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託夢

2024-10-13 05:48:59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儘管小鎮上的輿論承認於絮爾的清白毫無問題,於絮爾的健康仍是恢復得很慢。在身體虛脫而心靈與智慧非常活躍的情形之下,好些怪事都在她身上出現;怪事的後果十分嚴重,它的性質也值得科學界研究,假如把這些事交給科學界的話。包當丟埃太太來過以後十天,於絮爾得了一個夢,夢的內容和經過情形,性質都跟陰魂出現一樣。

  於絮爾夢見她的乾爹,故世的米諾萊醫生,向她招手;她穿好了衣服,在黑暗中跟著走,一徑走進布爾喬亞街的屋子,屋內一切都和乾爹死的那天一樣。老人身上的衣服也是他故世前一天穿的;臉色白白的,行動沒有一點兒聲響,可是他說的話,於絮爾完全能聽到,雖則聲音很輕,像遠處傳來的回聲。老醫生把乾女兒直帶到中國書房,叫她揭起蒲勒小木器上的白石面子,那是她在乾爹死的那天揭過的;但乾爹要她拿的信,這一回的確壓在白石底下。她拆開信來念了,把那份給薩維尼昂的遺囑也念了。

  於絮爾事後和神甫說:「上面寫的字兒都是明晃晃的,筆畫像太陽的光線一般,刺得我眼睛都痛了。」

  她望著乾爹表示感謝,看見乾爹沒血色的嘴唇邊上掛著一副慈祥的笑容。接著,他用很輕可是很清楚的聲音,叫於絮爾看米諾萊怎樣在過道中偷聽,怎樣撬鎖,怎樣取那包文件。然後老人伸出右手抓著乾女兒,拖她跟著米諾萊到車行去。於絮爾穿過市鎮,走進車行從前才莉住的房間;到了那兒,老醫生又教她看米諾萊拆開信來看了,燒了。

  於絮爾說:「米諾萊直用到第三根火絨才點著火,把文件燒了,用壁爐里的灰蓋起來。然後,乾爹把我帶回家,看見米諾萊–勒佛羅先生溜進藏書室,在《法學總匯》第三冊內拿了三張公債,每張利息一萬二;還有平時用剩的鈔票,他也拿了。乾爹和我說:——最近跟你搗亂,把你送到墳墓旁邊的,就是他;可是上帝的意思要你幸福。你還不會死呢,一定會嫁給薩維尼昂的!倘若你愛我,愛薩維尼昂,你就應當向我侄子討回你的財產。你得發誓,一定要這麼辦!」

  於絮爾連氣都透不過來,看見乾爹的陰魂像救世主顯容一樣放著金光,精神上更受不住,所以乾爹要求什麼,她就答應什麼,但求噩夢快快停止。她驚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站在臥室中央,面對著幹爹的肖像,那是她害病以後拿到樓上來的。她重新上床,大大騷動了一陣,方始睡著;早上醒來,她完全記得這個古怪的夢境,可是不敢告訴人。憑她卓越的見識和猖介的性情,她覺得做了一個以經濟利益為因果的夢,自己的品格未免有問題;認為那準是蒲奚伐在她睡覺以前常常和她講的話引起的,說什麼乾爹對她必有贈予,她做奶媽的絕對相信這一點等等。但同樣的夢又來了一次,情形更嚴重,使於絮爾覺得分外可怕。第二次夢裡,乾爹把冰冷的手放在她肩膀上,給她一種劇烈的痛苦,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還說:「死人的話非聽不可!」聲音像是從墳墓中出來的。

  於絮爾又補上一句:「他那雙往上翻的凹進去的眼睛,還流著淚呢。」

  第三次,陰魂拉著她的長辮子,教她看米諾萊和古鄙兩人談話,聽見米諾萊答應送古鄙錢,只要他能把於絮爾帶往桑斯。經過了這一下,於絮爾決意把三場夢都告訴夏伯龍神甫。

  有天晚上她問:「神甫,你可相信死人會顯形嗎?」

  

  「孩子,教內教外的歷史,近代的歷史,關於這一點都屢次證明過;但教會從來不把這個作為信條;至於科學界,法國的科學界,是加以非笑的。」

  「你的意思怎麼樣?」

  「孩子,上帝是全能的。」

  「乾爹可曾和你談過這一類的事?」

  「常常談的。對於這些問題,他後來意見完全改變了。他和我講過不知多少次,巴黎有一個女的,聽見你在納摩為乾爹祈禱,看見你在曆本上把聖 薩維尼昂的本名節做了一個紅點作標記,你乾爹的皈依宗教就是從那天起的。」

