放過你們!」

  洛金的父親拉他的手臂,氣得直嚷:「住嘴!住嘴!……賤骨頭,你還不住嘴!」

  洛金把他一手推開,倒反嚷得更凶了。全場的人都直著嗓子叫,他比他們叫得更響,尖銳的聲音幾乎震破耳鼓:「我先問你,你還有什麼可說的?你剛才把躺在隔壁的那個半死的兵亂踩,難道我沒看見嗎?還有你,把手伸出來看看!……還有血跡呢。你以為我沒看見你拿著刀嗎?我要把親眼看到的統統說出來,要是你們敢傷害他的話。判起刑來,我教你們一個都逃不了。」

  那些鄉下人憤怒之極,氣哼哼的把臉湊近洛金,對著他怒吼。其中有一個似乎要把他掌嘴了,洛金的男朋友便抓著他的衣領,互相扭做一團,預備大打出手了。一個老頭兒和洛金說:「我們抵了罪,你也逃不了。」

  「對,我也逃不了;我可不像你們這樣沒有種。」

  於是他又叫囂起來。

  他們不知怎麼辦了,回頭去找他的父親:「難道你不能要他住嘴嗎?」

  老人懂得,一個勁兒的逼洛金不是個聰明辦法。他對大眾遞了個眼色教他們靜下來。趕到只有洛金一個人說話,沒人跟他頂嘴的時候,好像火沒有了燃料,他也停住了。過了一會,父親咳了一聲,說道:「哎,那麼你要怎麼樣呢?總不見得要斷送我們吧?」

  「我要你們把他放走。」他說。

  他們都轉起念頭來了。克利斯朵夫始終坐在那裡,憑著傲氣兀然不動,仿佛沒聽見大家在講他的事;但他對於洛金的義憤非常感動。洛金也好像不知道他在場,背脊靠著他的桌子,帶著挑戰的神氣瞪著那些抽著煙,眼睛望著地下的村民。最後,他的父親把菸斗在嘴裡咬弄了一會,說道:「把他招出來也罷,不招出來也罷,——他要留在這兒,結果是不用說的了。那班長是認識他的,哪裡肯放鬆!他只有一條路,就是馬上逃,逃過邊境去。」

  他思索的結果,認為無論如何,還是克利斯朵夫逃走對他們有利:因為這樣一來,他等於把罪名坐實了;而他既不能在這兒替自己申辯,他們就很容易把案子的重心推在他身上。這個意見,眾人都表示同意。他們彼此心裡都很明白。——一朝大家打定了主意,便巴不得克利斯朵夫已經走了。他們並不因為先前對克利斯朵夫說過許多難堪的話而覺得不好意思,倒反走攏來好似對他的命運非常關切。

  「先生,一刻都不能耽誤了,」洛金的父親說。「他們馬上會來的。半個鐘點趕到營里,再加半個鐘點就能趕回……現在只有快快溜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他也考慮過了。他知道倘使留著,自己一定是完的。可是走嗎,不見一面母親就走嗎?……不,那又不行。他就說先回去一次,等半夜裡再走,還來得及越過邊境。但他們都大聲叫起來。剛才大家攔著他不許逃;此刻卻因為他不逃而表示反對了。回到城裡毫無問題是自投羅網:他還沒有到家,那邊先就知道了;他會在家裡被捕的。——他可執意要回去。洛金懂得他的意思,便說:「你要看你的媽媽是不是?……我代你去好了。」

  「什麼時候去?」

  「今天夜裡。」

  「你准去嗎?」

  「准去。」

  他拿著頭巾包起來:「你寫個字條給我帶去……跟我來,我給你墨水。」

  他把他拉到裡邊一間屋裡。到了門口,他又掉過身來招呼他的男朋友:「你先去收拾一下,等會由你帶他上路。你得看他過了邊境才能回來。」

  「好吧,好吧。」他說。

  他比誰都急於希望克利斯朵夫快點到法國,最好是更遠一點,倘使可能的話。

  洛金和克利斯朵夫進到隔壁房裡。克利斯朵夫還遲疑不決。他想到從此不能再擁抱母親,痛苦得心都碎了。什麼時候再能見到他呢?他已經那麼老,那麼衰弱,那麼孤獨!這一下新的打擊會把他斷送了的。他不在這裡了,他怎麼辦呢?……可是倘使他不走,判了罪,坐上幾年的牢,他又怎麼辦呢?那他不是更無倚無靠,沒法過日子了嗎?現在這樣一走,不管走得多遠,他至少是自由的,還能幫助他,他也能上他那兒去。——他沒有時間把思想整理出一個頭緒來。洛金握著他的手,立在旁邊瞧著他:他們的臉差不多碰到了;他把手臂繞著他的脖子,親了親他的嘴:

