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絲的第一次婚禮
2024-10-09 08:15:14
作者: (美)約翰?歐文(John Irving)
艾倫·奧爾布賴特和露絲·科爾的婚禮在感恩節的長周末舉行,他們的感恩節是在露絲位於佛蒙特的房子裡過的,漢娜和她的一個壞男朋友——還有埃迪都去度周末,埃迪·奧哈爾親手把露絲交給了她未來的丈夫(漢娜是伴娘)。在薄荷·奧哈爾的幫助下,埃迪找出一段喬治·艾略特的關於婚姻的名言——露絲希望漢娜在婚禮上朗誦這段話。薄荷當然也忍不住簡單介紹了他是如何找到這段話的。
「你瞧,愛德華,」薄荷告訴兒子,「一段這樣的話,無論從內容還是風格來看,都相當於一種總結,所以應該放在一章的開始或結束,更有可能放在結束。而且因為它的深度,這種話更有可能出現在書的後半部分,不太可能出現在前半部分。」
「我明白了,」埃迪說,「這段話來自哪本書?」
「從那種諷刺的語氣就能看出來,」薄荷搖頭晃腦地說,「還有它苦樂參半的基調,像一首田園詩,又比田園詩深刻。」
「到底是哪本小說,爸爸?」埃迪央求父親。
「嘿,就是《亞當·比德》,愛德華。」退休英語教師告訴他的兒子,「它很適合你朋友的婚禮,現在是十一月,亞當·比德本人就是在十一月和黛娜結的婚——『在一個十一月底的上午,寒霜已經降下。』薄荷背誦道,「這是最後一章的第一句,後面還有『尾聲』。」退休英語教師補充道。
埃迪感到疲憊,但他已經確定了這段話的出處,這是露絲要他問的。
在露絲的婚禮上,漢娜以懷疑的語氣朗讀了喬治·艾略特的這段話,但露絲覺得其中的每一個字都是她想聽的。
「還有什麼比兩個靈魂的交融更好的事情呢?感受他們的人生融為一體——以彼此的努力互相支持,在悲傷中互相安慰,在痛苦中互相協助,直至最後離別的時刻,在無言的回憶中融為一體。」
本章節來源於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確實,還有什麼更好的事情呢?露絲想不出來。她覺得她才剛剛開始愛上艾倫,她相信自己已經做好了比愛任何人(除了她父親)都愛他的準備。
結婚儀式是當地治安官主持的,在佛蒙特州曼徹斯特市露絲最喜歡的那家書店舉行。老闆夫婦是露絲的老朋友,為了露絲的婚禮,在一年中最繁忙的購物周末,他們貼心地暫停營業幾小時。婚禮結束後,書店重新開門,照常營業,門口等著買書的人特別多,其中不乏一些好奇者。奧爾布賴特太太(人們永遠不會這樣稱呼露絲·科爾)挽著艾倫的胳膊離開書店,刻意不去看那些旁觀者。
「要是裡面有記者的話,我來應付他們。」漢娜低聲告訴她。
埃迪在四下尋找瑪麗恩,這是自然。
「她來了嗎?你看到她了嗎?」露絲問,然而埃迪搖搖頭。
露絲也在尋找另外一個人,她覺得艾倫的前妻可能會出現,雖然艾倫對她的憂慮嗤之以鼻。艾倫和前妻主要因為生孩子的問題談不攏,但離婚是兩人共同的決定,艾倫說,他前妻絕對不會騷擾別人。
在那個擁擠的感恩節周末,他們不得不把車停在離書店較遠的地方。經過一家比薩店和一個賣蠟燭的商店時,露絲意識到有人跟蹤他們。雖然漢娜的壞男朋友模樣像個保鏢,這個婚禮小團體還是被人盯上了。艾倫挽著露絲的胳膊,沿著人行道快步向前走,停車場就在附近。漢娜不停回頭瞪視跟在他們後面的那個老婦人,然而老婦人並不畏懼她凌厲的眼神。
「她不是記者。」漢娜說。
「去她的——不就是個老太婆嘛。」漢娜的壞男朋友說。
「我來處理。」埃迪·奧哈爾說,但老太婆似乎對埃迪的魅力完全免疫。
「我不跟你說話,我要跟她說話。」老太婆指著露絲對埃迪說。
「聽著,女士——今天她結婚,別他媽的搗亂!」漢娜說。
艾倫和露絲停住腳步,轉頭去看那個氣喘吁吁的老太太。「不是我前妻。」艾倫小聲告訴露絲,但露絲十分清楚這一點,正如她可以肯定老太太不是她母親一樣。
「我想看看你的臉。」老太太對露絲說,她像殺害羅伊的兇手一樣相貌平平,毫無特色,不過是個蠻橫的老太太。想到這裡,沒等對方再開口,露絲突然猜到了她是誰,除了那個憤怒的寡婦,還有誰會這麼蠻橫呢?
