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夫人
2024-10-09 08:15:36
作者: (美)約翰?歐文(John Irving)
「她已經守寡一年了。」露絲·科爾的小說中有這麼一句話(四年後她自己也成了寡婦!)。艾倫去世一年後,露絲還和她筆下的那個寡婦一樣,「努力控制自己對往事的回憶,每個寡婦都要面對這個問題。」
作為小說家,她很想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預知一切的,雖然她一直聲稱,好作家能夠想像一切(並且做到真實),她也經常表示現實生活的經驗被高估了,但她想像出來的寡婦心態實在太準確,她自己都感到意外。
艾倫去世後的一年中,她的感受和自己小說里寫過的完全一致,「非常容易被洪水泛濫般的回憶淹沒,她永遠忘不了醒來時發現丈夫死在身邊的那個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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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宣稱她筆下的守寡生涯不真實的憤怒的寡婦哪裡去了?那個表示要守寡到死的老妖怪在哪兒?她沒能出現在艾倫的追悼會上,露絲後來覺得很失望,現在也成了寡婦的她很想再見那個可悲的老女人一面——起碼可以對她大喊:我描寫的寡婦生活都是真實的!
那個試圖用可怕的威脅破壞她的婚禮的怨毒的老太婆……現在在哪裡?說不定已經死了,像漢娜猜想的那樣,如果是真的,露絲會覺得不公平,現在的她靠親身經歷獲得了發言權,她要好好給那個老婊子上一課。
老妖婆不是說她非常愛自己的丈夫嗎?想到她竟敢對別人說「你不知道什麼是悲傷」,或者「你不懂什麼是愛」,露絲覺得那簡直是無理取鬧。
對無名的老寡婦突如其來的怨氣成為露絲守寡第一年的動力來源,也是在這一年,她對母親的怨恨突然變得不那麼強烈了。雖然失去了艾倫,但她還有格雷厄姆,她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多麼愛這個唯一的孩子,也越來越理解瑪麗恩為什麼不想繼續愛另一個孩子——因為她已經失去了兩個孩子。
在這種情況下,瑪麗恩不但沒有自殺,反而又生了一個孩子,露絲覺得很驚奇,她母親的離開也隨即說得通了:瑪麗恩不想愛露絲,因為她不能忍受失去第三個孩子的設想。(露絲五年前聽埃迪說過這些,但直到自己有了孩子並失去丈夫之後,她才具備理解這件事的經驗和想像力。)
瑪麗恩在多倫多的地址已經在露絲桌上的顯眼位置擺了一年,然而驕傲與懦弱——這倒是個不錯的長篇小說書名!——阻礙著露絲給母親寫信。她仍然相信,瑪麗恩應該先回到她女兒的生活中,因為是她先離開的。作為新母親和更新的寡婦,露絲剛剛嘗到悲傷的滋味,她害怕遭遇更大的損失。
漢娜建議露絲把瑪麗恩的地址給埃迪。
「讓她成為埃迪的問題,」漢娜說,「讓他為了要不要給她寫信的事情頭疼去吧。」
埃迪當然會為此頭疼,更糟的是,他曾多次打過底稿,但從來沒有真正把信寄出。
