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從扇子說起

2024-10-13 05:57:46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邦斯一怒之下躲在諾曼地街一聲不出的傲氣,當然引起庭長夫人的注意,可是她既然擺脫了吃白食的清客,也就不再為他操什麼心。她和她可愛的女兒,都以為舅舅懂得了小麗麗開的玩笑。然而庭長先生的觀感並不如此。矮胖的加繆索 特 瑪維爾,自從在法院中地位升高之後,變得更莊嚴了:他欣賞西塞羅,認為喜歌劇院比義大利劇院更高雅,喜歡把這個演員跟那個演員作比較,亦步亦趨的跟著群眾;他能背出官方報紙上所有的評論,仿佛是他寫的;在會議席上,他把先發言的法官的見解申說一番,就算是發表意見。除了這些主要性格之外,庭長的地位使他對什麼都認真,尤其重視親戚關係。像多數被女人控制的丈夫一樣,庭長在小事情上故意獨往獨來,而太太也表示尊重。對於邦斯的杳無影蹤,庭長夫人隨便找些理由把庭長搪塞了個把月;可是久而久之,他覺得來往了四十年的老音樂家,正當送了一把篷巴杜夫人的扇子那樣貴重的禮物之後,反而不再上門,未免太古怪了。包比諾伯爵認為精品的那把扇子,在蒂勒黎宮中傳觀之下博得許多恭維,使庭長夫人聽了得意之極;人家把十根象牙骨的美,細細指給她看,雕工的精巧真是從來未有的。在包比諾伯爵府上,一位俄國太太(俄國人到哪兒都以為是在俄國)願意出六千法郎把扇子買過來;她覺得寶物落在這樣的手裡太可惜了,因為那的確要公爵夫人才配得上。聽到有人出價之後,賽西爾第二天就對父親說道:

  「我們不能不承認,可憐的舅公對這些小玩意兒倒真內行……」

  「什麼!小玩意兒?」庭長叫起來,「政府預備花三十萬法郎,收買故杜索末拉參議官的收藏,另外還要跟巴黎市政府合湊一百萬把格呂尼古堡買下來重修,存放這些小玩意呢!……告訴你,好孩子,這些小玩意兒往往是古代文明唯一的遺蹟。一個伊特盧利亞的古瓶或是一串項鍊,要值到四五萬法郎一件;這些小玩意兒教我們見識到脫洛阿戰爭時代的藝術多麼完美,又告訴我們伊特盧利亞人原來是脫洛阿人逃難到義大利半島去的!」

  矮胖庭長的說笑便是這一類,他只會用毫無風趣的挖苦對付太太和女兒。

  「賽西爾,你聽著,」他又接著說,「要懂這些小玩意兒,需要好多種學問,那些學問的總名叫作考古學。考古學包括建築,雕塑,繪畫,金銀細工,陶器,紫檀木雕——這是近代的新興藝術,——花邊,地毯,總而言之,包括人類創造的一切工藝品。」

  「那麼邦斯舅舅是個學者了?」賽西爾問。

  「哎!他怎麼不來啦?」庭長問這句話的神氣,仿佛一個人忘了好久的念頭忽然集中,像獵人說的,瞄準了一點放出來,把自己嚇了一跳。

  「大概他為了一點小事生氣了,」庭長太太回答,「他送這把扇子的時候,也許我沒有表示充分的賞識。你知道,我是外行……」

  

  「你!」庭長叫道,「你,賽爾凡教授的高足,會不知道華多?」

  「我知道達維特,奚拉,葛羅,還有奚羅台,葛冷,特 福彭,丟爾班 特 克里賽……」

  「你應當……」

  「我應當什麼,先生?」庭長太太瞪著丈夫的神氣活像古代的示巴女王。

  「應當知道華多是誰,我的好太太,他現在很時髦呢,」庭長的低聲下氣,顯出他什麼都是依仗太太得來的。

  庭長夫婦談這些話的時候,就在上演《魔鬼的未婚妻》,樂隊裡的人注意到邦斯臉色不好的那一晚的前幾天。一向招待邦斯吃飯,拿他當信差用慣的人,那時都在打聽邦斯的消息;並且在老人來往的小圈子內大家有點兒奇怪了,因為好幾個人看見他明明在戲院裡服務。邦斯在日常散步中雖是儘量避免從前的熟人,但有一天在新辟的菩瑪希大街上一個古董鋪里,冷不防跟前任部長包比諾伯爵照了面。那位古董商便是邦斯以前跟庭長太太提過的莫尼斯特洛;像他那批有名的有魄力的商人,都很狡猾的把古董天天抬價,推說貨色越來越少,幾乎找不到了。

  包比諾一看見老人就說:

  「親愛的邦斯,怎麼看不見你啦?我們都在想你,內人還在問,你這樣躲著我們是什麼意思。」

  「伯爵,」老人回答,「在一個親戚家裡,他們教我懂得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在社會上是多餘的。一向他們就沒有怎麼敬重我,可是至少還沒有侮辱我。我從來不有求於人,」他說到這裡又流露出藝術家的傲氣,「凡是瞧得起我招待我的人,我常常幫點兒小忙表示回敬;可是我發現我看錯了,為了上親戚朋友家吃飯,我就得含垢忍辱,笑罵由人!……好吧,吃白食這一行我現在不幹了。在我家裡,我每天都有無論哪一家的飯桌上都不會給我的享受,——一個真正的朋友!」

  老藝術家的手勢,音調,使這篇話更顯得沉痛。包比諾聽了不禁大為感動,把邦斯拉在一旁,說道:

  「哎啊!老朋友,你怎麼啦?能不能把你的傷心事告訴我呢?我敢說,在我家裡總不至於有人對你失禮吧……」

  「你是唯一的例外。況且你是一個王爺,一個政治家,有多少事要操心,即使有什麼不周到,也應當原諒的。」

  包比諾在應付人事與調度買賣上面學會了一套很高明的手腕;邦斯禁不起他三言兩語,就說出了在瑪維爾家的倒霉事兒。包比諾為他大抱不平,回家馬上告訴了太太;她是一個熱心而正派的女人,一見庭長太太就把她埋怨了一頓。同時,前任部長也跟庭長提了幾句,使加繆索不得不追究這件事。雖然他在家裡做不了什麼主,但他這一次的責備於法於理都太有根據了,妻子和女兒都沒法狡辯,只得屈居下風,把錯處全推在僕役頭上。那些傭人給叫來罵了一頓。聽到他們把事情從頭至尾都招認之後,庭長才覺得邦斯舅舅的閉門不出真是最聰明的辦法。跟大權操在主婦手中的那些主人一樣,庭長把丈夫的威嚴,法官的威嚴,一齊拿出來,說所有的僕役都得開差,連老傭人應得的酬勞也要一律取消,倘若從今以後,他們對待邦斯舅舅和別的客人不像對他自己一樣!瑪特蘭納聽了這句話,不由得微微一笑。

  「你們只有一條生路,」庭長又說,「就是去向舅老爺賠罪,消他的氣。告訴他,你們能不能留在這兒全在他手裡,他要不原諒你們,我就把你們統統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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