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長島
2024-10-09 08:13:41
作者: (美)約翰?歐文(John Irving)
跨海輪渡的上層甲板異常寒冷,埃迪跑到操舵室的背風面躲避寒風,順便在他的寫字簿上練習特德·科爾的簽名。大寫的字母T和C模仿起來簡單,特德寫得像線條圓潤均勻的無襯線字體,而模仿小寫字母比較難,它們不僅個頭小,而且是花哨的斜體,傾角完美劃一。在本子上試過二十多次後,埃迪還是發現自己的運筆習慣會無意識地在仿寫過程中顯露出來,擔心非常熟悉自己筆跡的父母會懷疑簽名是偽造的。
全神貫注的他並未注意,曾經與他在那個命中注定的六月天一道跨越海灣的蛤蜊車司機也在船上。除了星期天,蛤蜊車司機每天都搭輪渡往返奧連特岬角和新倫敦,他認出了埃迪,便跑來坐在少年身邊的長椅上,發現他正在苦練一個簽名,聯想到埃迪不久前找了個奇怪的工作——他們還就何為「作家助理」討論過幾句——蛤蜊車司機猜測,這孩子不厭其煩地重寫同一個名字,必定是為了完成他的古怪工作。
「最近怎麼樣啊,小伙子?」蛤蜊車司機問,「你還挺努力的嘛。」
未來的小說家埃迪·奧哈爾——即使算不得最成功的一位——也是個善於審時度勢的年輕人,正因如此,在這個節骨眼上見到蛤蜊車司機,他喜出望外,立刻說明了自己的難處:他「忘記」請特德·科爾在書上簽名,但不想讓父母失望,只好勉力模仿,可仿得又不像。
「我來試試。」蛤蜊車司機說。
於是,在寒風凜冽的輪渡上甲板,操舵室的背風面,一位駕駛卡車運送蛤蜊的司機,成功模仿出了暢銷書作家的簽名,字體形神兼備,無可指摘。
他只在本子上試過五六次,就直接在書上動了真格,埃迪也不反對,欣然允許情緒醞釀到興奮的司機在奧哈爾家傳的《老鼠爬牆縫》上信筆揮灑。一揮而就之後,大叔和男孩躲在暖和無風的角落,滿意地欣賞書上的簽名。為了表示感謝,埃迪要把特德·科爾的鋼筆贈予司機。
「你開玩笑的吧。」蛤蜊車司機說。
「拿著——歸你了。」埃迪告訴他,「我真的不想要了。」他說的是真心話,蛤蜊車司機開心地接過鋼筆,別在髒風衣內側的口袋裡,他身上一股熱狗、啤酒和蛤蜊的混合味道——蛤蜊味兒在沒風的時候聞起來尤其明顯。司機提出請埃迪喝啤酒,被少年拒絕,遂又問他明年夏天會不會還到長島當「作家助理」。
埃迪並不這麼認為。不過,說實話,埃迪·奧哈爾一生中從未真正離開長島——至少他的心若即若離——儘管明年夏天他將在埃克塞特的家中度過(在學校招生辦幫忙,為有意來埃克塞特讀書的學生及其家長做校園導遊),但第三年的夏天一到,他便重返長島。
從埃克塞特畢業那年(1960年),因為急於在遠離家鄉的地方找一份暑期工作,加之進一步確定自己對年紀大的女性特別有感覺——她們也格外喜歡他——埃迪想起他一直保留的佩妮·皮爾斯的名片。直到面臨畢業之際——佩妮·皮爾斯早在一年半前就邀請他到南漢普頓的鑲框店工作——他才恍然覺悟,皮爾斯女士給他的遠不只是一份工作。
所以,埃克塞特的畢業生給南漢普頓的離異人士寫了一封措辭懇切的信,直抒胸臆:嗨!你可能不記得我了。我給特德·科爾當過作家助理。上次我去你店裡,你說要給我一份工作。你想起我是誰沒有?對,我曾經是瑪麗恩·科爾的情人,雖然時間不長!
佩妮·皮爾斯的回覆也不客氣:嗨你個頭。不記得你?六七個星期搞了六十次——誰還能把你忘了?想要暑期工作?來吧!
