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助手是如何成為作家的
2024-10-09 08:13:16
作者: (美)約翰?歐文(John Irving)
與此同時,書店附近的鑲框店裡,埃迪·奧哈爾找到了他內心的聲音。起初,他並不知道自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以為自己只是生氣,他的憤怒不是沒有原因的:女店員對他態度很差,年紀卻比他大不了多少。她顯然認為,要求給8×10英寸的單張照片貼亞光膜和鑲框的十六歲小男孩和四歲小女孩,重要性無法與本店的目標客戶——南漢普頓地區那些有錢的藝術愛好者同日而語。
埃迪要求見經理,但女店員不同意,她重申,照片還沒有修理好。「下次再說吧,」她告訴埃迪,「我建議你來之前先打電話。」
「你想看我的縫線嗎?」露絲問她,「還結痂了呢。」
女店員——毋寧說看店的女孩——顯然沒有小孩,對露絲視若無睹,埃迪的怒火又躥高了一丈。
「給她看你的疤,露絲。」埃迪對四歲的小姑娘說。
「聽著……」看店女孩又開口了。
「不,你給我聽著。」埃迪說,仍然沒意識到自己的口才變好了。他以前從未這樣對別人說話,現在,他突然張開嘴就停不下來。他內心的聲音繼續說:「對我粗魯的人,我或許能忍,對孩子粗魯的人,我忍不了。就算經理不在,一定還有其他管事的——我是說真正幹活的,後面肯定有貼膜和鑲框的工作間,所以,除了你,這兒一定還有別的人,拿不到照片,我就不走,我不會再和你廢話了。」
露絲看著埃迪。「你生氣了?」她問他。
「是的,我生氣了。」埃迪說,他甚至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了,但看店的女孩永遠猜不到埃迪·奧哈爾曾經是個猶疑畏縮的少年。在她眼裡,他非常自信——自信到可怕。
她一言不發地退到埃迪提到的「後面」的房間,實際上,這家鑲框店後面有兩個房間,一間是經理辦公室,另一間是跟特德的「作坊」類似的工作間。經理是南漢普頓地區的交際花,離異,名叫佩妮·皮爾斯,還有一個負責貼膜鑲框的男孩,兩個人現在都在店裡。
粗魯的看店女孩報告說,埃迪的脾氣與他溫文爾雅的外表完全相反,非常凶,佩妮·皮爾斯知道特德·科爾是誰——她還清楚地記得瑪麗恩,因為瑪麗恩長得很美——但不知道埃迪·奧哈爾何許人也。至於那個小女孩,她推測,可能就是特德和瑪麗恩生出來彌補兒子空缺的那個女兒。
皮爾斯女士也清楚地記得科爾夫婦的兩個兒子——他們的死曾給鑲框店帶來一筆大生意。瑪麗恩一下子送來幾百張照片,請他們貼膜鑲框,而且選的儘是昂貴的材料。佩妮想起,那單生意給店裡帶來數千美元進帳,所以,他們必須馬上修好現在這張染血的照片,說不定還應該免去修理費,皮爾斯女士想。
不過,那個小毛孩是誰?他怎麼有膽子說「拿不到照片就不走」?
