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在天上
2024-10-13 06:01:28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但爾維把申請復權的狀子和一切證明文件準備停當,送進巴黎高等法院的檢察署。
辦理復權手續和賽查麗納的結婚公告需要個把月,皮羅多在那個時期心情煩躁,騷動得厲害。他一味著急,只怕活不到批准復權的那個光榮的日子。他說他的心莫名其妙的亂跳,隱隱然作痛;它一方面被痛苦折磨得差不多了,一方面也受不住極度的快樂。
判決復權的事在巴黎高等法院非常少見,十年也難得碰到一次。處世嚴肅的人總覺得法院的儀式有種說不出的莊嚴與偉大。制度給人的觀念完全根據人的感情而定,我們心目中認為它偉大,它就偉大。倘若一個民族喪失了信仰(不是宗教),孩子們從啟蒙教育開始就做慣赤裸裸的分析,把一切保存傳統的束縛都放鬆的話,這個民族就會瓦解;因為那時民族只靠卑鄙齷齪的利害關係結合,只靠計算精明的自私自利的需要來結合。皮羅多受著宗教思想的薰陶,他對法律的看法就是我們應當有的看法,就是說法律是社會的代表,不管採取什麼形式,法律總是眾人公認的規則的莊嚴的表現。執行這聖職的人必需洞達人情世故,不動感情,保持冷靜,才能監護那些激動人心的利益;所以法官愈是白髮蒼蒼,年老體弱,他的職務愈顯得莊嚴神聖。
踏進古老的巴黎法院,走上高等法庭的石扶梯而心情激動,不能自已的人,現在已經很少了,退休的花粉商卻是其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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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扶梯的地位擺得非常恰當,氣象森嚴,可惜沒有幾個人注意到。法院正面有一個列柱成行的走廊,扶梯通到走廊上,大門開在正中央。走廊右手通往一個極大的前廳,左手通往聖教堂。在這兩座大建築旁邊,一切都可能相形見絀,顯得渺小的。聖?路易教堂[127]是巴黎最堂皇的建築之一,從法院走廊那面走過去,有股說不出的陰沉和神秘的感覺。相反,那間其大無比的前廳十分明亮;而且你也不大容易忘記法國歷史和這間大廳的關係。外面的石扶梯確是氣概不凡,才不至於被兩座巍峨雄壯的建築物壓倒。法院前面圍著一排鏤花的鐵柵,透過鐵柵望到行刑的廣場,也許會令人心悸。從石扶梯上去,正面一間大廳是高等法院民庭外面的穿堂,等於法院的前廳。
我們不妨想像一下當時破產人的心情。許多朋友,現任商務法庭庭長勒巴,經手他破產案的商務裁判加繆索,老東家拉貢,懺悔師陸羅神甫,陪著他爬上石級,周圍的環境自然而然使他緊張起來。有了那位聖潔的教士在場,人世的榮譽在賽查眼中也更加顯得莊嚴。老於世故的比勒羅,打算叫侄婿事先就高興得過分一點,免得臨到喜事,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危險。老花粉商剛在家裡換衣服,幾個真正的朋友就來了,認為陪他上法院也是他們的榮幸。他見了來客十分快活,那種興奮的心情正好使他能應付法庭上莊嚴的場面。大廳上坐著十幾位法官,皮羅多還遇到另外一些朋友在場旁聽。
