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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歲的艾倫

2024-10-09 08:13:56 作者: (美)約翰?歐文(John Irving)

  露絲故作嚴肅,板著臉讀完第一章,她最後的那聲「嗞」似乎嚇到了某些觀眾。埃迪把這本書讀了兩遍,很愛第一章的結尾,但有的觀眾等了一會兒才開始鼓掌,因為他們不知道第一章已經結束。愚蠢的舞台助理張著大嘴盯著電視監控屏,好像打算給這一章加個後記,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連「好大一對奶」這種他最拿手的評論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艾倫·奧爾布賴特第一個鼓掌,比埃迪反應都快。作為露絲·科爾的編輯,他自然清楚「嗞」是第一章的最後一個字。隨後而來的掌聲十分熱烈,持續的時間足以讓露絲仔細研究一遍水杯底部僅存的那個冰塊,冰塊已經化得差不多了,她可以一口吞掉,不會覺得太涼。

  朗讀完後的問答環節令人失望。埃迪為露絲感到難過:表演性十足的朗讀結束後,她必須忍受觀眾的無聊提問,這活動搞得簡直是虎頭蛇尾。整個問答環節中,艾倫·奧爾布賴特頻頻對露絲皺眉,似乎她有義務把問題的智商提高上去一樣!她朗讀的時候,艾倫老在觀眾席做鬼臉,把她氣得不輕——好像他的作用就是在朗讀過程中逗她笑!

  第一個問題很有攻擊性,結果給後面的問題設定了基調,陷入惡意問答的循環。

  「你為什麼老是重複已經寫過的東西?」一個年輕男人問作者,「還是說,你是無意的?」

  露絲估計他不到三十歲,觀眾席燈光不夠亮,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坐在音樂廳的後排——但從他的語氣判斷,毫無疑問:他是在嘲笑她。

  寫過三本小說之後,露絲已經聽慣了外界的指責,說她的人物在幾本書中「循環」出現,而且這些人物總有一些「招牌式的怪癖」。我創造的人物的確有很大的局限性,露絲心想。但是,根據她的經驗,指責作者重複的人,通常是因為他們最初就不喜歡某個特定的細節。畢竟——閱讀文學作品亦是如此——如果你喜歡某樣東西,肯定不會反感它重複出現。

  「我想你指的是假陽具。」露絲對指責她的年輕人說。她的第二本小說中也出現了假陽具,但假陽具沒在第一本書里露過頭(可以這麼說)——毫無疑問是個疏忽,露絲想。她說:「我知道,你們很多年輕人感受到了假陽具的威脅,但真的不用擔心,你們是不會被假陽具徹底取代的。」她頓了頓,等觀眾笑完,隨後補充道:「這根假陽具確實不是上一本的那一根,不屬於同一類產品,我小說里的假陽具全部都是獨一無二的,大家都明白,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根假陽具。」

  「你重複的可不只是假陽具。」年輕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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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錯,我知道——還有『女性友誼的變質』『失而復得』什麼的。」露絲說,她意識到(說完之後才意識到),這些話來自埃迪·奧哈爾剛才的引言。後台的埃迪起初感到非常高興,接著又懷疑露絲是在嘲笑他。

  「壞男友。」執著的年輕人補充道。(這次說到了點子上!)

  「《還是那家孤兒院》裡面的男朋友是個不錯的人。」露絲提醒這位反對她的讀者。

  「母親永遠不出現!」觀眾席上的一個老婦人喊道。

  「父親也沒出現。」露絲反駁。

  艾倫·奧爾布賴特雙手扶額,他一直反對露絲回答觀眾的提問。他告訴露絲,如果她容忍不了那些敵對意見或者故意引誘她說錯話的評論——無法採取「不干涉」的態度,就不應該答觀眾問。讀者批評一句,你就馬上反咬回去,這樣做不適當。

  「可我喜歡反咬。」露絲告訴他。

  「可你不應該在第一次受到冒犯時就反咬,第二次的時候也不應該。」艾倫提醒她。他的座右銘是「好人不過三」。露絲原則上同意這句話,但她覺得難以踐行。

  艾倫的觀點是,忽略了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冒犯之後,如果再有人給你放誘餌,甚至直接攻擊你,你可以給他點顏色看看。也許他的策略太「紳士」了,露絲做不到。

  露絲很厭煩艾倫雙手扶額的動作,認為他是故作姿態。她為什麼總願意挑他的毛病呢?其實,艾倫的許多習慣——至少就工作習慣而言——贏得了露絲的讚賞,她毫不懷疑他對她產生了良好的影響。

  比起小說的編輯,露絲·科爾更需要一個人生的編輯。(連漢娜·格蘭特都會同意這句話。)

  「下一個問題?」露絲問。她儘量裝出愉快的語氣,甚至還想表現得有魅力,然而,她的聲調卻明顯透露出厭煩:她不是在邀請觀眾提問,而是向他們發出了挑戰。

  「你的點子是從哪裡來的?」一個天真無邪的聲音問。露絲看不見提問者,大廳的茫茫人海中,這個聲音聽上去很奇怪,分辨不出性別。艾倫翻了個白眼。這個問題是艾倫所謂的「購物式問題」:假定小說是一道菜,去超市轉一圈,買齊了材料,就能做出這道菜來。

