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4-10-09 08:14:52
作者: (美)約翰?歐文(John Irving)
一個女售貨員——她還兼職做飯店服務員——被人發現死在她的公寓裡,公寓在傑拉德街南邊的賈維斯街上。她的收入租不起這樣的公寓,但還有兩個女售貨員與她合租。三個姑娘都在伊頓百貨公司賣胸罩。
對於死去的女孩,能到百貨公司工作算是進步,她之前在一家叫作「文胸吧」的內衣店賣貨。她常說,文胸吧所在的艾文紐路太遠,幾乎要走到動物園去了,這是誇張,她還和室友開玩笑說,從動物園去文胸吧的顧客比從多倫多去文胸吧的顧客多,這當然也是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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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說,死去的女孩很有幽默感,她還兼職做飯店服務員,因為她常說,只賣胸罩不會遇到多少男人。五年來,她晚上在餐館「飛翔的食物馬戲團」做兼職,她被雇用的原因和其他姑娘一樣——穿T恤好看。 「飛翔的食物馬戲團」女服務員的T恤是緊身低領的,領口正下方有個漢堡包的圖案,漢堡包有兩個翅膀,恰好蓋住女服務員的兩乳,室友發現女孩的屍體時,她身上只穿了這件T恤:緊身低領,胸部印著飛翔的漢堡包。另外,T恤是她被殺後有人給她穿上去的,因為雖然屍體的胸部被刺了十四刀,但沒有一刀刺在飛翔的漢堡包T恤上。
被害人的兩個室友都不相信女孩被殺前在和什麼人交往,但公寓也沒有被人闖入的痕跡——是女孩讓兇手進來的,她還給對方倒了一杯酒,廚房桌子上放著兩滿杯紅酒——兩隻玻璃杯上都沒有唇印,都只有她一個人的指紋。刀刺的傷口裡也沒有纖維的痕跡——換言之,她是裸體被刺死的,她要麼光著身子邀請別人進了公寓,要麼在一番明顯的掙扎之後被迫脫掉了衣服——也許是在被人用刀尖指著的情況下。假如說她曾經遭到強姦,但現場卻沒有任何反抗的痕跡,只能推斷對方是通過持刀威脅達到目的的——否則她就是自願與對方發生性關係,但看上去可能性不大。無論如何,在被殺前不久,她有過性行為。
強姦者沒有戴套,女孩的室友告訴首先和她們交談的女警官,死者有使用子宮帽的習慣,但這次她沒用它。那件飛翔的漢堡包T恤說明嫌犯是在餐館認識的被害人——在伊頓百貨或者文胸吧認識她的可能性不大。畢竟,兇手並沒有在刺死女孩之後給她穿上一件文胸。
調查謀殺案的兩位警探最近才成為搭檔,其中的男警官叫麥克·卡希爾,是從重案組調過來的,雖然卡希爾喜歡調查兇殺案,但他更適合重案組,因為他更傾向於分析物證——而不是人,他寧願搜索地毯里的頭髮或者枕套上的精斑,也不願和人說話。
卡希爾的女警官搭檔恰好和他互補,她是巡警出身,塞在帽子裡的齊肩長的紅褐色頭髮已經開始變白。瑪格麗特·麥克德米德警官擅長與人交談,像真空吸塵器那樣把他們知道的信息全部吸過來。
卡希爾警官發現浴簾上有一道凝結的血痕,他推斷,殺死女售貨員、給她穿上飛翔的漢堡包T恤之後,兇手不緊不慢地沖了個澡。卡希爾警官還在肥皂碟上發現一塊血跡——是兇手的右手掌邊緣蹭上去的。