一開庭,皮羅多的訴訟代理人簡單扼要的提出了申請。庭長擺一擺手,請檢察官起來發表意見。他原是公訴機構的代表,這一回卻以檢察署名義要求庭上恢復當事人的名譽,認為根據他的行事,應該這樣宣判。這是絕無僅有的儀式,因為法院只能對當事人加以赦免。皮羅多聽了特?葛朗維伯爵的演說多麼激動,凡是有感情的人都想像得出。以下就是那位有名的法官的演詞的大要。
「諸位先生,一八二○年一月十六日,塞納州商務法庭裁定皮羅多破產。他的破產既不是由於輕舉妄動,也不是為了投機取巧或是其他不名譽的行為。我們不能不公開宣告:造成這樁禍事的原因是那些一再發生的罪案,使法院和巴黎人士一致痛心的罪案。只有我們這個時代,因為腐敗的風氣和革命思想正在不斷發展,大有方興未艾之勢,巴黎才有些公證人會背棄了幾百年的光榮傳統,在幾年之內發生的破產案跟前朝兩百年間發生的一樣多。這些司法界的公職人員原是群眾財產的監護人,半官性質的人物,不料利慾薰心,也有了立致巨富的妄想。」
原文在這裡插進一大段議論,特?葛朗維伯爵為了適應他的地位,乘機把拿破崙黨人,進步黨人和王上其他的政敵一齊控訴在內。後來局勢的發展證明這位法官的擔心並非沒有根據。
他接著說:「一個巴黎的公證人捲走了皮羅多的存款,促成他的破產。從法院對羅甘的判決書看,可以知道羅甘欺騙他的主顧到什麼程度。後來,債權人和皮羅多成立了協議。為了表揚皮羅多,我們不能不特別指出:目前的破產案大多黑幕重重,經常玷辱商界的名譽;可是皮羅多的手續辦得那麼規矩清白,在一般的破產案中是絕對看不到的。債權人清點他財產的時候,發現他把所有的小東西都留下了:他的衣服,飾物,一切個人用品,不但他的,連他妻子的也留在那裡;她為了增加資產,把她的全部權利放棄了。由此可見,過去使皮羅多被任為區政府官員的聲望是不虛的,因為當時他是第二區副區長,剛好得到榮譽團勳章。他的受勛不但因為他是忠心耿耿的保王黨,參加過共和三年的戰鬥,在聖?洛克教堂的石級上流過血;而且還由於他在商務裁判任內所表現的識見和息事寧人的精神,受到大眾的欽佩與愛戴;最後還因為,他是個謙虛的市政官。原來發表他當區長,他沒有接受,卻推薦了一位更有資格的人物,高貴的特?拉?皮耶第埃男爵。皮羅多對於這個英勇的王台黨人,早在形勢險惡的時代就佩服的。」
賽查湊著叔岳的耳朵說:「這番話說得比我好多了。」
「因為這個誠實的商人和他妻子女兒把全部財物放棄了,債權人才能收回百分之六十的債款。他們在協議書上對皮羅多表示敬意,聲明放棄餘下的債權。這些文件的措辭值得庭上注意。」
檢察長隨即把協議書的摘要念了一遍。
「協議書上的條件這樣寬大,換了別的破產人盡可自認為已經釋放,早就得意揚揚在大庭廣眾之間露面了。皮羅多可不是這樣,他鼓著勇氣,暗中訂著計劃,要爭取像今天這樣一個光榮的日子。他不怕任何艱難。我們敬愛的王上給了他一個職位,讓聖?洛克的老戰士有個餬口之計。破產人把薪水都留給債主,連生活費用也不在其中開支,因為他親屬中間也有人熱心相助……」
皮羅多淌著眼淚,緊緊握著叔岳的手。
「他的妻子和女兒也贊成皮羅多這個高尚的願望,把勞動所得交入總帳。母女兩人放棄了原有的身份去過低微的生活。諸位先生,這些犧牲是極不容易的,值得大大的表揚。現在我們來看一看,皮羅多叫自己挑的是怎樣的一副擔子。」
