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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的門

2024-10-09 08:12:52 作者: (美)約翰?歐文(John Irving)

  他們雖然很早就開始制訂前往新倫敦的計劃——與瑪麗恩一樣,奧哈爾父子一大早就趕到碼頭,結果等了很長時間輪渡才來——埃迪的父親還是在普羅維登斯附近迷路了。

  「是司機的錯還是嚮導的錯?」薄荷問,他的心情似乎挺不賴。其實兩人都有錯,「司機」——埃迪的父親話太多,沒怎麼注意看路;「嚮導」埃迪則被父親嘮叨得昏昏欲睡,忘記看地圖。「幸好我們出門早。」他父親補充道。

  他們停在一個加油站,喬·奧哈爾費勁地和那裡的一位服務員套近乎。「你看我們該怎麼辦呀?」老奧哈爾對服務員(埃迪覺得這人看上去腦子有點不靈光)說,「我們是埃克塞特的,想去新倫敦乘輪渡到奧連特岬角,結果迷路啦。」

  每當聽到父親和陌生人搭話,埃迪都有想死的感覺。(除了埃克塞特的人,誰還知道埃克塞特是什麼東西?)薄荷說完,加油站服務員就如同突然中風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薄荷右腳邊人行道上的一塊油漬發起了呆。「現在你們在羅德島」——這個倒霉蛋只會重複這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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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能告訴我們去新倫敦的路嗎?」埃迪問他。

  回到車裡,薄荷繼續給埃迪上課,大談低水平的中學教育為什麼會讓人的性情變得陰鬱沉悶。「心靈的遲鈍,是非常可怕的,愛德華。」他父親教訓道。

  抵達新倫敦之後,他們發現時間足夠,埃迪可以從容地搭上較早一班的輪渡。「可這樣你就得在奧連特岬角一個人等著了!」薄荷說,因為科爾夫婦以為埃迪會搭下一班輪渡。待埃迪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寧願一個人在奧連特岬角等著的時候,早一班的輪渡已經起航了。

  「這是我兒子第一次坐船出海,」薄荷對賣票給埃迪的那個粗胳膊女人說,「船雖說不是什麼『伊莉莎白女王號』或者『瑪麗皇后號』,不需要七天橫渡大西洋,目的地也不是英國的南安普頓或者法國的瑟堡,可是,他才十六歲,去個奧連特岬角已經夠遠的啦。」女人滿臉的肥肉顫了顫,擠出一個笑來,雖然笑容很淺,但還是能看出她嘴巴里少了幾顆牙齒。

  買好票,兩人來到岸邊,埃迪的父親又開始譴責低水平的中學教育也是導致過量飲食行為的罪魁禍首。他的結論無非如此:從埃克塞特過來的這短短一路上,他們遇到的那些人,如果以前能夠有幸進入埃克塞特讀書,現在一定活得更開心、身材更苗條!

  長篇大論之餘,薄荷還時不時地給埃迪的暑期工作提幾句建議。「別因為他是名人你就緊張,」老奧哈爾突然來了一句,「他不算什麼文學大家,你能跟他學多少就學多少。留心他的工作習慣,看看他那些怪癖裡面是否有什麼竅門——就這樣。」望著埃迪要搭的輪渡緩緩駛近,薄荷卻突然擔心起兒子的工作來。

  貨車先上船,排在第一的是輛「可能」(它的車廂也許是空的,正準備去哪裡裝蛤蜊)滿載新鮮蛤蜊的卡車。無論是否滿載,這車聞起來都有一股不太新鮮的蛤蜊味。輪渡靠岸時,蛤蜊車的司機正倚在蒼蠅橫屍無數的卡車護柵上抽菸,自然成了喬·奧哈爾即興演講的下一個受害者。