「好了,現在你看到我的臉了,」露絲告訴她,「然後呢?」
「當你變成寡婦的時候,我想再看看你的臉。」憤怒的寡婦說,「我已經等不及了。」
「嘿,」漢娜告訴老太太,「她變成寡婦的時候,你早死了,你現在看上去就快死了。」
漢娜把露絲的胳膊從艾倫手裡抽出來,把她拽向他們的車,「快點兒,寶貝——今天你結婚呢!」
艾倫瞥了老太太一眼,然後跟著露絲和漢娜上了車。漢娜的壞男朋友雖然外表兇悍,其實是個窩囊廢,他磨蹭著看向埃迪。
埃迪·奧哈爾頭一次遇到不被他的魅力打動的老太太,他打算再對憤怒的寡婦放一次電。老太太正緊盯著露絲的背影,似乎想要牢記這一刻。
「你難道不覺得婚禮應該是神聖的嗎?」埃迪說,「我們應該永遠記住這一天?」
「噢,沒錯,我同意!」老寡婦熱切地說,「她一定會記住這一天。當她丈夫死了的時候,她會更加想念這個日子,我每時每刻都在懷念我結婚的那天!」
「我理解,」埃迪說,「我送你去你車上好嗎?」
「不用了,謝謝你,年輕人。」寡婦告訴他。
埃迪被她的義正辭嚴擊敗了,只好轉身離去,快步追趕同伴們。每個人都急匆匆的,或許因為現在是寒冷的十一月吧。
傍晚時有個小型的晚餐聚會,書店老闆凱文·莫頓(他幫露絲看房子)和他妻子也來參加。艾倫和露絲沒安排蜜月,露絲告訴漢娜,他們婚後打算經常待在薩加波納克,減少待在佛蒙特的時間,等有了孩子,他們會在長島和新英格蘭之間作出最終選擇(孩子長到上學的年齡之後,她會希望孩子住在佛蒙特)。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要孩子?」漢娜問露絲。
「看我什麼時候懷孕,也有可能不懷孕。」露絲說。
「可你們試過了嗎?」漢娜問。
「新年過後我們就試。」
「這麼快!」漢娜說,「你還真是不浪費時間。」
「我三十六了,漢娜,我浪費的時間夠多了。」
婚禮當天,佛蒙特的房子裡的傳真機一直在響,露絲多次離席,跑到屋裡看傳真——大部分是她的外國出版商發來的賀信,其中有一封是來自馬丁和西爾維婭的(維姆會心碎的!西爾維婭寫道)。
露絲曾讓馬丁告訴她妓女被殺案的進展,馬丁告訴露絲,現在還沒有關於兇手的新聞,警方也沒有提。
「她有孩子嗎?」露絲早前曾經發傳真問馬丁,「我想知道那個可憐的妓女有沒有孩子。」但也沒有關於妓女的女兒的新聞。
露絲已經返回大洋彼岸,對她而言,遙遠的阿姆斯特丹發生過的事仿佛雲煙般消散,只有在夜晚無法入睡時,她才會想起羅伊的衣櫥,想起衣架上的衣服觸碰身體的感覺,還有皮背心的皮革味道。
「你懷孕時會告訴我的吧?」洗碗的時候,漢娜問露絲,「你不會也保密的吧?」
「我沒有秘密,漢娜。」露絲又說謊了。
「你是我認識的最會保密的人,」漢娜告訴她,「我要是想知道你的情況,只能和其他人一樣,讀你的下一本書。」
「但我不會寫我自己的,漢娜。」露絲提醒她。
「隨便你怎麼說。」漢娜說。
「我懷孕時當然會告訴你,」露絲換了個話題,「你會是艾倫之後第一個知道的。」
那天晚上,和艾倫上床後,露絲覺得有些不安,還感到疲憊。
「你沒事吧?」艾倫問她。
「我沒事。」露絲告訴他。
「你看起來很累。」艾倫說。