「親愛的艾麗斯·薩默賽特,」他寫道,「我有理由相信你就是瑪麗恩·科爾,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但這種口吻顯得他過於自信,而且已經事隔近四十年。於是他又重寫,語氣更加直接——「親愛的瑪麗恩:艾麗斯·薩默賽特只能是你,我讀過你的瑪格麗特·麥克德米德系列,心情……」心情如何呢?埃迪自問,然後便卡在了這裡,迷戀?難過?愛慕?絕望?以上皆有?他說不上來。
此外,痴迷瑪麗恩三十六年後,埃迪現在相信自己愛上了露絲,想像自己愛上瑪麗恩的女兒一年後,他仍未意識到他從來沒有停止愛過瑪麗恩,還是認為自己愛上了露絲。因此給瑪麗恩寫信的嘗試變成了極為痛苦的折磨。「親愛的瑪麗恩,我愛了你三十六年,然後又愛上了你的女兒。」埃迪對露絲都沒法講出這種話。
至於露絲,獨居的那一年裡,她時常不明白埃迪·奧哈爾出了什麼問題,但喪夫之痛和需要照顧的幼子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始終認為埃迪是個可愛的怪人,他現在或許變得更怪了一點,然而依舊可愛。他可以在晚宴中一直守著她,嘴裡偶爾蹦出幾個字,每次她看他,總會發現他在盯著她看,被發現後還會立刻挪開視線。
「你怎麼了,埃迪?」有一次她問他。
「哦,沒什麼,」他回答,「我只是看看你怎麼樣了。」
「噢,我很好——謝謝你。」露絲說。
漢娜有她自己的看法,但露絲覺得很荒謬。「他看起來像是愛上了你,但他不知道怎麼勾引年輕一點的女人。」漢娜說。一年來,想到竟然有人打算勾引她,露絲就覺得很荒唐。
但是,1995年秋天,漢娜對她說:「一年了,寶貝,是時候重新找男人了。」
露絲很討厭「重新找男人」的想法,她不僅仍舊愛著艾倫,愛著他們共同生活的記憶,而且還對自己糟糕的判斷力極度缺乏信心。
正如她在《少兒不宜》中所寫,誰知道一個寡婦應該什麼時候重新入世?而且安全性也是個大問題。
露絲·科爾第四本小說《我的最後一個壞男友》推遲到1995年秋天才出版,這是露絲在丈夫去世後所能接受的首次公開露面的最早時間——但她無法完全按照出版商的要求出席各種宣傳活動。她同意到紐約猶太青年活動中心參加讀書會,自從1990年埃迪在那裡發表過冗長的演講後,她就沒去那邊辦過讀書會,不過露絲拒絕接受美國境內的任何採訪——理由是她只在紐約待一晚,然後就去歐洲,她也不肯在佛蒙特的家裡(從九月一日開始,薩加波納克的房子進入了掛牌出售狀態)接受採訪。
漢娜堅持認為,露絲獨自待在佛蒙特州的打算很瘋狂,她覺得露絲應該賣掉佛蒙特的房子,但露絲早就和艾倫商量好,格雷厄姆應該在佛蒙特長大。
此外,肯奇塔·戈麥斯年事已高,無法再給格雷厄姆做保姆,愛德華多也不能再做管家,而且露絲在佛蒙特找到了人帶孩子——莫頓家的三個女兒都到了能做保姆的年紀,尤其是上高中的阿曼達,學校批准了她短期出國旅行的假期。(校方同意,阿曼達跟隨露絲·科爾出國宣傳新書可以算作教育旅行,所以露絲可以帶她去紐約和歐洲。)
不是所有的歐洲出版商都滿足於此次露絲宣傳新書的計劃,但露絲已經鄭重警告他們,她還在哀悼丈夫,而且如果不能帶著四歲的孩子,她哪裡都不去,她也不會允許兒子及其保姆超過兩周不去上學。
露絲的計劃是,行程越簡單越好,先搭乘協和客機飛到倫敦,最後從巴黎飛回紐約——仍然搭乘協和客機。其間她會帶格雷厄姆及其保姆去阿姆斯特丹,她沒法不去阿姆斯特丹,因為小說的部分故事發生在那裡——紅燈區受辱的情節讓荷蘭人對這本書產生了特殊的興趣,況且馬丁是她最喜歡的歐洲出版商。