「他很兇。」愚蠢的看店女孩重複道。
佩妮·皮爾斯從離婚律師那裡學了一招:跟生氣的人多說無益——讓他們把氣話寫下來才有用處。她把這條策略運用到了鑲框行業,這家店就是前夫按照寫在離婚協議里的某些條款為她買下的。
出去見埃迪之前,皮爾斯女士指示工作間的男孩立即放下手頭的事,先給瑪麗恩在伏爾泰堤道酒店的照片重新貼膜鑲框。佩妮·皮爾斯有五年沒見過這張照片了,她記得那一年瑪麗恩把兒子們的生活照全拿來了,有些底片都刮花了。佩妮·皮爾斯揣測,男孩們活著的時候,科爾一家大概沒怎麼留意保存老照片,結果兄弟倆死去之後,他們的幾乎每一張生活照都被瑪麗恩視為值得放大和鑲框的財富——無論有沒有刮花。
因為熟知科爾兄弟的故事,皮爾斯女士忍不住把每張照片都審視過一遍。「噢,是這張啊。」看到照片上的瑪麗恩和男孩們的腳,她瞭然地說。無論何時看到它,瑪麗恩在照片中明顯表現出來的快樂——外加她無與倫比的美麗——都會讓佩妮·皮爾斯感慨萬千。現在,瑪麗恩美貌依舊,快樂不再,世間的任何女性都會對如此變遷心生觸動。雖然美貌和快樂並沒有完全拋棄佩妮·皮爾斯,但她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如瑪麗恩過去那般,體驗到這兩樣事物的極致。
皮爾斯女士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十多張信紙,帶著去見埃迪。「我知道您很生氣,非常抱歉。」她客氣地對十六歲的小埃迪說,暗忖他的長相跟「兇狠」絲毫不沾邊。(我該雇個更有眼力的店員,佩妮·皮爾斯邊說邊想,她顯然小看了埃迪。她越是細看,越覺得他太漂亮了,不能算英俊。)「顧客生氣時,我會請他們把投訴的內容寫下來——如果您不介意的話。」皮爾斯女士客氣地補充道。十六歲的小埃迪看到鑲框店經理把紙筆遞過來。
「我為科爾先生工作。我是作家助理。」埃迪說。
「那您一定更不介意寫出來囉,對吧?」皮爾斯女士說。
埃迪拿起筆。皮爾斯女士微笑著鼓勵他——她並非十分美麗,也不特別快樂,但她不缺乏魅力,脾氣也挺好。不,我不介意寫出來,埃迪想。這正是他需要的,長久以來困在他內心深處的那個聲音需要。他想寫。畢竟,這正是他尋找這樣一份工作的原因。可他一直沒怎麼得到寫字的機會,他得到的反而是瑪麗恩。現在,反正他都要失去她了,何不拾回這個夏天開始前自己來長島的初衷呢?
特德並沒有親自教過他什麼,埃迪·奧哈爾只是從他的書裡面學到一些東西,如同一個作家從任何其他作家的作品裡面學幾個句子那樣簡單。《老鼠爬牆縫》里,埃迪只從兩句話中提煉出一點心得。第一句是書的開頭:「湯姆醒了,可蒂姆沒醒。」第二句是:「就是那種聲音,衣櫃裡的聲音,好像媽媽的衣服活了,想從衣架上爬下來。」
如果說,因為第二句話,露絲·科爾畢生都對衣櫃和衣服產生了異樣的感覺,那麼,埃迪·奧哈爾能聽到衣服活了的聲音、從衣架上爬下來的聲音,就像他聽過的任何聲音一樣清楚,睡夢中,他甚至能看到滑溜溜的衣服在半明半暗的衣櫃裡移動。
他覺得《地板上的門》開頭同樣寫得不壞:「有一個小男孩,他不知道自己願不願意出生。」1958年夏天過去之後,埃迪·奧哈爾才真正體會到這個小男孩的感受。還有一句:「他的媽媽也不清楚該不該把他生下來。」遇到瑪麗恩,他才明白書中這位母親的心情。
那個星期五下午,在南漢普頓的鑲框店,埃迪·奧哈爾突然產生了一個改變他一生的領悟:如果說他這個作家助理成了作家,那麼,一定是瑪麗恩讓他發現了自己的聲音。正是在她的懷中——在她床上、在她體內——他第一次感覺自己像個男人,而正是失去她,讓他有話要說。想到自己的未來不會再有瑪麗恩,埃迪·奧哈爾就獲得了寫作的力量。
「你記得瑪麗恩·科爾長什麼樣嗎?」埃迪寫道,「我是說,你能不能在腦海中描繪出瑪麗恩的模樣?」他把開頭兩句給佩妮·皮爾斯看。
「是的,當然——她很漂亮。」經理女士說。
他點點頭,然後不停地寫,內容如下:「好吧。我雖然只是科爾先生的助手,但我今年夏天一直和科爾夫人睡覺。我估計,瑪麗恩和我大約做過六十次愛。」
「六十次?」皮爾斯女士驚叫,她從櫃檯後面繞出來,站在埃迪身後仔細觀瞧。
埃迪寫道:「我們連做了六七個星期,通常一天兩次,往往超過兩次。但有一次她得了感染,我們不能做。如果再加上例假……」
「我知道了——大約六十次,然後呢,」佩妮·皮爾斯說,「繼續寫呀。」
「好吧,」埃迪寫道,「瑪麗恩和我做情人的時候,科爾先生——他名叫特德——他有個情婦,其實是他的模特。你知道沃恩夫人嗎?」
「琴酒路的沃恩家?他們家有很多……收藏品。」鑲框店經理說。(要是能給他們家收藏的畫鑲框就好了!)