「我是很累。」露絲承認。
「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不知怎麼回事。」艾倫告訴她。
「嗯,因為我和你結婚了,艾倫,」露絲說,「這就是不一樣的地方,不是嗎?」
1991年1月的第一周結束時,露絲會懷孕,那時的情況還會有所不同。「老天,這麼快!」漢娜說,「你告訴艾倫,不是每個他這種年紀的男人都能打出真槍實彈的!」
1991年10月3日,格雷厄姆·科爾·奧爾布賴特——七磅十盎司——降生在佛蒙特州的拉特蘭。男孩的生日恰好是德國統一紀念日,雖然討厭開車,漢娜還是開車送露絲去了醫院。露絲懷孕最後一周時,都是漢娜在陪她,因為艾倫要留在紐約上班,周末他才會開車到佛蒙特去。
當天凌晨兩點,漢娜開車從露絲家出發,送露絲去拉特蘭的醫院,大約開了四十五分鐘。出發前,漢娜給艾倫打了電話。嬰兒直到上午十點才出生,艾倫趕到之後,又等了很長時間。
孩子的名字取自格雷厄姆·格林,艾倫說,他希望他的小格雷厄姆可不要像那位小說家一樣喜歡光顧妓院。已經一年多沒有繼續讀《格雷厄姆·格林傳》上卷的露絲更擔心兒子染上格林的另一個習慣:世界上哪裡有麻煩,他就喜歡去哪裡,親身體驗各種危險。露絲可不希望她的小格雷厄姆做這種事,她自己也絕不會再追求這種經驗,畢竟她已經見識過妓女是怎麼被嫖客殺死的,而且那個兇手至今尚未落網。
露絲的小說也有一年沒動筆,她和孩子搬回了薩加波納克,這意味著肯奇塔·戈麥斯會成為格雷厄姆的保姆,這樣安排也方便艾倫前來度周末。他可以從紐約乘巴士或者火車到布里奇漢普頓,比從紐約開車到佛蒙特節省一半的時間,而且還可以在火車上工作。
在薩加波納克,艾倫在特德的舊工作室辦公,露絲嫌那個房間裡有股墨魚汁的臭味,也有可能是腐爛的星鼻鼴鼠的屍體味道——或者是拍立得相片保護膜的臭氣。雖然那些照片已經扔掉了,可露絲說她還能聞到它們的氣味。
然而,她卻選擇了穀倉的二樓——過去的壁球場——作為她的辦公室,在那裡她又會聞見(或者通過其他感官覺察到)什麼味道呢?梯子和活門已經換成了正常的樓梯和普通的房門,露絲的新辦公室牆板上裝有暖氣,原來的壁球場的死角那裡開了一扇窗,當小說家坐在她那台老式打字機前面打字時,或者——她更喜歡這樣——在黃色橫格稿紙上用筆寫作時,她再也聽不到壁球飛到響聲板上的撞擊聲,曾經的球場T形區(她父親告誡她一定要死守到底的區域)上面已經鋪了地毯,再也看不見了。
她時常還會聞到汽車排出的廢氣,因為穀倉的一樓依舊停著幾輛車,然而她並不反感這個味道。
「你真是個怪人!」漢娜又對她說,「在這裡工作,我會起雞皮疙瘩的!」
可至少在格雷厄姆上幼兒園之前,薩加波納克的房子對露絲而言相當合適,艾倫和格雷厄姆也喜歡這裡。他們會去佛蒙特過夏天,因為那時的漢普頓人滿為患,艾倫也不那麼介意長時間開車往來於紐約和佛蒙特(從紐約開車到露絲在佛蒙特的房子需要整整四個小時)。露絲也會擔心艾倫夜間開車時的安全——路上會遇到野鹿和醉駕的司機——但她的婚姻很幸福,而且她第一次覺得愛自己的人生。