當然,除了在鑲框店打工,埃迪還得給皮爾斯女士做情人。1960年的夏天一開始,他就進駐皮爾斯女士在福斯特耐克路的新家,暫居客臥,待找到合適的住處再搬過去。但是,在他找到這樣的地方之前——甚至還沒開始找,他們就成了情人。佩妮·皮爾斯很高興埃迪能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裡與她做伴,而且房子裡也需要一些活潑的室內裝飾。
然而,要消除房子裡的悲慘氣氛,僅憑換個牆紙、重新裝潢可不夠:不久前,一位名叫蒙齊耶夫人的寡婦在這所房子裡自殺了,她的獨生女很快便把房子賣掉,這個女孩還在上大學,據說,蒙齊耶夫人尋短見時,母女倆的關係已經疏遠。
埃迪不會知道,蒙齊耶夫人就是出現在科爾家的車道上、被他錯認為瑪麗恩的那位女士,更不清楚特德在這對母女的不幸遭遇背後扮演何種角色。
1960年夏天,埃迪沒聯繫過特德——也沒見到露絲,但他見了露絲的幾張照片。照片是愛德華多·戈麥斯拿到佩妮·皮爾斯的店裡去鑲框的。佩妮告訴埃迪,自兩年前瑪麗恩捲走兒子們的照片後,科爾家送來鑲框、聊以填充牆壁空白的照片屈指可數。
這些照片都是露絲的,而且——和埃迪在1960年見過的那六七張照片一樣——拍照時擺的姿勢都不自然,感染力壓根及不上托馬斯和蒂莫西那幾百張率真隨性的日常抓拍。相片裡的露絲冷靜嚴肅,雙眉緊鎖,懷疑地望著鏡頭,偶爾的幾個笑容也顯然是在別人的勸說下擠出來的,絕非發自內心。
短短兩年,露絲長高了,頭髮更黑更長,經常梳著辮子。佩妮·皮爾斯告訴埃迪,露絲的辮子編得很專業,辮稍處的髮帶打的結子也很精緻,明顯不是特德的手藝,佩妮指出——六歲的小孩當然也沒有這樣的本事。(辮子和髮帶結出自肯奇塔·戈麥斯之手。)
「她是個可愛的小女孩,」皮爾斯女士評價露絲,「但恐怕不會出落得像她母親那麼漂亮——還差得遠呢。」
1958年夏天和瑪麗恩做過大約六十次愛的埃迪·奧哈爾將近兩年沒有性生活。高三這一年,他有資格選修英文創意寫作課,這門課的老師是哈夫洛克先生,在他的指導下,埃迪寫了一個年輕人在比他年紀大很多的女性懷抱中獲得性啟蒙的故事。在此之前,對於1958年夏天的經歷,他只把替特德·科爾送畫給沃恩夫人的經過改寫成了一個超長的短篇故事。
在埃迪的故事中,「作家助理」這個人物送的並不是畫,而是色情詩,人物的設定也很像他本人,是沃恩夫人怒火的無辜受害者。沃恩夫人的角色沒怎麼變化——只是名字改成了「威爾莫特夫人」(因為埃迪只記得漢普頓地區的埃克塞特校友中有個姓「威爾莫特」的)。自然,威爾莫特夫人的拉美裔園丁相當有同情心,義不容辭地擔負起撿拾掛在樹籬上和泡在環形車道中心的噴泉里的色情詩碎片的重任。
色情詩人的角色卻並不太像特德,他是個瞎子,所以需要雇用助理——而且他還缺個司機。在埃迪的故事中,詩人沒有結婚,他和有夫之婦威爾莫特夫人(他那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色情詩要麼是寫給她的,要麼是寫她的)的風流事被歸咎到女方身上,盲詩人則完全是個令人同情的無辜小天使,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醜陋女人引誘和拋棄。
作家助理在劇情中起到穿針引線的作用,詩人對邪惡的威爾莫特夫人的愛堅定不移,備受虐待的作家助理甘冒犧牲工作的風險,向盲詩人揭發威爾莫特夫人的真面目,忠言逆耳,詩人一怒之下解僱了他,後來,年輕人的肺腑之言終於將詩人從他對威爾莫特夫人這種女性的自毀式迷戀中解放出來。(「醜陋」的主題欠缺提煉,甚至並不成熟,雖然埃迪指的是心靈的醜陋,但故事給讀者留下的主要印象是威爾莫特夫人外表的醜陋與不順眼。)
