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經》故事
2024-10-09 08:13:19
作者: (美)約翰?歐文(John Irving)
書店裡,特德·科爾筆走龍蛇,書法水平不知不覺間升華到又一重境界。他的筆體堪稱完美,運筆緩慢、精雕細琢般刻寫而出的簽名本身即是藝術品。特德的作品大都很短——因為他很少寫作——所以,他有很多時間研究如何簽名,視其為不求酬勞的樂事。(「滿足自戀的樂事。」瑪麗恩曾對埃迪這樣形容特德苦練簽名的行為。)在那些經常抱怨作者的簽名凌亂潦草、如同難以辨認的醫生處方的書商心目中,特德·科爾就是簽名界的王者。他連簽支票都舒緩從容,一絲不苟,字體工整漂亮,如同書上印刷的斜體字,不像手寫的。
特德很挑剔筆,孟德爾頌無奈,在店裡上躥下跳,搜尋完美的簽字筆——必須是鋼筆,筆尖軟硬適中,墨水要麼純黑,要麼紅色——但要紅得恰如其分。(「比消防車的紅更接近血紅。」特德告訴店老闆。)至於藍色,無論深淺,特德一概深惡痛絕。
埃迪·奧哈爾走運了:他領著露絲鑽進雪佛蘭的時候,特德還在不緊不慢地簽名——而且他明白,每一位跑來要簽名的讀者,都是潛在的司機人選,可以送他回家,但他也挑剔司機,並不想隨便選個什麼人載他回家。
例如,孟德爾頌介紹了一個住在溫斯科特的女人——希肯盧珀太太,她表示願意把特德送到薩加波納克的家門口,不怎麼需要繞路。但她還得到南漢普頓買點東西,一個多小時後回來。特德告訴她不必麻煩了,他覺得不用一個小時就能找到更合適的司機。
「但我真的不介意。」希肯盧珀太太說。
我介意!特德心想。他和藹可親地朝女人揮揮手。她拿著一本簽過名的《老鼠爬牆縫》離開了——他煞費苦心地在這本書上依次寫了希肯盧珀太太的五個小孩的名字。她應該買五本的,特德想,但他還是盡職盡責地在同一本書的同一頁上寫下五個名字,而且那一頁的空白本來就不多,需要發揮因地制宜的功夫。
「我的孩子們現在都長大了,」希肯盧珀太太告訴他,「但他們小的時候肯定喜歡過你。」
特德只是笑笑。希肯盧珀太太快五十了,大屁股像騾子一樣,體格農婦般壯碩,至少從外表判斷,她喜歡侍弄花園——穿一條肥大的牛仔裙,膝蓋磨得紅紅的,還沾著泥土。「不跪下就除不乾淨草!」特德聽到她告訴書店裡的另一個人,那傢伙顯然也是園藝愛好者——他們在比較各種園藝書。
特德看不起園藝工作,這顯然失之狹隘,畢竟他還欠著沃恩夫人家的園丁一條命——如果不是勇敢的園丁警告他快跑,他或許早就成了黑色林肯的輪下冤魂。無論如何,希肯盧珀太太並非特德·科爾中意的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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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盯上了更有希望的候選人:一位神情淡漠的年輕女子——雖然年輕,但達到了獲取駕照的年齡。她剛才曾經猶豫要不要過來請他簽名,又用羞澀與好奇交織的目光打量這位著名作家暨插畫家,特德判斷,露出這種表情的女孩往往處在通向成熟的階段,再過幾年,她的遲疑會演變成算計,甚至虛張聲勢。她起碼有十七歲,但肯定不到二十;性格活潑,但有點笨手笨腳,不太自信,卻渴望自我證明,舉止輕佻,然而膽大無畏。大概是處女,特德想,或者至少顯得毫無經驗——這一點他很肯定。
「你好。」他說。
冷不防得到他的關注,漂亮女孩——幾乎可說是女人——嚇了一跳,一時無言以對,臉也明顯紅起來,濃淡程度恰好處於血紅和消防車紅之間。她的朋友——一個貌似愚拙的大眾臉女孩——立刻爆發出爽朗的笑聲。特德這才發現,他剛才並未發現漂亮女孩還帶著一位醜陋朋友,不禁困惑地想,為什麼每個比較容易得手的美女身邊,總少不了一個先需要他取悅的平庸同伴呢?
