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慰機器

2024-10-09 08:12:56 作者: (美)約翰?歐文(John Irving)

  1958年夏天的第一個月,露絲和作家助理很少碰面。他們不會在科爾家的廚房裡遇到,主要是因為埃迪不在那裡吃飯。而且,儘管四歲的露絲和作家助理同住一座房子,但他們的就寢時間差異很大,臥室也相隔甚遠。早晨埃迪還沒起床,露絲就已經和她母親或父親吃完早飯了。等埃迪睡醒,露絲的三個保姆中的第一個早就到了,瑪麗恩已經開車送露絲和保姆去了海灘。如果天氣不好,不適合去海灘,露絲和保姆就在育兒室或起居室里玩,這座大房子的起居室根本沒人用。

  埃迪·奧哈爾沒住過這麼大的房子,覺得很不習慣,他出生後就住在埃克塞特教工宿舍的一套小公寓裡,後來他們家搬進一所比小公寓大不了多少的獨立住宅。但特德和瑪麗恩的分居——他們從來不在同一座房子裡過夜——讓他更不習慣(也讓他猜了又猜)。父母的分居對露絲而言也是個神秘的新改變,同樣面對如此奇怪的現狀,四歲的孩子適應起來絲毫不比埃迪容易。

  無論科爾夫婦的分居對露絲和埃迪來說預示著怎樣的未來,那個夏天的第一個月可謂一團糟。只要特德去租來的房子過夜,埃迪次日一早就得開車把他接回來。特德習慣在上午十點前進作坊工作,所以埃迪有時間順路去薩加波納克的便利店買東西、到郵局取信、買兩人份的咖啡和鬆餅。輪到瑪麗恩出去過夜的時候,埃迪還是得取信,但早餐只買他一個人的——特德和露絲早就一起吃過了。瑪麗恩開她自己的車。當不需要跑腿時(經常需要跑腿),埃迪大部分時間都在那座空蕩蕩的出租屋裡幹活。

  他的職責比較輕鬆,諸如替特德答覆一部分書迷來信、用打字機重新謄寫那本短得出奇的《不想發出聲音時發出的聲音》之類。每周至少兩次,特德會增刪這本書里的一兩句話,同時增刪標點——把分號變成破折號,再改回分號。(埃迪認為特德有標點恐懼症。)最好的情況是勉強打出一個字母高低不平的全新段落——特德的打字技術奇差——隨即便用鉛筆修改得亂七八糟。最壞的情況是,第二天晚上這段話就被整個刪除了。

  他不會代特德拆信或讀信,他重打的信件都是給兒童讀者的回信,至於給母親讀者回信,特德一向親力親為。埃迪從未見過那些母親的來信,也不知道特德答覆她們的內容。(露絲晚上——而且只在晚上——聽到的父親打字的聲音,往往不是在創作童書,而是給某位年輕的母親寫信。)

  為了確保離婚過程有禮有節,準備分道揚鑣的夫婦們經常打著保護孩子的旗號,做出巨細靡遺的複雜安排。儘管四歲的露絲親眼目睹一個十六歲的男孩騎在她母親的屁股上,她父母卻不曾因為憤怒或仇恨而惡語相向,也不會當著她的面說對方壞話。在結束破裂的婚姻方面,特德和瑪麗恩算是樹立了優雅得體的行為榜樣。而且,雖然租房子這項安排就和他們租來的房子一樣糟糕,但至少露絲不必住在那裡。

  根據1958年漢普頓一帶的房地產交易術語,那座出租屋是所謂的「車廂房」。它只有一間臥室,通風不良,建築質量堪憂,配備的家具價格低廉,樓下是車庫,能停兩輛車。房子在布里奇漢普頓的布里奇路,與科爾夫婦在薩加波納克的帕森尼奇路上的家宅相距不到兩英里。夜晚,此處完全滿足特德和瑪麗恩隔開一定距離睡覺的要求;白天,作家助理還可以來這裡工作。

  

