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的女兒
2024-10-09 08:15:26
作者: (美)約翰?歐文(John Irving)
哈利初到紅燈區當巡警那一年,羅伊開始在老城區做櫥窗妓女,她比他小五歲,但他總是懷疑她虛報年齡。在她位於伍德肯尼斯街(弗拉特納後來上吊的那條街)的第一間櫥窗工作室里,德洛麗絲看上去還不到十八歲,可她確實已經十八歲了,並沒有虛報年齡,哈利也確實是二十三歲。
在哈利眼中,「阿紅」【6】德洛麗絲一般不說實話,她說的話至少有一半是假的。
最忙的時候,羅伊每天要在小房間裡工作十到十二個小時,最多一連接待十五位客戶。賺到了足夠的錢,她就在貝爾格街買了一個底樓的小房間,空閒時租給另一位妓女。那時她的工作量已經減少到每周只做三天,每天五個小時,而且出得起每年度兩次假的費用。她通常會去阿爾卑斯山的某個滑雪勝地度過聖誕節,每年四月或五月到暖和的地方生活一段時間。有一年她去羅馬過了復活節,還去過佛羅倫斯、西班牙、葡萄牙和法國南部。
羅伊經常問哈利她該去哪兒度假,畢竟他讀了很多旅行的書。雖然哈利從來沒去過任何一個羅伊想去的地方,但他會為她分析比較各種旅館。哈利知道羅伊喜歡待在「中高檔次」的地方,他還知道,雖然她很重視外出避寒,但聖誕滑雪給她帶來了更多樂趣。雖然每年冬天她會參加私教滑雪課,但滑雪技術一直停留在初學者階段,每次上完課,她會自己練習半天——直到遇到合適的人為止,羅伊總會遇到這樣的人。
她告訴哈利,和不知道她是妓女的男人相處很有趣。有時她會遇到熱愛滑雪但更熱愛派對的富家子弟,但大多數男人都很安靜,滑雪技術非常一般,性格很沉悶。她特別喜歡那些隔一年陪孩子過一次聖誕的離婚父親。(一般來說,父親比兒子更容易勾引。)
看到帶孩子去餐館的父親,羅伊總會有所觸動,那樣的父子一般不說話,或者交流困難——只知道談論滑雪或者食物。她看得出父親臉上的落寞神色,雖然和她在貝爾格街上的同行臉上的落寞並不完全相同,卻非常類似。
和帶著孩子旅行的父親談戀愛必須低調保密,好在作為一個沒怎麼談過戀愛的人,羅伊覺得這樣更刺激,而且小心翼翼地瞞著孩子偷情也非常具有挑戰性。
「你就不怕那些男人到阿姆斯特丹來找你?」哈利曾經問她(那年她去了采爾馬特),但非要來找她的人只有一個,而且她通常都有辦法阻止他們。
「你告訴他們你是幹什麼的?」有一次哈利又問她。(那時羅伊剛從蓬特雷西納回來,在那裡她遇到了一個跟兒子住在聖莫里茨巴德魯特皇宮酒店的男人。)
羅伊對那些父親們說的話總是真假參半,「我從賣淫行業中盈利,」羅伊首先會這樣說,觀察對方震驚的表情,「噢,我不是說我是個妓女!」她會補充一句,「我只是個把房子出租給妓女的房東。」
如果對方逼問,她會添油加醋地說謊:她父親是泌尿科醫生,他去世後,她把他的辦公室改造成妓女的接客室,租給她們,雖然不如租給醫生們開診所賺錢,但這樣的體驗更加「豐富多彩」。
她還喜歡給哈利講她編造的故事,博覽旅遊書籍的哈利從羅伊的羅曼史中又獲得了一種特別的享受,他也知道羅伊的故事裡為什麼會出現泌尿科醫生。
有位泌尿科醫生一直迷戀羅伊,他也是最常來的客戶,在這位醫生八九十歲的時候,他死在了貝爾格街羅伊的房間。他對她的喜愛是真心的,甚至經常忘記做愛,羅伊也一直很喜歡這個可愛的老頭。柏斯曼醫生曾經告訴羅伊,他深愛自己的妻子、孩子和數不清的孫輩,還拿出全家福照片來給她看。
去世那天,他穿戴整齊地坐在口活椅上,抱怨午飯吃得太多——即使是星期天也不該吃這麼多。他讓羅伊給他調一杯蘇打水,說,比起和她的「身體親密」,他更希望馬上滿足自己對蘇打水的需求。
羅伊一直很慶幸——醫生在椅子上斷氣時,她恰好背對著他。當她調好蘇打水,轉身面對他時,發現柏斯曼醫生已經死了。