  於絮爾尖著嗓子叫起來,把神甫嚇了一跳;她想起乾爹回到納摩,看出她的心事,把曆本拿走的情形。

  她道:「既然這樣,我的夢境大概也是真的了。乾爹在我面前顯形,像耶穌對門徒顯形一樣。他身體裹在一層金光裡頭,還講話呢!我想請你做一台彌撒使他靈魂安息,還得求上帝幫助,讓他停止託夢,免得我難受。」

  於是她詳詳細細的說出三場夢,肯定夢中的情形都千真萬確,自己的動作也很自由,的確是遊魂出去,在姑丈的指揮之下行動非常方便。神甫素來知道於絮爾誠實不欺,他覺得特別奇怪的是,於絮爾把才莉從前在車行里的臥室說得一點不錯,那是於絮爾非但沒去過,也從來沒聽人講過的。

  於絮爾問:「這些奇怪的夢怎麼會來的?我乾爹的見解又是怎麼樣的?」

  「孩子,你乾爹是根據假定出發的。他先認為可能有一個心靈的世界,一個思想的世界。假如思想是人類獨有的創造,假如思想並不消滅而有它們獨特的生命,那麼它們也必有形體;但那種形體是我們身體上的知覺接觸不到的,只有我們內在的知覺在某種情形之下才能體驗到。因此你可能被乾爹的思想包裹了,也可能是你把他的面貌加在他的思想之上。另一方面,倘若米諾萊真做了那些事,那些事就會蛻變為思想;因為一切行動都是許多思想的結果。倘若思想果真在一個心靈世界中活動的話,一朝你的精神進了心靈世界,就可能看見那些思想。這一類的現象,並不比記憶更奇怪,而記憶的現象就和植物的香味同樣的出奇,同樣的不可解;也許植物的香味就是植物的思想。」

  「天哪!你把世界擴大了。可是怎麼能聽見一個死了的人說話,看見他走路,活動呢?……」

  夏伯龍神甫回答:「瑞典的斯威登堡,曾經確實證明他和死人有過來往。來,跟我到藏書室去,念一念在都魯士斬首的,赫赫有名的特 蒙莫朗西公爵的傳記。他當然不是一個捏造事實的人;他的傳記裡頭有一件事很像你的遭遇,並且也是一百年前的加[125] 唐經歷過的。」

  於絮爾和神甫走到樓上,神甫找出一冊小小的十二開本的書,一六六六年在巴黎印的《亨利 特 蒙莫朗西傳》,作者是當時認識公爵的一個教士。

  神甫把書翻到一七五頁和一七六頁,交給於絮爾:「你念罷。這一段是你乾爹常看的;哦,書里還有他的鼻煙屑子呢。」

  「啊!這就叫作人亡物在!」於絮爾說著,接過書來念了:

  潑里華之圍是很出名的戰役,因為損失了幾員司令:陣亡的兩位大將,一個是在城下受傷的特 於克塞爾侯爵,一個是頭部中彈的特 包德侯爵。他陣亡那天,正要升為法蘭西元帥。特 蒙莫朗西公爵睡在營帳里,聽見一個很像侯爵的聲音和他告別,把他驚醒了。他和侯爵既是近親,感情又極密,便以為這幻覺是心裡太關切侯爵的緣故;公爵素來宿在營內,深夜辦公的辛苦使他一翻身又睡著了,根本不以為意。不料剛一睡去,同樣的聲音又來打擾他,夢中見到的陰魂使他又醒過來,同時還清清楚楚聽到陰魂沒隱滅以前說的幾個字。於是公爵回想起來:有一天,他和侯爵一同聽哲學家比太講到靈魂和肉體分離的事,當時兩人約定,誰要先死而可能的話,就來向另外一個人告別。想到這一點,他不禁擔心夢兆或許竟是事實,立刻打發人到離開很遠的侯爵的營部去。去的人還沒回來,王上已經派著幾個能安慰他的人來報告凶訊了。

  這件事,我聽見特 蒙莫朗西公爵講過好幾次,情節的奇妙與真實性,我認為是值得公之於世的;至於原因,只能由學者去討論了。

  「那麼,我該怎辦呢?」於絮爾問。

  神甫回答:「孩子,事情重大,而且與你利益攸關,應當嚴守秘密。現在你把託夢的事告訴了我,大概不會再做這種夢了。你身體已經相當壯a健,能夠上教堂了,明兒你先去謝謝上帝,再求他使你乾爹靈魂安息。你放心,你的秘密交在一個最謹慎的人手裡。」