然而露絲害怕過去,這並非阿姆斯特丹的錯,她當然可以不去紅燈區,只協助馬丁宣傳新書,但所有前來採訪她的非本地記者,還有那些被指派來的攝影記者都希望她重返紅燈區——書中最臭名昭著的場景就發生在那裡,但露絲過去也不是沒有拒絕過這種缺乏創意的建議。
也許重訪阿姆斯特丹是某種形式的懺悔,小說家想——難道她的恐懼算不得一種懺悔嗎?身在阿姆斯特丹的每一秒鐘,她不都應該恐懼嗎?難道這個城市不會讓她想起藏身羅伊衣櫥的漫長煎熬?鼴鼠人的喘息難道不會成為她睡夢中的背景音樂?如果她睡得著的話。
除了阿姆斯特丹,露絲還擔心在紐約待的那一晚——因為埃迪還是讀書會的引言人。
她不明智地選擇在斯坦霍普酒店過夜,自從艾倫死後,她和格雷厄姆就沒去過那裡。對於這個最後見到父親的地方,格雷厄姆的記憶比露絲預料中的清晰,他們雖然沒住兩間臥室的套房,但前後兩套房間的布局和裝飾驚人地類似。
「爸爸睡在床這一邊,媽媽在那一邊,」男孩告訴保姆阿曼達·莫頓,「窗戶開著,」他繼續說,「爸爸沒關窗,我很冷,就爬出我自己的床……」這時他頓了頓,他的床呢?艾倫不在了,露絲沒讓酒店為格雷厄姆提供摺疊床,那張特大號雙人床對母子倆綽綽有餘。「我的床呢?」男孩問。
「親愛的,你可以和我一起睡。」露絲告訴他。
「你也可以到我房間和我睡。」阿曼達急忙說,希望讓格雷厄姆忘記父親死亡的話題。
「好的,可以,」格雷厄姆用他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時的語氣說,「可爸爸現在去哪兒了?」他的眼裡全是淚水,他有半年多沒有問過這個問題了。
噢,我真傻,帶他到這裡來!露絲想,緊緊抱住哭泣的孩子。
漢娜來到套房時,露絲還在浴缸里。漢娜給格雷厄姆帶來許多不適合帶著乘飛機去歐洲的禮物:一整套村莊系列的拼插積木;不止一件動物填充玩具——整個猩猩家族都被她買來了。他們只得把村莊和猩猩寄放在斯坦霍普酒店,要是住在別處可能就沒這麼方便了。
格雷厄姆似乎又忘記了傷心,小孩子就是這樣——突然心碎,又突然心情好起來,可露絲卻沉浸在睹物思人的回憶中無法自拔。她親吻格雷厄姆道晚安,當她和漢娜出發參加讀書會時,孩子已經在和阿曼達研究客房服務的菜單了。
「希望你能挑一段好的來讀。」漢娜說。
漢娜的「好」段落指的是女作家在妓女房間裡跟荷蘭男友發生關係的那個令人深感不安的性愛場面,露絲沒打算讀那一段。
「你覺得你會再見到他嗎?」去活動中心的路上,漢娜問她,「我是說,他會讀到這本書……」
「我會再見到誰?」露絲問,但她知道漢娜說的是誰。
「荷蘭男孩,管他是什麼人呢,」漢娜說,「你可別告訴我這個荷蘭男孩不存在!」
「漢娜,我從來沒和什麼荷蘭男孩做過愛。」
「我敢說他一定會讀這本書。」漢娜說。
等他們來到活動中心時,露絲幾乎都開始期待埃迪的發言了——至少可以讓漢娜的嘮叨告一段落。
露絲當然想過,維姆·容布勒德一定會讀她的新書,如果他去找她,她打算冷淡相待。但讓她驚訝又釋然的是,馬丁告訴她,殺害羅伊的兇手在蘇黎世落網,案子告破沒多久,兇手就死了!
最近的一個周末,和馬丁和西爾維婭通電話討論行程時,露絲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那個殺害妓女的兇手還沒找到嗎?」對方向露絲解釋了他們最初如何錯過了這個消息,因為他們當時不在阿姆斯特丹,所以是聽人轉述的,等他們知道細節時,已經忘記了露絲曾對此事感興趣。
「在蘇黎世?」露絲問,怪不得兇手有德國口音——他是瑞士人!