坦率地說,這是一個糟糕的故事,但作為小埃迪初次寫作的嘗試,還是給哈夫洛克先生留下了足夠的印象,他也因此批准埃迪選修創意寫作課,在一群有志成為作家的年輕人中間,埃迪開始嘗試描寫那個更誘人的主題——母子戀。
他自然不好意思把最早期的作品拿給同學們看,這些故事他只偷偷請哈夫洛克先生掌過眼,哈夫洛克先生也只把它們給自己的妻子看過,他妻子正是那位名聲在外的不剃腋毛、不穿胸罩的哈夫洛克太太,埃迪最早的性幻想對象。哈夫洛克太太對埃迪的母子戀寫作主題表現出十分積極的興趣。
其實,比起埃迪的平鋪直敘,哈夫洛克太太對他選擇的題材更感興趣,這也難怪,她是個三十好幾卻沒有孩子的已婚婦女,更是封閉的校園之內、近八百名男性學生唯一可見的性幻想目標。她雖不曾受到其中任何一個男生的色誘,卻難免不會注意到他們對她垂涎三尺,連設想一下這種關係的可能性都讓她感到恐懼。她的婚姻幸福美滿,從來只覺得男孩子……不過是孩子罷了。所以,十六歲男孩和三十九歲女人之間的性關係——埃迪作品中反覆出現的主題——激發出她不可抑制的好奇心。哈夫洛克太太生在德國,到蘇格蘭做交換生的時候認識了她的丈夫——哈夫洛克先生是英國人——然後一步踏入這個全是男生的美國精英寄宿學校,常感迷惘沮喪。
儘管埃迪的母親說她「玩世不恭」,但哈夫洛克太太本人並沒有做過色誘任何男學生的事。她是個好妻子,儘可能地為取悅丈夫而打扮——是哈夫洛克先生喜歡她不剃腋毛和不穿胸罩,甚至苦苦求她刀下留毛,因為他最崇尚天然美,哈夫洛克太太卻覺得這樣做有點老土,而且,那些性慾旺盛的男孩為此對她產生的更為不羈的幻想令她驚惶失措、無地自容。
安娜·哈夫洛克的娘家姓是「雷納」,每次她從教工公寓出來,都會讓遊蕩在宿舍樓里的男孩們臉紅心跳,有的甚至直接撞到房門或者牆壁,因為他們的眼珠子就像粘在她身上一樣,根本拿不下來。她每次給丈夫叫到家裡來輔導功課或點撥創意寫作的學生端上咖啡和甜甜圈,他們都會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已然被她迷走了三魂七魄。哈夫洛克太太是個非常理智的人,對此深恨不已,央求丈夫帶她回英國或德國去,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她知道在那些地方自己可以不受打擾地生活。然而她的丈夫亞瑟·哈夫洛克卻熱愛埃克塞特的生活,他是個精力充沛的教師,深受學生的愛戴和同事的喜歡。
埃迪·奧哈爾把他令人困擾的故事——他與瑪麗恩·科爾的肉體糾纏——帶進了哈夫洛克太太基本算是美滿的婚姻(存在爭議的問題只有上面這一個)。當然,埃迪在故事中隱去了自己和瑪麗恩的影子,故事的男主角並不是什麼著名童書作家暨插畫家的助理。(因為薄荷·奧哈爾不厭其煩地四處吹噓他兒子的暑期工作經歷,弄得埃克塞特高中的英語教學組沒有人不知道埃迪為特德·科爾工作過。)
埃迪的故事中,一位十六歲的少年在南漢普頓的鑲框店找到了暑期工作,瑪麗恩的角色是以佩妮·皮爾斯為原型捏造的,出自他對佩妮並不完善的記憶。因為他記不清皮爾斯女士的相貌,女主角的外表是瑪麗恩的漂亮臉蛋和佩妮·皮爾斯微胖身材的彆扭組合——佩妮的身材並不與瑪麗恩的臉龐相配。