  「你可不知道我臨睡的時候多麼恐怖!乾爹瞅著我的眼神才可怕呢!最近一次夢裡,他還扯著我的衣衫,把我瞧得特別長久。我醒來,臉上都是眼淚。」

  「放心,他不會再來了。」

  神甫立刻上米諾萊家,要他在中國書房裡和他單獨談話。

  「這兒不會有人聽見嗎?」神甫問米諾萊。

  「不會的。」

  於是神甫目光很溫和,可是很留神的望著米諾萊的臉,說道:「先生,你應該知道我的為人;我要和你談些嚴重的,非同小可的,只和你一人有關的事;請你相信,我是絕對保守秘密的,但我不能不來告訴你。你老叔在世的時候,這兒,」神甫指著安放那家具的地位,「曾經擺著一口白石面子的蒲勒小酒櫃(米諾萊臉色發白了),桌面底下,你老叔放著一封給他乾女兒的信……」

  神甫把米諾萊的行事講給米諾萊自己聽,一點細節都不刪掉。退休的車行老闆聽到兩根火絨沒點著,覺得頭髮根都在頭皮底下亂抽。

  教士敘述完了,米諾萊聲音哽塞著說:「這種笑話,誰編出來的?」

  「死人親口說的!」

  這句回答使米諾萊微微打了個寒噤,原來他也夢見了醫生。

  「啊,神甫,上帝為我顯出這些奇蹟,真是抬舉我了。」米諾萊因為感覺到危險,居然說出平生僅有的一句風趣話。

  「上帝的所作所為都是很自然的。」神甫回答。

  米諾萊定了定神,說道:「你那見神見鬼的玩意兒,嚇不倒我。」

  「親愛的先生,我不是來嚇你的;因為我對誰也不會提到這件事。真相只有你一個人知道。那是你和上帝的交涉。」

  「神甫,你相信我會做出這種可怕的欺詐的事嗎?」

  「我只相信人家向我承認而表示懺悔的罪惡。」教士的口氣像使徒一般。

  「罪惡?……」米諾萊嚷道。

  「後果極可怕的罪惡。」

  「為什麼?」

  「因為它逃過了人間的法網。凡是不在現世補贖的罪惡,都得在他世界補贖。無辜的人吃的虧,都由上帝親自報復的。」

  「你相信上帝會管這些小事嗎?」

  「假如上帝不能把大千世界一覽無餘,像你看一個地方的風景似的,他就不成其為上帝了。」

  「神甫,你能保證這許多細節只是從我老叔那兒知道的嗎?」

  「你的老叔向於絮爾託了三次夢,一遍又一遍的告訴她。她被這些噩夢打擾得受不住了,才私下講給我聽,她還覺得荒唐透頂,絕對不願意告訴人。因此你在這方面盡可安心。」

  「可是,夏伯龍先生,我本來很安心啊。」

  「但願如此,」老教士回答,「我也覺得這些夢中的暗示很荒唐,但瑣碎的情節太奇怪了,所以我認為還是應當通知你。你是一個規矩人,家私都是清清白白掙來的,想必不願意加上一些賊贓。你頭腦簡單,良心上一有疙瘩,你是受不住的。不管是最文明的人還是最野蠻的人,大家都有一個公道的觀念;凡是不照社會成規得來的財產,我們不可能心安理得的享受;因為組織完美的社會,原是根據上帝給世界規定的格式建立起來的。在這一點上,可以說社會發源於神明。人不能自己得到什麼思想,或是發明什麼范型,他只是模仿天地之間到處存在,永遠存在的種種關係。由此推演的結果,你可知道嗎?沒有一個重罪囚徒上斷頭台之前,不受著一股神秘的力量壓迫而坦白招供的,因為他不能把罪惡的秘密隱藏到死。所以,親愛的米諾萊先生,只要你心裡平安,我現在回去也很高興了。」