  「我兒子要去接手他的第一份工作了。」薄荷對司機宣布。聽到父親開口,埃迪又有點想死。

  「啊,是嗎?」蛤蜊車司機說。

  「他要給一個作家當助手。」埃迪的父親說,「老實說,我們不清楚具體幹什麼工作,但肯定比削鉛筆、換打字機色帶、幫作家從字典里查那些連他都不會拼的單詞高級!無論結果如何,我認為這孩子都能學到經驗。」

  聞言,蛤蜊車司機忽然對自己的工作心生滿足,他說:「祝你好運,小伙子。」

  埃迪登上輪渡之前的最後一分鐘,他父親跑到車上,又跑回來。「我差點忘了!」他叫道,說著遞給埃迪一隻纏著橡皮筋的大信封,還有一個像一條麵包那麼大那麼軟的包裹。

  從包裝樣式看,包裹里應該裝著禮物,但這件禮物放在后座上的時候,不知被什麼東西壓扁了,現在看上去沒人願意要。「這是給小孩的——你媽媽和我準備的。」薄荷說。

  「什么小孩?」埃迪問,他用下巴壓住禮物和信封,因為沉重的旅行袋和一隻相對輕巧一點的箱子已經把他的雙手占滿了。他保持這樣的姿勢,蹣跚著往船上走。

  「科爾家有個小女兒——我猜她應該四歲了!」薄荷扯起嗓子喊道,他的聲音夾雜在鐵鏈的哐啷聲、輪船引擎的突突聲、汽笛斷斷續續的鳴叫聲之間,當然還有其他人道別的叫嚷聲。「他們又生了個孩子,代替死了的那兩個!」埃迪的父親叫著。這句話似乎把蛤蜊車司機的注意力都引過來了,他已經把車在船上停好,這時又從上層甲板的欄杆里探出身子來。

  「哦,」埃迪說,「再見!」他喊道。

  「我愛你,愛德華!」他父親聲嘶力竭地吼道,接著就哭了,埃迪從來沒見過他父親哭,可他以前也沒離開過家。這一次他母親很可能也哭過,但他沒注意。「保重!」薄荷哀號著。趴在上層甲板欄杆上的乘客們現在齊齊盯著他看。「要小心她!」他父親又吼了一聲。

  「誰?」埃迪喊道。

  「她!科爾太太!」老奧哈爾喊道。

  「為什麼?」埃迪再次提高音量。船開動了,碼頭向後退去,汽笛聲震耳欲聾。

  「聽說她一直沒想通!」薄荷咆哮,「她現在跟行屍走肉差不多!」

  太好了——你到現在才告訴我!埃迪心想,但他還是抬起手來揮了揮。他根本不知道傳說中的「行屍走肉」會去奧連特岬角的碼頭接他,甚至不知道科爾先生沒法開車。來新倫敦的路上,父親不讓他開車,理由是路上的交通情況「和埃克塞特不一樣」,埃迪覺得很氣惱。現在他仍然能看到逐漸後退的康乃狄克海岸上的父親——薄荷·奧哈爾已經轉過身去,手捧著頭——還在哭。

  他的話什麼意思?行屍走肉?埃迪原以為科爾太太可能像他母親一樣,或者像許多教工的妻子那樣平凡,他只見過這樣的女人。埃迪覺得,如果科爾太太能帶點他母親所謂的「玩世不恭」的味道,就已經算他走運,但他實在不敢指望她會像哈夫洛克太太那樣充分滿足自己的偷窺欲。

  1958年的時候,埃迪·奧哈爾只要一想到女人,眼前必然跳出哈夫洛克太太毛茸茸的胳肢窩和搖曳的胸脯。至於與他同齡的女孩,埃迪一直不善於和她們相處,她們也讓他覺得害怕。因為是教師的兒子,埃迪僅有的幾次約會的對象都是埃克塞特鎮當地的姑娘,也是他從初中就認識的連見面都尷尬的熟人。這些小鎮姑娘現在更成熟了,對於在埃克塞特上學的同鎮男孩的追求,她們變得更加警惕——這也難怪,因為她們希望找到出身更好的對象。