與皮爾斯女士一樣,埃迪故事中的女主角已經離婚,並且十分享受離異後的生活,男主角則充分把握住了這次性啟蒙的機會,夏天還沒過完,就已經和女主角做了六十次愛,這個情節讓哈夫洛克先生和哈夫洛克太太看得目瞪口呆。男主角也享受到了女主角所獲大筆離婚安置費的好處——他住在鑲框店老闆的南漢普頓豪宅中,房子和沃恩夫人在琴酒路的豪華住所極為相像。
雖然哈夫洛克太太被埃迪故事中的性描寫深深吸引,陷入煩亂之中,哈夫洛克先生——不負良師之名——卻更關心埃迪的寫作質量。他確定了埃迪早先的一項猜測:他的故事有些地方寫得比其他地方更加真實,比如性方面的細節、男孩與對他意味著一切的女人(可他覺得自己對她沒那麼重要)的夏季戀情、他對這段關係終將隨季節結束的陰沉預知——以及他對性的不懈期待(期待過程幾乎與做愛本身一樣激動人心)……這些內容讀來確切可信,就像真的一樣(埃迪清楚,它們就是真的)。
但其他細節不太有說服力,比如埃迪筆下的盲詩人,這個人物塑造得並不完整,他的色情詩既無詩意,也不夠色情——不過,沃恩夫人的角色的憤怒、她對色情詩和給她送詩的倒霉的作家助理的反應……卻是上好的描寫,聽起來也很真實。(埃迪明白,這本來就是真的。)
盲詩人、色情詩、瑪麗恩和佩妮·皮爾斯混合而成的女主角的外貌都是埃迪編造出來的。哈夫洛克先生和太太告訴他,女主角的形象不夠鮮明,他們「看」不到她。
雖然故事是自傳性質的,埃迪完全可以處理得真實可靠,但他也試圖想像——去虛構、去創造——結果卻總是不如記憶中的情節有說服力,這對小說家而言是個嚴重的限制!(當時他還是埃克塞特的學生,意識不到究竟有多嚴重。)
最終,他的作品雖然名氣不大,但以文學性著稱,並憑藉這一點贏得了尊敬。然而,他永遠沒能像露絲·科爾那般撼動美國讀者的心靈,沒能具備她那樣的駕馭語言的能力,創設出龐雜豐富的人物與情節——行文的氣勢則更不如她。
即便如此,埃迪還是可以靠寫小說為生,不能因為他不像切斯特頓評價的狄更斯那樣,具備「無須任何文化、傳統、宗教、哲學或重要外國學派的薰染助力,自然迸發出的純粹的天才之火」,就全然否定他作為小說家的價值。
儘管埃迪·奧哈爾絕非狄更斯那種不世出的天才(拿切斯特頓的評語來讚美露絲·科爾也是過譽),至少他的作品能夠出版。
關鍵在於:埃迪只寫他熟悉的自傳體小說——翻來覆去都是圍繞同樣的主題說事,而且,雖然下筆謹慎(文風簡潔明晰),對於時間和地點絕對忠誠(人物的真實虛假一看便知),但他的作品缺乏想像力,或者說,如果他放鬆了約束想像力的韁繩,小說的可信度就會打折扣。
他的第一部小說獲得了普遍的好評,卻沒有擺脫他的好老師哈夫洛克先生早就指出的毛病。這本書的名字就叫《暑期工》,基本上是他在埃克塞特時寫的故事的另外一個版本。(書出版於1973年,露絲·科爾恰好在那一年由曾經的全男校埃克塞特畢業。)
《暑期工》里,盲詩人變成了聾詩人,他雇用男主角也不是為了給自己配備助理,原因更接近特德雇用埃迪的目的:酒鬼需要司機。男主角和聾詩人之間的關係固然可信,聾詩人的「色情」詩卻名不副實——要粗俗不粗俗,說色情不色情。這個詩人既是聾子又是酒鬼,還有個脾氣不好的情人(以沃恩夫人為原型,仍然叫「威爾莫特夫人」),故事對威爾莫特夫人的醜陋刻畫得頗有技巧,可詩人苦大仇深的妻子——瑪麗恩的角色——既不像瑪麗恩,也不像佩妮·皮爾斯。
埃迪想把她塑造成一個性格最難捉摸但真實有說服力的中年婦女,可她在故事裡的形象十分虛幻,讓讀者覺得作家助理的戀愛對象不太可能是這樣一個面目模糊的人物,她選擇埃迪做情人的動機也不充分,讀者搞不清楚她究竟看上了只有十六歲的小埃迪的哪一點。埃迪沒在《暑期工》裡面提到瑪麗恩的兩個死去的兒子,他的小說里沒有他們的位置,也沒有引入露絲的角色。