  米諾萊待在那兒,連送客都忘了。等到他以為四下無人的時候,便像多血質的人一樣暴跳如雷,說了許多詛咒上帝的話,用最骯髒的字眼罵於絮爾。

  他的老婆送了神甫,提著腳尖回進來,問:「噯!她觸犯了你什麼呀?」

  米諾萊盛怒之下,又被老婆問個不休,破天荒第一次把她打了,直到她橫在地下,米諾萊才把女人抱起,好不羞愧的放上床去。接著,他害了一場小病:醫生替他放了兩次血。病後,每個人都發覺米諾萊變了。他常常一個人散步,走在街上心事重重。像他那樣腦子裡從來裝不下兩個念頭的人,居然聽人說話的時候會顯得心不在焉。有天晚上,法官因為包當丟埃家又有了經常的牌局,正要接於絮爾同去,在大街上被米諾萊攔住了。

  「篷葛朗先生,我有些要緊事兒跟我表妹談,」米諾萊抓著法官的手臂說;「我很高興你能參加,幫她出點兒主意。」人進去,於絮爾正在用功,一看見米諾萊,便很威嚴很冷淡的站起身子。官道:「孩子,米諾萊先生有事和你商量。我還順便提一句:別忘了把你的公債票給我;我要上巴黎,可以替你和蒲奚伐領這一期的利息。」

  米諾萊道:「表妹,我叔叔一向給你過慣舒服日子,不像現在這麼清苦。」

  於絮爾回答:「一個人錢不多,也可以把日子過得很快樂的。」

  「我相信金錢能促成你的幸福,」米諾萊接著說,「我特意來送你一筆財產,紀念我叔叔。」

  「要紀念他,你早先有的是辦法,」於絮爾口氣很嚴厲,「你盡可把屋子原封不動的賣給我;而你把屋價抬得那麼高,無非希望在裡頭找到藏金……」

  米諾萊顯而易見心中受著壓迫,說道:「嘔,倘若一年有一萬二的收入,你攀親的條件就好得多啦。」

  「我沒有這樣的收入。」

  「我送給你好不好?條件只要你把這筆款子在布勒塔尼,包當丟埃太太的家鄉,買一塊田產;那麼包當丟埃太太一定贊成你和她兒子結婚了……」

  於絮爾回答:「米諾萊先生,我沒有權利得這樣大的一份財產,而且也不能受你的。我跟你談不上親戚,更談不上友誼。我受的毀謗已經夠了,不想再教人說我壞話。我憑什麼得這筆財產呢?你又憑什麼送我這樣一份禮呢?我有權向你提出這些問題,別人可以有各式各樣答案:有人會覺得是賠償什麼損失,我可不願意接受賠償。你叔叔給我的教育,從來沒培養我卑鄙的心思。人與人的授受,只能限於朋友之間;我不能對你有什麼感情,將來我不會感激你的,可是我也不願意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你拒絕嗎?」米諾萊從來沒想到有人會推掉一筆財產。

  「是的,我拒絕。」於絮爾重複了一遍。

  訴訟代理人出身的法官把眼睛盯著米諾萊,問:「可是你幹嗎要送這樣一筆錢給小姐呢?你心裡總有個主意罷,是不是有個主意呢?」

  「我的意思是要打發她離開納摩,免得我兒子再跟我煩;他愛上了她,想娶她。」

  「那麼,好!咱們再談,」法官抬了抬眼鏡,「讓我們考慮一下。」

  他把米諾萊送到家裡,一路上說他關心但羨來的前途很有理由,又把於絮爾的一口回絕略微批評了幾句,答應慢慢地勸她。米諾萊回進了屋子,篷葛朗立刻上車行借了老闆的車馬,趕到楓丹白露找助理檢察官。人家說但羨來在縣長府上有應酬,篷葛朗聽了十分高興,就轉往那兒。但羨來正陪著檢察官太太,縣長太太,和軍營里的上校打韋斯脫。

  篷葛朗對但羨來說道:「我來報告你一個好消息:你愛你的表姑母於絮爾 彌羅埃,現在你父親不反對你和她結婚了。」

  但羨來笑著嚷道:「我愛於絮爾 彌羅埃?哪裡來的話?這姑娘,我在先叔祖米諾萊醫生家見過幾回,的確長得很漂亮,可是對宗教太熱心了。再說,即使我跟大家一樣贊她好看,可從來沒有為這個毫無刺激性的,淡黃頭髮的姑娘動過心。」但羨來說著,向縣長太太微微一笑;縣長太太是一個,照上一世紀的說法,火辣辣的棕發女子。「親愛的篷葛朗先生,你這話真是從何而來?大家知道,我父親在羅佛古堡四周的田產每年有四萬八收入,他是個擁有封邑的郡主了;大家也知道我有四萬八千個不可動搖的理由,不會愛上一個由檢察署監護的女孩子。我娶了一個不登大雅的姑娘,不要被這些太太們笑死嗎?」