  「快點兒!快點兒!」他指著桌子輕輕地說。

  他便不再考慮,坐了下來。他在帳簿上撕下一頁劃著名紅線的有格的紙。他寫道:

  「親愛的媽媽:對不起!我要使您感到很大的痛苦。當時我是迫不得已。我並沒幹什麼不正當的事,可是現在不得不逃了,不得不離鄉別土了。送這張字條給你的人會把情形告訴您的。我本想跟您告別,可是大家不許,說我沒有到家就會被捕。我痛苦已極,什麼意志都沒有了。我將越過邊境,但沒有接到您回信之前,我在靠近邊境的地方等著;這次送信的人會把你的覆信帶給我的。請您告訴我該怎麼辦。不論您說什麼,我一定依您。要不要我回來?那就叫我回來好了!我一想到把您孤零零的丟下,真是受不了。您怎麼過日子呢?原諒我罷!原諒我罷!我愛您,親吻您!……」

  「先生,快點兒吧;要不然就來不及了。」洛金的朋友把門推開了一半,說。

  克利斯朵夫匆匆簽了名,把信交給了洛金:「你親自送去嗎?」

  「是的,我親自去。」他已經準備出發了。

  「明天,」他又說,「我帶回信給你;你在萊登地方等我,——(德國境外的第一站)——在車站的月台上相見。」(好奇的女孩子在他寫的時候把信看過了。)

  「你得把情形統統告訴我,他聽了這個壞消息怎麼樣,說些什麼,你都不瞞我吧?」克利斯朵夫用著懇求的口吻說。

  「行,我都告訴你就是了。」

  他們不能再自由說話了,洛金的朋友在門口望著他們。

  「並且,克利斯朵夫先生,」洛金說,「我會常常去看他,把他的消息告訴你的;你放心好了。」

  他像男人一樣使勁握了握他的手。

  「咱們走罷!」預備送他上路的鄉下人說。

  「走罷!」克利斯朵夫回答。

  三個人一起出門。他們在大路上分手了。洛金往一邊去,克利斯朵夫和他的嚮導往另外一邊。他們一句話都不說。一鉤新月蒙著水汽,正在樹林後面沉下去。蒼白的微光在田壟上飄浮。濃霧從低陷的土窪里緩緩上升,像牛乳一樣的白。瑟索的樹木浴著潮濕的空氣……走出村子不到幾分鐘,帶路的人突然往後退了一步,向克利斯朵夫示意教他停下。他們靜聽了一會,發覺前面路上有步伐整齊的聲音慢慢地逼近。嚮導立刻跳過籬垣,往田野里走去。克利斯朵夫跟著他向耕種的田裡直奔。他們聽見一隊兵在大路上走過。鄉下人在黑暗中對他們晃晃拳頭。克利斯朵夫胸口悶塞,好似一頭被人追逐的野獸。隨後他們重新上路,躲開村子和孤獨的農莊,免得狗叫起來泄露他們的行蹤。翻過一個有樹林的山頭之後,他們遠遠的望見鐵路上的紅燈。依著這些燈光的指示,他們決意向最近的一個車站走去。那可不容易。一走下盆地,他們就完全被大霧包圍了。越過了兩三條小溪,又闖進一片無窮無盡的蘿蔔田和墾松的泥地:他們東闖西撞,以為永遠走不出了。地下高高低低的,到處可以教你摔跤。兩人被霧水浸得渾身濕透,摸索了半晌,突然看到幾步之外,土堆高頭就掛著鐵路上的信號燈。他們倆便爬上去,不管會不會被人撞見,竟沿著鐵道走了,直到將近車站一百公尺的地方才重新繞到大路上,到站的時候,離開下一班火車的到達還有二十分鐘,那嚮導不顧洛金的吩咐,丟下克利斯朵夫先走了:他急於要回去看看村子裡的情形和自己的產業。

