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面
2024-10-09 08:14:28
作者: (美)約翰?歐文(John Irving)
露絲·科爾第三次前往阿姆斯特丹,本來是為了給荷蘭語譯本的《少兒不宜》做宣傳,但她現在覺得,為她新書中的妓女故事搜集素材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但她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新計劃告訴荷蘭出版商馬丁·舒霍頓,她親切地稱呼他「名字里有兩個a一個e的馬丁」。
露絲第一次來是給《還是那家孤兒院》的荷蘭語譯本做宣傳——雖然她連荷蘭語的書名都不會讀,那時她住在王子運河旁邊的一家破敗但迷人的旅館裡,在房間裡發現了一個藏有很多大麻的小抽屜,她本想把內褲放進那個抽屜的。大麻很可能屬於以前的客人,但初來乍到的露絲卻懷疑大麻是壞心眼的記者為了捉弄她而栽贓在這裡的。
前面提到的馬丁向她保證,在阿姆斯特丹,擁有大麻並不犯法,也沒有必要因此尷尬。露絲很快就愛上了這座城市:運河、橋樑、所有的自行車、咖啡館和餐館。
第二次來訪是為了宣傳荷蘭語的《西貢陷落前》,這一次露絲終於學會了讀荷蘭語書名,她覺得很高興。她住在城市另一個區的水壩廣場上,旅館離紅燈區很近,一位記者自告奮勇,帶她去看窗戶里的妓女,她永遠忘不了那些只穿胸罩和內褲的女人在大中午就開始叫嚷著招攬客人的樣子,還有成人用品店裡展示的「特價SM玩具」。
露絲記得那家商店的天花板上用紅色吊襪帶掛著橡膠做的仿真女性器官,如果沒粘那撮假陰毛的話,很像一隻吊起來的煎蛋餅,還有鞭子、用皮繩拴在假陽具上的鈴鐺、各種尺寸的灌腸器和橡膠拳頭。
但這都是五年前的事了,露絲尚不確定這裡是否有所變化,她現在住在另外一家酒店裡,既不時髦,服務也不到位,比如,露絲所在的樓層有一間客人使用的早餐室,但裡面的咖啡是冷的,橙汁卻是溫的,羊角包一碰就碎,只適合拿到附近的運河旁邊餵鴨子。
酒店在一樓和地下室設有健身房,有氧健身操教室播放的音樂,樓上幾層的客房都能聽到——浴室管道的傳音效果很好,還能跟著超重低音發出震動。露絲估計,荷蘭人在運動的時候大概很喜歡聽吵鬧而缺乏變化的搖滾樂,她將其歸類為無節奏說唱樂,歌手通常是歐洲男性,講英語時外國口音濃重,不停地重複著某個短句,比如有一首歌就反覆唱道:「我想和你碎。」另外一首歌則強調:「我想碎你。」
看了一眼健身房之後,露絲健身的興趣全無,那裡簡直是個打著健身旗號的單身酒吧,她也不喜歡那種有意識的枯燥健身方式:動感單車、跑步機、爬樓梯機。對面就是有氧健身教室,無論你在哪裡,都能看到跳有氧操的人在鏡子的包圍中上躥下跳,讓你不由得幸災樂禍地期待他們最好扭傷腳踝或者心臟病發作。
露絲決定去散個步。酒店周圍的區域對她來說很新奇,她實際上比想像中更接近紅燈區,然而她散步的方向與紅燈區相反,先是穿過了第一條水道,然後轉到一條漂亮的小街上——科西普街——在那裡,她驚奇地發現了好幾個妓女。
在一個看上去很整潔的住宅區里,敞著五六扇窗戶,窗子裡站著只穿內衣的性工作者,全是白人女性,雖然不都是美女,但她們看上去日子過得還不錯,大多數比露絲年輕,可能其中的兩個和她年齡差不多,露絲呆愣地站在那裡,一位妓女忍不住笑了起來。