  埃克塞特的周末舞會上,外地來的女孩讓埃迪覺得難以親近。她們乘火車或公交車過來,大多來自其他寄宿學校或者波士頓和紐約等城市,衣著打扮比大部分教工的妻子好得多,也更女性化——當然,這些女孩一般比不過哈夫洛克太太。

  離開埃克塞特前,埃迪在1953年的埃克塞特年鑑里尋找過托馬斯和蒂莫西·科爾的照片——那是最後一本有他們照片的年鑑——結果很是震驚:那兩個男孩雖然不屬於任何一個校園社團,但托馬斯和本校足球隊以及冰球隊都合過影,蒂莫西也不差,他出現在足球預備隊和冰球預備隊的合影中。埃迪驚訝的原因並非兄弟倆的球技和溜冰技術多麼高超,而是有他們出現的照片的數量——幾乎整本年鑑中都有他們的身影,而且他們總在所有學生都玩得非常開心的照片裡露臉,顯然和大家一樣高興。他們真快樂啊!埃迪想。

  托馬斯在學校宿舍的吸菸室和一群男孩摔跤、拄著拐杖扮小丑、拿著雪鏟子在鏡頭前擺姿勢、玩牌——帥氣的嘴角時常叼著菸捲。學校的周末舞會上,科爾兄弟總是被人抓拍到他們和最漂亮的女孩在一起的情景。有一張照片上,蒂莫西沒跟舞伴跳舞,而是摟著她;還有張托馬斯親吻一個女孩的照片——他們站在寒冷的雪地里,兩個人都穿著駝毛大衣,托馬斯拽著女孩脖子上的圍巾,把她拉到身邊。他們真受歡迎啊!(然後他們就死了。)

  輪渡經過一處貌似造船廠的地方,幾艘軍艦停在干船塢里,另外幾艘浮在水上。輪渡駛離陸地,越過一兩座燈塔,遠處的海灣中帆影依稀。儘管內陸天氣炎熱,薄霧籠罩——埃迪清早離開埃克塞特時就是這樣——海面上吹拂的東北風卻很涼,太陽在雲層中忽隱忽現。

  埃迪一直在上層甲板收拾他沉重的旅行袋和相對輕巧的手提箱——當然還有壓扁了的送給小孩的禮物——準備重新打包。他把禮物塞進旅行袋底部的時候,包裝紙再遭重創,但至少不用拿下巴夾著它了。他還需要把襪子找出來,出門時他穿的是便鞋,沒穿襪子,現在覺得腳冷。他又找出一件運動衫套在T恤外面。今天,第一次離開埃克塞特,埃迪才意識到自己穿的是學校的T恤和運動衫,感覺這種到處宣揚自己出身名校的行為很不要臉,所以他是把運動衫反過來套在身上的。這時他才明白,為什麼一些高年級學生習慣把戴校徽的埃克塞特的運動衫反過來穿,這種對流行時尚更上一層樓的全新認識,使埃迪覺得他已經準備好面對所謂的「真實世界」——假如真的存在一個需要埃克塞特人把他們的埃克塞特經驗拋在腦後(或者需要他們把自己從裡到外翻個面)的世界的話。

  埃迪更欣慰的是,儘管母親認為卡其褲更「得體」,他還是穿了牛仔褲。雖然特德·科爾寫信告訴薄荷,埃迪不需要正式的上衣或領帶(這份暑期工作不要求他穿特德所謂的「埃克塞特製服」),老奧哈爾還是堅持讓兒子帶了幾件正式的襯衣和領帶,還有一件他認為「萬能適用」的運動夾克。

  在上層甲板重新打包時,埃迪才注意到父親沒解釋就塞給他的大信封,愛嘮叨的薄荷竟然忘了提——這本身就很奇怪——他父親不管做什麼都要詳加說明。信封外面以浮凸字體壓印著菲利普-埃克塞特高中的回信地址,還有他父親工整的手書「奧哈爾」。信封裡面是漢普頓地區每一個還活著的埃克塞特校友的姓名和地址。老奧哈爾認為,遇到緊急情況,你永遠可以向埃克塞特的校友求助!