  「我的小說不是點子——我沒有任何點子,」露絲回答,「我先從人物開始,然後根據人物的性格構想出他們可能遇到的問題,最終形成故事——每次都是這樣寫的。」(埃迪在後台聽著,覺得他應該做個筆記。)

  「據說你從未有過工作,一份真正的工作?」剛才那個問露絲為何自我重複的無禮年輕人又開口了,他是不請自來,露絲並沒有點到他提問。

  她確實從來沒做過「真正」的工作,但沒等她回應這個旁敲側擊的釣魚式問題,艾倫·奧爾布賴特就站起來,轉身向後,顯然是要對坐在後排的那個不文明的年輕人發話。

  「當作家就是真正的工作,你這混蛋!」艾倫說。露絲知道他一直在計數,根據他的統計,他已經容忍了兩次冒犯。

  艾倫的爆發激起了中等規模的掌聲,當他轉臉面向舞台,面對露絲的時候,向她發出一個具有他性格特點的暗號——右手拇指像刀子一樣划過他的喉嚨,意思是:快下台。

  「謝謝大家,再次感謝。」露絲對觀眾們說。往後台走的時候,她停了一下腳,轉身朝觀眾揮手,他們的掌聲依然熱烈。

  「你怎麼不給書籤名?別的作家都給書籤名!」那個惡毒的年輕人窮追不捨。

  她還沒來得及繼續走,艾倫就又站起來,轉過身去。露絲不必看他就知道,艾倫朝那個傢伙豎了中指,艾倫特別愛對別人豎中指。

  我是真的喜歡他——他很會照顧我,她想。然而,她也無法否認,艾倫經常惹她生氣。

  回到演員休息室,艾倫又惹惱了她。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從來沒有提過這本書的名字!」

  「我只是忘了。」露絲說。他怎麼什麼時候都忘不了當編輯。

  「我沒想到你會讀第一章,」艾倫補充道,「你不是告訴我,你覺得第一章太喜劇性了,不能代表整部小說。」

  「我改主意了,」露絲告訴他,「我決定搞笑。」

  「回答問題的時候,你可不像在搞笑。」他提醒她。

  「起碼我沒叫別人『混蛋』。」露絲說。

  「我忍他兩次了。」艾倫說。

  一位老婦人提著一購物袋的書混進後台——她騙過了想攔住她的人,謊稱自己是露絲的母親。她還想對埃迪說謊,埃迪當時站在休息室門口,一向優柔寡斷的他一半身子在門裡,另一半在門外。老婦人以為他是管事的。

  「我要見露絲·科爾。」她告訴埃迪。埃迪看到她手上的購物袋裡裝著書。

  「露絲·科爾不給書籤名,」埃迪提醒老人,「她從來不簽名。」

  「讓我進去。我是她的母親。」老太太撒謊。

  埃迪——尤其是他——根本不用靠近了看,就知道她不是露絲的母親,他只覺得這個老太太和瑪麗恩年紀相仿。(瑪麗恩現在應該七十一歲了。)

  「夫人,」埃迪對老太太說,「你不是露絲·科爾的母親。」

  然而露絲已經聽到老太太自稱是她的母親,她推開艾倫,來到休息室門口,老太太一把抓住她的手。

  「我從利奇菲爾德大老遠把這些書帶過來,想請你簽名,」老人說,「康乃狄克州的利奇菲爾德。」

  「你不應該撒謊說是別人的母親。」露絲告訴她。

  「我的每一個孫子孫女都想要一本你簽名的書。」老太太兀自念叨著。她的購物袋裡有六七本露絲的小說,但沒等她把書從袋子裡拿出來,艾倫出現了——他的大手放在老人的肩膀上,輕輕地把她往門外推。

  「都已經宣布了——露絲·科爾不給書籤名——就是不簽。」艾倫說,「我很抱歉,但是,如果她給你簽了名,對別人不公平,不是嗎?」

  老太太不理他,她沒有放開露絲的手。「我的孫子孫女們喜歡你寫的所有東西,」她告訴露絲,「只浪費你兩分鐘。」

  露絲像凍住了一樣站在原地。

  「求你了。」艾倫對老人說,但老太太以驚人的速度放下袋子,打掉了艾倫放在她肩膀上的手。

  「你敢推我?」老婦人說。

  「她不是我的媽媽,對吧?」露絲問埃迪。

  「不,當然不是。」埃迪告訴她。

  「聽著——我想讓你給我的孫子孫女簽名!這些都是你自己的書!」老太太對露絲說,「我買的這些書……」

  「夫人,請你……」艾倫對老人說。

  「你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老太太問露絲。

  「去你的,去你的孫子孫女。」露絲告訴她。老太太露出仿佛被人扇了耳光的表情。

  「你敢再說一遍?」老太太說。漢娜會把老人的蠻橫霸道稱為「老一輩人的特點」,但露絲認為這是財富和地位養成的壞脾氣,當然,老太太的粗魯也有倚老賣老的成分。

  露絲把手伸進購物袋,拿出一本她自己的小說。「你有筆嗎?」她問埃迪,埃迪從潮濕的外套里摸索出一支紅筆——他的「老師的最愛」。

  露絲一邊在老婦人的書上寫字,一邊大聲把她寫下的內容念出來:「去你的,去你的孫子孫女。」她把書放回袋子裡,去拿另一本——她打算在所有的書里都寫上同樣的內容,唯獨不簽她的名字——不過老太太把購物袋奪走了。