當時已經快到中午了,露絲是這條街上唯一的女性行人,另外三個男人都在各自打量著他們感興趣的妓女,露絲沒想到她會在一個不像紅燈區那麼骯髒下流卑鄙的地方邂逅妓女,這個發現鼓勵了她。
她又來到貝爾格街,再一次出乎意料地見到了更多妓女,那條街非常安靜整潔,最初的四個女孩年輕漂亮,根本不在意她。露絲注意到一輛緩緩行駛的汽車,司機在專心打量窗戶里的妓女,然而露絲這次並非唯一的女性行人,她前面還有一個女人,穿得和她差不多:黑色牛仔褲、黑色坡跟麂皮鞋,她也和露絲一樣穿著男性化的皮夾克,不過夾克是深棕色的,還戴著一條真絲的渦紋圍巾。
露絲走得很快,差點超過那個女人。女人挎著一隻帆布購物袋,裡面有一隻大號礦泉水瓶和一條麵包,她漫不經心地回頭看了露絲一眼,溫和地直視她的眼睛。這個女人沒有化妝,甚至也沒塗口紅,大約不到五十歲的樣子,經過妓女們的窗口時,她朝每一個人揮手微笑,快要走到貝爾格街盡頭時,那兒有一扇拉著窗簾的窗戶,女人突然站住,打開了窗戶旁邊的門,進去之前,她本能地看看身後,好像已經習慣被人跟著了,這時她又看了露絲一眼——這次的眼神更好奇,甚至還帶著一絲嘲弄和挑逗,這個女人也是妓女!看來她要工作了。
露絲又回到科西普街的妓女那邊,她發現街上的男人多了起來,但沒有人看她,他們也不會互相看,其中的兩個她竟然還認識:他們也是從貝爾格街兜回來的,露絲想知道他們會這樣來回挑選多少次,這也是她需要收集的信息。
雖然在這樣一條令人愉快、沒有威脅的街上單獨採訪妓女對她來說更容易,露絲還是覺得她小說中的人物——那個女小說家和她的壞男朋友——最好還是到紅燈區的破房子裡找妓女,畢竟只有那種可怕的經歷才會讓她覺得墮落和羞恥,這樣的事發生在骯髒齷齪的地方才更有氣氛。
這一次,科西普街的妓女們記住了露絲,有人甚至朝她微微點頭,方才取笑過露絲的那個女人向她投來不友好的冷酷目光,但只有一個妓女朝她做出指責的手勢,她的年紀和露絲差不多,但胖了不少,金髮是染的,她伸出食指指點著露絲,兇巴巴地眯著眼睛,有點像生氣的小學女老師,但這個胖女人的假笑里還有些揶揄的成分——她可能以為露絲是個女同性戀。
再次轉回貝爾格街,露絲慢慢向前走著,希望那個老一點的妓女能有時間打扮好——或者乾脆脫掉礙眼的衣服,就像其他只穿內衣褲的妓女那樣,在窗戶里擺好姿勢。一個比較年輕漂亮的妓女公開朝露絲拋了個媚眼,這種嘲弄的招呼方式讓她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以至於走到那個老妓女眼前時都沒能認出她來,這也難怪,那個女人已經完全換上了工作時的行頭,與幾分鐘前那個挎著購物袋的普通婦女判若兩人。
只見她站在敞開的房門裡面,一頭紅髮,神色快活,酒紅色的唇膏搭配著深紫色的胸罩和內褲,手上戴著一隻金表,腳蹬三英寸的黑色細帶高跟鞋,現在她顯得比露絲高了。
窗簾是拉開的,露出屋裡的一隻黃銅底座的老式吧檯凳,底座擦得光燦燦的,但妓女卻沒有坐在上面,反而在搞衛生,她剛剛掃走門口的一片黃葉,繼續拿著掃帚尋找更多的落葉,見露絲過來,妓女仔細地從頭到腳打量著她,仿佛露絲才是貝爾格街的站街女,而她是個衣著保守、忙於家務的家庭主婦,這時露絲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停住了腳步,眼前的紅髮妓女正在朝她點頭,露出歡迎的微笑,然而由於露絲一直沒有勇氣開口,妓女的表情變得疑惑起來。
「你會說英語嗎?」露絲不假思索地問。
妓女似乎被她逗樂了。「說英語沒問題,」她說,「同性戀也沒問題。」
「我不是同性戀。」露絲告訴她。