像任何新媽媽一樣——尤其是那些高齡的新媽媽——露絲擔心她的孩子,她完全沒有料到自己竟然這麼愛他。但格雷厄姆是個健康的小孩,露絲對他的擔憂完全出於她的想像。
比如說,到了晚上,她會莫名其妙地覺得格雷厄姆的呼吸很奇怪,當她聽不見他的呼吸聲時,她會從主臥室衝進育兒室(那裡是她童年時代的臥室),躺在嬰兒床旁邊的地毯上睡覺。為了應付這種情況,她在格雷厄姆房間的柜子里放了一隻枕頭和一床被子。艾倫經常在早晨發現露絲睡在育兒室的地板上——母子倆都睡得很熟。
格雷厄姆不再睡嬰兒床,能爬上爬下自己的床時,露絲會躺在主臥室,聽著孩子光著腳穿過主臥室,朝她走來。露絲小時候也是這樣穿過浴室,光著腳走到她母親床邊的……不,更多的是走向她父親的床邊,她讓母親和埃迪大吃一驚的那個難忘的夜晚除外。
看來這就是結局,如果有結局的話,小說家心想,這是一個完整的圓,既是結束也是開始。(埃迪·奧哈爾是格雷厄姆的教父,漢娜·格蘭特是孩子的教母——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十分盡職盡責。)
而在那些蜷縮在育兒室地板上、聽著孩子呼吸聲入睡的夜晚,露絲·科爾會感謝她的好運氣。殺害羅伊的兇手顯然聽到了不想發出聲音的露絲髮出的聲音,卻沒有找到她。露絲常常想起他,想知道他在哪裡,是不是殺害妓女的慣犯,也好奇他是否讀過她的小說——因為她看到他帶走了她送給羅伊的那本《少兒不宜》。也許他只想用那本書存放羅伊的照片,免得照片受到損傷。
在那些夜晚,蜷縮在格雷厄姆的嬰兒床旁邊(後來是他的床邊),借著小夜燈的朦朧照明,露絲打量著昏暗的育兒室。透過窗簾的縫隙,她會看到熟悉的黑色夜空,有時上面星光點點,有時漆黑如水。
格雷厄姆的呼吸節奏有所變化的時候,露絲會跳起來仔細觀察熟睡的兒子,然後她會透過窗簾的窄縫,看看鼴鼠人是否會出現在她預期的位置:蜷縮著睡在外面的窗台上,組成星形鼻子的一部分粉紅色的觸手抵著窗玻璃。
當然,她從不曾看到什麼鼴鼠人,可露絲有時也會突然醒來,因為她敢肯定自己聽到了鼴鼠人的喘息。(每次她都發現,聲音來自格雷厄姆,他在睡夢中會發出一種奇怪的嘆息聲。)
然後露絲會接著躺下——想著她母親為什麼不露面,既然她父親已經去世了。難道她不想看看孩子嗎?露絲困惑地想,更不用說看我了!
這個念頭讓她憤怒,於是暫時不再去想。
露絲經常和格雷厄姆兩個人待在薩加波納克的房子裡——比如艾倫留在紐約時——有時房子會發出奇怪的聲音,比如老鼠爬牆縫的那種聲音、不想發出聲音的東西發出的聲音,還有介於這些聲音之間的各種聲音——類似開門關門的聲音,以及鼴鼠人屏住呼吸時發出的聽不見的聲音。
他就在那裡,在某個地方,露絲知道;他還在等著她。在鼴鼠人眼中,露絲還是個小女孩。半夢半醒之間,露絲能看到鼴鼠人退化了的小眼睛——毛茸茸的臉上的兩個毛茸茸的凹坑。
露絲的新小說也在等著她,等她不再是新媽媽的時候,就會繼續寫下去。到現在為止,《我的最後一個壞男友》只寫了一百頁左右,還沒有寫到男朋友說服女作家雇妓女看她接客——露絲還在構思這一段,這一段也在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