讀到《暑期工》,特德·科爾的心情是愉悅的,他自以為是地覺得這是一部無甚價值的虛構作品,但也感激三十一歲推出處女作的埃迪對事實的改動。露絲長大後,聽到父親告訴她,埃迪·奧哈爾曾經是她母親的情人,也感激埃迪沒有在小說中寫到她自己。她沒刻意在女主角身上尋覓瑪麗恩的影子,只知道母親仍舊下落不明。
1958年8月的那個星期六,與蛤蜊車司機一同跨越長島灣的埃迪·奧哈爾對未來一無所知,更料不到自己會成為小有名氣——卻有一群忠實追隨者——的小說家,有時候,他也會因為忠實讀者大多是些中老年婦女(還包括少數年輕男性)而感到困擾,他儘管筆耕不輟,卻從未放棄自己的正式工作——大學教書匠,而且把這份工作做得盡心盡力、光明磊落,也正因如此,雖然在教學方面並未表現出什麼天賦,照樣受到學生和同事的尊敬——但不是崇拜。
蛤蜊車司機問他:「不當作家助理,那你想幹嗎?」埃迪毫不猶豫地回答這個渾身散發著臭魚爛蝦味道的直率男子:「我要當作家。」
十六歲的小埃迪自然想像不出,當作家偶爾也得傷害別人,他會無意識地傷害到哈夫洛克夫婦——更不用說佩妮·皮爾斯,其實他有點故意要傷害她。可哈夫洛克夫婦對他那麼好!哈夫洛克太太喜歡埃迪——部分原因是,她覺得埃迪不像那些垂涎她的男生,水平比他們高,她能看出,埃迪曾經愛過什麼人,而且她沒過多久就忍不住盤問他這件事。哈夫洛克夫婦兩個都知道,埃迪的想像力不夠,編造不出年輕男人和年長女性之間如此露骨的性愛情節,而且太多的細節都是那麼的恰到好處。
因此,埃迪向哈夫洛克夫婦承認了他與瑪麗恩歷時六七周的戀情,也把他寫不出來的那些可怕故事告訴了他們。起初,哈夫洛克太太以為是瑪麗恩強姦了埃迪,認為她有罪,占了「未成年男孩」的便宜。但埃迪說服哈夫洛克太太相信,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的。
擁有與年長女性打交道天賦的埃迪很容易在哈夫洛克太太面前哭出來,她的毛腋窩和不受拘束的跳脫乳房依然令他難以忘懷,向他發出往昔的呼喚。哈夫洛克太太就像他的前女友,偶爾讓他心猿意馬一陣,雖然達不到全情投入的狀態,他還是甘願暫時沉浸在她溫暖的母性關懷之中。
遺憾的是,他還是要寫到她,就在他那本「遜於往常水平」的「第二部小說」里——這本書是他最糟糕的作品,繼處女作《暑期工》之後,第二部小說是他創作生涯的低谷,這之後,他的文學聲譽會略有提高,然後在穩定、庸常的道路上走下去。
他顯然對羅伯特·安德森的劇本《茶與同情》深有研究,這部劇後來拍成電影,黛博拉·蔻兒飾演裡面的年長女性,無疑給埃迪·奧哈爾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茶與同情》在埃克塞特校園特別出名,因為編劇羅伯特·安德森是1935屆的畢業生,正因如此,當埃迪的第二部小說《咖啡與甜甜圈》出版時,哈夫洛克太太感到格外尷尬。
《咖啡與甜甜圈》里,一位埃克塞特的學生被他最喜歡的英語老師的妻子迷得神魂顛倒。這位師娘——因為不戴胸罩而雙乳下垂、腋毛蔥蘢勃發,一看便知是哈夫洛克太太——懇求丈夫帶她遠離埃克塞特的影響範圍,原因是成為那麼多男生的性幻想對象,她深感恥辱,而且,有一個男孩甚至被她無意中散發出來的性感搞得精神崩潰了,她覺得十分抱歉。