「我想是蘇黎世,」馬丁回答,「那傢伙在歐洲許多地方殺過妓女。」
「但只在阿姆斯特丹殺了一個。」西爾維婭說。
只有一個!露絲想。她努力裝作對這個案子不那麼感興趣,突然,她大聲說:「他們是怎麼抓住他的?」
然而馬丁和西爾維婭記不清細節了,只知道兇手被抓了,然後死了,而且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好幾年前的事!」露絲重複道。
「我想還有個目擊證人。」西爾維婭說。
「好像還發現了指紋——那個傢伙病得厲害。」馬丁補充道。
「是哮喘嗎?」露絲問,她突然不那麼在意暴露自己的秘密了。
「我想是肺氣腫。」西爾維婭說。
沒錯,這就對了!露絲想,但她真正在乎的是鼴鼠人被抓了,鼴鼠人死了!他的死讓露絲覺得不那麼害怕回到阿姆斯特丹了——她覺得自己仿佛也是從犯。
埃迪·奧哈爾不僅準時出現在了露絲的讀書會,而且來得很早,以至於獨自在綠廳里等了一個多小時。過去幾周里,他心事重重——他的母親和父親在那段時間相繼去世,患癌症的母親病情迅速惡化,父親(沒有那麼突然)在過去三年內四次中風。
可憐的薄荷·奧哈爾第三次中風後近乎失明,看書時「眼前好像有台倒過來的望遠鏡」,多事西·奧哈爾去世前負責為他念書聽,後來就輪到埃迪,但父親抱怨兒子的發音比不上他已故的妻子。
大聲給薄荷念書沒有什麼難的,他的書上標註得密密麻麻,喜歡的段落下面都劃著名紅線,教書這麼多年,他對每本書的情節爛熟於心,埃迪只需要逐頁朗讀劃線的段落就可以了。(兒子最終還是沒有逃脫親自實踐他父親當年催眠學生的獨特方法。)
埃迪一直認為,亨利·詹姆斯的《貴婦的畫像》開頭的那一段對下午茶儀式的描寫過於繁冗,然而薄荷覺得這段話值得反覆閱讀,埃迪只能靠自己第一次做結腸鏡時習得的自動關閉大腦感受的技巧忍耐過去。
薄荷還喜歡英國小說家安東尼·特洛普,埃迪卻覺得這傢伙是個愛說教的討厭鬼。薄荷最喜歡特洛普自傳中的一段:「我相信,女孩們讀了我的書,品性都會升華,變得更謙遜,她們會從書中知道謙遜是一種非常值得保持的魅力。」
埃迪相信,沒有一個女孩會在閱讀特洛普的書時獲得升華,而且喜歡他作品的女孩以後再也不會升華,一定會有許多女孩在讀他的書的時候睡死過去。
埃迪永遠記得薄荷失明後他是如何攙扶父親出入浴室的。第三次中風後,薄荷那雙毛茸茸的拖鞋就被橡皮筋綁在了他沒有感覺的腳上,踩在地上吱吱作響。這雙粉紅色的拖鞋原本屬於埃迪的母親,因為薄荷的腳已經萎縮到不能穿他自己的拖鞋——捆橡皮筋也不行。
薄荷用紅筆把《米德爾馬契》第四十四章的最後一句劃出來,埃迪語氣沉重地大聲念給他聽。埃迪覺得喬治·艾略特的這句話也許很適合形容他對瑪麗恩或露絲的感覺——以及他想像中的她們對他的感覺。「他不信任她的愛,還有什麼比不信任更讓人感到孤寂的嗎?」
所以,就算他父親是個乏味無聊的教師又怎麼樣?他起碼給所有重要的段落做了記號,作為學生,遇到這樣的老師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埃迪父親的悼念儀式在埃克塞特校園裡的禮拜堂舉行,來的人比埃迪想像中的多,薄荷的同事們都來了——包括步履蹣跚的退休教師,他們比他父親活得更久——還有整整兩代的埃克塞特校友。他們也許都抱怨過薄荷的無聊,但埃迪認為,他們能來參加,恰好說明他的父親給他們帶來了一段值得回憶的人生經歷。