  「你從來沒有為了於絮爾跟你父親找麻煩嗎?」

  「從來沒有。」

  檢察官在旁聽著;篷葛朗把他拉到一個窗洞底下,說道:「檢察官,你聽到了罷?」接著又和他談了一會話。

  一小時以後,篷葛朗回到納摩於絮爾家裡,打發蒲奚伐女人去請米諾萊馬上過來。

  米諾萊一進門,篷葛朗就說:「小姐……」

  「接受了?……」米諾萊搶著問。

  「噢,還沒有呢,」法官回答,摸了摸眼鏡,「小姐為了你兒子的事,心上有些顧慮;這一類的痴情,給她吃過很大的虧;要花多少代價才能求得一個太平無事,她知道得太清楚了。你敢擔保你的兒子的確害了相思病,你除了免得咱們的於絮爾再受什麼麻煩,並無別的用意,你能這樣發誓嗎?」

  「噢!我馬上發誓。」

  「得了罷,米諾萊老頭!」法官把手從褲袋裡伸出來,往米諾萊肩上一拍,把他嚇了一跳。

  「別這麼隨隨便便,賭這種口是心非的咒啊。」

  「怎麼口是心非?」

  「要不是你口是心非,便是你兒子口是心非:一會兒以前,他在楓丹白露縣長家裡,當著檢察官和另外四個人的面,發誓說他從來沒想到他的表姑母於絮爾 彌羅埃。可見你送她這麼一筆大款子是別有理由了?我看出你是信口開河,所以親自上楓丹白露走了一遭。」

  米諾萊看到自己弄巧成拙,不由得呆住了。

  「可是,篷葛朗先生,送一筆錢給一個親戚,成全她的美滿姻緣,找些理由來免得她謙讓,也沒有什麼不對啊。」

  米諾萊急中生智,居然想出了一個還說得過去的理由。但他說完了,滿頭大汗,趕緊抹了抹腦門。

  於絮爾回答:「我為什麼拒絕,你已經知道;請你不必再來了。包當丟埃先生並沒和我說明理由,只是對你抱著輕蔑的心理,甚至還恨你,所以我不便接見你。幸福就是我的財產,我可以老實說,用不著臉紅;因此我絕對不願意幸福受到損害,包當丟埃先生只等我成年了就和我結婚。」

  「俗話說錢可通神,原來這句話是靠不住的。」大漢米諾萊望著法官說。他被法官那副冷眼旁觀的目光瞧著,覺得很窘。

  他站起身來,出去了;但外邊的空氣和小客廳里的一樣使他透不過氣來。

  「無論如何,總得有個了局才好。」他一路回家一路自言自語。

  「孩子,你的公債呢?」法官問。他看見於絮爾遇到這樣一件古怪的事而態度仍舊很鎮靜,覺得很驚奇。

  於絮爾把自己的和蒲奚伐的公債券拿來的時候,法官邁著大步在室內走來走去。

  他問:「那蠢漢存的什麼心,你可想得出嗎?」

  於絮爾回答:「簡直說不上來。」

  篷葛朗好不詫異的望了她一眼。

  他說:「那麼咱們都是一樣想法了。哦,兩份公債的號碼,應該記下來,也許我會丟失:凡事不可不防。」

  篷葛朗親自把兩張公債的號碼寫在一張卡紙上。

  「再會,孩子;我要出門兩天;第三天是我開庭的日子,一定回來。」

  當天晚上,於絮爾又得了一個夢,經過情形怪極了。她的床似乎擺在納摩的公墓上,姑丈的墓穴就在她床腳下。白石的墓蓋——上面刻的字看得很清楚,——像紀念冊的封面一般掀起來,把她照耀得眼睛都花了。於絮爾嚇得尖聲大叫,墓穴里的醫生卻是慢慢地抬起身子。她先看見黃黃的腦袋,閃閃發光的白髮,四周有一圈光輪圍著。光禿的腦門底下,一雙眼睛好比兩道陽光;醫生抬起身子的那個動作,仿佛有一股很大的力量把他拉著。於絮爾心驚肉跳,不住的發抖,身體像一件火燒的衣服,而且,據她事後說,似乎另外有一個她在身體裡頭騷動。