「那也沒關係,」妓女說,「這是你第一次和女人做嗎?我知道該怎麼辦。」
「我什麼都不想做,」露絲連忙澄清,「我只想和你談談。」
妓女變得不自在起來——仿佛「談談」屬於一種極端變態的行為,她必須和這種行徑劃清界限。「你必須多付錢,」紅頭髮女人說,「談話可能需要很長時間。」
看來性行為比談話更受歡迎,露絲有些不知所措,「噢,我當然會為你的時間付錢。」她告訴紅頭髮,紅頭髮小心翼翼地研究著露絲,不過不是評估她的身材,而是在猜測她的衣服值多少錢。
「每五分鐘七十五荷蘭盾。」紅頭髮說,她已經確定,露絲的衣服雖然單調乏味,但價值不菲。
露絲拉開提包,拿出她不熟悉的鈔票,七十五荷蘭盾是不是大約等於五十美元?談五分鐘就要花這麼多錢!(可是就妓女通常情況下提供的服務而言——和談話的耗時一樣多——這些錢似乎也不算多。)
「我叫露絲。」露絲緊張地說,她伸出手,但紅頭髮只是笑了笑,沒和她握手,而是拽著她的夾克袖子,把露絲拉進她的小房間裡,兩人都進去以後,妓女鎖上門,拉好窗簾,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她身上濃郁的香水味和她近乎全裸的身體一樣具有強烈的衝擊力。
房間裡的裝飾全是紅色的,厚重的窗簾是紅褐色的,寬幅地毯是血紅色,還有淡淡的地毯清潔劑的氣味,單人床上整齊地鋪著印有玫瑰花瓣圖案的老式床罩,唯一的枕頭套著粉紅色的枕套,一條和枕套深淺不同的粉紅色浴巾對摺鋪在床中央,顯然是為了保護床罩的,床邊的椅子上擺著一疊這樣的浴巾,看起來很乾淨,也有點破舊——就像這個房間一樣。
紅色小房間裡掛了一圈鏡子,像酒店的健身俱樂部一樣討人嫌,屋裡燈光昏暗,以至於露絲邁步的時候都無法通過影子看出自己是向前走還是向後退。(當然,鏡子裡面也有紅髮妓女的無數個倒影。)
紅頭髮妓女看也沒看就一屁股坐在床上,恰好落在那條浴巾中央,她交叉著腳踝,拿高跟鞋的鞋跟支撐著雙腳,雙手擱在大腿上,身體前傾,這個姿勢一看就很老道,可以凸顯她形狀漂亮的乳房,讓客人順著紫色的低胸胸罩邊緣瞥見她的乳溝和小小的紫色乳頭,她的比基尼式內褲在她的胯部勾勒出一個狹長的V形輪廓,露出她小腹上的妊娠紋,她顯然生過孩子,至少生過一個。
紅頭髮指了指一張表面凹凸不平的安樂椅,示意露絲坐下,然而椅子太軟,露絲幾乎陷在裡面,向前傾身的時候,膝蓋會碰到胸部,她需要雙手緊握扶手才能不掉進坐墊裡面。
「這張椅子很適合干口活,」妓女告訴她,「我叫德洛麗絲,」她又補充道,「但朋友們都叫我羅伊。」
「羅伊?」露絲重複道,試著不去琢磨紅頭髮在這張表面開裂的椅子上究竟幹過多少次口活。
「就是『紅色』的意思。」羅伊說。
「我明白了,」露絲說,慢慢移到口活椅的邊緣,「其實我是想寫一部小說。」她剛開始表明意圖,妓女就從床上跳了起來。
「你沒說你是記者,」羅伊-德洛麗絲說,「我不和記者說話。」
「我不是記者!」露絲叫道,(這樣的指控讓她很傷心。)「我是小說家,我寫書,就是那種編造出來的故事書,我需要考察一些細節。」
「什麼細節?」羅伊問,她不打算坐回床上,而是在屋子裡踱步,她的動作讓小說家有更多的機會看清楚妓女工作場所的布置:裡間的牆上有個小洗手池,旁邊是個坐浴盆,(當然,鏡子裡有許多個坐浴盆的倒影。)坐浴盆和床之間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盒紙巾,還有一卷手紙,一隻貌似醫療用具的白色搪瓷托盤裡擺著各種或熟悉或陌生的潤滑劑,還有一隻超大號的假陽具,旁邊有個白色的垃圾桶,蓋子是通過踩踏板打開的,也很像醫院用的東西,透過一扇虛掩的門,露絲看到黑乎乎的廁所,馬桶上安著木頭墊圈,拉動鐵鏈沖水。口活椅和頂著猩紅色燈罩的落地燈旁邊有張小桌子,上面擺著乾淨的空菸灰缸和盛滿安全套的柳條筐。