然而他並不懼怕美女的同夥礙手礙腳,頂多視其為有趣的挑戰,即使她的存在意味著今天暫時泡不到美女,他也會研究從長計議的可能性。瑪麗恩就曾告訴埃迪,比起俘獲目標,特德更喜歡等待目標上鉤的過程,勾到之後反而不如勾到之前興致勃勃。
「你好。」漂亮女孩終於開口了。
她那位體形像梨的朋友卻克制不住自己,說了句讓美女尷尬的話:「她大一期末的英語論文寫的就是你!」
「閉嘴,艾菲!」漂亮女孩說。
原來她是大學生,特德想,猜測她會喜歡《地板上的門》。
「你的論文題目是……」他問。
「《論〈地板上的門〉中的恐懼遺傳原型》,」漂亮女孩明顯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你知道的,小男孩不確定自己願不願意出生——母親不確定想不想生下他,這很像原始部落,原始部落的恐懼就代代相傳,它們的神話傳說里也到處是魔法門、孩子消失、因為恐懼而一夜白頭之類的意象。還有很多動物能隨意變化大小的神話傳說——比如蛇——蛇也跟部落有關,當然……」
「當然,」特德表示贊同,「這篇論文有多長?」
「十二頁,」漂亮女孩說,「不包括腳註和參考書目。」
不包括插畫——只算正文,雙倍行距——的話,《地板上的門》篇幅只有一頁半,卻能作為一整本書出版,大學生竟然還可以根據它寫期末論文。真可笑!他想。
他喜歡這個女孩的嘴唇,她的嘴又圓又小,乳房也很飽滿——幾乎可稱為肥碩。過不了幾年,她就得和超重搏鬥,但現在她豐滿得恰到好處,而且仍有腰身。特德喜歡按體形評價女人,相信自己猜得出大部分女人未來的體形走向。他預測,眼前這位生過孩子後就會變水桶腰,而且屁股有越來越大的危險,可現在她的性感全在屁股上。三十歲之後,她也會追隨那位朋友,獲得梨形身材。他心裡這樣想著,嘴上卻問:「你叫什麼名字?」
「葛洛莉——結尾不是y,是i-e,」漂亮女孩回答,「這是艾菲。」
我來讓你見識見識真正的原始,葛洛莉,他在心裡說。原始部落里不是經常有四十五歲的男人和十八歲的女孩配對的情況嗎?我讓你瞧瞧什麼是部落,特德·科爾心想,但他說的是:「我覺得你們應該不是開車來的,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我需要搭個便車。」
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沃恩夫人明明自己把特德跟丟了,竟然無理取鬧,把氣撒在勇敢卻手無寸鐵的園丁身上。她把林肯車——車頭向外,引擎沒關——停在自家車道入口處,發動機罩黑色的鼻子和銀光閃爍的格柵伸出車道,直戳進琴酒路。沃恩夫人握緊方向盤,坐了近半個小時(直到林肯車的汽油燒完為止),等待1957款黑白相間的雪佛蘭從韋恩丹奇路或是南大街拐上琴酒路。她估計特德不會走太遠,應該還在附近,因為她和特德都不明就裡,以為瑪麗恩的小情人——「漂亮男孩」(沃恩夫人心裡這樣稱呼埃迪)——仍然是科爾家的司機。所以,她調大收音機的音量,準備守株待兔。
音樂在車廂內部轟然響起,低音部分尤其震撼,結果就是沃恩夫人察覺不到林肯車燒光了油。要不是車身猛地抖了一下,她說不定會一直等到她兒子上完網球課回家為止。
更重要的是,多虧林肯車沒了油,她的園丁才免於慘死。這個可憐人腳下的梯子早就被汽車碰倒了,他一直困在冷酷無情的樹籬中,林肯車排出的一氧化碳尾氣先是讓他覺得頭暈噁心,然後差點悶死他。就在園丁頭昏腦漲,半睡半醒,只知道自己快要完蛋的時候,汽車引擎突然停止了運轉,一陣清新的海風吹來,挽回了他的性命。