  「你怎麼敢這樣?」老婦人叫道。

  「去你的,去你的孫子孫女。」露絲面無表情地重複道,正是她剛才朗讀時的語調。她往休息室裡面走,經過艾倫身邊的時候,她說:「去你的好人不過三,連一次都他媽的不能忍。」

  埃迪剛才一直後悔自己的引言太長、太學究氣,現在他發現了彌補的辦法。無論這個老太太是誰,她都和瑪麗恩年齡差不多,但埃迪沒覺得這個年齡「老」。她們只是年齡大一點,但並不老——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

  他發現露絲剛才寫字的那本書的內頁夾著一張藏書籤,上面印著書主人的名字:

  伊莉莎白·J. 本頓

  「本頓夫人?」埃迪問老婦人。

  「什麼?」本頓夫人問,「你是誰?」

  「艾德·奧哈爾,」埃迪說,他朝老人伸出手,「你的胸針真好看。」

  本頓夫人凝視著她紫紅色西裝外套的翻領,她的胸針是一片銀色的扇貝殼,鑲嵌著珍珠。「是我母親的。」老人告訴埃迪。

  「你說巧不巧,」埃迪說,「我母親也有一隻這樣的胸針——而且她就是戴著這隻胸針下葬的。」埃迪撒謊道。(他母親多事西·奧哈爾仍然活蹦亂跳,健康得很。)

  「噢……」本頓夫人說,「我很遺憾。」

  埃迪修長的手指懸停在老太太奇醜無比的胸針上方。本頓夫人把胸脯朝埃迪的手掌那邊挺了挺,允許他觸摸銀色的貝殼,貝殼上的珍珠碰到了他的手指。

  「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會再次看到這樣的胸針。」埃迪說。

  「哦……」本頓夫人說,「你和你媽媽感情很好吧?你們一定很親近。」

  「是的。」埃迪撒了謊。(為什麼我就不能在寫書的時候這麼自然地撒謊?他想。謊言到底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我在需要時無法召喚它們?他似乎只能等待適當的謊言出現在適當的時機。)

  幾分鐘後,埃迪親自把老太太送出後門。外面的雨下得不急不慢,一小群意志堅定的年輕人正在外面等著看露絲·科爾一眼——還要請她給他們買的書籤名。

  「作者已經走了,她從前門走的。」埃迪又撒了個謊。想起剛才他還沒法對廣場飯店前台的女人說謊,埃迪自己都覺得很詫異。如果他能騙到她,就可以早點坐上公交車,說不定還能幸運地趕上更早一班的車。

  本頓夫人比埃迪·奧哈爾更擅長駕馭騙術,哄得埃迪多陪了她一會兒,然後愉快地和他道了晚安,再三感謝他的「紳士行為」。

  埃迪主動提出要幫她弄到露絲·科爾的簽名,說服她把裝著書的購物袋留給他,包括那本被露絲「毀了」的書。(本頓夫人覺得這本書毀了。)埃迪知道,就算他要不到露絲的簽名,也能以假亂真偽造出來。

  他暗自讚賞本頓夫人的勇氣,儘管她膽敢冒充露絲的母親,但她對待艾倫·奧爾布賴特的方式讓他佩服。她的紫水晶耳環的風格也十分大膽前衛——甚至過於新潮。她的耳環與暗紫色的套裝不太相配,右手中指上還鬆鬆地套著一隻過大的戒指……也許更適合戴在右手無名指上。

  他也對本頓夫人這種單薄消瘦的身形情有獨鍾,他看得出她仍然覺得自己是個年輕女子。她當然可以認為自己更年輕,埃迪被她打動也無可厚非。而且,如同大部分作家一樣(特德·科爾除外),埃迪·奧哈爾認為,一個作家的親筆簽名本質上是不重要的。為什麼不為她做點他力所能及的事呢?

  那麼,露絲為什麼如此堅定地拒絕了本頓夫人簽名的要求?她為什麼不喜歡公開簽名售書?因為她討厭給一大群人簽名時那種被公開展示的感覺。總有人盯著她看,而且這類喜歡圍觀的傢伙往往站在等簽名的隊伍外面,手裡一般沒有書。

  她曾在赫爾辛基把上述原因告訴過公眾,但她在那裡給自己的芬蘭語版的書籤了名,因為她不會講芬蘭語:在芬蘭或其他許多國家,除了給書籤名,她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但在她自己的國家,她寧願讀給觀眾聽,或者只是與讀者對話,也不想簽名。但她其實也不喜歡與讀者對話,從今天她在92Y的讀書會上回答問題時的焦躁就能看出來。露絲·科爾害怕她的讀者。

  也有人秘密跟蹤她。跟蹤者通常是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年輕男人,自以為對她了如指掌,因為他們痴迷地閱讀過她的所有作品,認為自己對她有好處——經常覺得可以當她的情人,或者志同道合的文學筆友。(當然,他們中許多人想成為作家。)