  車廂房的廚房從沒用來做過一頓飯,廚房裡的餐桌(沒有飯廳)上堆積著沒答覆的來信和沒寫完的回信。這張桌子白天是埃迪的工作檯,晚上在此處過夜時,特德會使用桌上的打字機。廚房裡什麼酒都有,咖啡和茶也不缺,唯獨沒有吃的。客廳(其實是廚房的延伸,沒有隔斷)擺著一台電視和一張沙發,特德經常看著看著電視上的棒球比賽就歪在沙發上昏睡過去;除非播球賽或拳擊賽,否則他不開電視。瑪麗恩睡不著的時候,會看看深夜電影。

  臥室衣櫃裡只有特德和瑪麗恩各自的一套應急換洗衣服。臥室總是不夠暗——天窗上沒有窗簾,還經常漏水。瑪麗恩把一條毛巾釘在天窗上遮光和緩解漏水,但特德一來就會把毛巾扯下來,沒有天窗,他可能不知道何時該起床,因為屋裡沒有表,他還經常把手錶摘下來隨便一扔就睡覺。

  打掃科爾家房子的女傭也會打掃車廂房,但只是拿吸塵器吸一遍,換換床單。也許因為車廂房和捕蟹人抓螃蟹——他們一般用生雞肉當誘餌——的那座橋相距太近,這座獨臥公寓裡總有一股家禽和海水的味道。還有,因為房東在車庫裡停著他自己的兩輛車,特德、瑪麗恩和埃迪紛紛抱怨空氣中的機油和汽油味兒持久不散。

  瑪麗恩帶過來的托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給這個地方提供了聊勝於無的裝飾,照片是從埃迪暫住的科爾家的客房和與之配套的客用浴室(這間浴室也分配給埃迪用)里臨時取來的。(埃迪並不知道,客房牆上的那幾個空畫鉤是不久以後整座房子出現大批空畫鉤的前兆。他也不會想到,死去的男孩的照片被拿走後在牆紙上留下的暗色方塊,將成為許多年裡他揮之不去的夢魘。)

  埃迪的客房和客用浴室里留下了一些托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他會經常看看,看得最多的是一張有瑪麗恩的照片。照片是在巴黎一家旅館的客房裡拍的,房間沐浴在晨曦之中,瑪麗恩躺在老式的羽毛床上,衣著凌亂,睡眼惺忪,不過很開心。她枕著的枕頭上還擱著一隻小孩的光腳,小孩穿著睡褲,只從被子底下伸出一截腿來。床的另一頭還有一隻光腳,按邏輯判斷應該是另一個小孩的,因為兩隻腳的距離比較遠,而且睡褲的花色也不一樣。

  埃迪雖不清楚照片中的旅館在巴黎——那裡就是曾經風光無限的伏爾泰堤道酒店,特德去歐洲給法文版《老鼠爬牆縫》做宣傳的時候,科爾一家下榻於此——但他根據異國情調的床和周圍的家具猜測,照片是在歐洲拍的,還推斷那兩隻光腳分別屬於托馬斯和蒂莫西,攝影師是特德。

  瑪麗恩穿著吊帶背心,在照片中露著兩個肩膀和一條胳膊,雖然胳肢窩只出現了一部分,仍可以看出腋毛剃得很乾淨。照片裡的她至少比現在年輕二十歲——頂多二十出頭,但在埃迪眼裡,她現在也不過二十來歲。(只是沒有那麼開心。)傾斜地流瀉在枕頭上的晨暉讓她的金髮更加耀眼。

  托馬斯和蒂莫西的所有照片都經過了放大,一律長十英寸、寬八英寸,而且做過昂貴的亞光處理,鑲在玻璃框中。埃迪會摘下有瑪麗恩出鏡的那幅照片,支在床邊的椅子上,讓照片中她的臉衝著床,然後躺在床上自慰。只要無視那兩隻小孩的光腳,他就能恍惚覺得瑪麗恩在朝自己微笑,當然,如果徹底看不見那兩隻腳,自慰效果會更好,要做到也很簡單:他用膠帶把兩小條便箋紙貼在照片上,遮住兩隻腳。

