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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藍充氣床墊

2024-10-09 08:13:52 作者: (美)約翰?歐文(John Irving)

  珍妮·達什已經守寡一年了,可她還是很容易陷入「洪水泛濫般的回憶」之中,想起她醒來後發現丈夫死在她身邊的那個早晨。她是個小說家,並不打算寫回憶錄,對傳記也不感興趣,尤其不願寫自傳。但她很想讓過往的記憶得到控制,寡婦們都得克服這個困難。

  達什夫人最討厭曾經做過嬉皮士的埃莉諾·霍爾特,埃莉諾總是讓她想起過去。這個女人似乎能從別人的不幸中汲取樂趣,寡婦對她的吸引力最大。達什夫人認為,根本沒有什麼天道輪迴、因果報應,埃莉諾·霍爾特就是個明證。連普魯塔克都無法說服珍妮·達什,讓她相信埃莉諾·霍爾特遲早會受到應得的懲罰。

  普魯塔克寫的那本書叫什麼來著?珍妮覺得書名好像是《為什麼神總是最後才懲罰惡人?》,但她也記不真切了。總之,儘管和埃莉諾·霍爾特隔著好多個世紀,普魯塔克的腦子裡絕對裝著她這樣的人。

  達什夫人的丈夫生前曾說,埃莉諾總是活在需要自我修正的壓力之下。(珍妮認為這句評語簡直太客氣了。)第一次結婚時,埃莉諾·霍爾特到處炫耀她的婚姻生活多麼幸福,甚至到了離婚的女人都切齒痛恨她的程度。而當她離婚後,埃莉諾又開始宣揚離婚的好處,惹得婚姻美滿的人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六十年代,不出大家所料,她成為一個社會主義者,七十年代變身女權主義先鋒。住在紐約的時候,她認為漢普頓是「鄉下」,只適合在天氣晴朗的時候過去度周末,只有鄉巴佬和蠢貨才會長居漢普頓,或者在天氣不好的時候到那裡去。

  後來她離開曼哈頓,到漢普頓住了一年(為了第二次婚姻),又宣稱城市生活只適合色狼和尋求刺激的人,這類人與她相比,明顯缺乏自我認知的能力。(在布里奇漢普頓居住多年後,埃莉諾還是認為長島的南岔地區粗野荒蠻,因為她根本沒有享受到真正的田園生活。她在麻薩諸塞的一所女子學院讀過書,雖然覺得校園生活讓她很不自在,但埃莉諾從未把學校所在地歸類為城市或鄉村。)

  埃莉諾曾經當眾焚燒她的胸罩,就在紐約中央火車站停車場的一個小型集會上,可整個八十年代她卻是活躍的共和黨人——據說是受到第二任丈夫的影響。多年來,她一直嘗試懷孕,終於在匿名捐精者的幫助下懷上了唯一的孩子,並因此成為反對墮胎的中堅力量——大概是受到了達什夫人的亡夫所謂的「神秘精子」的影響。

  

  二十年間,埃莉諾·霍爾特從什麼都吃變為嚴格的素食主義者,然後又回到什麼都吃。她那個通過精子捐贈得來的總是愁眉苦臉的女兒,也被迫跟著母親今天吃肉明天吃素。埃莉諾還毀掉了女兒六歲那年的生日派對:她自作主張,給參加派對的孩子們播放了女兒出生過程的現場錄像。

  珍妮·達什的獨生子就是在那次派對上受到精神刺激的兒童之一,這件事也讓達什夫人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因為她不想讓兒子過早了解人類的裸體。她的丈夫生前倒是經常在家裡光著身子走來走去——當然也裸睡——但珍妮覺得無所謂,因為丈夫和兒子都是男的,而她總是把自己的身體捂得嚴嚴實實。這下可好,兒子參加了一次霍爾特小姐的生日派對,就觀摩到活生生的女人生孩子——而且是埃莉諾·霍爾特像本打開的書一樣劈著腿生孩子!