  跟蹤者裡面還有少數是女的,她們比那些年輕男人更讓露絲心煩,因為她們常常希望她把她們自己寫進故事裡,自認為屬於露絲·科爾的小說。

  露絲想要隱私。儘管經常旅行,無論在賓館還是各種租來的房屋和公寓裡,在別人的照片、家具和衣服的環繞下——甚至還為別人照顧著寵物的時候,她都能開心地寫作。露絲只擁有一處自己的住宅——佛蒙特州的一個舊農莊,但她沒怎麼整修。她買下這個農莊,只是為了有地方歇腳,而且農莊原本就有個看管,不用現找。看管農莊的人是個不知疲倦的男人,和妻子家人住在附近的農場。夫妻倆生了一大群孩子,多得似乎數也數不過來。露絲出門的時候,就給他們安排很多零工,還讓他們「重修」她的農莊——每次修葺一個房間。

  在米德爾布里學院的四年,露絲和漢娜常抱怨佛蒙特的與世隔絕——冬天尤其荒涼,因為她倆都不滑雪。而現在露絲愛佛蒙特,也愛這裡的冬天。她喜歡住在鄉下,但也願意往外跑。如果有人問她為什麼不結婚不生小孩,她就以「經常旅行」為藉口搪塞一下。

  聰明透頂的艾倫·奧爾布賴特當然不接受她的搪塞,他們多次探討過露絲對婚姻和小孩說不的複雜原因,此前,除了與漢娜討論這些東西,露絲從未跟別人提起過。她特別遺憾的是沒有和父親談過這些話題。

  埃迪回到演員休息室,露絲感謝了他對本頓夫人的及時接待和干預。

  「我好像比較擅長與她這個年齡段的人打交道。」埃迪承認——露絲感覺他並不是自嘲。(她還發現埃迪把本頓夫人的那袋書拎回來了。)

  雖然艾倫不善於誇獎別人,但他十分讚賞埃迪阻止了不依不饒要求籤名的本頓太太的英勇行為。

  「幹得好,奧哈爾。」艾倫由衷地感嘆道。他是那種喜歡虛張聲勢的男人,遇到別的男人的時候,總愛叫人家的姓。(漢娜如果在場,會把他這種愛稱呼別人姓氏的習慣也歸為「一代人的烙印」。)

  雨終於停了。他們從後門離開,露絲感謝了艾倫和埃迪。

  「我知道你們兩個都盡了全力挽救我的錯誤。」她告訴他們。

  「你沒有什麼需要挽救的錯誤,」艾倫對露絲說,「全是混蛋們的錯。」

  不,是我本人需要拯救,露絲想,但她只是微笑著看著艾倫,同時擰著他的胳膊。埃迪沒說話,他覺得露絲本人和混蛋們都需要拯救——大概也需要把她從艾倫·奧爾布賴特手中拯救出來。

  提到混蛋們,恰好有一個混蛋在八十四街和八十五街之間等著露絲。他一定是猜到了他們打算去的餐館,或者是狡猾地跟著卡爾和梅麗莎,一路循跡而來。這傢伙正是那個坐在音樂廳後排、專門提攻擊性問題的無恥之徒。

  「我想道歉,」他對露絲說,「激怒你不是我的本意。」他的語氣里沒有多少歉意。

  「你沒激怒我。」露絲告訴他,她的話也不怎麼誠實,「每次參加公眾活動,我都會生自己的氣,我不應該來公眾場合的。」

  「那是為什麼?」年輕人問。

  「你問的問題已經夠多的了,夥計。」艾倫告訴他。如果艾倫叫某個人「夥計」,那一定是想打架了。

  「每次在公眾場合被人參觀,我都生自己的氣。」露絲說。她突然又說了一句:「噢,老天——你是個記者,是吧?」

  「你不喜歡記者,對嗎?」年輕的記者問。

  露絲沒理他,把他晾在餐館門口,逕自走了進去。記者在門口又和艾倫沒完沒了地爭論起來。埃迪看了他們一小會兒,然後走進餐館找露絲,發現她和卡爾、梅麗莎三人已經坐下了。

  「他倆不會打起來的,」埃迪向露絲保證,「如果他們想打架,早就動手了。」

  原來,那個記者想第二天採訪露絲,結果被拒絕了,所以懷恨在心。顯然蘭登書屋的公關人員覺得他是無名小卒,而且露絲總是限制採訪的次數。

  「你不必接受什麼採訪。」艾倫告訴她,但她還是向公關人員做出了讓步。

  在蘭登書屋,艾倫不配合公關部門工作是出了名的。他認為,小說家——甚至露絲·科爾這樣的暢銷小說作家——就應該待在家裡寫作,其他的事不需要管。與艾倫合作的作者最欣賞他的一點就是,他不會像常見的出版商那樣給作者設置很多不必要的負擔。他忠於作者,有時候甚至比作者本人還忠於他們的作品。露絲從不懷疑,她愛的正是艾倫這一點。至於他不怕批評她(各方面都批評)的作風,她卻不是全心全意地贊同。