  這項活動成了他每天晚上的儀式。可有天晚上,儀式被打斷了:他剛剛進入狀態,就聽到敲門聲,門沒鎖,門板另一面傳來特德的聲音:「埃迪?你睡了嗎?我看到你還開著燈,我們能進來嗎?」

  埃迪慌忙跳起來,忙不迭地套上晾在床邊椅子扶手上的泳褲,泳褲還是濕的,又黏又潮。他旋風般衝進浴室,把照片掛回原來的鉤子上。「請進!」他叫道。開門時他才想起,忘記把照片上的小紙條揭下來了,對,就是擋著托馬斯和蒂莫西的腳的那兩張紙條,而且他沒關浴室門就跑來開了門,現在做什麼都晚了:特德抱著露絲,已經站在客房的門口了。

  「露絲做了一個夢,」特德說,「是吧,露西?」

  「是,」孩子說,「不好的夢。」

  「有張照片,她想來看看它還在不在這兒。我知道她媽媽沒把那張照片帶到另一個房子裡。」特德解釋道。

  「噢。」埃迪說,他感覺露絲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直接投射到他身後。

  「每張照片都對應著一個故事,」特德告訴他,「露絲知道所有故事——對不對,露西?」

  「對。」孩子說,「它在那兒!」她指著掛在床頭柜上方的那張照片說。照片旁邊就是埃迪亂糟糟的床,床頭椅被他拖到了床邊(為了自慰方便),不在原來的地方了。特德抱著露絲笨拙地繞過床頭椅,靠近了細看那張照片。照片裡,蒂莫西的膝蓋擦破了,坐在一間大廚房的櫃檯上,托馬斯假裝自己是醫生,一手拿著紗布,一手拿著膠帶,饒有興致地研究著弟弟流血的傷口。(當時的)蒂莫西也許比現在的露絲大一歲,托馬斯大概七歲。

  「他的膝蓋流血了,但他會沒事的吧?」露絲問父親。

  「沒事的——包紮一下就好了。」特德告訴女兒。

  「不用縫?不打針?」露絲問。

  「不用,露西。繃帶包一下就好了。」

  「他只是破了一點點皮,不會死的——對嗎?」露絲問。

  「對呀。」特德說。

  「不會死。」四歲的小孩重複道。

  「說得對,露西。」

  「只流了一點血。」露絲盯著照片說。

  「露絲今天劃傷了,」特德告訴埃迪,給他看孩子腳跟上的創可貼,「她在沙灘上踩到貝殼了,又做了個夢……」

  露絲對膝蓋破皮的故事和照片都感到滿意,便趴在父親肩頭四處張望,突然,浴室里的什麼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腳去哪兒了?」她問。

  「什麼腳,露西?」

  埃迪的身體已經在朝浴室門口移動,準備擋住他們的視線。

  「你幹什麼了?」露絲問埃迪,「腳怎麼啦?」

  「露西,你在說什麼?」特德問。他喝醉了,但即使醉了,他還是站得很穩。

  露絲指著埃迪。「腳!」她生氣地說。

  「露西——不許沒禮貌!」特德告訴她。

  「指著人家沒禮貌?」露西問。

  「你知道的,」她父親回答,「抱歉打擾你,埃迪。每次露絲要看照片,我們都會給她看。不過,為了不打攪你……她已經有一陣子沒看照片了。」

  「你什麼時候想看,就過來看。」埃迪對露西說,她還在怒視著他。

  父女倆來到埃迪房間外面的走廊,特德說:「說『埃迪,晚安』——好不好,露西?」

  「腳去哪兒了?」四歲的小孩不依不饒地問埃迪,還一直瞪著他,「你幹什麼了?」

  父女倆沿著走廊離開時,特德還在說:「你是怎麼啦,露西,你一向很有禮貌的呀。」

  「我沒有不禮貌。」露絲氣呼呼地說。

  「嗯。」埃迪只聽到特德說了這一句。當然,他們走開後,他就直奔浴室,拿下照片上的紙條,用濕布擦乾淨玻璃上的膠帶痕跡。

  這個夏天的第一個月,埃迪·奧哈爾成了一台自慰機器,但他再也沒把瑪麗恩的照片從浴室牆上拿下來——也沒再用紙條遮住托馬斯和蒂莫西的腳。那天晚上以後,他改為每天早晨在車廂房自慰,以為那裡無人干擾——也不會被逮個正著。