然而撒謊的習慣給她惹來了麻煩。她打電話給哈利,告訴他一個老人死在她的小房間裡,但她是把他從街上扶進去的,因為她看見他臉色不好,在貝爾格街上幾乎走不動路,於是把他領進屋裡,讓他坐在椅子上,然後老人向她討蘇打水喝。
「告訴我的妻子我愛她!」這是老人說的最後一句話,羅伊告訴哈利,但沒說死去的泌尿科醫生是她年紀最大也最忠實的常客,因為她不想讓柏斯曼醫生的家人知道這一切——他們愛戴的老人竟然死在妓女那裡。可哈利卻不相信她的話。
在羅伊的口活椅上,柏斯曼醫生離開得十分安詳,羅伊對他的死表現得十分悲傷——這些本身就是明顯的疑點。她以自己的方式愛著這位老人。
「他和你來往多長時間了?」哈利立刻問她,羅伊一下子哭了。
「他總是對我那麼好!」羅伊哭道,「從來沒有人對我那麼好,連你都沒有,哈利。」
哈利幫助羅伊完善了這個故事,基本上還是她最初撒的那個謊,但哈利給她糾正了許多細節,比如她在哪裡看到了這位老人,發現他「走不動路」,她是如何把他扶進房間的?她是不是需要扶著他走到椅子那裡?當瀕死的醫生請妓女告訴他的妻子他愛她的時候,他的聲音是否微弱?呼吸是否困難?他死時是否痛苦?柏斯曼醫生的妻子當然想要知道。
柏斯曼的遺孀非常感謝羅伊,柏斯曼醫生的家人也都向她表達了深切的感激之情。後來,柏斯曼家的人甚至把羅伊當成了他們家庭的一員,他們會在聖誕節和復活節邀請羅伊吃晚餐,還會請她參加其他家庭聚會——比如婚禮和紀念日。
哈利常常想,羅伊對柏斯曼醫生的家人的這套說辭應該是他幫人圓過的最完美的一個謊。「你的旅行怎麼樣?」每當妓女度假返回,他總會這麼問她,其他時候他會問,「柏斯曼家最近怎麼樣?」
當德洛麗絲·德羅瑞特在她的櫥窗房間被謀殺時,哈利直接通知了柏斯曼家,此外並沒有需要通知的人,他相信那家人會埋葬羅伊。的確,柏斯曼夫人為羅伊辦了喪事,支付了葬禮的費用,一大家人都參加了羅伊的葬禮,還有幾個警察(包括哈利)和少數紅線會的代表,哈利的前女友娜塔莎也在場,但最大的悼念群體當數羅伊所在的另一個家族——成群結隊的妓女,羅伊在同行中的人緣很好。
羅伊過了一輩子真假參半的生活,她的一句謊言——哈利認為這是他介入過的最令他痛苦的一個謊言——在葬禮上引發了一段小插曲:妓女們紛紛把哈利拉到一旁,提出同樣的問題——
「她女兒在哪裡?」還有人打量著柏斯曼醫生為數眾多的孫輩們問,「哪一個是她?她女兒來了嗎?」
「羅伊的女兒死了,」哈利告訴她們,「其實她死了很多年了。」只有哈利知道,羅伊的女兒還沒有出生就死了,羅伊一直對此守口如瓶。
哈利最初聽到羅伊提起那個英國人,是她從克洛斯特度假回來的時候。根據哈利的建議,她住在契莎葛雛納酒店,在那裡遇見了一個名叫理察·斯邁利的英國人。斯邁利離婚了,與他六歲的兒子一起過聖誕節,男孩患有神經衰弱,斯邁利認為這全都怪孩子的母親保護過度。羅伊被斯邁利父子打動了:孩子總是黏著父親,他睡眠很淺,弄得理察·斯邁利和羅伊不敢做愛。羅伊告訴哈利,他們經常「偷偷接吻」,同時「熱烈地愛撫幾下」。
她竭力阻止了斯邁利第二年到阿姆斯特丹看她。那年聖誕,輪到他的前妻陪伴神經衰弱的孩子,理察獨自回到克洛斯特。一年來,他通過信件和電話說服羅伊聖誕節到契莎與他見面——哈利警告羅伊,絕對不能開這個先例(這是她第一次回到同一個滑雪勝地過聖誕)。
回到阿姆斯特丹,羅伊告訴哈利,她和斯邁利相愛了,斯邁利想和她結婚,他希望羅伊給他生孩子。
「可這個英國人知道你是妓女嗎?」哈利問,原來羅伊只是告訴斯邁利,她做過妓女,她只說了一半真話,希望這樣就夠了。
那年冬天,她把貝爾格街的小房間又分租給另外兩個女孩,現在有三名租客付房租給她。這份進項抵得上她做妓女的收入,至少能滿足她和斯邁利結婚前的需要——結婚後更是一筆可觀的秘密收入。