  埃迪掃了一眼就知道,這些人他一個都不認識,其中六位住在南漢普頓,大部分是三四十年代畢業的,有位老先生竟然畢業於1919年,多半已經退休,而且很可能老得已經忘記自己曾在埃克塞特念過書。(其實這位先生現在才五十七歲。)

  另外三四名校友住在東漢普頓,布里奇漢普頓和薩格港只有兩人,其餘幾位分布在阿默甘西特、沃特米爾和薩加波納克——科爾家就在薩加波納克,埃迪知道。看到這份通信錄,他驚得目瞪口呆——父親竟然這麼不了解他?無論情況多麼緊急,埃迪做夢都不願意拜訪這些陌生人。埃克塞特人!他差點一嗓子喊出來。

  埃迪認識很多埃克塞特的教工家庭,其中多數人並不會高看自己的學校一眼,更不至於吹噓埃克塞特人地位優越,而他竟然因為父親無緣無故地恨起埃克塞特來,似乎有失公平。其實,埃迪知道自己能進入這所學校已是幸運,懷疑如果自己不是教師子女,可能沒有資格入學,而且他覺得能和同學們打成一片——對一個不喜歡運動卻進入男校的孩子而言,他已經做得很好了,加之對同齡女孩的恐懼,他甚至慶幸學校里沒有女生。

  比方說,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墊著自己的手巾或浴巾自慰,然後洗乾淨掛回家裡的浴室,也不會弄皺提供視覺刺激的素材——母親的商品郵購目錄上各式女性內衣模特的照片(最吸引他的是穿緊身束腹衣的年紀比較大的女性)。即使找不到郵購目錄,他也不介意黑燈瞎火地自摸,樂趣並不會打折扣:舌尖仿佛能嘗到哈夫洛克太太毛茸茸的胳肢窩咸滋滋的汗味兒——柔軟起伏的枕頭恍惚之間變成她波濤蕩漾的胸脯,托著他的腦袋,搖晃他進入夢鄉,他還經常在夢中與她相會。(毫無疑問,凡在哈夫洛克太太青春鼎盛時期入學的埃克塞特人,都享受過她提供的這項寶貴服務。)

  可科爾太太到底是什麼樣的「行屍走肉」呢?埃迪看著蛤蜊車司機就著啤酒吃掉一隻熱狗,雖然他也覺得餓——早餐後就沒吃過東西——但輕微搖晃的輪渡和汽油味讓他無心飲食。上層甲板還會不時顫動一陣,然後整個輪渡都左右搖擺。他坐的地方更妙:恰好在煙囪的下風口。他的臉色有點發青,就站起來在甲板上來回走動,這才感覺好一點,後來他找到一隻垃圾桶,一股腦兒地把父親給他的信封——連同裡面的每位現居漢普頓的埃克塞特校友的姓名地址——丟進去之後,才終於完全恢復了精神。

  接著埃迪做了一件他不怎麼感到羞愧的事:走到坐在那裡全神貫注消化食物的蛤蜊車司機面前,大膽地替父親道了歉。蛤蜊車司機壓下一個飽嗝,說:

  「沒事兒,小伙子,當爸的都這樣。」

  「沒錯。」埃迪說。

  「還有,」蛤蜊車司機若有所思地說,「他可能只是擔心你。給作家當助手,我覺得不容易,我根本想不出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也想不出。」埃迪老實承認。

  「喝啤酒嗎?」司機問,埃迪禮貌地拒絕了:好不容易才緩過來,他不想再臉色發青了。

  上層甲板沒有值得一看的女人或女孩,埃迪想。但蛤蜊車司機顯然不會同意他的想法,他在船上四處溜達,不放過欣賞每個女人和女孩的機會。有兩個女孩開車上的船,看上去比埃迪大不了一兩歲,卻都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她們很可能嫌埃迪年紀太小,不是自己的菜。埃迪只看了她們一眼就沒再看。