  每逢瑪麗恩在出租屋過夜的第二天早晨,埃迪都會欣喜地在沒整理的床鋪枕頭上嗅到瑪麗恩的體香。其餘的早晨,只要摸一摸、聞一聞瑪麗恩的幾件衣服,就足以喚起他的情慾。瑪麗恩在衣櫃裡放了一件薄睡裙,抽屜里有她的一些胸罩和內褲。他一直盼著她把那件粉紅色羊絨開衫留在衣櫃裡,就是她初見他時穿的那一件,他經常夢到她穿著那件衣服。然而,由於廉價公寓裡沒有電扇,穿堂風也無助於緩解室內的憋悶(儘管薩加波納克的科爾家在最熱的天氣也涼爽宜人,布里奇漢普頓的出租屋卻異常燥熱),瑪麗恩不太可能在出租屋裡還穿毛衣,這是他的奢求。

  除了開車去蒙納克取回奇臭無比的墨魚汁這項苦差,作家助理算得上一份朝九晚五的輕鬆工作,而且特德·科爾每周還付他五十美元薪水。他給特德的車加油時都是賒帳,這車遠不及瑪麗恩的奔馳好開,是一輛1957年款的黑白雙色雪佛蘭,這種配色也許反映了插畫家習慣於對色彩挑三揀四的藝術品位。

  傍晚五六點鐘,埃迪常到海邊游泳——偶爾也跑步,但從不用心,不過跑著玩玩。有時海邊有人捕魚——開著卡車,沿岸追逐魚群,小魚被大魚趕上沙灘,在潮濕硬實的沙灘上撲騰——這是他不願在那裡跑步的另一個原因。

  每天晚上,和特德打過招呼,他會開車到東漢普頓或南漢普頓看電影,或是吃個漢堡,他用特德發的薪水買電影票(以及所有食物),每周還能剩下二十美元。有天晚上,在南漢普頓的一家電影院,他看到了瑪麗恩。

  她獨自坐在觀眾席,穿著那件粉紅羊絨開衫,那天晚上沒輪到她在車廂房過夜,因此粉色開衫不太可能第二天清早出現在出租屋的衣櫃裡。但自此之後,埃迪會留意在南漢普頓和東漢普頓尋找瑪麗恩的車,儘管他在這些地方見過那輛車一兩次,卻再也沒能在電影院發現瑪麗恩的身影。

  瑪麗恩幾乎每天晚上都出門,她很少和露絲一起吃飯,也從來不自己做飯。埃迪推測,如果她外出用餐,會光顧比他平時去的餐館高級的場所,他也知道,如果去高級餐館找她,他的五十美元周薪很快就會花完。

  無論特德如何消磨夜晚時光,反正他都不能開車。他在出租屋放著輛自行車,但埃迪從沒見他騎過。後來有天晚上,瑪麗恩出門後,科爾家的電話響了,晚班保姆接聽了電話,打電話的人是布里奇漢普頓一家酒吧餐廳的酒保,科爾先生幾乎每晚都在那裡吃飯酗酒。這天晚上,科爾先生跨上自行車離開時的身段格外飄搖,所以酒保打電話來詢問他是否已經安全到家。

  埃迪立即驅車趕到布里奇漢普頓,沿著他猜測的特德返回出租屋的路線尋找,果然發現了科爾先生:他先是在大洋路的正中間蹬車,然後——被埃迪的車頭燈照過之後——騎著車扭到軟路肩上。埃迪停下車,問他要不要上來,他們現在離出租屋不到半英里路。

  「我有車!」特德告訴他,說完便揮手讓他走開。

  一天早晨,特德在車廂房過夜離開後,臥室枕頭上出現了另外一個女人的氣味,比瑪麗恩的氣味濃郁許多。原來他有別的女人!埃迪想,他那時並不清楚特德和年輕母親們的相處模式。(眼下這個漂亮的年輕母親每周來做三次模特——最初和她年幼的兒子一起,再往後都是一個人來。)