  多年來,埃莉諾經常逼可憐的女兒看她的出生錄像,卻並非為了讓她學習生理知識,而是強調她埃莉諾·霍爾特的重要性,讓女兒知道,至少她媽媽在生她的時候遭了很大的罪!

  她女兒的性格則與母親截然相反,不知道她的這種個性是後天發展的還是天生的,也不清楚是因為看多了自己出生時的血腥畫面,或是受到了「神秘精子」的影響,她處處與母親對著幹,一心讓她下不來台。她的乖僻促使埃莉諾更加積極地進攻可能威脅到女兒的因素——卻從來不反思自己,因為不管出了什麼事,埃莉諾·霍爾特都不會覺得她有錯,更不會自責。

  達什夫人永遠記得埃莉諾·霍爾特帶領反色情糾察員小隊圍攻色情書店的那一次。色情書店位於長島里弗黑德郊區,與漢普頓相距甚遠,也並沒有引誘年輕人或天真純潔的讀者上門光顧。店面在一座低矮破舊的建築中,窗戶很小,屋頂是單坡的,外面的招牌上寫得很明白:

  限制級書刊雜誌,未成年人謝絕入內!

  埃莉諾和一小撮憤怒的中年婦女剛踏進店門,就立刻撤退出來,臉臊得通紅。(「這是典型的恃強凌弱!」埃莉諾告訴當地記者。)色情書店的主人是一對老年夫婦,早就厭煩了長島沉悶陰鬱的冬天,被這件事一鬧,他們順勢把房子賣給了公民關懷組織(該組織的發起人就是埃莉諾)。但充滿關懷心的公民們不僅支付了過高的房價,還接收了色情書店的……全部(據達什夫人估計)庫存。

  作為小說家和利益相關方,珍妮·達什自告奮勇估算這些存貨的價值。此前,她婉拒了埃莉諾請她參與掃黃行動的邀約,理由是她是一個作家,原則上是反對任何出版物審查制度的。埃莉諾卻不死心,她告訴珍妮,「你首先是個女人,然後才是作家」,珍妮的回應讓埃莉諾吃了一驚,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

  達什夫人的回應是這樣的:「我首先是個作家。」

  她獲准利用閒暇時間審查這批色情讀物。撇開價格不談,達什夫人發現它們的內容令人失望,粗製濫造已在預料之中——顯然埃莉諾·霍爾特沒有這樣的預見。但很多人不計較粗劣,粗俗原始和色情荒淫頗能激發各色人等的幽默感。達什夫人慶幸自己與他們不同,她希望更多的人接受更好的教育,也相信她遇到過的多數人所受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都浪費掉了。

  關門大吉的色情書店的違禁品庫存中,並沒有涉及獸交或兒童性行為的內容,達什夫人認為,這說明曼哈頓的墮落風氣還沒有蔓延到薩福克縣——至少並未以雜誌或書籍的形式出現,這令她略感欣慰。她發現,這些作品無非喜歡刻意誇張女性性高潮時的表現,男性角色(他們的性器官總是大得匪夷所思)則對無休止的床上運動這件事樂此不疲,毫不厭倦。角色無論男女,行為與思想完全脫離現實,珍妮·達什得出結論。不過,她也承認,近距離觀察形態各異的無數女性生殖器……呃,具有臨床醫學方面的教育性。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別的女人的這個見不得人的部位。

  別人問她這批貨值多少錢,她表示,它們是毫無價值的垃圾——除非公民關懷組織願意減價賣給某些好奇的本地人。可如果在里弗黑德的馬路邊擺個地攤搞大甩賣,豈不是把公民關懷組織變成了色情書販子。所以,他們只好把這批書和雜誌燒掉,一本也沒剩。