與被害人的室友們談話的是瑪格麗特·麥克德米德警官,她的側重點是飛翔的食物馬戲團——無論誰來調查都會這麼做。警官很肯定,主要嫌疑人是個男的,他對穿那種T恤的女服務員特別感興趣——或者至少對其中一個女孩特別感興趣,他也許是被害者的同事,抑或是與她熟識的常客,說不定還是她的新男朋友,但顯然被害者不像她想的那樣了解兇手。
從餐館到女孩的公寓距離很遠,步行是不太可能的,如果兇手從工作場所跟蹤她,從而獲知她的住址,他可能是開車跟在她乘坐的計程車後面——或者也叫了一輛計程車。(被殺的女服務員總是從餐館打車回家,她的室友說。)
「給她穿上那件T恤時,兇手身上一定沾了很多血。」卡希爾告訴搭檔。
「所以他要衝澡。」瑪格麗特說。她越來越不喜歡辦理兇殺案了,但原因並非卡希爾經常發表這種顯而易見的評論,她很喜歡卡希爾,但她寧願能和被殺的女孩聊聊。
比起兇手,麥克德米德警官總是對被害人更感興趣——倒不是因為找到兇手無法令她滿意,她只是希望能在女孩被殺前就有機會告誡她,不要隨便讓別人進門。瑪格麗特清楚,對於兇殺組的警探來說,產生這些想法並不合適,至少也是不現實的,也許調到失蹤人口組的話,她會更快樂,至少有機會在失蹤者遇到危險前找到他們。
瑪格麗特的結論是,她寧願尋找潛在的被害人,也不想找兇手,當她把這些想法告訴卡希爾,卡希爾警官的反應很冷靜,他說:「也許你應該去失蹤人口組試試,瑪格麗特。」
後來,在警車裡,卡希爾說,看到那件浸透鮮血的飛翔的漢堡包T恤,他很想變成素食主義者,但瑪格麗特不允許自己因為他這句評論分心,因為她已經想像自己到了失蹤人口組,正在尋找和拯救別人,而不是抓捕兇手。她猜測,許多失蹤者應該是年輕女性,其中的兇殺案受害者不在少數。
在多倫多,被拐走的女性最後很少是在城裡找到的,她們的屍體會出現在401號公路附近,或者——待喬治灣的冰層崩解、森林裡的積雪融化之後——人們會在帕里灣和巴瑞爾角之間的(或者靠近薩德伯里一帶的)69號公路附近發現受害者的殘骸。在美國,在城市裡被拐的人,通常也會在同一個城市裡被發現——屍體往往是在垃圾堆里或者失竊的汽車裡,但在加拿大,適合拋屍的荒野多的是。
有些失蹤的年輕女子可能是離家出走的,比如從安大略省的農村跑到多倫多,在那裡很容易找到她們(不少人常會成為妓女)。不過,瑪格麗特最感興趣的失蹤者是兒童,但她並不知道失蹤人口組的主要工作——研究兒童的照片——需要耗費多少精力,也不知道多少失蹤兒童的照片始終會困擾她,使她不得安寧。
照片是隨同案件歸檔的,隨著失蹤兒童的長大,他們的相貌會和照片產生差異,瑪格麗特要推測出他們當下的模樣,因此,她知道需要出色的想像力才能在調查失蹤人口的案件中取得進展。失蹤兒童的照片固然重要,但上面的孩子處於成長期,尋人的警官和孩子的父母必須具備一種特殊卻也折磨人的能力:根據六歲孩子的照片,想像出他們十歲或十二歲的模樣,或者想像一個青少年二十多歲時會是什麼樣——過程非常折磨人,因為對父母而言,想像失蹤的孩子長大後的模樣是件痛苦的事,然而他們不得不這樣做,麥克德米德警官發現她自己也不得不這樣做。
如果說這樣的能力有助於她的工作,那麼同時它也破壞了她的生活。那些她無法找到的孩子成了她自己的孩子,當案子被失蹤人口組擱置,她會把這些孩子的照片帶回家。
其中兩個男孩特別折磨她,他們是越戰期間失蹤的美國人,父母認為他們1968年跟著反對越戰的人潮跨過邊境,跑到了加拿大。那時他們分別是十七歲和十五歲,十七歲的那個還有一年就到了服役年齡,但因為是學生,他至少四年後才能被徵召,他十五歲的弟弟跟他一起跑了——他們總是形影不離。