  克利斯朵夫買了一張到萊登的車票,在闃無一人的三等待車室里等著。車到時,早先躺在長凳上瞌睡的職員起來驗過了票,開了門。車廂里一個人也沒有。整個列車都睡熟了。田野也睡熟了。唯有克利斯朵夫,雖然累到極點,始終醒著。沉重的車輪慢慢地把他帶近邊界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一股強烈的欲望,只想快快逃出魔掌。再過一小時,他可以自由了。但這期間,只消一句話他就會被捕……被捕!想到這個,他整個身心都反抗起來!受萬惡的勢力壓迫嗎?……他簡直不能呼吸了。什麼母親,什麼故鄉,都被置之腦後了。自由一受到威脅,自私的心理使他只想挽救他的自由。是的,無論如何要挽救,不管付什麼代價!甚至為此而殺人放火也在所不惜!……他埋怨自己不該搭火車,應該徒步越過邊境才對。他原想爭取幾小時的時間,貪圖便宜!哼,這才是送入虎口呢!沒有問題,邊境的車站上一定有人等著他;命令已經傳到了……有一會兒他真想在到站之前跳下火車,連車廂的門都打開了;可是太晚了,已經到了。列車在站上停了五分鐘,好像有一世紀之久。克利斯朵夫倒在車廂的盡裡頭,掩在窗簾後面,驚魂不定的望著月台:一個憲兵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兒。站長從辦公室出來,手裡拿著一個電報,向著憲兵立的地方匆匆忙忙走過去。克利斯朵夫想那準是關於他的事了。他想找一個武器;可是除了一把兩面出鋒的刀子以外再沒旁的東西。他在衣袋裡把它打開了。一個職員胸前掛著一盞燈,和站長迎面走過,沿著列車奔著。克利斯朵夫看他走近了,便把抽搐的手緊緊抓著刀柄,想道:「這一下可完了!」

  他那時緊張的程度,竟會把那職員當胸紮上一刀,倘使那倒霉蛋過來打開他車廂的話。但職員開了隔壁的車廂,查看了一下一個才上車的旅客的票子。火車又開動了。克利斯朵夫這才把忐忑的心跳壓下去。他一動不動的坐著,還不敢認為自己已經得救。只要車子沒有過邊境,他就不敢這麼想……東方漸漸發白。樹木的枝幹從黑影里出現了。一輛車的奇奇怪怪的影子在大路上映過,睜著一隻巨眼,叮叮噹噹的響著……克利斯朵夫把臉貼在車窗上,竭力辨認旗杆上帝國的徽號,那是統治他的勢力終止的記號。等到火車長嘯一聲,報告到達比國境內的第一站時,他還在曙色中窺探。

  他站起身子,打開車門,呼吸著冰冷的空氣。自由了!整個的生命擺在他面前了!啊!生存的歡樂啊!——可是一片悲哀立刻壓在他心上,想起離開的一切而悲哀,想起未來的一切而悲哀;而昨夜興奮過後的疲倦又把他困住了。他倒在了凳上。那時離開到站只有一分鐘的時間。一分鐘以後,站上的職員打開車廂,看見克利斯朵夫睡著了。被人推醒之下,他惶惶然以為已經睡了一個鐘點。他步履蹣跚的下車,向著關卡走去;等到正式踏入外國境內,用不著再警戒的時候,他倒在待車室里的一條長凳上,伸著四肢昏昏入睡了。

  中午,他醒了。在兩三點鐘以前,洛金是不會到的。他一邊等車,一邊在月台上踱著,直踱到月台以外的草場上。天色陰沉沉的令人不歡,完全是冬天將臨的光景。陽光睡著了。四下里靜悄悄地好不淒涼,只有一輛交替的機車在那兒哀鳴。到了邊界近旁,克利斯朵夫在荒涼的田裡站住了。前面有個小小的池塘,一泓清水映出黯淡的天空。四周圍著柵欄,種著兩株樹。右邊是一株禿頂的白楊在瑟索搖曳。後面是一株大胡桃樹,黑黝黝的光禿的枝幹像鬼怪似的。成群的烏鴉停在樹上沉重的搖擺。枯萎的黃葉一張一張落在靜止的水塘里……