剛才,園丁想從樹籬頂上爬下來,右腳後跟卻卡進了水蠟樹扭曲的樹杈,試著拔腳的過程中,身體失去平衡,仰面朝天跌進濃密的樹籬——靴子後跟與樹杈契合得更加緊密。跌倒的時候,他的腳踝狠狠地扭了一下,腳後跟插在樹籬中,身體倒掛,他想收腹抬起上身去夠靴子,好把它脫掉,卻拉傷了腹肌。
作為拉美血統的小個子,園丁愛德華多·戈麥斯並不熟悉倒掛在樹籬上仰臥起坐這種奇特的運動形式。他的靴子是高幫的,蓋住了腳踝,雖然他不停掙扎著弓起上身,想解開鞋帶,但肌肉實在疼痛難忍,而腳也沒有主動從靴子裡滑出來的跡象。
這時的沃恩夫人不可能聽到愛德華多的呼救,車載收音機的音量實在太大。悲慘的園丁腦袋衝下,清醒地意識到林肯車排出的尾氣聚集在密不透風的樹籬中,很可能把這片水蠟樹籬變作他的安息之地。愛德華多·戈麥斯即將成為另一個人慾望的犧牲品,死在被這傢伙拋棄的怨婦手上。垂死的園丁也沒有錯過這件事的另一層諷刺意味——僱主的裸體畫碎片是這起樹籬毒殺案的導火索。如果林肯車沒有燒光汽油,他可能已經成為南漢普頓有史以來第一個死於色情作品的受害者——但顯然不會是最後一個。在飽含一氧化碳的氤氳煙氣中,愛德華多神思逐漸昏沉,中了毒的腦子反覆只想到一點:特德·科爾才活該以這種方式死去,怎麼也輪不到他這個無辜的園丁。
沃恩夫人可不覺得園丁無辜,她清楚聽到了他喊的那聲「快跑」。而提醒特德就是對她的背叛!如果那個掛在樹上、形容猥瑣的愛德華多能管住他的嘴,特德·科爾就不會抓住那幾秒鐘的寶貴機會,趕在黑色林肯衝上琴酒路之前拔足狂奔,而是乖乖等她像碾平南大街拐角的那個路牌一樣把他碾平。是園丁這個叛徒放跑了特德·科爾!
因此,意識到林肯車燒完汽油,沃恩夫人從車上下來(甩上車門又打開,因為她忘記關掉可恨的收音機),一聽到愛德華多微弱的呼救,頓時橫下心來,踏著院裡的碎石循聲而去,差點被翻在地上的梯子絆倒。她不僅看到了那個一隻腳插在樹籬中、身體倒吊的姿態可笑的叛徒,還進一步發現這個叛徒並沒有把裸體畫的碎片清除乾淨,接著她又邏輯混亂地想到,園丁一定看到了畫上的裸體(他怎麼可能看不到?),總之這讓她更對愛德華多·戈麥斯恨得牙根發癢——達到了她恨埃迪·奧哈爾的程度,因為他也見過她的……裸體。
「拜託,夫人,」愛德華多懇求她,「如果你能把梯子扶起來,讓我抓住它,我也許就能下來。」
「你!」沃恩夫人對他喊道。她抓起一把小石頭,丟進樹籬,園丁閉上眼睛,但水蠟樹籬深邃密實,一塊石頭都沒沾到他。「你提醒他了!你這個卑鄙的小矮人!」沃恩夫人尖聲叫嚷,又投出一把石子,石塊同樣沒近他的身。想到自己連一個動彈不得、大頭朝下的園丁都收拾不了,她氣不打一處來。「你背叛了我!」她號叫道。
「你要是殺了他,就得坐牢。」愛德華多試著和她理論,但她已經趾高氣揚地走開了,即使腦袋朝下,他也看得出她打算回屋裡去,邁著意志堅定的小碎步……搖晃著緊實的小屁股。她還沒跨進門,他就知道她進去後會把門猛然關上。愛德華多早就看透了沃恩夫人:她是個壞脾氣女人,最擅長摔門——好像摔出來的那一聲巨響能彌補她身材的矮小似的。園丁向來害怕小個子女人,總是覺得她們的脾氣與身材不相稱。而他自己的大塊頭老婆就恰好相反,是那麼的性情溫柔、心地善良、慷慨寬容。