這些內容都太接近「身邊事」了,後來,薄荷·奧哈爾這樣告訴他的兒子。《咖啡與甜甜圈》出版後,連多事西·奧哈爾都同情地看待深受打擊的安娜·哈夫洛克。埃迪一度天真地認為,這本書是對《茶與同情》的致敬——也是對哈夫洛克夫婦的致敬,感謝他們曾經的幫助。然而在小說中,哈夫洛克太太的角色與被她迷住的痴情高中生上了床,因為這是她說服反應遲鈍的丈夫帶她離開這所全校上下都視她為自慰幻想對象的高中的唯一手段。(至於埃迪·奧哈爾怎麼會將印著這種情節的書視為向哈夫洛克夫婦致敬的方式,眾人百思不得其解,誰也講不清楚。)
對哈夫洛克太太而言,《咖啡與甜甜圈》的面世至少讓她實現了一樁心愿:按照她的要求,丈夫帶她回了英國。亞瑟·哈夫洛克最後跑到蘇格蘭教書去了,那裡是他和安娜初次相識的地方。雖然《咖啡與甜甜圈》里哈夫洛克夫婦的角色有一個美好的結局,但現實中的他們並沒有為此感謝埃迪寫了這本令人尷尬的書,事實上,他們此後再也沒搭理過他。
唯一欣賞《咖啡與甜甜圈》的人大概只有那個假冒羅伯特·安德森的傢伙,他以1935屆校友、《茶與同情》作者的口吻給埃迪寫了一封文縐縐的信,表示他感受到了埃迪的敬意和在營造喜劇效果方面的苦心。(埃迪讀到最後,駭然發現信末「羅伯特·安德森」的署名後面緊跟一副圓括號,內書「逗你玩兒的!」幾個大字。)
那個星期六,和蛤蜊車司機站在跨海輪渡的甲板上,埃迪悶悶不樂,仿佛已經預知他和佩妮·皮爾斯未來的某年夏天會搞到一起,而且讀了《暑期工》之後,她還會寫信罵他。佩妮當然不會喜歡小說中瑪麗恩的角色,並且只覺得這位女主角影射的是她自己。
其實,皮爾斯女士在讀到《暑期工》之前,早就對埃迪失望了。1960年夏天,她和埃迪睡了三個月,幾乎是埃迪與瑪麗恩睡覺時間的兩倍,然而埃迪和皮爾斯女士做愛的次數卻遠遠不到六十次。
「你知道我還記得什麼嗎,小伙子?」蛤蜊車司機說。為了吸引埃迪的注意,司機把啤酒瓶伸到操舵室的防護牆外面,瓶子被風一吹,發出嗚嗚的聲音。
「不知道,你記得什麼?」埃迪問司機。
「跟你在一塊兒的那個娘們,」蛤蜊車司機說,「穿粉紅毛衣來接你的那個,開著騷包的小奔馳,你不會是給她當助理吧?」
埃迪猶豫了一下。「不是,我是她丈夫的助理,」他說,「她丈夫是作家。」
「他可真幸運!」蛤蜊車司機說,「你可別想歪了啊,我只喜歡看女人,不亂搞。我都結婚快三十五年啦——老婆是我高中時候的女朋友。我們過得很快活,反正我覺得是這樣的。她長得不怎麼漂亮,但好歹是我老婆,跟蛤蜊差不多。」
「你說什麼?」埃迪問。
「我是說,老婆跟蛤蜊……差不多,雖然不是最中看的,可最實在。」蛤蜊車司機解釋道,「我想自己跑運輸,起碼卡車得是自己的,我不願意給別人開車。運蛤蜊以前,我拉過各種貨——都太麻煩,後來我發現還是倒騰蛤蜊更簡單,混飯吃夠用。」
「我明白了。」埃迪說。老婆,蛤蜊……這個比喻挺晦澀,無論怎麼表述,都不太容易理解,未來的小說家想。如果說埃迪·奧哈爾像司機選擇運蛤蜊一樣,選擇當作家是為了混飯吃,還是有失公允的,他並沒有差勁到那個地步。
蛤蜊車司機又把啤酒瓶往牆外面探了探,瓶子裡的酒現在被他喝光了,嗚嗚聲變得更低沉。輪渡減慢速度,向碼頭靠近。
埃迪和司機走到上層甲板的船頭位置,迎風而立,發現自己的父母站在碼頭上,正朝著船發瘋似的揮舞手臂,家教良好的他連忙也向父母招手致意。薄荷和多事西都在抹眼淚,抱在一起,搶著給對方擦臉,仿佛埃迪剛從戰場平安歸來。埃迪卻並未像平時那樣感到尷尬,見到父母如此,他甚至半點都不覺得丟人,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麼愛他們,而這樣的父母,露絲·科爾見都沒有見過,單憑這一點,他就比她幸運。
接著傳來鐵鏈的拖拽聲,輪渡跳板顫悠悠地放下,裝卸工人的叫嚷在喧鬧中此起彼伏。「很高興和你聊天,小伙子!」蛤蜊車司機喊道。