  對於自己和瑪麗恩的分居,特德只跟他這樣解釋:埃迪過來工作的時間恰逢「這段漫長婚姻中的悲慘時刻」,為此他深表遺憾。儘管他這樣說也暗示「悲慘時刻」可能會過去,然而,越是看到特德和瑪麗恩的疏遠,埃迪越是相信這段婚姻已經完了。而且特德只形容這段婚姻「漫長」,從未說它是美好或者快樂的。

  不過,至少在托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裡,他看到了一些曾經美好和快樂的東西,並且發現科爾夫婦也曾有過朋友。有些照片是科爾一家和其他家庭帶著孩子參加晚宴的;有些照片是科爾兄弟和其他孩子一起參加生日派對的。雖然瑪麗恩和特德不常在這些照片中露臉——托馬斯和蒂莫西(哪怕只有他們的腳出現在鏡頭裡)是每張照片的主角——也有足夠的證據說明,即使互相不滿,特德和瑪麗恩也曾經快樂過,就算這段婚姻本身並不美好,他們也和兩個兒子共度過許多美好的時光。

  埃迪·奧哈爾卻不記得自己像照片中的人物那樣擁有過如此多的美好時光。但是,特德和瑪麗恩的朋友們都去了哪裡?他想。除了保姆和模特們(兩個一起來的或者單獨來的),平時和他們打交道的沒有別的人。

  如果四歲的露絲已經明白,托馬斯和蒂莫西現在去了另一個世界,那麼在十六歲的埃迪眼裡,兄弟倆則好像原本就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異類,因為他們得到了特德和瑪麗恩全部的愛。

  無論露絲想學什麼,都需要保姆來教她。埃迪對保姆印象不深。早班保姆是本地女孩,她的男朋友長相凶蠻,像個小混混,也是本地人——或者說,從埃克塞特人的角度來看,埃迪推測他是本地人。這位男朋友是個救生員,具有救生員必備的應對枯燥單調生活的天然抵抗力。混混每天早晨送保姆來上班,每次見到埃迪都臉色不善。就是這位保姆常帶露絲去海灘,救生員也是在那片海灘把自己曬黑的。

  那個夏天的第一個月,一般是瑪麗恩開車送保姆和露絲去海灘,然後再把她們接回來,她只請埃迪代勞過一兩次。保姆沒和埃迪說過話,而露絲——埃迪覺得很尷尬——則又問過他一次:「腳去哪兒了?」

  下午班的保姆是個女大學生,開自己的車來。她叫愛麗絲,打心眼裡瞧不起埃迪,所以懶得和他說話——除了表示她曾經認識某個埃克塞特畢業的人。那個人自然是在埃迪入學前就畢業了,愛麗絲只記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奇基」或者「查基」。

  「很像外號呢。」埃迪傻乎乎地說。

  愛麗絲嘆了口氣,同情地看著他,讓他很擔心自己是不是繼承了父親喜歡把顯而易見的無聊事實複述出來的嗜好,以至於會很快被人冠以薄荷這樣的綽號,一輩子都擺脫不了。

  大學生保姆還在漢普頓的一家餐館做暑期工,但埃迪從沒在那兒吃過飯。她長得也很漂亮,他每次看到她都自慚形穢。

  夜班保姆是個已婚婦女,丈夫白天工作。她有時會帶著兩個孩子過來,他們比露絲大,玩起她那不計其數的玩具(大部分是娃娃和玩具屋,露絲根本不玩)時顯得很愛惜。露絲更願意畫畫,或者聽人念故事。她的育兒室里有一副專業的畫架,架子腿鋸短了。露絲唯一喜歡的那個娃娃沒有頭。

  三個保姆中,唯獨夜班保姆對埃迪友善,可他每天晚上都出去,不出門時就待在自己房間。他住的客房和浴室在二樓走廊的盡頭,當他想給父母寫信,或者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的時候,完全不會有人打擾。在家信里,他沒告訴父母特德和瑪麗恩從夏天開始分居——當然更不會提他經常摟緊瑪麗恩的貼身衣服、聞著她的味道自慰了。