這些都是露絲需要了解的細節,還有房間裡那個沒裝滿的衣櫥:裡面歪斜地掛著幾件連衣裙和睡袍、一件皮背心,衣架胡亂搭在一起,仿佛它們也是以各種姿勢吸引客人的妓女。
連衣裙和睡袍——更不用說那件皮背心——顯然更適合比羅伊年輕的女人,但露絲根本看不出來,因為她本人很少穿連衣裙,睡覺時喜歡穿內褲和超大號的T恤。(至於皮背心,她永遠不會考慮穿這種東西。)
露絲開始講述她的故事。「假設一男一女來找你,他們想付錢看你接客,你會不會同意?你這麼做過嗎?」
「所以這就是你想要的,」羅伊說,「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呢?我當然會同意——當然也做過,你怎麼不把男朋友帶來呀?」
「不,不——我沒和男朋友一起來。」露絲說,「我不想看你接客——我能想像出來。我只想知道你會怎麼安排這種事,還有這種事常不常見,我是說,有多少人向你提出過這樣的要求?我猜單身男人比情侶更有可能要求你這麼做,至於單身女人就更……更少見了。」
「沒錯,」羅伊說,「大部分是男人,一個人來的,也有情侶——每年只有一兩對。」
「單身女人呢?」
「如果你希望這樣,我當然同意,」羅伊說,「我偶爾也會遇到這樣的女人,但不經常,大多數男人不在乎是否有別的女人參觀,倒是參觀的那個女人不希望被人看見。」
房間裡又熱又悶,露絲想脫掉皮夾克,但在目前的情況下,只穿一件黑色真絲T恤似乎有些無恥,所以她只拉開了夾克的拉鏈。
羅伊走到衣櫥前,衣櫥沒有門,木釘上掛著一塊印花棉布帘子——圖案是秋天的紅葉。羅伊拉上帘子,擋住裡面的衣服,只有鞋子露出來:她擺了六雙高跟鞋,尖頭全部朝外。
「你可以站在衣櫥里,鞋尖朝外,和這些鞋一樣。」羅伊說,她躲到門帘後面,露絲只能看到她腳上的鞋,很難看出它們和衣櫥里的其他鞋子有什麼區別,必須找到羅伊的腳踝才能分辨得出。
「我明白了。」露絲說,她想站到衣櫥里,試試能不能看見床,透過門帘的窄縫,也許很難看到床。
羅伊仿佛讀懂了她的心思,她從帘子後面走出來。「你過來試試。」
露絲不得不擦著紅頭髮的身體走過去,鑽到帘子後面,房間太小了,兩個人同時移動時,根本無法避免身體接觸。
露絲站在兩雙高跟鞋中間,透過門帘的窄縫,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床鋪中央的粉色浴巾,從正對這邊的鏡子裡,露絲還能看見衣櫥,她必須仔細端詳才能辨認出自己的鞋子,而且根本看不到她自己——連門帘縫隙里的眼睛都看不見,更不用說她的臉了,除非她活動,就算是活動了,外面的人也看不出衣櫥里有動靜。
不用扭頭,只需轉動眼珠,露絲就能看到水池和坐浴盆,還有醫用托盤裡的假陽具(以及各種潤滑劑),但口活椅的扶手和靠背擋住了她的一部分視線。
「有觀眾在場的時候,如果客人想口交,我可以在床上給他做,」羅伊說,「你是在想這個問題吧……」
露絲在衣櫥里待了還不到一分鐘,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也沒覺得旁邊衣架上的那件金色連衣裙搔得她脖子發癢,她只知道喉嚨有點不舒服——大概是想咳嗽,或者感冒了。當一件珍珠灰色的睡衣從衣架上滑下來的時候,她嚇得心跳差點停了,甚至覺得自己從小的想像成了真:死在衣櫥里。