說到這裡,檢察官宣讀損益計算書的摘要,把剩下的債款和債權人的姓名都念了。
「諸位先生,現在每一筆債款都連本帶利付清了,他所拿到的不是需要法院作嚴格調查的,私人出的收據,而是無法作弊的經過公證的收據。當然,我們也盡了責任,按照法律規定審核過了。我要求庭上不是恢復皮羅多的名譽,而是恢復他的權利,這才合乎公道。這一類的例子,法院是難得看到的,我們不能不嘉獎當事人的行為;而且他叨蒙聖眷,已經受到王上的鼓勵。」
然後他按照公事格式作了結論。
推事們當庭討論了一下,審判長便站起來宣判。
他的最後幾句話是這樣說的:「本人代表全體法官向皮羅多表示,本院能宣布這樣的判決,感到很滿意。——書記官,傳下面的案子。」
有名的檢察長的演說已經給皮羅多披上光榮的袍褂;巴黎的高等法院在法國居於第一位,如今庭長再來一個鄭重的聲明,表示鐵面無情的司法界也受了感動,更使皮羅多快樂得無以復加。他坐在聽審席上走不動了,仿佛身子釘在那裡,呆呆的望著法官,覺得他們都是天使,給他重新打開了社會的大門。叔岳挾著他的手臂把他拉到前廳。賽查過去沒有服從路易十八的命令,這時卻不由自主的把榮譽團的紅絲帶扣上了鈕孔。朋友們立刻把他圍住,抱著他抬上馬車。
「你們帶我上哪兒去啊?」他問勒巴,比勒羅和拉貢。
「回到你家裡啊。」
「不。現在是三點鐘,我要到交易所去享受一下我的權利。」
比勒羅吩咐趕車的:「上交易所。」他又對勒巴做了個記號,因為發覺賽查有些叫人擔心的症象,怕他會神經錯亂。
前任花粉商讓比勒羅和勒巴,兩個德高望重的商人一邊一個攙著,走進交易所,後面跟著拉貢。他復權的消息已經傳開了。三位商人最先碰到的就是杜?蒂埃。
「啊!親愛的老東家,你問題解決了,我很高興。我很爽快的讓小包比諾敲了一筆,也許對你的苦盡甘來也幫了一點兒忙。我看到你幸福很快活,好像看到我自己幸福一樣。」
比勒羅道:「你也不能不如此。以後你也不會再有這種機會了。」
杜?蒂埃道:「先生,你這句話怎麼說呢?」
勒巴道:「嘿!嘿!當然是從好的方面說羅。」他聽見比勒羅冷言冷語的藉此出氣,不由得微微一笑。勒巴對杜?蒂埃的事一無所知,可是也覺得他是個壞蛋。
瑪蒂法過來招呼賽查。一般名聲最好的生意人都圍攏來向花粉商熱烈道賀,說了許多恭維的話,爭著和他拉手,叫不少人看著忌妒,也叫有些人看著心裡慚愧,因為在交易所里走動的人半數以上都辦過清理。羊腿子和高勃薩克在大廳的一角談天,他們望著誠實的花粉商,好比物理學家初次看到電鰻;這種身上的電力相當於一個乾電池的魚,是動物界中最古怪的東西。
賽查嘗過了勝利的滋味,踏上馬車回老屋子去。他疼愛的賽查麗納和忠心的包比諾就要在那裡簽訂婚約了。賽查在車上怪裡怪氣的笑了一陣,叫三個朋友都為之一怔。
青年人有個缺點,以為別人都和他一樣堅強。這缺點也是從他的優點來的。他對人對事都不留神細看,只用他青春的火焰去渲染一切,甚至把自己過剩的生命力強加在老年人身上。跟賽查和公斯當斯一樣,包比諾對皮羅多的跳舞會念念不忘,始終留著一個豪華的印象。在三年艱苦的歲月中,公斯當斯和賽查嘴上不說,腦子裡都時常聽到高里南樂隊的音樂,看見漂亮的來賓。那次的快樂雖然事後受了重罰,他們仍覺得回味不盡,心情和亞當與夏娃偶爾想起禁果的滋味差不多。天使們的傳種接代原是不可思議的神秘,自從吃了禁果,他們的子孫就有了生與死的苦惱。但包比諾盡可以心裡甜蜜蜜的想起那個跳舞會,用不到有什麼悔恨:風頭十足的賽查麗納就是在那次舞會上答應他的親事的;他那時還是個窮小子,可見賽查麗納的確是愛他的人。所以他把葛蘭杜裝修的住宅向賽萊斯丁買下,要他原封不動的加以保存的時候,在他一片誠心把賽查夫婦的零星什物一齊保管起來的時候,他已經存著一個夢想要開個跳舞會,慶祝婚禮的跳舞會。