「沒錯——就是那個沃恩夫人。」埃迪寫道,「她有個兒子,一個小男孩。」
「是的,是的,我知道!」皮爾斯女士說,「請繼續。」
「好的,」埃迪寫道,「今天早晨,特德——科爾先生——和沃恩夫人分手了。我也覺得他們的婚外戀不會有好結果。沃恩夫人似乎很不高興。這時候,瑪麗恩正在收拾東西——她要走了。特德不知道她要走,但她就是要。還有露絲——就是這個露絲,她只有四歲。」
「我知道,我知道!」皮爾斯女士插話道。
「露絲也不知道他母親要離開。」埃迪寫道,「等露絲和她父親回到他們在薩加波納克的家,才會發現瑪麗恩已經走了,還帶走了所有的照片,你們鑲過框的那些照片——除了放在你們店裡這張。」
「是的,是的——我的天,你說什麼?」佩妮·皮爾斯說。露絲怒視著她,皮爾斯女士竭力朝她擠出一個微笑。
埃迪寫道:「瑪麗恩帶走了所有照片。露絲回家時,會發現她母親和照片都不見了,她死去的哥哥們和她母親都會消失。每一張照片背後都有個故事——總共有幾百個故事,露絲知道每一個故事,她都能背出來。」
「那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皮爾斯女士叫道。
「就是有露絲的母親的那張照片,」埃迪大聲說,「她在旅館客房的床上,在巴黎……」
「是的,我知道那張照片——你當然可以拿走!」佩妮·皮爾斯說。
「那就好。」埃迪說。他接著寫:「我只是覺得,這孩子今天晚上很可能需要把什麼東西放在她的床頭,而其他照片都沒有了——她曾經習慣去看的那些照片。我想,如果能有她母親的照片,特別是……」
「可對那兩個男孩來說,這不是什麼好照片,只有他們的腳在上面。」皮爾斯女士打斷他。
「沒錯,我知道,」埃迪說,「但露絲特別喜歡那兩隻腳。」
「腳好了嗎?」四歲的孩子問。
「是的,好了,親愛的。」佩妮·皮爾斯關切地對露絲說。
「你想看我的縫線嗎?」露絲問經理,「還有……我的痂?」
「信封在車上,露絲——放在儲物櫃裡。」埃迪說。
「哦,」露絲說,「什麼是儲物櫃?」
「我去看看照片好了沒有。」佩妮·皮爾斯宣布,「應該快好了。」她焦躁地抄起櫃檯上的信紙,但埃迪還拿著筆,她還沒來得及走掉就被埃迪抓住了胳膊。
「對不起,」他把鋼筆給她,「筆是你的,但我能拿回我寫的東西嗎?」
「是的,當然!」經理回答。她把手中的紙一股腦兒塞給埃迪,連空白的也一起給了他。
「你剛才幹嗎了?」露絲問埃迪。
「我給這位女士講了個故事。」十六歲的小埃迪說。
「給我也講講吧。」小姑娘說。
「我會在車上給你講另一個故事,」埃迪向她保證,「等我們拿到你媽媽的照片以後。」
「還有腳!」四歲的小姑娘堅決地說。
「還有腳。」埃迪保證。
「你要給我講什麼故事呀?」露絲問他。
「我不知道。」小埃迪承認,他必須再想一個,可奇怪的是,他根本不怕編故事,覺得自己一定想得出來,他也不再擔心該對特德說些什麼。他會告訴特德瑪麗恩讓他說的一切——再加上他腦子裡冒出的每句話。我能做到,他相信。他有這樣的力量。