「要是你願意繼續待在裡面,」羅伊說,「我就拉開窗簾,坐在窗戶前面,但現在這個時候的客人比較少,大概需要半小時才能招來一個,也許最多需要四十五分鐘,當然,你還得另外付我七十五荷蘭盾,剛才已經占用了我很多時間了。」
露絲踉踉蹌蹌地鑽出衣櫥,急忙叫道:「不!我不想看!我只想寫個故事!是關於一對情侶的。女的和我年紀差不多,男的說服她來做這種事——她交了個壞男朋友。」
露絲尷尬地發現,她把紅頭髮的一隻鞋子踢到了房間對面,羅伊撿回那隻鞋,跪在衣櫥前面,把六雙鞋子依次擺好,尖頭朝外。
「你真是個怪人。」妓女說。兩人尷尬地站在衣櫥旁邊,仿佛在欣賞剛剛擺好的鞋子。「你的五分鐘結束了。」羅伊指著手腕上的金表說。
露絲再次拉開提包,從錢夾里拿出三張二十五盾的鈔票,但羅伊站得很近,足以看清露絲的錢夾內層,她眼疾手快地抽出一張五十盾的紙鈔。「另外五分鐘只收你五十盾好了,」紅頭髮說,「省著你的小票吧,」她告訴露絲,「你說不定還想回來……你可以考慮考慮。」
羅伊的動作很快,露絲始料不及,只見紅髮妓女迅速挨近,在露絲的脖子上撮了一口,露絲還沒來得及反應,羅伊又輕輕地握了一下露絲的一邊乳房,然後轉過身去,坐回床中央的浴巾上。「香水很好,就是味道太淡,」她評價道,「奶子不錯,挺大的。」
露絲紅著臉縮進口活椅,但沒有鬆開椅子扶手,「在我的故事裡……」小說家開口道。
「你的故事的問題在於什麼都沒發生,」羅伊說,「就算那對情侶付錢給我做那個,那又怎麼樣?這有什麼新鮮的,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還是說故事就這麼簡單?」
「我還不確定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但故事就是這樣的,」露絲回答,「交了壞男朋友的那個女人受到了羞辱,她覺得這段經歷很丟人,不是因為她看到的東西,而是因為她男友,他讓她覺得丟人。」
「這也沒什麼新鮮的。」妓女告訴她。
「這個男的可能會在看人做愛的時候自慰。」露絲說。羅伊知道她在徵求自己的意見。
「這種事也不新鮮,」紅頭髮妓女重申道,「那個女人為什麼要大驚小怪?」
羅伊說得對。而且還有另一個問題:露絲不知道故事會如何發展,因為她還沒確定人物的性格和他們的關係,她並非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但她是第一次當著別人(還是個陌生人和妓女)的面發現這個問題。
「你知道一般會發生什麼嗎?」羅伊說。
「不,我不知道。」露絲承認。
「看人做愛只是個開始,」妓女告訴她,「尤其是情侶——他們看完後還會有新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露絲問她。
「他們還會回來,這次不想看了——而是打算做點什麼。」羅伊說。
「我不覺得我小說里的人物會回來。」露絲說,但她考慮了一下這個可能性。
「有時候,看完別人做愛,那些情侶會希望馬上做點事——當場開始。」羅伊說。
「做什麼事?」露絲問。
「什麼事都有,」羅伊說,「有時候男的想看我和女的做——他想看我把女的撩撥起來。更常見的是我先和男的做,女的在一邊看。」
「你先和男的……」露絲說。
「然後再和女的。」羅伊說。
「真有這種事?」露絲問。
「什麼事都有。」妓女回答。