然而當她在倫敦和斯邁利結婚後(同時搬到了倫敦),羅伊無法像過去那樣照應阿姆斯特丹的房子。雖然她儘量避免租給癮君子,但她無法監督房客對房子的使用情況,雖然哈利也在幫她注意,卻阻止不了房客暗中搞鬼。不久,其中一個妓女把房間轉租給第四個妓女,很快又出現了第五位租客——其中一個人還吸毒。後來她的一個老房客搬走了,等羅伊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她已經欠了兩個月的房租。
回到阿姆斯特丹處理租客問題的時候,羅伊已經懷孕了。出於某種直覺,她沒有賣掉這處房子,反而進行了整修——雖然賠了一些錢。英國人讓她把房子賣掉,但羅伊找到兩個做過妓女的荷蘭女人,她們想重操舊業,她認為如果把房子租給她們就能維持開銷。「賺錢是不用想了,」羅伊告訴哈利,「我只想留住這間房子,以防在英國待不下去。」
懷孕七個月時她已經有預感,自己在斯邁利那裡「待不下去」。在倫敦生孩子時,一開始就不順利,後來實施了緊急剖腹手術,孩子卻是死胎。羅伊從沒見過死去的女兒。此後斯邁利就開始歧視她,認為死胎是羅伊造成的,和她過去做妓女有關——肯定是因為她接客的次數太多了。
一天,沒有事先通知,羅伊回到了她在貝爾格街的小房間。這時哈利才知道她的婚姻結束了,她的女兒也早沒了。(那時羅伊的英語已經非常好了。)
第二年聖誕節,她又回到克洛斯特,住在契莎葛雛納酒店,但這是她最後一次在滑雪勝地度假。雖然斯邁利和他兒子都不在那兒,但關於羅伊的職業的傳言已然散播出去,她經常冷不防被人指指點點,人們把她視為人老珠黃的妓女,而不是斯邁利的前妻。
她對哈利發誓說,乘坐滑雪纜車時,她聽到有人低語:「斯邁利找的婊子。」在契莎——她每天晚上都獨自用餐——有個穿天鵝絨西裝的小個子禿頭男人和她搭訕,讓侍者給她送來一杯免費香檳,以及一張字條,上面用英文大寫字母寫著:多少錢?她把香檳退了回去。
最後一次訪問克洛斯特後不久,羅伊周末時就不在窗口工作了。後來,她晚上也不工作了,下午時也經常離開貝爾格街——有人問起,就說是去學校接女兒放學。
貝爾格街的其他妓女有時會讓羅伊給她們看她女兒的照片。她們自然理解為什麼她女兒不會到貝爾格街這種地方來:大多數妓女都不會告訴年幼的子女她們的職業。
租用羅伊房間的那個妓女最是好奇,羅伊也經常給她看一張所謂的女兒照片——上面的小女孩大約五六歲,開心地坐在羅伊的膝蓋上,兩人貌似是在參加家庭聚餐——當然,女孩是柏斯曼醫生的孫女,只有哈利知道照片是柏斯曼家復活節聚餐時照的。
葬禮之前,羅伊的女兒從未引起如此多的注意,有些妓女甚至都忘記了女孩的名字,只得問哈利,但那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名字,哈利還記得它嗎?
當然記得,她叫契莎。
葬禮結束後的聚餐也是柏斯曼夫人出錢,她認為這種儀式是必需的。參加聚餐的妓女多次提到羅伊死去的女兒,以至於柏斯曼夫人都好奇地問哈利:「契莎是誰?」(哈利正在笨拙地處理一隻他不想吃的煮雞蛋,上面塗著某種魚子醬模樣的東西。)
哈利把整個故事告訴了她,柏斯曼夫人聽後流淚了,但她也不是傻瓜。「我當然知道我親愛的丈夫經常找妓女,」她告訴哈利,「但我認為她幫了我一個忙——沒有讓他死在大街上!」
遭到謀殺的幾年之前,羅伊四五月份時就不常去溫暖的地方度假了。最後幾年的聖誕節她都是到柏斯曼家過的,每次過去她都會給柏斯曼家的眾多孫輩們買禮物。「這也比去滑雪便宜。」她告訴哈利。她被殺之前的那個冬天,羅伊邀請哈利和她一起去度假,費用均攤。
哈利早就想和羅伊一起出門旅行,然而她的邀請讓他既驚奇又尷尬,他首先想和她去的地方是巴黎。(想像一下,和一個妓女去巴黎!)