  瑪麗恩撞到埃迪自慰的那天早晨,他剛剛在出租屋的床上搭建了一個大工程:擺了一個模仿她的假人。假人上身是一件桃粉色的女式襯衣,衣料輕薄,是夏天的款式(一看就是在車廂房這種悶熱的地方穿的),還有同色系的胸罩,埃迪故意沒扣胸罩的搭扣。胸罩塞在襯衣內里前胸的位置,半掩半露,仿佛瑪麗恩正在脫衣服。這樣的安排賦予她的衣物一種激情燃燒的感覺,至少稱得上慾火焚身、急不可耐。假人的內褲也是桃粉色,平鋪在腰部以下胯骨處的位置,與胸罩的間距恰到好處——就是說,好像瑪麗恩本人正穿著這件胸罩和這條內褲,面對一絲不掛的埃迪。他像往常一樣,左手握住陰莖,抵在右邊大腿的內側摩擦,臉埋在敞著懷的女式襯衣里,壓在胸罩上,右手不住地撫摸她那條絲綢般柔滑的內褲。

  瑪麗恩不用一秒鐘就意識到埃迪光著身子,而且瞬間明白了他在幹什麼——竟然還布置了刺激視覺和觸覺的道具!埃迪第一眼發現她的時候,分辨不出她是想進臥室還是想離開:她靜靜地站著,好像一個幽靈,他真希望她就是個幽靈。另外,確切地說,他首先看見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在臥室鏡子中的倒影。瑪麗恩則同時能看到鏡子內的埃迪和鏡子外的埃迪,仿佛抓到兩個他一起自慰。

  她像剛才突然闖入一樣迅速閃到門外。埃迪雖然還沒射出來,但也知道她明白他在幹什麼,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她已然看穿了他的一切。

  「對不起,埃迪,」瑪麗恩在廚房裡說,他正在手忙腳亂地收拾她的衣服,「我應該敲門的。」

  埃迪穿上衣服,卻不敢走出臥室。他有些希望聽到瑪麗恩下樓到車庫去的腳步聲——如果更幸運,他還會聽到她的奔馳車開走的聲音。相反,她卻在等他。埃迪回想起剛才自己並沒有聽到她上樓梯的聲音,意識到自慰時他一定在情不自禁地呻吟。

  「埃迪,是我不好。」瑪麗恩說話了,「我沒有生氣,只是覺得不好意思。」

  「我也很不好意思。」他在臥室里喃喃自語。

  「沒關係——這很自然,」瑪麗恩說,「我了解你這個年紀的男孩……」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當埃迪硬著頭皮走出臥室的時候,發現她坐在沙發上。「到這兒來——起碼你得看著我!」她說,他卻呆滯地站立不動,耷拉著腦袋。「埃迪,這件事很可笑,我們就把它當成一件可笑的事,然後忘掉吧。」

  「很可笑。」他垂頭喪氣地說。

  「埃迪!過來!」她命令道。

  他慢吞吞地拖動雙腳,朝她那邊挪過去,依舊不敢抬眼。

  「坐下!」她又下了一道命令,然而他只能僵硬地坐在沙發另一頭的邊緣——離她遠遠的。「不,坐這裡。」她拍拍兩人之間的沙發。他根本動不了。

  「埃迪,埃迪——我了解你這個年紀的男孩,」她又說,「你們這麼大的孩子都會這麼做,不是嗎?你能想像不做這種事嗎?」

  「不能。」他低聲說,然後就哭了——怎麼也停不下來。

  「噢,別哭!」瑪麗恩斬釘截鐵地說。她現在從來不哭——她的眼淚早就哭幹了。

  瑪麗恩主動坐到他身邊,他感覺沙發陷了下去,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靠著她。他一刻不停地哭,她一刻不停地說。「埃迪,聽我說,求你了。」她說,「我原本懷疑特德的哪個女人穿了我的衣服——有時能看出起皺了,有時沒掛在原來的衣架上,誰知卻是你,你很好心——還幫我疊內衣!起碼試過幫我疊。我從來不疊內褲和胸罩。我知道特德不會碰它們。」她補充道,他還在哭,「噢,埃迪——我受寵若驚。真的!現在雖說不是我最快樂的夏天——但很高興知道還有人想著我。」