埃迪最後瞥了一眼(他認為是最後一眼)長島灣波浪洶湧的水面,他並不知道,有朝一日,往返長島灣會變得和進出埃克塞特主教學樓的大門、從召喚他成為男子漢的拉丁銘文下穿過一樣成為他的家常便飯。
「愛德華!我的愛德華!」他的父親號啕大哭,他母親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埃迪只看了他們一眼,就明白他永遠不可能把暑假的經歷全部告訴父母。在這個非常時刻,他很可能已經認識到自己作為小說家的局限性:有本事編謊,卻沒本事把謊編圓。比方說,他既不敢把自己和特德、瑪麗恩、露絲的關係向父母老實招認,又想不出令人滿意的完美謊言。
埃迪說謊主要靠避重就輕,他簡單地告訴父母,這個夏天他過得並不高興,因為科爾先生和科爾太太打算離婚,現在瑪麗恩已經撇下特德和小女兒一走了之,就是這樣。所以,當母親發現兒子的衣櫃裡掛著一件粉紅色的羊絨開衫時,他迎來了更具有挑戰性的磨鍊說謊技術的機會。
老實說,比起他的作品中那些缺乏想像力的情節,埃迪平日裡的謊言更自然、更有說服力。他告訴母親,有一次,他陪同科爾太太出門買東西,在東漢普頓的一家精品店裡,瑪麗恩指著這件毛衣告訴他,她早就看中了這件衣服,希望丈夫買給她,可現在他們準備離婚了,她的丈夫大概不會願意浪費錢給她買了。
埃迪說,後來他回到商店,買下這件昂貴的毛衣。然而,還沒來得及送給科爾太太,她就走了——拋家舍業,連女兒都不要了。他告訴母親,他想留著毛衣,有機會遇到瑪麗恩的話再送給她。
兒子的善良讓多事西·奧哈爾頗感驕傲,她時常把毛衣拿出來給教工朋友們展示——埃迪對鬱鬱寡歡的科爾太太的體貼成為多事西活躍家宴氣氛的首選話題——弄得他很尷尬。他撒的謊還有進一步的副作用:1960年夏天,埃迪沒能完成和佩妮·皮爾斯做愛六十次的暑期工作指標的時候,多事西·奧哈爾結識了埃克塞特一位教工的妻子,發現她的身量穿這件毛衣正合適,所以,等埃迪第二次從長島回家,他的母親已經把瑪麗恩的粉色羊毛開衫送人了。
不幸中的萬幸,他母親從來沒發現瑪麗恩的淡紫色吊帶背心和配套內褲,因為埃迪把它們埋藏在存放他的運動護襠和壁球短褲的抽屜最深處。假如多事西·奧哈爾把瑪麗恩的內衣也翻出來,恐怕就不會認為兒子給科爾太太買下這種東西是出於「體貼」了。
新倫敦的碼頭上,1958年8月的那個星期六,埃迪給父親的那個堅定的擁抱中的某些東西說服薄荷把車鑰匙交給兒子,他也沒再說什麼前方的交通狀況「和埃克塞特的不一樣」之類的話。老奧哈爾毫不擔心,因為他發現埃迪已經成熟懂事了。(「喬——他完全長大啦!」多事西也小聲對丈夫說。)
薄荷把車停在新倫敦火車站的月台附近,距碼頭有一段路。多事西和他在路上略微爭執了一下(兩人都想坐副駕駛,給埃迪當「嚮導」),然後就像滿懷信心的孩子一樣坐進車裡,完全聽兒子的。
離開火車站停車場的時候,埃迪才發現,瑪麗恩的深紅色奔馳就停在離月台幾步遠的地方,車鑰匙現在很可能已經寄給她的律師了,律師會把瑪麗恩的要求轉告特德。
這麼說,她大概沒去紐約,埃迪波瀾不驚地想。即使瑪麗恩把車留在新倫敦的火車站,也不一定意味著她要返回新英格蘭——她可能已經開始繼續北上了。(也許目標是蒙特婁。他知道她會講法語。)
可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埃迪很納悶,他還會繼續納悶三十七年,不停琢磨瑪麗恩的想法。她在幹什麼?她到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