  艾倫仍然在人行道上和年輕記者理論。露絲迅速地在本頓夫人的書上籤好了名字,包括那本她「毀了」的書。(在這本書上,她打了個括號,裡面寫著「對不起!」)隨後,埃迪把購物袋藏到桌子底下,因為露絲告訴他,如果艾倫見到她給那個張牙舞爪的老太太的書籤了名,一定很失望。埃迪從她的話語中覺察到,艾倫對她的興趣超越了編輯與作者合作的範圍。

  艾倫終於加入飯局,埃迪開始警惕地驗證他剛才的推論。其實,露絲也懷疑艾倫對她別有用心,想要得到驗證。

  第三本小說的編輯過程中——包括他們激烈爭論該取什麼樣的書名的時候——露絲並沒感覺到艾倫對她有意思,他的工作態度很嚴肅,絕對專業。她當時也沒預見到,他會從一開始討厭她起的書名,到對她個人產生興趣。關於書名,她寸步不讓,根本不去考慮他的建議,正是這種堅決的態度對他產生了奇怪的影響。他甚至為此滿腹怨念,一再提及此事,活像個和妻子過了一輩子,但總願意提起那些解不開的疙瘩的嘮叨丈夫。

  她給第三本小說起的名字是《少兒不宜》。(這書確實少兒不宜。)「少兒不宜」是書中的掃黃糾察隊青睞的口號,是達什夫人的宿敵(最後與她化敵為友)埃莉諾·霍爾特提出來的。然而,隨著小說情節的鋪陳,這句口號從衝鋒鎗變成了反思語。為了撫養和關愛兩人共同的孫輩,埃莉諾·霍爾特和珍妮·達什意識到,必須放下歧見,因為她們多年來的對立也是「少兒不宜」的。

  艾倫希望叫這本書《為了孩子》。(他說,兩個對手是「為了孩子」才成為朋友的,就像關係不好的夫婦「為了孩子」忍耐著不離婚一樣。)然而露絲希望把書中人物反對色情作品的立場體現在書名里,所以「少兒不宜」最合適。她也希望書名反映她本人對待色情作品的政治立場:雖然她很討厭色情作品,但更痛恨出版物審查制度。

  至於保護孩子不受色情作品侵害,每個人都有責任,這是常識,卻不能升級為審查制度,不能依靠不合理的制度去「保護」兒童免受任何不適當內容的侵害。(在好幾次採訪中,露絲說:「這些內容也包括露絲·科爾的所有小說。」)

  露絲原則上討厭與人爭吵,這讓她想起與自己父親的爭吵。如果她讓父親贏,他會用一種非常幼稚的方式提醒女兒「我是正確的」。可如果她吵贏了父親,特德要麼堅決不認輸,要麼變得氣急敗壞。

  「你老是點芝麻菜。」餐館裡,艾倫對露絲說。

  埃迪覺得他們說起話來像一對老夫老妻,他想和露絲談談瑪麗恩,但不得不等待時機。他甚至假裝要上廁所,盼著露絲也能去廁所,然後能和她聊上幾句,哪怕在走廊里也行。可露絲一直沒離席。

  「我的天,」埃迪離開後,艾倫說,「為什麼找奧哈爾當引言人?」

  「我覺得他挺好的。」露絲撒謊。

  卡爾解釋說,他和梅麗莎經常請埃迪·奧哈爾做引言人。因為他可靠,卡爾說。而且他從不拒絕做任何人的引言人,梅麗莎補充道。

  聽到這裡,露絲微微一笑,但艾倫說:「我的天——『可靠』?他都遲到了!看上去像被公交車碾過了一樣!」

  他是有點過分,卡爾和梅麗莎沒否認,他們以前從沒聽說埃迪·奧哈爾做過什麼出格事。

  「可你為什麼同意讓他當引言人?」艾倫問露絲,「你告訴過我,你喜歡這個主意。」(其實,這個主意正是露絲想出來的。)

  是誰說過,只有被一群陌生人包圍的時候,才能更好地認識自我?(這是露絲在《還是那家孤兒院》里寫的一句話。)

  「嗯。」露絲意識到,卡爾和梅麗莎在這件事上是「陌生人」。「埃迪·奧哈爾曾是我母親的情人,」她宣布,「當時他十六歲,我母親三十九歲。四歲之後我就沒見過他,但我一直很想再見到他。你們能理解吧……」她等待著大家的回應。

  可沒人回應一個字。露絲知道艾倫一定很受傷——因為她以前沒告訴他這件事,現在終於告訴他了,卻要當著卡爾和梅麗莎的面。

  「請問,」艾倫一本正經地說,「埃迪·奧哈爾的小說裡面那些上年紀的女人,是不是都是你母親呢?」

  「不,我父親不這麼認為。」露絲回答,「但我相信,埃迪真心愛我母親,他把自己對這個大齡婦女的愛,傾注在他的全部作品中。」

  「我明白了。」艾倫說。他已經親自伸出手指,揀出了露絲沙拉盤裡的芝麻菜。作為一名紳士——以及土生土長的紐約人和成熟男性——艾倫的餐桌禮儀卻糟糕透頂:他習慣從每個人的盤子裡揀菜吃,而且吃過之後,很可能告訴你不好吃。各種食物還很喜歡往他的牙縫裡鑽,它們總有辦法粘在牙縫裡不走。