  她頓了頓,忽然變得比他還尷尬,連忙又說:「啊,我並沒有假設你想的就是我。老天,那樣假設也太自大了,不是嗎?也許你只是喜歡我的衣服。可我還是受寵若驚,即便你只喜歡我的衣服。你大概有許多女孩可以去想……」

  「我想的就是你!」埃迪脫口而出,「只有你。」

  「那就別不好意思,」瑪麗恩說,「你讓一個老女人高興了!」

  「你不是老女人!」他叫道。

  「你越來越讓我高興了,埃迪。」她一下子站起來,似乎準備走掉。他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看著她。看到他的表情,她說:「當心你對我的感覺,埃迪。你要自重。」最後幾個字含著警告。

  「我愛你。」他勇敢地說。

  她一下子坐回沙發上,仿佛他又哭了起來。「別愛我,埃迪。」她說,語氣比他預料的嚴肅,「只想著我的衣服就好了,衣服不會傷害你。」她又往他這邊靠了靠,姿態卻毫不輕佻,她說:「告訴我,你有沒有特別喜歡的——我是說,我穿的衣服裡面,你有特別喜歡的嗎?」見他茫然地瞪著她,她只好又重複一遍:「想想我的衣服,埃迪。」

  「你第一次見我時穿的那件。」埃迪告訴她。

  「老天!」瑪麗恩說,「我不記得了……」

  「粉紅色的毛衣——從前面系扣的。」

  「那件破玩意兒!」瑪麗恩失聲叫道,差點沒笑出來。想起自己從未見過她笑,埃迪近乎痴迷地琢磨她的表情。如果說他一開始無法看她,那麼現在就是無法不看她。「好吧,要是你喜歡的話。」瑪麗恩說,「也許我會給你一個驚喜!」她又站起來——速度和上次一樣快。埃迪又想哭了,因為他看出她真的要走。她走到通往樓梯的那扇門前,換了強硬的語氣:「不用那麼認真,埃迪——不用那麼認真。」

  「我愛你。」他重複道。

  「別愛我。」她提醒他。不用說,為這句話,他這一整天都會心煩意亂。

  這事過去不久,一天晚上,埃迪從南漢普頓看電影回來,發現瑪麗恩站在他的臥室里,晚班保姆已經回家了。他很快便心碎地意識到,她不是來誘惑他的。她開始談論掛在他住的客房和浴室裡面的一些照片,還為自己貿然造訪的行為表示歉意,並且告訴他,為了尊重他的隱私,只有當他外出時,她才會來他的房間看照片。她今天特別想看其中一張照片——但不想告訴他是哪一張——所以比原先計劃的多待了一陣。

  瑪麗恩說過晚安離開後,埃迪痛苦的程度超出了他想像中人類忍耐的極限。不過,上床睡覺之前,他發現她幫他疊好了散亂的衣服,還取下了平時晾在浴簾撐杆上的一條毛巾,整齊地掛回毛巾架。他最後才注意到——雖然這是最明顯的——床已經鋪好了。他自己從來不鋪床——而至少在出租屋過夜之後,瑪麗恩也不會鋪床。

  兩天後的那個早晨,埃迪走進車廂房,把當天的信件放在廚房的桌子上,開始煮咖啡。等待咖啡煮好的空當,他走進臥室,第一眼看過去,他還以為瑪麗恩本人躺在床上,結果發現床上不過是擺著她的粉紅羊絨開衫。(不過!)開衫的扣子沒有系,兩條長袖子向上擎著,好像一個隱形的女人穿著這件衣服,舉起隱形的雙手,交叉在隱形的腦後,前襟敞開的地方,露出一件胸罩。這比他用瑪麗恩的衣服布置的任何場景都吸引人。胸罩是白色的,內褲也是白色的,全都擺在他最喜歡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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