他很熱心的籌備這次喜事;開支方面只有必不可少的項目才按照老東家的辦法,可並不學他的鋪張浪費;浪費過一次已經夠了。筵席仍舊由希凡承包,請的客也差不多相同。陸羅神甫替補了榮譽團總裁,商務法庭庭長勒巴當然在邀請之列。包比諾也請了加繆索,答謝他對皮羅多的照顧。羅甘夫婦的缺,由特?王特奈斯先生和特?馮丹納先生填補了。跳舞會的請帖,賽查麗納和包比諾發得很鄭重。他們倆都不喜歡把婚禮辦得大張曉喻,叫樸實溫厚的人看了不舒服,特意把跳舞會定在簽婚約的日子。公斯當斯又找到了那件櫻桃紅衣衫,當時只穿過一天,她的光彩只露了一露就完了。賽查麗納要叫包比諾出其不意的快活一下,又穿起從前的跳舞服裝來;這套打扮,包比諾不知向她提過多少回。所以屋子裡那個令人銷魂盪魄的場面,皮羅多隻見過一個晚上的場面,又要在他眼前出現了。公斯當斯,賽查麗納和安賽末,一個都沒想到這個突如其來的刺激對賽查多麼危險;四點左右,他們等著他,快活得像小孩子一樣。
誠實不欺的商界英雄在交易所露了露面,情緒的激動已經無法形容,可是聖?奧諾雷街還有一個更強烈的刺激等著他。一進老房子,他看見樓梯依舊簇新,樓梯底下站著他的女人,穿著櫻桃紅的絲絨衣衫,還有賽查麗納,特?馮丹納伯爵,特?王特奈斯子爵,特?拉?皮耶第埃男爵和赫赫有名的伏葛冷先生。皮羅多眼睛前面馬上罩了一層薄薄的幕;比勒羅攙著他的手臂,覺得他渾身上下打了一個寒噤。
冷靜的比勒羅對多情的包比諾說:「你做得過分了,灌他這許多酒,他受不住的。」
在場的人個個歡天喜地,也就把賽查的激動和身子的搖晃看作應有的興奮,沒想到會致命的。
賽查回到家裡,重新看見了他的客廳,來賓,穿著跳舞衣衫的婦女,忽然聽見貝多芬的大交響樂在腦子裡在心裡響亮起來,仍舊是那一段雄壯的最後樂章。出神入化的音樂從一個調子轉到另一個調子,放出光芒,發出異彩;喇叭聲震動了他疲倦的腦子;這是他的腦子的最後樂章了。
他聽著想像中的音樂支持不住了,過去抓著老婆的胳膊,湊著耳朵說:「我不舒服。」他因為內部充血,已經喊不出聲音來。
公斯當斯嚇了一跳,立刻扶他進房。他好容易走到裡面,撲在一張靠椅上說道:「去請奧特萊醫生!請陸羅神甫!」
陸羅神甫來了,客人和穿著跳舞服裝的婦女也跟著進來,大家團團圍著,呆住了。太太跪在他身邊。賽查當著這些漂亮人物的面,握了握懺悔師的手,把腦袋倒在公斯當斯懷裡。
他胸部已經爆斷一根血管,再加動脈瘤把他的呼吸阻塞了。
陸羅神甫說道:「一個正直的人死了!」他的聲調非常莊嚴,指著賽查的手勢就像累姆布蘭特畫的《基督叫拉查復活》的手勢[128]。
耶穌曾經命令土地交出它的俘虜;這位聖潔的神甫卻告訴天上,有一個為了誠實而殉道的商人需要賞他永恆的棕櫚[129]。
一八三七年十二月?巴黎
一九五八年四月?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