露絲坐在緋紅色的燈光下,整個小房間都被猩紅燈罩的落地燈映得紅彤彤的,床上的粉紅浴巾——羅伊坐著的那條——顏色顯得更深了,除了窗簾縫隙透進來的一點日光和臨街的門口那盞昏暗的頂燈,沒有其他光源。
紅髮妓女就著燈光俯身靠過來,乳房仿佛要從低胸乳罩里滑出來,露絲緊緊抓住口活椅的扶手,羅伊輕輕地伸手蓋住露絲的手,「你回去想想後面的情節,然後再來找我?」
「好的。」露絲說,她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而且也不敢把手抽回去,如果這樣就徹底陷進口活椅的破坐墊里了。
「別忘了——什麼事都有,」羅伊告訴她,「你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
「好的。」露絲再次低聲說。她盯著妓女裸露的胸部,因為這樣總比盯著對方那雙聰明的眼睛安全多了。
「說不定你看過我和別人——我是說你一個人看——你就有靈感了。」羅伊對露絲耳語道。
露絲搖搖頭,但她知道這個動作沒什麼說服力,還不如直接告訴對方:「不,我不這麼認為。」
「大多數獨自來看我做愛的女人都是些年輕姑娘。」羅伊提高了聲音,略帶輕蔑地說。
露絲吃驚地看著羅伊。「為什麼是年輕姑娘?你是說她們想知道做愛是什麼樣的嗎?她們還是處女?」
羅伊鬆開露絲的手,坐回床中央,笑道:「她們怎麼會是處女?她們是些想當妓女的年輕姑娘——想看看妓女是怎麼回事!」
露絲驚呆了,她連發現漢娜睡了她父親的時候都不曾如此震驚過。
羅伊指指她的手錶,幾乎和露絲同時站了起來,露絲必須擰著身子才能不碰到她。
紅頭髮妓女敞開前門,正午的陽光射進來,突然的光亮刺激讓露絲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剛才房間裡的暗度,羅伊轉回身,擋住露絲的去路,在露絲臉頰上親了三下——先是右臉頰,然後是左邊,再回到右邊。「荷蘭人的禮儀——親三次。」妓女快活地說,仿佛露絲是她的老朋友。
露絲當然曾經被人這麼親過——馬丁和馬丁的妻子西爾維婭在跟她見面和道別的時候都這麼親她,但羅伊的親吻時間稍微有點長,還把她溫暖的手掌按在露絲的肚子上,露絲本能地收緊了腹肌。「你的肚子怎麼會動呀,」妓女問,「你懷孕了嗎?」
「不,沒有。」露絲說,羅伊仍舊堵在門口。
「我生過一個孩子。」羅伊說,她把大拇指伸進內褲褲腰裡勾了勾,露出一點肉,「遭了不少罪。」妓女補充道,她給露絲看剖腹產留下的刀疤,露絲並不吃驚,因為她已經注意到羅伊的妊娠紋,但她意外地發現羅伊的陰毛是剃掉了的。
羅伊鬆開褲腰,鬆緊帶「啪嗒」一聲彈了回去。露絲想:要是她知道我寧願回去寫小說也不願意留在這裡浪費時間,不知會怎麼想,她畢竟是個妓女,大概寧願接客也不想和我調情,但她很喜歡讓我不安,露絲現在有點煩她,想從羅伊身邊擠過去,離開這裡。
「你會回來的。」羅伊說,但她放過了露絲,沒再觸碰她的身體,她朝已經逃到街上的露絲喊道(所以貝爾格街上的行人和鄰近的妓女都聽見了):「在這種地方,你最好把提包的拉鏈拉好。」
露絲的包確實開著,但錢夾和護照都在原位,她瞥了一眼,發現其他東西也在:口紅、無色唇膏、防曬霜和潤唇膏。
露絲還帶了一隻她母親的粉盒,粉會讓她打噴嚏,盒裡的粉撲也早就不見了,然而露絲時常希望能透過粉盒的小鏡子看到母親的面容,她拉上拉鏈,羅伊嘲弄地對她笑了笑。
當露絲對羅伊回以微笑的時候,刺眼的陽光讓她偏了偏頭,羅伊伸出手,碰了碰露絲的臉,十分好奇地盯著露絲的右眼看起來,露絲誤以為羅伊發現了她眼睛裡面的那塊六邊形斑點,而不是她眼圈上的傷。