埃迪高興地在父親標註過的精彩描寫中找到了可以取悅他的老學生的一段話——《名利場》的結尾——薄荷一直是薩克雷的忠實崇拜者。「唉,浮名浮利,一切虛空!我們這些人裡面誰是真正快活的?誰是稱心如意的?就算當時遂了心愿,過後還不是照樣不滿意?來吧,孩子們,收拾起戲台,藏起木偶人,咱們的戲已經演完了。」【8】
埃迪回到他父母的小房子,薄荷退休時和多事西被迫搬出了教工宿舍(這是頭一次),於是買下這處住所。這座不起眼的房子位於鎮上埃迪不熟悉的一個區域,門前的小街在每個小鎮都很常見,遠離寬敞的校園和那些宏偉的建築,他父母在這裡一定很寂寞。最近的鄰居家草坪沒有修剪,兒童玩具散落其間,地上還有一根用來拴狗的生鏽的鐵栓,埃迪從沒見過那隻狗。
看到父母在這種環境裡度過暮年,他覺得很殘酷——鄰居們的作風顯然和埃克塞特人不同(骯髒的草坪經常讓薄荷覺得鄰居們是他最討厭的那種低水平中學教育的產物)。
打包父親的書時——因為他已經決定賣房子——埃迪發現了他自己的小說,書上沒有簽名,他竟然忘記給父母簽名了!五本書一起放在書架上,然而薄荷卻不曾標註過任何一句話,埃迪覺得很傷心。在他的全部作品旁邊擺著那本奧哈爾家族收藏的特德·科爾的《老鼠爬牆縫》,上面有運蛤蜊的卡車司機偽造的近乎完美的簽名。
所以,回紐約參加露絲的讀書會時,埃迪心情沮喪,露絲把瑪麗恩的地址給了他更讓他難過——他終於要和瑪麗恩聯繫了。他決定把自己的五本書寄給她,雖然沒有為自己的父母簽名,但他為瑪麗恩在書上簽了名:「致瑪麗恩——愛你的埃迪。」寄包裹時,填完加拿大海關要求填寫的綠色小表格,他還附上一張便條。
「親愛的瑪麗恩,」埃迪寫道,仿佛他已經給她寫了一輩子的信,「不知道你是否讀過我的書,但是——如你所見——你從未遠離我的想像。」在當時的情況下——埃迪以為自己愛上了露絲——他只有勇氣寫這麼多,但這已經超過了他三十七年來所說的總和。
抵達九十二街的活動中心時,喪親之痛和聯繫瑪麗恩的卑微努力幾乎讓他說不出話來,他這時已經開始後悔把書寄給了瑪麗恩,覺得只告訴她書名就已經足夠了(甚至這樣都有些過分)。
《暑期工》
《咖啡與甜甜圈》
《離開長島》
《六十次》
《難對付的女人》
當埃迪·奧哈爾終於登上講台,來到麥克風前的時候,擁擠的考夫曼音樂廳立刻鴉雀無聲。埃迪想得沒錯——這是因為聽眾崇拜露絲,大家認為這本新書是她最好的作品,而且也知道今晚是她喪夫後第一次公開露面。埃迪還發現所有聽眾的沉默中都帶著焦慮——因為很多人都知道,埃迪會嘮嘮叨叨講個沒完。
因此,埃迪說:「露絲·科爾不需要引言。」
這一定是他的真心話,因為他直接走下台,坐到為他在觀眾席保留的座位上(漢娜旁邊)。在露絲的朗讀過程中,埃迪始終直視前方,目光落在講台左側十二到十五英尺處,好像只能拿眼角的餘光去看露絲。
而且他一直在哭,漢娜後來說,她的右膝蓋都濕了,因為她握著他的手。埃迪默默地流淚,露絲說的每一個字仿佛都打在他的心上,而他甘願承受。
會後他沒有出現在綠廳,露絲和漢娜只得兩個人去吃了晚飯。
「埃迪看上去很想自殺。」露絲說。
「他愛死你了——這個事實把他逼瘋了。」漢娜告訴她。
「別傻了——他愛的是我母親。」
「老天爺,你母親多大了?」漢娜問。
「七十六。」
「愛一個七十六歲的老太太,真猥褻!」漢娜說,「他愛的是你,埃迪愛你愛得發狂——真的!」
「那才叫猥褻。」露絲說。
一個大概是和妻子來吃飯的男人一直扭頭看她們。露絲說他看的是漢娜,漢娜說他看的是露絲,但無論如何,她們都同意,和妻子出來吃飯的人不應該這麼做。