十七歲的哥哥離家出走的主要原因,很可能是為了逃避父母離婚給他帶來的絕望。麥克德米德警官認為,與其說是越戰的受害者,兩個孩子更像是父母之間的恨意的受害者。
無論如何,這兩個孩子的案子被失蹤人口組擱置下來,如果他們今天還活著,大概已經接近三十歲了!但這件案子並沒有被他們的父母和瑪格麗特擱置。
男孩們的父親自稱「多少算是個現實主義者」,他曾經把孩子們的牙科門診記錄交給警方,他們的母親把兒子的家居照寄給了麥克德米德警官。
瑪格麗特沒有結婚,也過了生育年齡,毫無疑問,見到照片裡的兩個英俊的男孩,她頓生好感,也很擔心他們的處境。如果他們還活著,現在會在哪裡?長成了什麼樣子?會有什麼樣的女人愛上他們?他們會生什麼樣的孩子?過怎樣的生活?如果他們還活著……
一段時間之後,瑪格麗特把釘著兩個男孩照片的記事板從她公寓的起居室兼餐廳——經常有客人評論這些照片——挪到了臥室,只有她一個人能看到。
麥克德米德警官快六十歲了,雖然她的外表仍然顯得年輕很多,短短几年內,她會隨同那些被擱置的案件一起退休,而且她也過了邀請任何人參觀自己臥室的年齡,從她的床上一眼就能看到那塊掛著失蹤男孩照片的記事板。
有幾次夜間失眠時,她都後悔把男孩們的這許多照片挪到離她如此之近的地方,而且他們那時而焦慮時而悲傷的母親還在給她寄照片,還會加上評論:「我知道他們現在不是這個樣子了,但還是能從照片裡看出威廉的性格。」(威廉是哥哥。)
或者這樣寫:「我知道這張照片上他們的臉不清楚——其實根本看不見臉,但亨利那個淘氣的樣子或許能幫助你尋找。」隨信還寄來一張這位母親自己年輕美貌時的照片。
她躺在某處旅館房間的床上,從外觀看,瑪格麗特猜想這個旅館在歐洲,年輕的母親面帶微笑,也許笑出了聲,她的兩個兒子也在床上——不過蓋著被子,只能看到他們的腳。她覺得我能從腳認出他們!瑪格麗特絕望地想。然而她無法不看這張照片。
她還很喜歡威廉小時候假裝醫生給亨利治療膝蓋的那張照片,還有兩個孩子五歲和七歲時剝龍蝦的照片——威廉剝得更熟練,吃得過癮,亨利卻束手無策。(母親認為從中也可以看出孩子們的不同性格。)
但兩個孩子最好的那張照片是在他們失蹤前不久拍的(某次冰球比賽結束後,在學校里):威廉比他母親高——牙齒咬著冰球球餅——亨利仍舊比母親矮,他們都穿著冰球服,但腳上已經換好了高幫籃球鞋。
瑪格麗特在失蹤人口組的同事們很喜歡這張照片(案子還在偵辦時),不僅因為那位母親很美,也因為兩個穿冰球服的孩子很像加拿大人,但瑪格麗特卻看出了他倆的美國人特徵——過於自信的淘氣和不可阻擋的樂觀——似乎兩人都覺得自己的觀點永遠是對的,自己開的車永遠不會走錯路。
可只有在睡不著覺或者頻繁凝視這些照片時,麥克德米德警官才會後悔從兇殺組調到失蹤人口組。尋找穿飛翔的漢堡包T恤的女孩期間,她就睡得很好,然而他們始終沒找到兇手和失蹤的美國男孩。
每當遇到仍在兇殺組的麥克·卡希爾,作為同事,瑪格麗特會詢問他的工作情況——他也會問她,假如碰到難辦的案子——這種案子本來就數不勝數——他們會以同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沮喪:「我正在處理一件飛翔的食物馬戲團跟蹤謀殺那樣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