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995年秋天 公僕
2024-10-09 08:15:18
作者: (美)約翰?歐文(John Irving)
哈利·胡克斯特拉巡警不喜歡整理他的辦公桌,他的辦公室在警察局第二分局的二樓,俯瞰瓦莫斯街。雖然從來沒有整理過辦公桌,他卻不放過街上的絲毫動靜——因為和紅燈區的其他地方一樣,瓦莫斯街正在發生變化。作為一名想要提前退休的巡警,胡克斯特拉知道,哪怕是一丁點的變化,也逃不過他的耳目。
警察局對面曾有一家「傑米」花店,後來搬到了恩格柯克街的拐角,但還有一家「佩拉」餐廳和一個叫作「探戈」的阿根廷菜館仍舊處於哈利的監控之下,當然也包括「傑米」花店的原址上開的那個「桑尼」酒吧。如果哈利真的像他的許多同事以為的那麼有先見之明,他說不定會預見到,在他退休還不到一年的時候,桑尼酒吧會被名字猥瑣的「龜公」咖啡館取代。然而即便再優秀的警察,也不會預見到如此具體的未來細節,像許多選擇了提前退休的人一樣,哈利·胡克斯特拉相信他的轄區中的大部分變化只會變壞,絕對不會變好。
1966年,印度大麻首次大批輸入阿姆斯特丹。20世紀70年代,海洛因來了,最初供貨的是中國人,但到了越戰結束時,海洛因的產地變成了東南亞的金三角,很多吸毒的娼妓都會把海洛因運進來。
如今,六成以上的癮君子在衛生署有備案——荷蘭警方派專人駐紮在曼谷,但紅燈區七成以上的妓女是非法入境的外國人,對這樣的人是無法備案的。
古柯鹼則來自哥倫比亞——用小飛機經蘇利南運來,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蘇利南人把它們帶進了荷蘭。蘇利南娼妓倒沒有什麼問題,他們的皮條客製造的麻煩也不大,問題在於古柯鹼。現在,哥倫比亞人親自上陣運輸古柯鹼,但哥倫比亞妓女也不是問題,他們的皮條客比蘇利南皮條客還要安分守己。
哈利·胡克斯特拉三十九年的阿姆斯特丹警察生涯中,有三十五年都是在老城區度過的,只有一次他曾被人用槍指著,指著他的人是蘇利南皮條客麥克斯·波克,哈利立刻也掏出搶來指著麥克斯。如果比速度的話,哈利肯定輸,因為是麥克斯先掏槍的,但亮出武器的主要目的是展示力量——這方面哈利自然是贏家,他的槍是九毫米口徑的瓦爾特。
「這可是奧地利製造的,」哈利告訴蘇利南皮條客,「奧地利人精通槍械,如果比較起來,這把槍在你身上開的洞肯定比你在我身上開的大,而且還會同時在你身上開出好幾個洞來。」無論他是不是吹牛,反正麥克斯·波克把槍放下了。
然而,儘管胡克斯特拉巡警擁有和蘇利南人打交道的經驗,他還是相信未來只會更糟,不會更好。犯罪組織把前蘇聯陣營國家的年輕婦女運到西歐,數千名東歐婦女如今被迫在阿姆斯特丹、布魯塞爾、法蘭克福、蘇黎世、巴黎等西歐城市的紅燈區工作,為了抽取佣金,夜店、脫衣舞俱樂部、色情表演場所和妓院也成為娼妓買賣的大本營。
不過,大部分來自多米尼加、哥倫比亞、巴西和泰國的年輕妓女知道她們為什麼來阿姆斯特丹,她們明白自己將要幹什麼,但來自東歐的女人常常誤以為她們會到高級餐館做女服務員,被騙到西歐之前,她們只是些學生、售貨員和家庭主婦。