  一對歐洲來的夫婦湊到埃迪身邊,用口音濃重的英語問他,能否給他們拍一張站在船頭的合照——他們正在度蜜月。埃迪欣然同意,拍完照他才想到,作為歐洲人,那個女的可能也不會剃腋毛,但她穿著長袖外套,沒露腋窩,埃迪也看不出她穿沒穿胸罩。

  他回到沉重的旅行袋和小提箱旁邊,箱子裡只裝著他的「萬能適用」運動夾克、正裝襯衫和領帶,幾乎沒什麼重量,但他母親說,他的「好」衣服一定要放在單獨的箱子裡,才不會弄皺。(箱子是母親幫他收拾的。)別的行李都在旅行袋裡——包括他想穿的衣服、筆記本、貝內特老師(迄今為止他最喜歡的英語老師)推薦他看的書。

  埃迪沒帶特德·科爾的作品全集,他都已經讀過了,帶著還有什麼用呢?但他帶上了奧哈爾家收藏的那本《老鼠爬牆縫》——埃迪的父親堅持要他請科爾先生在書上簽名,在特德的童書裡面,這本也是埃迪喜歡的。另外,與露絲一樣,除了牆縫裡的老鼠,他有一本心頭最愛——《地板上的門》,老實說,這本書嚇得他差點拉褲子,他沒注意這書的出版時間,所以並不知道它是特德·科爾在兒子死後寫出來的——寫作過程想必十分艱難,而且書的內容恐怕多少反映了特德那段日子的痛苦經歷。

  假如特德的出版商同情過——哪怕只有一星半點——他兒子的悲劇,也不會同意出版此書,批評家對這本書的態度更是如出一轍地冷漠,然而它和特德的其他作品一樣暢銷,他的人氣似乎堅不可摧。連多事西·奧哈爾也說,單是大聲讀這本書給孩子聽,都相當於犯下猥褻兒童罪。但《地板上的門》就是會讓埃迪興奮,甚至還在大學校園裡受到狂熱的崇拜——因為內容實在應受譴責。

  埃迪在輪渡上翻開《老鼠爬牆縫》,由於讀過許多遍,他已經厭倦了看字,就看看插圖——他比大多數評論家對它們更有好感。評論家們充其量會說,插圖「提升了感染力」或者「設置合理」,他們更喜歡批評插圖,不過批判的力度不大,屬於輕描淡寫。(比方這樣說:「書中的插圖雖不至於讓讀者分心,但對講故事無甚幫助,希望下次改進。」)儘管如此,埃迪還是喜歡這些插圖。

  想像中的妖怪藏在牆縫裡,就在那裡面,沒有胳膊也沒有腿,用牙齒拉著自己,皮毛貼著地板向前滑……更妙的是媽媽衣櫃裡的「恐怖連衣裙」的插圖,連衣裙活了,想從衣架上爬下來,它只有一隻腳,光著的腳,從裙子的褶邊下面露出來;它只有一隻手,連著手腕,沒有胳膊,從袖口裡扭動著伸出來。最嚇人的是,連衣裙的胸部出現了一隻凸起的乳房,仿佛有一個女人(可能還有幾處女人的身體部位)正在衣服下面逐漸顯形。

  插圖里所謂的「躲在牆縫裡的老鼠」跟現實中的老鼠完全不一樣。最後一幅畫的是兩個男孩中小的那個,他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因為聽到有聲音接近自己而簌簌發抖,他的一隻小手正在捶牆——想把老鼠嚇跑,可老鼠不僅沒跑,身體看上去還顯得格外地大,比兩個孩子加起來都大,超過了床頭板——超過了整張床外加床頭板。

  趁輪渡尚未靠岸,埃迪從旅行袋裡拿出他最喜歡的特德·科爾的作品《地板上的門》,又讀了一遍。但露絲從來沒喜歡過這本書,父親沒給她講過書里的故事,再過幾年,露絲才能到讀懂這本書的年齡,可到了那時,她恨它都來不及呢。