「把那堆破爛收拾了!然後滾蛋!明天不用來了!」沃恩夫人朝愛德華多吼道,他掛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因為不敢相信而癱瘓了一樣,「你被炒了!」她補充道。
「可我下不去呀!」園丁輕聲呼喚她,但他開口之前就料到,大門會在他說話時砰然關閉。
儘管腹肌拉傷了,愛德華多還是找到了戰勝痛苦的力量——他要公平。他又試著做了一個倒掛仰臥起坐,這次忍痛的時間足夠長,終於解開了鞋帶,被卡住的那隻腳滑出靴子,但接著他就頭朝下,直衝著樹籬的中心掉落下去,愛德華多急忙揮舞雙臂和雙腿,這才得以四肢先著地,他爬進院子,吐出嘴裡的樹枝和樹葉。
因為吸了很多尾氣,他仍然噁心、頭暈、沒精打采,上嘴唇還被樹枝割破了。他想站起來走路,結果很快又趴回地上。他以這種野獸的姿態爬到堵塞的噴泉邊,忘記了水裡的墨魚汁,把頭伸了進去,水裡一股臭魚味,園丁撤回腦袋,擰掉頭髮上的水,臉和手全部染成了棕褐色。愛德華多爬上梯子,拿回靴子,這麼一折騰,他差點沒吐出來。
然後,頭昏腦漲的園丁一瘸一拐,漫無目的地在院子裡溜達——他已經被炒了,(按照沃恩夫人的要求)完成收拾色情畫碎片的任務又有什麼用呢?而且,這個女人不僅解僱了他,還把他丟在樹籬中等死,為她做事可不怎麼明智,園丁決定還是一走了之,他這才意識到沒油的林肯車堵住了車道。愛德華多總把他的卡車停在不礙眼的地方(工具室、車庫和盆栽棚後面),有林肯車擋路,他沒法把卡車開出院子。園丁必須從除草機的油箱裡抽點汽油出來,加給林肯車,將它開回車庫。可惜,這一系列的大動作沒有逃過沃恩夫人的注意。
她來到院子裡,與愛德華多四目相對,兩人中間只隔一個噴泉,噴泉里的水如同淹死了一百隻蝙蝠的鳥浴盆那樣骯髒。沃恩夫人舉起手中的一樣東西——那是一張支票——失魂落魄的園丁謹慎地盯著她,同時跛著腳向側面滑動,讓噴泉儘量留在兩人中間,因為沃恩夫人已經開始沿著黑魆魆的泉池朝他這邊繞了過來。
「你不要這個了?你的最後一筆工資!」邪惡的女矮子問。
愛德華多猶豫了。如果她願意付錢,也許他就該留下,把扯碎的裸體畫清理乾淨。畢竟,多年來他的主要收入來源就是維護沃恩家的產業。園丁雖說是有自尊的人,不甘受這瘦小婊子的羞辱,但他覺得,既然這是她給他的最後一筆工資,或許數目尚可一觀。
想到這裡,他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地繞過黑水噴泉,慢慢挪向沃恩夫人。她站在那裡沒動,待他挪到快要夠到她的距離,她迅速把支票折了幾下——大致弄成一艘小船的形狀——放在黑暗的水面上,往前一推。支票駛向水池的中心,愛德華多必須蹚進去才能夠到它,他顫抖著邁出了腿。
「撈魚去吧!」沃恩夫人尖起嗓子喊道。
愛德華多把支票從水裡撥弄上來,紙上的字跡已經被水泡花,看不出金額,沃恩夫人的簽名更是寫得古怪難懂。跨出腥臭的水池之前,他也料到(根本不用看到她遠去的傲慢身影)沃恩家的大門勢必發出第二聲巨響。被炒的園丁把毫無價值的支票貼在褲子上吸乾水分,塞進錢包收好,但他也不明白自己何苦要費這個事。
盡職盡責的愛德華多把梯子搬回原處——盆栽棚旁邊,看到了自己本來打算修理的耙子,他想了想,把耙子放到工具室的工作檯上。接下來就該回家了——他已經開始一瘸一拐地朝卡車走去,卻突然瞥到那三隻本該盛落葉的大垃圾袋,袋子裡裝滿了他先前撿回來的裸體畫碎片。他曾經估計過,還沒撿的碎片會裝滿另外兩隻垃圾袋。