「我天生就……」露絲解釋道。
但羅伊說:「誰打的你?」(露絲以為她臉上的瘀青已經消失了。)「看起來像一兩個星期前受的傷……」紅頭髮妓女猜測道。
「壞男朋友。」露絲承認。
「這麼說,真有這樣一個男朋友。」羅伊說。
「他沒來,我一個人來的。」露絲說。
「下次來找我之前,都不許你找別人哦。」妓女說,她的笑只有兩種含義:要麼是譏諷,要麼是勾引,現在她的笑容絕對是勾引。
露絲不知該怎麼回應,只好說:「你的英語怎麼這麼好?」然而這句話並沒有起到誇讚對方的效果,反而讓羅伊露出複雜的表情。
她不再是剛才那副自鳴得意的模樣,仿佛想起了什麼悲傷的往事,變得無精打采。
露絲差點就要向她道歉,但還沒等她開口,紅髮妓女就黯然地說:「我認識一個說英語的人——曾經認識。」然後羅伊-德洛麗絲就走進她的房間,關上了門。露絲等了一會兒,但那道窗簾始終沒再拉開。
除了她,狹窄的貝爾格街上只有一個行人——那是個低眉斂目的老頭,他不看任何妓女,卻在經過露絲身旁時目光銳利地瞥了她一眼,她也扭頭看他,但老頭的視線已經回到了石子路面上,只顧低頭向前走。
露絲也走開了,她的專業自信還在,但個人信心已經出現了動搖,雖然她相信自己能夠想出最有可能發生的好故事,但對於故事的人物尚未考慮周全,她失去的是道德方面的自信,這是她作為女性的核心,無論它該是什麼樣子的,露絲都感受到了它的缺席。
她會再回去找羅伊,但這件事並不令她煩惱,她不想和妓女有性方面的瓜葛,羅伊雖然刺激了她的想像,但並沒有刺激到她的欲望,而且露絲依然相信,無論作為作家還是女人,她都沒有必要真的觀看妓女接客的過程。
讓露絲煩惱的是,她竟然需要再去找羅伊——只是為了看看故事接下來的進展,這意味著羅伊是主導。
小說家快步走回她下榻的酒店,在那裡——接受今天的第一個採訪前——她簡單地在日記中寫道:「傳統觀念認為,賣淫是有償強姦,實際上,賣淫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占據主導的行業。」
午餐時露絲接受了第二個採訪,午餐後是第三個和第四個,此後她本該休息一下,因為傍晚時有一個讀書會,然後還有簽售會和飯局,她卻坐在房間裡寫了起來,她接連構思了好幾段情節,但總覺得可信性不足,如果要讓那個女作家在看完妓女接客後覺得恥辱,這段性經歷就應該發生在她自己身上,是她自己的親身體驗,否則她又怎麼會覺得可恥呢?
露絲寫得越投入,就越想迴避現實,她頭一次體會到了書中人物的感覺,不再只是置身事外(卻主導一切)的小說家,露絲自己也成為故事中的一個角色,她仿佛看到這個不屬於自己筆下的角色重訪貝格爾街。
她體驗到作為讀者的興奮,期待知道接下來的情節,她知道自己躲不開羅伊,她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羅伊會提出什麼建議?露絲又會如何容忍她?
即使只是一瞬間,如果小說家不再扮演創造者的角色,她會變成什麼?因為她只有故事的創造者和故事中的人物兩種選擇。露絲從來沒有這麼期待過,她覺得她完全不想控制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交出控制權令她興奮不已,她很樂意不去扮演小說家,這個故事雖然不是她的作品,卻使她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