佩妮·皮爾斯也相信他有。當她再次出現在櫃檯後面的時候,不僅拿來了重新貼膜鑲框的照片,給人的感覺也與剛才判若兩人,她沒有換衣服,卻噴了新的香水,態度變得近乎諂媚,埃迪覺得她好像在誘惑他——而此前他甚至沒真正意識到她是女人。
她的頭髮本來是梳上去的,現在放下來了,妝容也有改變。他不難看出皮爾斯女士究竟做過哪些修整。她的眼線描得更深,眼睛的輪廓更突出,唇色更暗。她的臉即使沒有變年輕,臉色也明顯紅撲撲的。她敞開了西裝外套的紐扣,推高了袖子——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也解開了。(之前只有最高處的那顆扣子沒扣。)
皮爾斯女士彎下腰,向露絲展示修理好的照片,恰好給埃迪看到了她的乳溝——他驚訝地發現她竟然有乳溝。直起身後,她小聲對埃迪說:「這張照片不收錢,應該的。」
埃迪點頭微笑,可佩妮·皮爾斯不打算就此作罷。她拿出一張信紙給他看,她有問題問他——而且需要寫出來,因為皮爾斯女士永遠不會當著一個孩子的面大聲說出這樣的問題。
「瑪麗恩·科爾也和你分手了嗎?」佩妮·皮爾斯寫道。
「是的。」埃迪回答。皮爾斯女士安慰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腕。
「很抱歉。」她低聲說。埃迪不知道該說什麼。
「血都弄掉了嗎?」露絲問。修復一新的照片在四歲孩童眼中簡直是奇蹟,因為這張照片,她手上還留下疤了呢。
「當然,親愛的——像新的一樣!」皮爾斯女士告訴她,「小伙子,」見埃迪拉起露絲的手,經理補充道,「如果你以後想找工作……」埃迪一手拿著照片,另一手牽著露絲,空不出手來接佩妮·皮爾斯給他的名片,她反應敏捷地把名片塞進他牛仔褲的左後口袋,他立刻想起瑪麗恩把那張十美元鈔票塞進他右後口袋的動作。「也許明年夏天,或者後年夏天——我每年夏天都會請人來店裡幫忙。」經理說。
埃迪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再次點頭微笑。這家鑲框店是個優雅考究的場所,櫥窗布置得品位不俗,擺了許多顧客定製的畫框。夏季總是流行招貼畫,比如三十年代的電影海報——葛麗泰·嘉寶飾演的安娜·卡列尼娜、瑪格麗特·蘇利文在《三個戰友》里扮演的死後變成鬼魂的女人。烈性酒和葡萄酒的GG也是受歡迎的招貼畫題材:面目危險的女人小口品嘗金巴利蘇打,英俊堪比特德·科爾的男人啜飲品牌合宜、分量適當的苦艾酒調製的馬丁尼。
沁扎諾【3】,埃迪差點大聲說出來——他差不多用了一年半,才意識到佩妮·皮爾斯不僅想要給他提供一份工作。新發現的「力量」對埃迪·奧哈爾來說尚感陌生,他也不清楚自己的力量究竟有多麼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