  露絲瞟了他一眼,估計現在他那超長的犬齒附近可能貼著一條芝麻菜權當警示標誌。他的鼻子和下巴也很長,組合起來卻顯得挺優雅,然而扁平的寬額頭和深棕色板寸又聯合起來抵消了這份優雅。五十四歲的艾倫·奧爾布賴特並沒有禿頂的跡象,也沒有一根白頭髮。

  除了犬齒太長,顯得有點像狼之外,他幾乎算個帥哥。雖然他又高又瘦,吃起東西來卻狼吞虎咽,偶爾也會喝多,露絲有些擔憂。她最近好像總在評估他——而且有點吹毛求疵。我應該和他上床,早點做決定,她想。

  接著,她想起漢娜·格蘭特放她鴿子。她本打算搬出漢娜作為今晚不和他上床的理由,她想告訴艾倫,漢娜和她是老朋友,總是通宵不睡地聊天。

  露絲逗留紐約的時候,如果出版商不承擔她的住宿費,她通常會和漢娜一起過夜。

  然而,今晚漢娜不在,艾倫會建議露絲到他的公寓去,或者要求參觀她在斯坦霍普酒店的套房——蘭登書屋為她訂的。艾倫知道露絲不願和他睡覺,但他一直非常耐心,甚至把她的不情願解釋為她對他的感情極其認真——她的確很認真,可他沒有想到的是,她的不情願是因為擔心和他上過床後覺得不喜歡,她的擔心跟他吃別人盤子裡的菜的習慣以及龍捲風般的吃相不無關係。

  露絲不計較艾倫過去曾泡在女人堆里,他已經對她坦言,如果遇到了「合適的女人」——顯然指的是她,他就會改變習慣。她沒有理由不相信他。她也不介意他的年齡,他的身材比很多年輕人都好,看上去也不像五十四歲,而且很能振奮她的心智。最近有一次,他們整晚沒睡——以前都是漢娜和露絲一起熬夜——給對方讀自己喜歡的格雷厄姆·格林作品段落。

  艾倫送給露絲的第一份禮物是諾曼·謝利的《格雷厄姆·格林傳》三部曲的第一部。她刻意放慢速度閱讀,既為了仔細品味,也害怕發現格林也有她不喜歡的一面。閱讀喜歡的作家的傳記時,她的心情總是很矛盾,寧願不知道他們也有不可愛的地方。她認為,到目前為止,謝利給格林作的傳是最中肯的。艾倫儘管對她在性方面的不情願很有耐心,看到她讀傳記的速度太慢,卻表現得很不耐煩。(他認為,沒等露絲讀完第一部,諾曼·謝利就會推出三部曲的第二部。)

  現在,漢娜不在,露絲意識到她可以讓埃迪成為今晚不和艾倫上床的理由。沒等埃迪從廁所回來,她就說:「晚飯後——希望大家都不要介意——我想和埃迪單獨談談。」卡爾和梅麗莎等待艾倫表態,但露絲繼續說下去,「我根本想像不出來,我母親究竟看上他哪一點。當然,他十六歲的時候肯定非常漂亮。」

  「奧哈爾現在照樣『漂亮得要命』啊。」艾倫嘟噥。露絲想:噢,老天爺,別告訴我他要吃醋了!

  露絲說:「他很在意我母親,可能超過了我母親在意他的程度。讀了他的書,連我父親都說,埃迪一定很崇拜我母親。」

  「噁心。」艾倫·奧爾布賴特說。每次讀完埃迪·奧哈爾的書,他都忍不住這樣說。

  「請不要嫉妒,艾倫。」露絲說,她又使用了朗讀時的那種冷酷語氣,板起臉來。艾倫像被蟲子蟄了一樣。露絲突然覺得恨自己。今天晚上,她對一個老太太說「去你的」,還順便罵了她的孫子孫女,現在又開始傷害自己唯一可能會嫁的男人。

  「無論如何,」露絲告訴在座的人,「我相當期盼和埃迪·奧哈爾私下聊聊。」

  可憐的卡爾和梅麗莎!她想。但他們什麼樣的作家沒見識過,就算目睹比這更過分的行為,也不會被嚇到。

  「你母親離開你父親,顯然不是為了奧哈爾。」艾倫說,措辭比往常小心多了。他想約束自己。他是個好人。露絲髮覺她的脾氣讓他害怕,因為這一點,她更恨自己了。

  「那肯定是真的,」露絲說,同樣小心翼翼,「但不管什么女人,都有正當理由離開我的父親。」

  「你母親也離開你了。」艾倫插話道。(他們之前當然討論過這個話題。)