對於這些初到阿姆斯特丹的女人而言,成為櫥窗妓女已經是最好的選擇,然而現在站街女也開始搶櫥窗妓女的生意,每個人都迫切需要工作,哈利認識最久的那些妓女要麼已經退休,要麼威脅說要退休——當然,她們動不動就這樣威脅。哈利認為,這是個「目光短淺」的行業,因為妓女們總跟他說,她們「下個月」或者「明年」就不幹了,還有一個女人表示:「不管怎樣,我明年冬天就放棄。」
現在,越來越多的妓女告訴哈利,她們曾經懷疑自己接待了不該接待的客人。
這是因為形跡可疑的客人越來越多了。
胡克斯特拉巡警記得,一個俄羅斯女孩找了一份在安托萬歌舞廳做服務員的工作。安托萬歌舞廳可不是什麼餐館,而是妓院,妓院老闆立刻扣留了女孩的護照,告訴她,就算顧客不想用安全套,也不能拒絕和對方做愛——否則就讓她流落街頭。不過她的護照也是假的,而且她很快找到一位看上去有同情心的顧客,對方是個老頭,他很快就給她弄來另外一份假護照。妓院的人把她的名字改成了「弗拉特納」,因為她的真名很難念,她頭兩個月的「工資」也沒領到,因為妓院說她欠了他們錢,要從工資里扣,這筆「債務」包括中介費、稅金、伙食費和房租。
妓院被警方突擊檢查後不久,弗拉特納從老頭那裡借來一筆錢,他還給她租了一個帶櫥窗的房間,跟另外兩個東歐女孩合用。至於借來的那筆錢,弗拉特納一直都沒還,貌似好心的老頭成了她的特殊客戶,經常來找她,她自然不會收他的錢。實際上,他成了給她拉皮條的,她卻渾然不覺,不久,她就得把自己從其他客人那裡賺到的錢分給他一半,哈利巡警後來才明白,這老頭一直沒安好心。
老頭是個退休的公司主管,名叫保羅·德瓦利斯,他覺得為非法打工的東歐女孩拉皮條是一種娛樂和消遣。對他來說,這無非是個有趣的遊戲:先是花錢嫖妓,後來免費嫖妓,最後她們還會給他錢——而他仍然可以繼續嫖妓!
一個聖誕節的早晨——哈利近幾年很少在聖誕節休假——哈利騎自行車穿過剛下過雪的老城區,他想看看妓女們是不是還在工作,他的看法和露絲·科爾的有些類似:也許只有剛下過雪之後,紅燈區才會顯得乾淨一些。而且他今天比平時感情用事得多——為聖誕期間可能還在接客的妓女準備了簡單的禮物,禮物很普通,也不貴,只是一些巧克力、一塊水果蛋糕和幾件聖誕小飾品。
哈利知道弗拉特納虔誠信教,至少她是這麼告訴他的,為了她——如果她還在工作的話——他特地買了件稍微貴一點的禮物,不過因為是在二手珠寶店買的,他只花了十盾。那是個洛林十字架,女售貨員告訴他,這東西很受時髦的年輕人歡迎。(洛林十字架上有兩條橫槓,上面那條比下面的稍短一些。)
雪下得很大,老城區幾乎看不見腳印,只有老教堂旁邊的男士小便處周圍有幾條足印,弗拉特納所在的伍德肯尼斯街更是人跡罕至。看到她沒在工作——窗戶里是黑的,窗簾拉著,紅燈也沒開——哈利這才放心,正準備帶著聖誕禮物離開時,他發現弗拉特納的房門沒關好,雪已經飄進去不少,積雪讓他很難幫她把門關上。
他沒打算看她的房間,但他必須先敞開門才能把門關緊,他伸腳把門口的雪踢到一邊——這種天氣真的不適合穿跑鞋——這時,他看到弗拉特納吊死在天花板的燈上,風雪順著敞開的大門卷進室內,她的屍體在半空中盪個不停。哈利走進去,頂著風關上了門。