愛德華多·戈麥斯提起三隻垃圾袋中的第一隻,把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在草坪上。風馬上把其中一部分紙片吹得到處都是,但園丁還不滿意,他蹣跚著踱進地面上的紙堆,抬腳向它踢去,像個狂踢樹葉堆的頑皮小孩。細長的紙條飄散在庭院中,有的耷拉在鳥浴盆上。院子後面的玫瑰籬笆和蜿蜒其間的通向海灘的小路就像磁鐵一樣,吸走了大部分的紙片紙條,它們纏繞貼附著沿途經過的每一個地方,仿佛聖誕樹上的彩帶。
園丁拖著剩下的兩大袋東西,瘸著腿走進庭院,第一袋倒進噴泉,龐大的紙堆吸飽了黑水,好似一坨不可動搖的巨型海綿。第二袋裡恰好有沃恩夫人胯下部位的最精彩特寫(雖然大部分都已損毀),愛德華多的想像力如虎添翼,他舉起敞著口的袋子放在頭頂,踉蹌地在院子裡轉起圈來。
袋子就像一隻不肯高飛的風箏,但裡面無數的色情畫碎片卻紛紛升空,飄向樹籬——英勇的園丁先前剛把它們從那裡摘下來——接著又越過了樹籬。仿佛是為了獎賞愛德華多·戈麥斯的勇氣,一陣強大的海風把沃恩夫人乳房和陰部的特寫播撒到了琴酒路的兩端。
南漢普頓警方後來接到報告,兩個男孩騎車時瞥見了疑似沃恩夫人生理構造解剖圖的殘片,發現的位置遠在福斯特耐克路——這側面證明了風的強度,竟把繪有沃恩夫人的乳頭、漫無邊際的乳暈的畫片吹過了阿格瓦姆湖。(這兩個孩子是兄弟,他們把色情畫的碎片帶回了家,父母發現後報警。)
阿格瓦姆湖比池塘大不了多少,將琴酒路和福斯特耐克路隔開。愛德華多在琴酒路放飛特德·科爾的畫作時,畫家本人正在湖對面勾引一名輕微超重的十八歲女孩。葛洛莉帶特德回家見她媽媽——主要因為她自己沒車,需要徵求母親同意,借用家裡的車。
從書店走到福斯特耐克路的葛洛莉家並不需要多久,可特德對女大學生的含蓄求愛卻多次被她梨形身材的朋友打斷。艾菲遠不如葛洛莉那樣喜歡《地板上的門》,更沒有以特德·科爾書中的什麼恐懼原型為題寫期末論文,儘管人長得不經看,艾菲可不像葛洛莉那樣敗絮其中。
艾菲也不像特德那樣滿腹狗屎,這個胖妞其實很有見地:步行到葛洛莉家這段短短的時間裡,她已經敏銳地對這位著名作家產生了反感,還識破了特德勾引葛洛莉的居心。葛洛莉——如果她意識到特德在幹什麼的話——卻沒怎麼抗拒。
特德竟然也對葛洛莉的母親產生了興趣(性慾方面的),連他自己都吃驚。據他以往的口味,葛洛莉年紀有點小,缺少經驗——而且體重險些超標,她母親則年紀過大,超過了瑪麗恩,這種類型的女人通常會被他忽略。
蒙齊耶夫人身形奇瘦,丈夫最近突然去世,她茶飯不思。她顯然深愛丈夫,並且仍舊處於哀慟階段——這一點明顯得連特德都看得出。總之,她是那種不會被任何人誘惑的女人,但特德·科爾可不是隨便什麼人,而且他也忍不住被她吸引。
葛洛莉的豐腴或許遺傳自祖母或更遠的親戚,蒙齊耶夫人則屬於弱不禁風的古典美女,瑪麗恩雖說美得獨一無二,但蒙齊耶夫人或許可以暫時充當她的仿冒品。瑪麗恩沒完沒了的憂傷讓特德倒盡胃口,而蒙齊耶夫人貨真價實的悲哀點燃了他的慾火,可他對她女兒的興趣也絲毫未減——他一下子同時想要她們兩個人!遇到類似的情況,大多數男人可能認為「魚與熊掌無法兼得」,但特德·科爾信奉的是「一切皆有可能」。一石二鳥的機會實在難得!他想。蒙齊耶夫人說要給他做三明治,特德接受了,畢竟已經到了中午;葛洛莉堅持要幫他把濕透的藍牛仔褲和鞋放到烘乾機上,他也同意了。
「過十五到二十分鐘就幹了。」十八歲的姑娘向他保證。(其實鞋子至少需要半小時才會幹,可他著什麼急呀?)