  「那也是真的,」露絲說,「我正打算和埃迪談談這件事。我已經從我父親那裡聽到了他對我母親的評價,可我父親不愛她,我想聽聽愛她的人怎麼說。」

  「你覺得埃迪·奧哈爾還愛你母親?」艾倫問。

  「你讀過他的書了。」露絲回答。

  「噁心。」艾倫重複道。他自覺高人一等,真可怕,露絲想。但她偏偏喜歡高傲的人。

  然後埃迪就回來了。

  「我們在說你呢,奧哈爾。」艾倫傲慢地表示。埃迪神色慌張。

  「我把你和媽媽的事告訴他們了。」露絲對埃迪說。

  埃迪想要故作鎮靜,可濕漉漉的羊毛外套像裹屍布一樣纏在他身上。在燭光下,他看到露絲右眼虹膜閃耀的黃色六邊形,每當燭火跳動,或是她的臉微微向右轉的時候,她的右眼都會變顏色——從褐色到琥珀色——就像瑪麗恩虹膜上的黃色六邊形會把她的右眼由藍變綠那樣。

  「我愛你的母親。」埃迪從容地說。只需想著瑪麗恩,他就能恢復鎮定。因為一連輸給吉米三局壁球,此前他的鎮定已經嚇得不知躲到哪裡去了,直到現下這一刻才回來找他。

  在艾倫驚訝的注視下,埃迪叫來侍者,索要番茄醬和餐巾紙,可這裡不是那種供應番茄醬和餐巾紙的大眾飯館。艾倫立刻表示願意幫忙,這是他討人喜歡的素質之一。他出門來到第二大道,很快找到一家廉價餐廳,五分鐘不到就拿著半打餐巾紙和番茄醬瓶(瓶里還剩不到四分之一的番茄醬)回來了。

  「希望這些夠用。」他說。為了買下這瓶快用光了的番茄醬,他花了五美元。

  「足夠了,對我來說。」埃迪告訴他。

  「謝謝你,艾倫。」露絲親切地說。他彬彬有禮地給她一個飛吻。

  埃迪往他的黃油碟里倒了點兒番茄醬。侍者一臉嫌棄地在旁邊看著。

  「把你的右手食指伸進番茄醬裡面。」埃迪對露絲說。

  「我的手指頭?」露絲問他。

  「拜託,」埃迪對她說,「我只是想看看你還記得多少。」

  「我還記得多少……」露絲說。她伸出手指在番茄醬里蘸了蘸,還皺著鼻子——像個小孩。

  「現在按一下餐巾紙。」埃迪告訴她,說著把餐巾紙推到她面前。露絲猶豫不決,但埃迪已經拉起她的右手,握住她的食指,輕輕地在餐巾紙上按了一下。

  露絲舔掉手指上剩餘的番茄醬,看著埃迪把餐巾紙壓在她的水杯底下,玻璃杯底把她的指紋放大了。它就在那裡——永遠都在:她右手食指上那條筆直的豎線,透過杯底,看上去比原來粗長了兩倍。

  「你還記得嗎?」埃迪問她。露絲右眼裡的黃色六邊形被淚水弄模糊了,她說不出話來。「別人的指紋永遠不會和你的一樣。」埃迪對她說,她母親離開她那天,他就這樣對她說過。

  「我的疤會永遠在上面嗎?」露絲問他,三十二年前,她四歲的時候,也這樣問過他。

  「你的傷疤會永遠成為你的一部分。」埃迪向她保證,那時他就向她保證過。

  「是的,」露絲小聲說,「我還記得。我幾乎什麼都記得。」她流著淚告訴他。

  後來,獨自一人坐在斯坦霍普酒店的套房,露絲想起埃迪在她哭的時候握著她的手,想起艾倫奇蹟般的善解人意,他什麼都沒說(與平時判若兩人),拉著卡爾和梅麗莎——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坐到了別的桌:他堅持要領班把他們安排到遠離露絲和埃迪、聽不到他們談話的座位上。露絲根本不知道艾倫、卡爾和梅麗莎什麼時候離開餐館的。最後,她和埃迪爭著埋單的時候——露絲喝掉一整瓶紅酒,埃迪一口沒喝——侍者打斷他們,說艾倫已經把所有的帳都付了。

  露絲想打電話感謝艾倫,但他很可能已經睡了,差不多凌晨一點了,她卻因為和埃迪的交談興奮得睡不著,有點擔心和艾倫說話之後心情變壞——經常會這樣。

  艾倫的體貼已經打動了她,但埃迪剛才一直在說她的母親,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這些。雖然不需要再喝更多的酒,她還是敞開客房小冰箱,從裡面的小瓶烈性酒中選了一瓶干邑白蘭地打開。她靠在床上,呷著烈酒,想在日記里寫點什麼,希望記下的實在太多。

  最重要的是,埃迪告訴她,她的母親愛她。(都可以根據這個寫一本書了!)露絲的父親三十二年來一直想讓她相信這一點,可他總是譏笑瑪麗恩,所以女兒不信他。

  露絲自然聽說過兩個哥哥的死剝奪了她母親愛另一個小孩的能力,也有人認為瑪麗恩不敢愛露絲,因為擔心災禍會像奪走兒子那樣把她的女兒奪走。

  然而,埃迪把瑪麗恩發現露絲的眼睛裡有一塊亮黃色六邊形時的反應告訴了她,她母親眼睛裡也有一塊這樣的斑點。他告訴露絲,瑪麗恩害怕得哭出來,因為這塊斑點意味著露絲可能像她,她不希望女兒像她一樣。