付帳時,那個男人尷尬地走到她們桌旁。他三十歲左右,比漢娜和露絲年輕,雖然表情鬼鬼祟祟,但相貌不錯。他越是靠近,腰彎得越厲害。他妻子坐在桌前,雙手抱頭。
「上帝!他要當著他老婆的面勾引你!」漢娜對露絲耳語道。
「打擾了。」可憐的男人說。
「嗯,有事嗎?」漢娜問,她在桌下踢了露絲一腳——意思是:「我說得沒錯吧?」
「你是露絲·科爾嗎?」男人問。
「放屁。」漢娜說。
「我是。」露絲說。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可憐人嘟囔道,「但今天是我和我妻子的結婚紀念日,你是我妻子最喜歡的作家。我知道你不給書籤名,但我把你的新書送給妻子作為紀念日的禮物,現在我們就帶著這本書,真是不好意思,可你能給我們簽名嗎?」(男人的妻子露出十分羞愧的表情。)
「噢,看在上帝分上……」漢娜說,但露絲站了起來,她想和男人握手——也想和他妻子握手,給書籤名時,她甚至還笑了笑,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但在回酒店的計程車上,漢娜對她說了些話,露絲意識到,對於她的重新入世,最感到不安的是漢娜。
「今天可能是他的結婚紀念日,但他一直看著你的胸。」漢娜說。
「他沒有!」露絲抗議。
「每個人都會看你的胸,寶貝,你最好習慣。」
後來,在斯坦霍普的套房裡,露絲克制著沒給埃迪打電話,而且紐約運動俱樂部很可能到了深夜就不轉接電話了,就算還接電話,他們也會懷疑你動機不純。
於是露絲給她母親寫了一封信,她已經把她在多倫多的地址背下來了。「親愛的媽咪,」露絲寫道,「埃迪·奧哈爾仍然愛你。你的女兒,露絲。」
斯坦霍普酒店的信紙讓這封信看上去很正式,或者至少有一種疏離感,這是她始料未及的。露絲想,這樣一封信應該以「親愛的媽媽」開頭,但她從小就叫瑪麗恩「媽咪」。格雷厄姆也會這麼叫她,對露絲而言,這比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重要。當她把信交給酒店前台時,她知道自己在那一刻重新「入世」了——就在去往歐洲之前。
「寄到加拿大,」露絲指出,「請貼足郵票。」
「當然。」門房說。
斯坦霍普酒店的大廳里,最醒目的是一座華麗的老爺鐘,從第五大道進入酒店,它是格雷厄姆認出的第一樣東西。門房推著他們的行李從壯觀的鐘表前走過。門房名叫梅爾,總是很關心格雷厄姆,艾倫的遺體被移出酒店那天就是他值班,梅爾很可能幫忙搬運了遺體,但露絲什麼都不想記得。
格雷厄姆拉著阿曼達的手,跟在行李車後面走出酒店大門,來到第五大道,豪華轎車在門口等著他們。
「再見,大鐘!」格雷厄姆叫道。
汽車開動了,露絲對梅爾說再見。
「再見,科爾夫人。」梅爾回應道。
原來這才是我!露絲·科爾想。當然,她從來沒改姓,她太有名了,從來沒有真的變成奧爾布賴特夫人,可她仍然是個覺得自己的婚姻還沒有結束的寡婦。她是科爾夫人。我要永遠做科爾夫人,露絲想。
「再見,梅爾的酒店!」格雷厄姆叫道。
汽車駛過大都會博物館門前的噴泉和飄揚的旗幟、斯坦霍普酒店暗綠色的遮陽篷,一名侍者跑過去招呼一對不覺得天氣冷、願意坐在人行道上的露天座位的情侶。格雷厄姆陷在深色轎車柔軟的後排座椅里,望著高聳入雲的斯坦霍普酒店,從他的視角看,那座大樓似乎直通天堂。
「再見,爸爸!」小男孩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