特德穿著蒙齊耶先生的浴袍吃了午餐,剛才蒙齊耶夫人指給他看浴室在哪兒,他就進去換上了。把亡夫的浴袍遞給特德時,她的臉上充滿了特別吸引人的那種憂傷。
特德從來沒有試過勾引寡婦——更不用說還是同時勾引寡婦和她的女兒。這個夏天,他只顧著給沃恩夫人畫肖像畫,尚未完成的《不想發出聲音時發出的聲音》的插圖已經擱置很久,他還沒開始構思底稿。然而現在,在福斯特耐克路這座舒適的房子裡,給一對母女畫肖像的寶貴機會從天而降——他知道必須嘗試一下。
蒙齊耶夫人午飯都沒吃,正午的光線打在她消瘦的臉龐上,愈顯脆弱暗淡,她可能偶爾才會吃點東西,或者無論吃什麼都咽不下去。她特意在黑眼眶上塗了粉——和瑪麗恩一樣,蒙齊耶夫人每次睡眠時間很短,只在疲勞不堪時休息片刻。特德注意到蒙齊耶夫人的左手大拇指不停觸摸無名指上的婚戒,但她根本覺察不到自己的動作。
看到母親摸結婚戒指,葛洛莉捏了捏她的手,蒙齊耶夫人既感激又歉疚地看著女兒,同情與安慰如同門縫間塞進塞出的信,在兩人中間傳遞。(第一幅畫裡,特德會讓女兒握著母親的手。)
「說起來真是巧,」他開口道,「我一直在找母女肖像畫的模特——下一本書要用。」
「還是童書嗎?」蒙齊耶夫人問。
「按分類講是童書,」特德回答,「但我不認為我的書是真正給孩子看的。首先,需要母親把書買給孩子,而且,一般來說,母親是第一個把書大聲讀出來的人,識字之前,孩子得先聽別人讀。他們長大了,還會經常重讀我的書。」
「我就是這樣的呀!」葛洛莉叫道。悶悶不樂的艾菲翻了個白眼。
除了艾菲,每個人都被取悅了。作為母親,蒙齊耶夫人的首要作用得到了肯定。葛洛莉也知道自己不再是個小孩,連著名作家都承認她長大了呢。
「你想畫什麼樣的畫?」蒙齊耶夫人問。
「嗯,首先,我希望把你和你的女兒在一起的樣子畫下來,」特德回答,「這樣的話,等我給你們分別畫像的時候,不在畫上的另外那個……也好像在上面一樣。」
「哇哦!你願意嗎,媽媽?」葛洛莉問。(艾菲又翻了個白眼,但特德不會特別注意沒有吸引力的人的。)
「我不知道。需要多長時間?」蒙齊耶夫人問,「或者我們兩個你想先畫誰?我是說分開畫,等你畫完我們兩個在一塊之後。」(連慾火正盛的特德都感慨,這寡婦真是受了不小的刺激,都有點語無倫次了。)
「你什麼時候回學校?」特德問葛洛莉。
「九月五號吧。」葛洛莉說。
「是九月三號。」艾菲糾正她,「而且勞工節長周末你要在緬因過,和我一起。」她補充道。
「那我先畫葛洛莉好了,」特德告訴蒙齊耶夫人,「首先畫你們兩個人在一塊,然後單獨畫葛洛莉。等她返校了,再單獨畫你。」
「噢,我不知道。」蒙齊耶夫人說。
「求你啦,媽媽!一定很好玩!」葛洛莉說。
「嗯。」特德又「嗯」了一句,這是他的口頭禪。
「你嗯什麼?」艾菲毫不客氣地問他。
「我的意思是,你們不必今天就決定,」特德告訴蒙齊耶夫人,「可以先想想。」他又對葛洛莉說。他看得出葛洛莉已經在想了,她比較好對付。然後……今年的秋冬兩季是多麼的令人期待呀!(特德想像著他以緩慢得多但樂在其中的節奏誘惑悲傷的蒙齊耶夫人——說不定需要好幾個月,甚至一年呢。)
說服母女兩個一起送他回薩加波納克是個技術活。蒙齊耶夫人主動提出送他,但她隨即意識到這樣傷了女兒的感情,因為葛洛莉一心想開車送著名作家暨插畫家回家去。
「噢,好了——那麼你去送吧,葛洛莉。」蒙齊耶夫人說,「我不知道你這麼想去。」