  書中有一幅繪製精美卻令人反感的插圖,畫的是一個尚未出生的胎兒,待在母親的子宮裡。「有一個小男孩,他不知道自己願不願意出生,」書的開頭寫道,「他的媽媽也不清楚該不該把他生下來。

  「這是因為,他們住在樹林中的一座小木屋裡,樹林在一個島上,島在一個湖裡——除了他們家,周圍沒住別的人。小木屋裡的地板上,有一扇門。

  「小男孩害怕地板上的門下面的東西,他媽媽也很害怕。很久以前,有一次過聖誕節的時候,一群孩子來小木屋玩,他們打開了地板上的門,鑽進小木屋底下的地洞裡不見了,他們帶來的禮物也跟著不見了。

  「媽媽想把這群孩子找回來,可是,剛打開地板上的門,她就聽到了可怕的聲音,嚇得她頭髮一下子變白了,像鬼的頭髮一樣。她還聞到了可怕的味道,味道一鑽進鼻孔,她身上的皮就全都起了皺,像葡萄乾一樣。過了整整一年,媽媽的皮膚才重新變光滑,頭髮才不再是白的。還有,打開地板上的門的時候,她看到了可怕的東西,再也不想看到它。這東西像一條蛇,身體可以變得很小,小到能鑽進門板和地板之間的小縫裡——關著門的時候也能鑽,鑽過去之後,它的身體又能變回原來那麼大——非常大,大到能把整個小木屋馱在背上,它就像一隻大蝸牛,小木屋好像它的殼一樣。」(正是這幅插圖讓埃迪做了個噩夢——而且是十六歲以後才做的夢,早就不是小孩了!)

  「地板上的門下面還有別的東西,它們要多可怕有多可怕,究竟有多嚇人,我都不敢說出來,你們自己想想就好了。」(這段話的旁邊也有一幅描繪著難以形容的恐怖暗影的插圖。)

  「媽媽想,她到底該不該把肚子裡的小男孩生在這座小木屋裡——小木屋在樹林中,樹林在一個島上,島在一個湖裡,周圍沒住別的人,只有他們家——這些還不是最可怕的,她最害怕的是地板上的那扇門底下的東西。後來她又想:為什麼不生呢?我只要別讓他打開地板上的那個門不就可以啦!

  「可是,媽媽想得太簡單,她知道那個小男孩是怎麼看的嗎?他還沒想好願不願意生下來——生在這個只有地板上的一扇門,周圍沒有鄰居的世界上呢。但樹林中、小島上和湖裡面也有些美麗的東西。(這一段旁邊畫了一隻貓頭鷹,一群鴨子在小島的岸邊游泳,一對潛鳥依偎在靜謐的湖水中。)

  「為什麼不生到那個世界上試一試呢?小男孩想。於是他出生了,他過得非常快樂,他媽媽也變得和以前一樣快樂了,但她每天起碼要對小男孩說一遍這句話:『千萬千萬千萬不要打開地板上的門!』可他不過是個小孩兒,又怎麼能忍得住呢?如果你是這個小男孩,難道就不想打開地板上的門嗎?」

  就這樣,埃迪·奧哈爾想,故事講完了——他從來沒有聯想出,那個小男孩其實是個小女孩,她的名字叫露絲,她的媽媽不快樂。埃迪也不知道,地板上還有另外一種門——但只是暫時不知道而已。

  輪渡駛過普拉姆峽灣,奧連特岬角清晰地映入視野。

  埃迪仔細看了一下書封上特德·科爾的照片。《地板上的門》封面的作者照片比《老鼠爬牆縫》上的照得晚,兩張照片裡的科爾先生都很英俊,十六歲的埃迪隱約覺得,四十五歲的老男人仍然有能力打動女士的芳心,這樣一個男人,站在奧連特岬角的任何一群人中,都會非常顯眼——卻不知道他下船後該找的是瑪麗恩。

  輪渡在碼頭邊停穩,埃迪居高臨下,從上層甲板掃視聚集在岸邊的毫無特色的人群,沒有人與書封上的那個優雅的人物相像。他忘記我了!埃迪想。不知怎的,埃迪對他的父親心生鄙夷——埃克塞特人不過如此!