  露絲覺得自己突然之間體會到了很多母愛——根據母親不希望自己的不幸也遺傳到女兒身上這個細節——簡直有點承受不了。

  她和埃迪討論她更像母親還是父親。(越是聽露絲說話,埃迪越覺得她像瑪麗恩。)露絲很在意這個問題,因為假若她會變成壞母親,不如不要小孩。

  「你媽媽就是這麼說的。」埃迪告訴她。

  「可是,最壞的做法難道不是拋棄自己的孩子嗎?」露絲問他。

  「你爸爸就是這麼說的,他也對你說過吧?」埃迪問她。

  露絲告訴埃迪,雖然她父親「性方面很不檢點」,但作為一個父親,他「大體上合格」,從來沒有忽視她。作為女人,她討厭他,小的時候,她依戀他——至少他沒離開她。

  「如果你哥哥們還活著,他一定會對他們產生很壞的影響。」埃迪告訴她。露絲立刻表示同意。「所以你的母親早就想著離開他——我是說,在你哥哥們出事之前。」埃迪補充道。

  露絲還不知道母親早有打算,想到父親竟然沒告訴她,她顯得很痛苦,但埃迪解釋說,特德不可能告訴她,因為他也不知道瑪麗恩早就想走。

  他們談了很多,露絲都不知道日記怎麼開頭,埃迪甚至說瑪麗恩是他一生的「性的起點和性的巔峰」。(露絲倒是把這句話寫下來了。)

  在開往坦霍普的計程車上,抱著老太太的那袋子書,埃迪對露絲說:「你嘴裡那個『可怕的老女人』,她和你母親年紀差不多,所以,對我來說,她不是『可怕的老女人』。」

  露絲覺得不敢相信,一個四十八歲的男人,仍然迷戀著一個現在已經七十一歲的女人!

  「等到我母親九十歲、你六十八歲的時候,你還會愛她嗎?」她問埃迪。

  「肯定愛。」埃迪告訴她。

  露絲·科爾在日記里寫,埃迪·奧哈爾是他父親的對立面。七十七歲的特德·科爾現在熱衷追求的是露絲這個年紀的女性,但成功率每況愈下,他比較拿手的還是勾引快滿五十歲的婦女——年紀與埃迪相仿!

  如果露絲的父親活到九十歲,可能會收收心,追追與自己外表接近的女人——就是那些「只有」七十多歲的老太太!

  電話鈴響了,艾倫打來的,露絲不禁感到失望。拿起聽筒時,她希望電話那頭是埃迪,他說不定又想起了什麼!她滿心期盼地想。

  「你還沒睡吧?」艾倫說,「你一個人吧?」

  「沒睡,一個人。」露絲回答。他為什麼要用吃醋的口吻破壞剛剛在她心裡留下的好印象?

  「聊得怎麼樣?」艾倫問她。

  她突然覺得很累,懶得告訴他細節。他打來電話幾分鐘前,她還沉浸在興奮之中。

  「今晚對我來說很特殊,」露絲說,「我的母親不再只是一張照片——我更了解她,也更了解自己了。」她補充道,「也許我不應該擔心自己會是個糟糕的妻子,也許我不會成為壞母親。」

  「我早告訴你了。」艾倫提醒她。他怎麼就不能在她準備接受他的觀念的時候心懷感激、廢話少說呢?

  想到這裡,露絲決定第二天晚上也不和艾倫做愛——先和他睡一次,然後跑到歐洲去待上兩個多星期——近三個星期,這有什麼意義?(她想,要判斷到底該不該嫁給他,只睡一次和一次不睡一樣,都不具備參考價值。)

  「艾倫,我非常累——腦子裡需要消化的東西太多。」露絲說。

  「我聽著呢。」他說。

  「我不想明天晚上和你一起吃晚飯了——從歐洲回來之前,我都不想見到你。」她說,有點希望他能勸阻她,但他什麼都沒說,連他的耐心都讓她覺得惱火。

  「我聽著呢。」他說,因為她也沉默了。

  「我願意和你上床——我一定和你上床。」露絲讓他放心,「但要等我出國回來之後,我還得先去看我的父親。」她補充道,但明白這些話沒有說服力,「我需要和你分開一段時間,好好考慮我們的關係。」最後,她只好這樣解釋。

  「我明白。」艾倫說。他的確是個好人,但未必適合她,思慮及此,她覺得很痛苦。「分開一段時間」能幫助她做決定嗎?她需要多和艾倫相處才能弄清楚。

  可她卻說:「我知道你理解。」

  「我非常愛你。」艾倫告訴她。

  「我知道。」露絲說。

  她輾轉反側,試著不去想她的父親。儘管特德·科爾已經把她母親和埃迪·奧哈爾的婚外情告訴了女兒,可並沒告訴她這件事是他策劃的。當埃迪告訴她,她父親是故意把他和瑪麗恩撮合到一起的時候,露絲很震驚。當聽說特德故意讓瑪麗恩覺得她不是個好母親的時候,她並不驚訝。露絲吃驚的原因是,她父親竟然想讓女兒完全歸他所有,那麼希望做她的父親!

  三十六歲的露絲一向對父親既愛又恨,現在,得知父親如此愛她,她卻只覺得苦惱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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