弗拉特納是當天早晨上吊的,可能是天亮後不久的事,她只有二十三歲,穿著平時的舊衣——來荷蘭應聘女服務員時的那身衣服,因為她沒有像接客時那樣打扮,哈利一開始沒認出她來。她還戴上了所有首飾,再給她戴上洛林十字架似乎有些多餘——她的脖子上掛了至少六七個十字架,每一個上面都有耶穌受難像。
哈利沒有碰她,也沒碰她房間裡的任何東西。根據她喉嚨上的勒痕——以及天花板牆皮的損壞情況——他推測,她在窒息之前有過劇烈的掙扎。弗拉特納樓上的公寓租給了一位音樂家,正常情況下,他有可能聽到女孩上吊時的動靜——至少聽見牆皮掉落和燈具搖晃的聲音,然而音樂家每年聖誕都不在這邊,哈利通常也會出城過節。
回警察局報告自殺案——因為他已經知道這不是謀殺——的路上,哈利只回頭看了伍德肯尼斯街一眼:他在雪地上留下的自行車轍痕是小街上唯一的生命活動的跡象。
老教堂對面,只有一個櫥窗妓女在聖誕節的早晨開門迎客,她來自加納,是個肥胖的黑人婦女。哈利停下來,把所有禮物都給了她,她高興地接過巧克力和水果蛋糕,但表示她用不著那些聖誕飾品。
至於那個洛林十字架,哈利自己保留了一段時間,甚至還為它配了一條鏈子,鏈子甚至比十字架還貴。後來他把十字架和鏈子送給了他那時的女友,可他不慎把整個故事告訴了女友。在這方面,他對女人的判斷總會出錯,他以為她會接受這件禮物,並且認為這是對她的讚美,畢竟,他曾經真心喜歡那個俄羅斯女孩,這個十字架對他具有情感價值。然而任何女人都不希望聽到別人給她的禮物有多麼便宜,或者本來是要送給別的女人的——更不用說對方還是個非法入境、在工作場所上吊自殺的俄羅斯妓女了。
哈利當時的那位女友把禮物還給了他,這東西對她來說沒有絲毫情感價值。目前哈利沒有女友,他也不打算把它送給別的女人——即使對方是他的女朋友。
哈利從來不缺女朋友,問題在於——如果這算是問題的話——他和女人交往的時間都很短。他並非放蕩不羈,也從來不腳踩兩條船——每次只專注交往一位女友,然而最後往往不是女人離開,就是他離開,總是難以長久。
現在,一反常態地開始清理辦公桌的哈利——五十七歲,已經決定這年秋天他五十八歲時就退休——很想知道自己的感情生活會不會一直「定不下來」。當然,他對女人的態度,還有女人對他的態度,多多少少都受到他的工作的影響,至少這是他決定提前退休的部分原因所在——他希望測試一下退休後情況是否有所改觀。
第一次到街上巡邏時,他只有十八歲,到了五十八歲,他就當了四十年警察了。如果他能堅持到法定退休年齡六十一歲再退下來,退休金會稍微多一點,然而作為一個沒結婚也沒孩子的男人,他並不需要那麼多錢,而且他家族裡的男人也不長壽。
雖然哈利現在非常健康,但他不會忽略遺傳因素。他想旅行,想嘗試在鄉村生活。他讀了不少旅行的書,也出去玩過幾次,他喜歡讀遊記,但更喜歡讀小說。
看著他不願打開的辦公桌抽屜,哈利巡警想:露絲·科爾該出新書了吧?《少兒不宜》已經出版了五年了,她什麼時候才能寫完新小說呢?
哈利讀過露絲的小說的英文版,因為他的英文很好,在紅燈區的大街小巷,英語逐漸成為妓女和嫖客的通用語——蹩腳的英語是老城區的標準語言。蹩腳的英語,哈利想,即將成為未來世界的通用語,決心在五十八歲開始新生活的他,即將退休的公僕,一定要把英語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