如果她們吵起來,就更難辦了,特德想。「請原諒我的自私,」他說,同時朝艾菲露出迷人的微笑,「如果你們兩個一起來,我會感到萬分榮幸。」雖然他的魅力對艾菲不起作用,但母女兩個立刻和好了——至少暫時如此。
在決定母女倆誰來開車的過程中,特德又扮起和事佬。「我個人認為,」他笑著對葛洛莉說,「你這個年齡的人開車技術應該比父母好。但話又說回來,」他又對蒙齊耶夫人笑著說,「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也不甘心坐在後排,忍不住想要指揮一下司機。」特德看著葛洛莉:「讓你媽媽開車吧,這是避免她當後排指揮的唯一辦法。」
雖然特德看似對艾菲頻頻翻動的白眼無動於衷,這次他卻沒忘記她,他轉過身去,也朝她翻了個白眼,只是為了讓她知道他可不是沒看見她。
無論誰看到他們,都會以為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家四口。蒙齊耶夫人開車,旁邊坐著因醉駕被吊銷執照的知名作家,後排是兩個孩子。不幸生得丑的那個難怪面有慍色——因為她的「姐妹」比她漂亮。艾菲坐在特德身後,憤怒地盯著他的後腦勺。葛洛莉俯身向前,恰好填滿蒙齊耶夫人墨綠色薩博車前排靠背的空隙。特德一轉頭就能欣賞到蒙齊耶夫人迷人的側臉,還能順便瞥見她雖算不得美麗但年輕活潑的女兒。
蒙齊耶夫人是個好司機,一直都專心看路。她女兒則一直專心看特德。今天的起頭雖然非常糟糕,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特德看了看手錶,驚訝地發現已經到了下午,兩點前他就能到家——有足夠的時間趁著光線好領母女倆參觀他的作坊。真是沒法根據開始時的情況判斷一天的運氣,蒙齊耶夫人載著他們繞過阿格瓦姆湖,從鄧恩路拐上琴酒路的前一秒,特德想。
「哦,走這條路……」他低聲說。
「說話那么小聲幹嗎?」艾菲問他。
在琴酒路上,蒙齊耶夫人不得不減速慢行,像蝸牛一樣。街上到處是碎紙,很多掛在樹籬上,車子經過時,紙條跟著打旋。有一條直接粘到了擋風玻璃上。蒙齊耶夫人打算停車。
「別停!」特德告訴她,「用雨刷刷掉吧!」
「還說別人喜歡指揮司機……」艾菲評論道。
特德寬慰地看到,雨刷很管用,魯莽的紙條飛走了。(他匆匆瞥了一眼就看出上面畫的是沃恩夫人的腋窩,畫風還算保守,沃恩夫人只是躺在那裡,雙手交叉在腦後。)
「這都是些什麼啊?」葛洛莉問。
「不知是誰家的垃圾,我猜。」她母親回答。
「是啊,」特德說,「可能是誰家的狗把垃圾翻出來了。」
「真亂。」艾菲說。
「不管是誰,都應該罰款。」蒙齊耶夫人說。
「是啊,」特德附和道,「就算罪魁禍首是一條狗——也要罰狗的款!」每個人都笑了,只有艾菲沒笑。
快要開出琴酒路的時候,許多幽靈般的碎紙片聚集起來,圍繞移動的汽車轉圈,仿佛沃恩夫人凝結在畫中的屈辱不讓特德離開似的。但車子終究還是轉了彎,前方的路一片清淨。特德心頭湧上一陣狂喜,但他不想表現出來,反而破天荒地開始反省:今天的遭遇簡直像《聖經》里的故事一樣,他這個該遭報應的人竟然奇蹟般逃脫了沃恩夫人的追殺,又夢幻般地遇到了蒙齊耶夫人和她的女兒。特德·科爾思維過載的大腦不停地重複著一句話,像在念誦一篇連禱文:色生欲,欲生色,色慾生色慾,欲生——周而復始,不斷循環,皆因如此,他才難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