  達什夫人又以「我首先是個作家」為由,拒絕參加焚書集會,一眼都不想看。當地報紙敏銳地用鏡頭捕捉到一群人數不多卻洋洋得意的婦女圍著一個火堆歡呼的場景,一隊憂心忡忡的消防員在附近待命,免得那些乾柴烈火的激情畫面和生殖器的特寫圖片引發真正的火災。

  六年過去了,薩福克縣再沒發生過性道德領域的公眾示威。匿名捐精者的女兒已經十二歲,她把埃莉諾的假陽具——電池供電的震動棒——帶到布里奇漢普頓中學(該校採取非傳統的教學方法),拿著它在課堂上進行「展示與講述」(「展示與講述」這門課顯然是美式教育欠缺考慮的那一面的典型表現)。繼在六歲女孩的生日派對上觀看婦女生產的現場錄像之後,珍妮·達什的兒子又一次近水樓台,窺見了埃莉諾的私密生活片段。

  幸運的是,十二歲的霍爾特小姐演示工具操作的時候並不熟練,目瞪口呆的老師迅速奪下她手裡的東西。這玩意除了尺寸驚人,並沒有什麼別的看頭。達什夫人雖沒有親眼目睹,但根據兒子的描述,她判斷這件產品超出真正的男性器官的尺寸太多,明顯失實。男孩說,那支震動棒「有點像飛彈」,而且啟動開關之後,會發出類似飛彈發射的聲音。當然,那其實是震動棒在震動。儘管老師眼疾手快地奪走了假陽具,關掉開關,但十二歲的孩子們卻受到了震動聲的驚嚇。

  「究竟是什麼樣的聲音?」珍妮問她的兒子。

  「嗞!嗞!嗞!」男孩說。像蜂鳴器的警報,達什夫人想。自此之後,這種聲音就成功入侵了她的小說家頭腦,怎麼趕也趕不走。

  因為這個聲音讓她想到了死去的丈夫。過去,每當她和丈夫看到埃莉諾·霍爾特——晚宴上、超市里、送女兒上學——的時候,他都會在她耳朵邊上說「嗞」,以巧妙的方式警告她「要小心」。

  達什夫人最難忘的就是達什先生的這種幽默,所以,以後哪怕只是見到埃莉諾·霍爾特這個人,她都會痛苦地想起自己失去了丈夫。

  五年之後,珍妮依然記得假陽具引發的鬧劇,簡直歷歷如昨。見到埃莉諾·霍爾特的時候,達什夫人腦子裡都會默想震動棒的聲音,原因有兩個:她迫切需要亡夫的幽默感重新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她很清楚,如果不給自己點警告,她很可能會把埃莉諾·霍爾特寫進小說,後果更不可想像。作為小說家,達什夫人鄙視把真人寫進書里的作者,認為那是想像力的失敗——因為任何名副其實的小說家,都應該有能力創造出比真人更有趣的人物。而把埃莉諾寫進小說,哪怕是為了嘲笑她,也在無形中恭維了她一把。

  而且,達什夫人的默想也是意外形成的習慣,完全出於偶然——與珍妮·達什的小說恰好相反,根本不是有計劃的行為。故事發生在她兒子中學的一次年度野餐會上,採取非傳統教學法的學校,連每個學年結束前都會舉辦的野餐會也不同凡響。學校想在初夏選一個適合游泳的好天氣組織活動,因為大西洋的海水直到六月底還是寒冷刺骨,如果把活動時間拖到七月,公共海灘會人滿為患,到處都是為了消夏來本地小住的人。

  達什夫人不打算在八月之前下海游泳,她也從不在學校野餐會時游泳,連丈夫活著的時候都不會這樣。因為她兒子已經中學畢業了,所以,他(和他母親)更像是來野餐會和校友敘舊的,丈夫去世後,達什夫人很少在布里奇漢普頓地區參加公眾活動,所以有人見到她覺得奇怪,可埃莉諾·霍爾特不這麼想。