  但他從上甲板看到一個美麗的女人正朝船上的什麼人揮手,她的容貌極為出眾,埃迪甚至不願去看她在招呼哪個男人。(他覺得那人一定是個男的。)這個女人實在太美,埃迪心不在焉地搜尋著特德,頻頻回眸看她——好像她揮揮手就掀起了一場風暴似的。(他眼角的餘光瞥見有人把車開下輪渡,突然方向一偏,拐上了礫石遍布的沙灘,汽車頓時卡住不動了。)

  埃迪跟著最後一批零散拖拉的乘客下了船,一手提著沉重的旅行袋,另一手是相對輕巧的提箱。他目瞪口呆地發現,那個美得動人心魄的女的還站在原地揮手,就在他的正前方——好像是朝他揮手。他擔心自己會和她撞個滿懷,因為她離他很近,觸手可及——他能聞到她的味道,她的味道很好聞——突然她胳膊一伸,從他手中接過那個相對輕巧的提箱。

  「你好,埃迪。」她說。

  如果說每次聽到父親講話,埃迪都會想死,那他現在終於知道真的死了是什麼感覺:他的呼吸消失了,話也說不出來。

  「我還以為你怎麼都看不見我呢!」美麗的女人說。

  從那一刻開始,他永遠不會不看她——她的形象已經在他的心上打下了烙印,即便閉上眼睛睡覺,她也總在他的腦海中。

  「科爾太太?」他勉強擠出一點聲音。

  「叫我瑪麗恩。」她說。

  他說不出她的名字。他拖著沉重的旅行袋,費力地跟著她向汽車走去。他已經觀察過她的胸部——就算她戴了胸罩又如何?她穿著柔順光亮的長袖毛衣,看不出是否剃腋毛。即便剃了又怎樣?曾使他熱血沸騰的哈夫洛克太太蓬勃的腋毛——更不用說那對鬆軟擺盪的乳房——已經退入遙遠的過去,想到哈夫洛克太太這樣平凡的女人竟然激起過他的慾念,埃迪只覺得羞愧。

  他們來到汽車(深番茄紅色的奔馳)旁,瑪麗恩給他鑰匙。

  「你會開車,對嗎?」她問,「我了解你這個年齡的男孩——一有機會就想開車,是吧?」

  「是,太太。」他回答。

  「叫我瑪麗恩。」她又說了一遍。

  「我還以為科爾先生會來。」他說。

  「你可以叫他特德。」瑪麗恩說。

  這不符合埃克塞特的校規。在埃克塞特——甚至連埃迪家裡也是如此,因為他就是在學校的環境中長大的——只能稱呼別人「先生」或者「女士」,他覺得自己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這裡不存在「××先生」或「××太太」,只有「特德」和「瑪麗恩」。

  他坐上駕駛座,座位與油門、剎車和離合踏板的距離調整得恰到好處,完全適合他的身長,這說明他和瑪麗恩一樣高。然而,這一發現帶來的快意卻消失於轉瞬之間——因為他接著又發現,自己的下身極度興奮,已經撐起帳篷,頂到了方向盤。與此同時,蛤蜊車司機慢悠悠地開著蛤蜊車經過——他肯定也注意到了瑪麗恩。

  「工作真棒!但你要幹得了啊,小伙子!」司機喊道。

  埃迪轉動鑰匙點火,奔馳車發出愉悅的轟鳴。他偷眼瞧了一下瑪麗恩,發現她正在以一種他不熟悉的方式——就像他不熟悉這輛車一樣——打量他。

  「我不知道路。」他告訴她。

  「只管開,」瑪麗恩說,「我會給你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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