  他覺得這些都好像看見過的:這兩株大樹,這個池塘,——而突然之間他迷迷惘惘的一陣眩暈。那是過去常有的境界。仿佛時間有了一個空隙。你不知道身在何處,不知道你自己是誰,不知道生在什麼時代,也不知道這種境界已經有了幾千百年。克利斯朵夫覺得那是早已有過的,現在的一切不是現在的,而是另一個時代的。他不復是他了。他從身外看著自己,從極遠的地方看著自己;站在這兒的像是另外一個人。無數陌生的往事在他耳邊嗡嗡作響;血管也在那裡洶湧不已: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幾百年的舊事在他胸中翻騰……

  在他以前的多少克拉夫脫,都曾經受過像他今日這樣的磨難,嘗過這逗留祖國的最後幾分鐘的悲痛。永遠流浪的種族,為了獨立不羈,精神騷亂而到處受到放逐,永遠受著一個內心的妖魔播弄,使它沒法住定一個地方。但它的確是個留戀鄉土的民族,儘管給人驅逐,它自己倒輕易捨不得那塊土地……

  如今是輪到克利斯朵夫來經歷這些途程了;他已經踏上前人的舊路。淚眼晶瑩,他望著不得不訣別的鄉土隱沒在雲霧裡……早先他不是渴望離鄉的嗎?——是的,但一朝真的走了出來,又覺得心碎腸斷。人非禽獸,怎麼能遠離故土而無動於衷呢?苦也罷,樂也罷,你總是跟它一起生活過來的;鄉土是你的伴侶,是你的母親:你在他心中睡過,在他懷裡躺過,深深的印著他的痕跡;而他也保存著我們的夢想,我們的過去,和我們愛過的人的骸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他以往的歲月,留在那邊地上地下的親愛的形象。便是他的痛苦也和他的歡樂一樣寶貴。彌娜,薩皮納,阿達,祖父,高脫弗烈特舅舅,蘇茲老人,——一霎時都在他眼前顯現了。他總丟不開這些亡人,(因為他把阿達也算作死了)。想起他的母親,他所愛的人中唯一活著的一個,如今也被遺棄在那些幽靈中間,他簡直悲不自勝。他認為自己的逃亡太可恥了,幾乎想越過邊境回去。他已經下了決心:要是母親的回信寫得太痛苦的話,他便不顧一切的回去。倘若接不到回信,或是洛金見不到母親,那麼,他也預備回去。

  他回到站上,無聊的等了一會,火車終於到了。克利斯朵夫準備看到洛金那張大膽的臉伸在車門外面,因為他斷定他絕不會失約;但他竟沒有露面。他不大放心的跑到每間車廂里去找,正在潮水般的旅客中擠來撞去的時候,忽然瞥見一張並不陌生的臉。那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矮身量,臉蛋很胖,紅得像蘋果,往上翹起的鼻子又短又小,大嘴巴,頭上盤著一根粗辮子。他仔細一看,發覺他手裡拿著一隻提箱好像是他的。他也在那裡像麻雀似的打量他,看到他注意他,便向他走近了幾步,但到了克利斯朵夫面前又停住了,睜著耗子似的小眼睛骨碌碌的望著他,一聲不出。克利斯朵夫這一下可認出來了:他是洛金家裡放牛的女孩子。他便指著箱子問:「這是我的,是不是?」

  小姑娘站著不動,傻頭傻腦的回答:「等一等。先要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

  「蒲伊嘍。」

  「那麼東西是誰給你送過來的?」

  「不是洛金是誰!得啦,給我罷!」

  女孩把箱子遞給他:「拿去吧!」

  他又補上一句:「噢!我早認得是你。」

  「那麼你剛才等什麼?」

  「等你自己說出是你啊。」

  「洛金呢?幹嗎他沒來?」

  小姑娘不回答。克利斯朵夫懂得他不願意在人堆里說話。他們先得到關卡上去驗行李。驗完了,克利斯朵夫把他帶到月台的盡頭。那時他的話可多了:

  「警察來過了。你們一走差不多就到的。他們闖到人家屋裡,每個人都受到盤問,沙彌那大漢子給抓去了,還有克里斯頓,還有加斯班老頭。曼拉尼和琪脫羅特兩個雖然不承認,也被逮走。他們都哭了。琪脫羅特還把警察打了一個嘴巴。大家儘管說是你一個人幹的也沒用。」

  「怎麼是我?」克利斯朵夫叫起來。

  「自然囉,」女孩子若無其事的回答,「反正你走了,這麼說也沒關係,是不是?所以他們就到處找你,還派了人追你呢。」

  「那麼洛金呢?」

  「洛金那時不在家,他進城去了,過後才回來的。」

  「他看到我的母親嗎?」

  「看到的。有信在這兒。他要自個兒來的,可是也被抓去了。」

  「那麼你怎麼能來的?」

  「是這樣的:他回到村里,沒有被警察看到;他正想動身上這兒來的時候,琪脫羅特的妹妹伊彌娜把他告發了,警察就來抓他。他看見警察來,就往樓上跑,喊著說換一件衣服就下來。我正在屋子後面的葡萄藤底下;他從窗里輕輕地喊我:『麗第亞!麗第亞!』我上去了;他把你的提箱和你母親的信交給我,要我到這兒來找你,又吩咐我快快的跑,別給人抓去。我就拼命的跑。這樣我就來了。」

  「他沒有別的話嗎?」

  「有的。他教我把這方頭巾交給你,證明我是他派來的。」

  克利斯朵夫認出那條繡花邊的小紅豆花的白圍巾,就是昨夜洛金裹在頭上的。他為了要送他這件表示愛情的紀念物而想出來的藉口,未免可笑,可是克利斯朵夫並不笑。

  「現在,」那女孩子說,「對面的火車到了,我得回去了,再會吧。」

  「等一等,你來的路費怎麼樣的?」

  「洛金給我的。」

  「還是拿著罷。」克利斯朵夫把一些零錢塞在他手裡。

  女孩子快走了,他又抓著他的胳膊:「還有……」

  他彎下身子親了親他的臉,他好似不大願意。

  「別掙扎呀,」克利斯朵夫說,「那不是為你的。」

  「噢!我知道,是為洛金的。」

  其實他親吻這個放牛女孩子的大胖臉還不光是為洛金,並且是為他整個的德國。

  小姑娘一溜煙奔上正在開動的火車,在車門口對他揚著手帕,直到望不見他為止。這個鄉村使者給他帶來了故鄉和所愛的人的最後一縷氣息,然後他又看著他去遠了。

  等到他的影子不見了,他是完全孤獨了,這一回是真的孤獨了,在異國的土地上舉目無親。他手裡拿著母親的信和愛人的圍巾。他把圍巾塞在懷裡,想拆開信來。但他的手索索的抖個不住。裡頭寫些什麼呢?母親有什麼痛苦的表示呢?……不,他受不了那些仿佛已經聽到的如泣如訴的責備:他勢必要回去的了。

  終於他拆開信來:

  可憐的孩子,別為了我難過。我自己會保重的。好天爺把我懲罰了。我不該自私自利把你留在家裡的。你上巴黎去吧。也許這為你更好。別管我。我會想辦法的。 最要緊是你能夠幸福。我擁抱你。

  能寫信的時候隨時寫信來。

  媽媽

  克利斯朵夫坐在提箱上哭了。

  站上的職員正在招呼上巴黎去的旅客。沉重的列車隆隆的進站了。克利斯朵夫抹了抹眼淚,站起身子,心裡想:「非這樣不可。」

  他朝著巴黎的方向看了看天色。陰沉的天空在那方面似乎格外的黑,像一個陰暗的窟窿。克利斯朵夫好不悲傷;可是他反覆念著:「非這樣不可。」

  他上了車,把頭伸在窗外繼續望著遠處可怕的天色,想道:

  「噢,巴黎!巴黎!救救我罷!救救我罷!救救我的思想!」黯淡的霧越來越濃。在克利斯朵夫後面,在他離別的國土之上,沉重

  的烏雲中間露出一角淡藍的天,只有一雙眼睛那麼大,——像薩皮納那樣的眼睛,——淒涼的笑著,隱滅了。火車開了。下雨了。天黑了。

  卷四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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