  「好樣的,」埃莉諾對珍妮說,「你也該出來和外面的世界接觸一下了。」大概就是這些話帶跑了達什夫人的思路,她不認為區區中學野餐會就是什麼「外面的世界」,也不想要埃莉諾·霍爾特的讚美。

  為了轉移注意力,珍妮開始愉快地觀察她的兒子:他真是長大了呀!他的老同學們……呃,也長大了。連埃莉諾的惹禍精女兒都長成漂亮姑娘了,而且性格隨和開朗——她在讀一所寄宿學校,不在家裡住,再也不用看到母親分娩的血腥錄像和飛彈一樣的娛樂用品了。

  珍妮還通過觀察更小的孩子的方式分散注意力:很多小孩她都不認識,一些年輕的父母也不認識她。當年奪下假陽具的那位老師走過來,在達什夫人身邊坐下。珍妮沒聽清老師說了什麼,她的小說家腦袋裡充滿了問號,她很想問老師,卻不敢開口。(「你抓到那個東西的時候,它震得有多厲害?像攪拌機還是食物處理器?也許……比較溫和?」)達什夫人自然問不出這樣的問題,只好朝著老師微笑。最終,老師走開了。

  黃昏漸至,天色變暗,年幼的孩子開始凍得打哆嗦。海灘變成了蛋殼一樣的褐色,海水變成灰色。達什夫人和兒子把野餐籃、毛巾、沙灘毯塞進他們的汽車後備廂,發現停車場裡也有些打寒戰的孩子。埃莉諾·霍爾特和她女兒的車就停在母子倆的車旁邊。珍妮訝異地看到了埃莉諾的第二任丈夫,他是個酷愛打官司的離婚律師,很少出席社交活動。

  一陣寒風吹過,那幾個冷得發抖的孩子呻吟起來。風掀起一片彩色的東西——它就像一艘輕巧的小筏子,飄離了一個小男孩的手,降落在埃莉諾·霍爾特的車頂上。離婚律師伸手去抓,可它又飄走了。珍妮·達什在半空中逮到了它。

  那是一張半癟的充氣床墊,紅藍兩色,小男孩跑到達什夫人面前。「我想給它放氣來著,」他說,「要不然放不進車裡去。風把它刮過來了。」

  「好了,現在我來教你一招。」達什夫人告訴男孩。她看到埃莉諾·霍爾特彎下腰,半跪在地上繫鞋帶。她的訴訟狂丈夫大喇喇地坐在駕駛座上,她借來神秘精子所生的女兒繃著臉,自個兒坐在後排——毫無疑問,這次老同學聚會讓她仿佛回到了恐怖的童年時代。

  珍妮在停車場裡找到一塊大小合適的鵝卵石,擰開紅藍充氣床墊的氣閥,將鵝卵石堵在閥門口,鵝卵石把閥針壓了進去,空氣嘶叫著噴射出來。

  「把鵝卵石往裡壓就可以了。」達什夫人說。她給小男孩演示了一下,「像這樣。」床墊里猛然噴出一大股氣,「而且……要是你用力抱住床墊,像這樣,氣跑得更快。」

  「嗞!嗞!嗞!」紅藍充氣床墊發出說話一樣的聲音。小男孩面露喜色,顯然覺得這聲音相當美妙。但埃莉諾·霍爾特的臉上卻突然露出秘密被揭穿的表情。她丈夫也循聲轉過臉來,一副想要打官司的表情。連兩度被迫觀摩埃莉諾·霍爾特私生活的珍妮·達什的兒子都好奇地傾聽著這驚心動魄的聲音。

  埃莉諾瞪著達什夫人,又驚恐地盯著迅速變得更癟的充氣床墊,宛如在一群暴徒面前被脫光衣服的女人。

  「看來,我真的該出來和外面的世界接觸一下了。」珍妮向埃莉諾承認。

  然而,說到「外面的世界」——以及「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麼,還有一個寡婦如何才能安全地重新踏入外部世界——紅藍充氣床墊只能向她發出一聲警示:「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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