哈利開始在旅遊書的空白處做筆記,把合適的旅館的信息標註出來。伏爾泰堤道酒店是他的首選旅館之一,特德正是在那裡給瑪麗恩和兩個兒子的腳拍攝了合影,但這家酒店不如修道院酒店和聖西蒙公爵酒店受歡迎。哈利自己想住在聖日耳曼德佩的公寓式酒店,但他認為應該由羅伊來選擇住處。
他帶著他那幾本滿是筆記和標註的巴黎旅行指南去貝爾格街找羅伊。羅伊恰好有客人,他只好在街上晃悠,等著她完事。
「噢,哈利!」她叫道,「你想帶一個老妓女去巴黎?四月份去巴黎?」
他們都沒有去過巴黎。看起來肯定不行。哈利猜想羅伊會喜歡聖母院、杜伊勒里宮和他只在書上讀到過的古董商店,他仿佛看到兩人挽著手臂在盧森堡宮的花園中散步,可他想像不出她在羅浮宮會是什麼模樣,畢竟她連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館都沒逛過!哈利怎麼會想著帶她去巴黎呢?
「其實,我覺得我可能走不開,」他遲疑道,「四月份老城區會忙得不可開交。」
「那我們三月去,」羅伊說,「要不就五月!這有什麼關係?」
「我覺得我做不到,羅伊。」哈利承認。
妓女最熟悉的就是拒絕,而且十分擅長處理被拒絕的情況。
接到羅伊被殺的報警電話後,哈利跑到貝爾格街羅伊的房間找他的旅遊書。羅伊一直沒把書還給他,他發現那些書摞在廁所里的那張狹窄的閱讀桌上。
他還注意到,兇手咬了羅伊,還粗魯地把她的屍體推到床下,掩蓋他精心準備的殺人預謀。她很像是被掐死的,但脖子上沒有指印,哈利意識到,她可能是被胳膊勒死的。
當他看到衣櫥里那些尖頭朝外的鞋子時,發現其中一雙鞋好像被人踢到了一邊,這排鞋子中間還有個空隙,恰好還可以放進一雙鞋。
該死!還有個目擊者!哈利立刻得出結論。他知道善良的羅伊是甘願為妓女新手展示如何接客的少數老妓女之一,也知道她會怎麼做——她曾經讓許多女孩藏進衣櫥,這是他參加紅線會的新妓女集會時聽來的,但羅伊已經很久沒參加這種集會了,他甚至不確定紅線會是否還會為新妓女安排這種集會。
羅伊房間的門敞著,發現她屍體的那個女孩在啜泣,她叫安妮可·施密茨,吸過海洛因,後來戒掉了——至少她這樣說服了羅伊。安妮可·施密茨沒有換上拉客時的衣服,她平時穿的那件皮背心還掛在衣櫥里。
坐在門口的安妮可看上去姿色平庸,神情陰鬱,穿一件寬鬆的黑色毛衣,肘部磨得松松垮垮,牛仔褲的兩個膝蓋都扯破了,也沒化妝,連唇膏都沒塗,頭髮骯髒板結。平庸的外表中,唯一讓人聯想到野性的東西,就是她右手腕內側的那個閃電文身了(這個文身也很小)。
「似乎當時有人站在衣櫥里看著。」哈利說。
女孩哭著點點頭。「看起來像是。」她說。
「她這是給新手幫忙嗎?」哈利問安妮可。
「誰知道啊!」哭泣的女孩說。
哈利懷疑——甚至在露絲·科爾的證言寄到警察局之前——這個目擊者看到了謀殺的全過程。
「噢,上帝!」安妮可突然叫道,「誰去學校接她的女兒啊?誰把這件事告訴她女兒?」
「有人已經去接了,」哈利說謊道,「也有人告訴她女兒了。」
但幾天後他就透露了真相——他的警探朋友尼克·揚森私下找他談話,哈利知道他要談什麼。
揚森的辦公桌上擺著幾本巴黎旅行指南,哈利在他的所有書上都寫了名字。尼克·揚森打開其中一本,翻到聖日耳曼德佩的公寓式酒店的介紹那裡,書頁的空白處寫著:聖日耳曼郊區的中心,位置很好。
「這是你的筆跡吧,哈利?」揚森問他。
「我的名字都在封面上呢,尼克,你沒看到嗎?」哈利反問朋友。
「你打算和她出門旅行嗎?」揚森警探問,哈利當了三十多年警察,終於做了一次嫌疑人。
他解釋說,羅伊經常旅行——他只是為她查找旅行資料而已,而且經常把旅行書借給她看,她已經習慣了向他諮詢住在哪些旅館、去哪裡玩最好。
「可你和羅伊沒有親密關係吧,哈利?」尼克問,「你從來沒和她一起旅行過,對不對?」
「對,從來沒有。」哈利回答。
告訴警察真相的確是個好主意:哈利和羅伊沒有親密關係,他們也從來沒一起旅行。這些都是真的,但警察不需要知道每一件事,沒有必要告訴尼克·揚森他曾經對羅伊動過心,噢,那種誘惑真是令人難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