  她說:「乾爹,求求你罷!」

  乾爹回答:「還想求嗎?太晚了。(可憐的孩子把這個夢告訴神甫的時候,說那聲音就是一種死人的聲音。)他受了警告,置之不理。他兒子的命馬上要完了。倘若他不在幾天之內全部招認,把贓款全部退回,他兒子就要死於非命。你把這個去告訴他罷!」

  幽靈指著一行在圍牆上發亮的數字,好像是用火寫的,說道:「這便是他的判決書!」

  老人重新躺進墓穴的時候,於絮爾聽見石蓋落下去的聲音,接著又聽見遠遠里有一陣奇怪的聲音,好像是人馬雜沓的喧鬧。

  第二天,於絮爾筋疲力盡,沒法起床。她叫奶媽立刻去請夏伯龍神甫,陪他到家裡來。神甫做完彌撒就來了,聽著於絮爾說的夢境,不以為奇:他已經肯定盜竊遺產是千真萬確的事,不再研究為什么小幻想家有這些古怪的夢兆。夏伯龍急急忙忙從於絮爾家出來,趕到米諾萊家。

  「哎喲,神甫,」才莉對他說,「我丈夫脾氣壞透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一向跟孩子一樣無憂無慮;最近兩個月卻教人認不得了。你看我性情這麼和順,他居然會大發脾氣打我,那不是完全變了個人嗎?你要找他,就得到山岩底下去找。他整天待在那兒,不知道幹什麼!」

  那是一八三六年九月,神甫冒著暑氣過了運河,望見米諾萊坐在一塊岩石下面,便抄一條小路過去。

  教士走到罪人前面,說道:「米諾萊先生,你煩惱得很。你既然很痛苦,我就有照顧你的責任。可惜我這次來又要加增你的恐怖了。於絮爾昨天夜裡得了一個可怕的夢。你的叔叔掀起墓蓋,預言府上要遭到不幸。當然我不是來恐嚇你的,但你該知道他的話是否……」

  「真的,神甫,我到處不得安寧,便是坐在這些岩石下面也不行……我不想知道另外一個世界上的事。」

  「好吧,先生,我去了;我這麼大熱天趕來不是為了好玩。」教士一邊說一邊抹著額上的汗。

  「他說些什麼呢,那老頭兒?」米諾萊問。

  「說你的兒子有性命之憂。倘若他說的關於過去的事只有你心裡明白,那麼你我都沒法知道的事,叫人聽了簡直要發抖。你還是退還罷,別為了一點兒黃金斷送你的靈魂。」

  「退還什麼呢?」

  「退還老醫生留給於絮爾的家私。我現在知道了,你拿了三張公債。你先跟可憐的姑娘搗亂,臨了又想送她一份財產;你一再扯謊,把自己攪昏了,路越走越錯。你手段笨拙,吃了同黨古鄙的虧,被他恥笑。你趕快罷。有些聰明的,眼光敏銳的人,於絮爾的朋友們,暗中在注意你。你還是退贓罷!你兒子也許還沒受到危險;並且即使救不了兒子,至少能救你的靈魂,救你的名譽。像咱們這樣的社會,像這樣的一個小鎮上,大家你盯著我,我盯著你,沒人知道的事,也能被猜到的;你以為能夠把不義之財瞞著人嗎?得了罷,朋友,一個清白的人不會讓我說這麼多話的。」

  米諾萊嚷道:「見鬼!我不懂為什麼你們都跟我過不去。還是這些岩石好,它們不跟我煩。」

  「再見了,先生,反正我通知過你了,於絮爾和我,都沒告訴過一個人。可是小心點兒,另外有一個人盯著你呢。但願上帝可憐你!」神甫走了幾步,回頭把米諾萊瞧了一下,看見他兩隻手捧著腦袋,因為他覺得腦袋沉甸甸的累贅得很。米諾萊神志有些糊塗了。他先留著三份公債,不知道怎辦:既不敢去收利息,怕人注意;又不願意賣掉;只想找個辦法過戶。他這樣一個笨伯,居然像做什麼金融小說一般,假想許多情節,關鍵總脫離不了那幾張該死的公債過戶的事。在這個可怕的局面中,他想對妻子和盤托出,向她要個主意。當家的本領那麼高強的才莉,一定能替他解決這個難題的。三厘公債的市價已經到八十法郎,要退還的話,包括醫生臨死用剩下來的款子,總數將近一百萬!沒有一點兒證據落在人家手裡而要退還一百萬!……那可不是件小事。因此從九月到十月初,米諾萊始終受著良心責備而始終遲疑不決。鎮上的人都很奇怪他怎麼瘦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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