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初次泄露
2024-10-13 05:48:27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於絮爾走到從中國式水閣通往花園的石級上,逗留了一會,慢條斯理的關著百葉窗,望著落日。醫生正向水閣這裡走過來,於絮爾聽見他回答第奧尼斯,說著:
「我那些承繼人就喜歡我有不動產,希望我接受人家的抵押品,以為那麼一來,我的財產更可靠了;他們之間說的話,我都能猜到;也許你是來替他們做說客的罷?告訴你,先生,我的辦法絕不更改。我帶到這兒來的本金,將來是給承繼人的;叫他們放心,別跟我煩。對於這個孩子(他指著乾女兒),我自有權衡,另作安排,倘若承繼人中有人出來搗亂,我即使死了,也要回到陽間來叫他不得安寧!」接著又補充道:「所以,要是希望我借錢給薩維尼昂先生還債,那他只好在牢裏白等了。我不會賣掉公債的。」
聽到最後兩句,於絮爾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痛苦,她趕緊把身子和腦袋靠著百葉窗,才不至於倒下去。
「天哪!怎麼的?她臉上血色都沒有了。飯後這樣衝動,對她可能有性命之憂的。」醫生嚷著,伸出手來抱住於絮爾,她差不多已經發暈了。
「再見,先生,」他招呼公證人,「我不奉陪了。」
他把乾女兒抱進書房,放在一張路易十五式的大沙發上,從藥瓶堆里抓了一小瓶依太給她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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篷葛朗在旁駭壞了;老醫生對他說:「你代我送送客人罷。我要一個人在這裡陪她。」
法官把公證人直送到鐵門,漫不經意的問了一句:
「於絮爾怎麼的?」
「不知道,」第奧尼斯回答,「她站在石級上聽我們談話。包當丟埃家的兒子欠了債,關在牢里,因為他不像杜 羅佛侯爵有篷葛朗先生幫忙。我勸醫生借錢給包當丟埃還債,醫生不答應,於絮爾聽了就面無人色,倒下來了……不知她是否愛上了他,或者兩人之間有什麼……」
「她才不過十五歲,難道就……」篷葛朗打斷了第奧尼斯的話。
「她是一八一四年二月生的,再過四個月就十六歲了。」
法官回答:「不會的,她從來沒見過這位鄰居。大概是病罷?」
「是心病。」公證人接著說。
公證人發覺了這件事很高興:這樣,醫生就不可能到最後關頭娶於絮爾,來損害他的承繼人了。篷葛朗卻是全部希望都落了空,因為他久已想替兒子娶於絮爾做媳婦。
他歇了一會,說道:「於絮爾要是愛那小伙子可倒霉啦:包當丟埃太太是布勒塔尼人[96] ,而且把她貴族門第看得比什麼都重。」
「幸虧是這樣……」公證人差點兒露出馬腳來,急忙改口道,「為包當丟埃家的聲望著想,幸虧是這樣。」
關於這位好心和老實的法官,我們得說句公道話:從大門口走回客廳的路上,他死了心,不敢再希望有朝一日把於絮爾叫作媳婦了;當然他心裡是替兒子惋惜的。篷葛朗本意是等兒子當上署理法官的時候,給他六千法郎一年收入的財產;假定醫生再給於絮爾十萬法郎陪嫁,這兩個青年便是一對珠聯璧合的夫婦;他的歐也納的確是個忠誠可愛的小伙子。或許就因為他過分的稱讚歐也納,引起了米諾萊老人的疑心。
篷葛朗心上想:「還是回頭去打鎮長女兒的主意罷。不過於絮爾即使沒有陪嫁,也強似有一百萬妝奩的勒佛羅–克萊彌埃小姐。現在得想法讓於絮爾嫁給包當丟埃,萬一她真愛他的話。」
老醫生關上通往藏書室和花園的門,帶著乾女兒坐在臨河的窗下對她說:
「狠心的孩子,你怎麼的?我跟你相依為命;沒有你的笑容,我怎麼過日子呢?」
「薩維尼昂關在牢里啊。」她回答了這句,淚如泉湧,抽抽噎噎的哭了。
老人像父親那樣好不焦急的按著她的脈,想道:「這一下沒事了。可憐!她和我女人一樣神經脆弱。」他去拿了聽筒來放在於絮爾胸口,把自己的耳朵湊上去,自言自語的說著:「啊,好啦!好啦!」然後又望著她說:「我的寶貝,沒想到你愛他已經愛到這個地步。但是你得把我看作你自己一樣,把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情統統說給我聽。」
於絮爾哭著回答:「乾爹,我並不愛他,我們從來沒說過一句話。可是我一知道這可憐的青年關在牢里,你這個多慈悲的人竟狠著心腸,不肯救他出來……」
「於絮爾,我的小天使,你不愛他,為什麼把聖 薩維尼昂的節日和聖 但尼的節日同樣畫上一個紅點呢?來,來,把這樁愛情一五一十都告訴我。」
於絮爾臉上一紅,含著眼淚;兩人靜默了一會。
「我是你的父親,你的朋友,你的母親,你的醫生,你的乾爹,這幾天對你的疼愛更進了一步,難道你還怕我不成?」
「好!親愛的乾爹,我把心打開來給你看罷。今年五月里,薩維尼昂先生回來看他母親。以前我從來沒留意到他。他最初住到巴黎去的時候,我年紀很小,我可以起誓還看不出一個年輕人跟你們別的男人有什麼分別,所知道的只是非常愛你,萬萬想不到會更愛別人的。薩維尼昂在他母親生日的前夜,搭了驛車回來,當時我們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七點,我做完禱告,打開窗子讓房間換換空氣,看見薩維尼昂先生的臥房開著窗,他穿著晨衣正在剃鬍子,那種動作可真有風度……我覺得他長得挺好看。他梳理他的黑髭和下巴上的一撮須,我看到他的脖子,又白,又圓……唉,都告訴你罷,我發覺那個多嬌嫩的脖子,那張臉和那些美麗的黑頭髮,跟我在你剃鬍子的時候見到的完全不同。當時不知打哪兒來了一陣一陣的熱潮,直衝到我的心裡,我的喉嚨口,我的頭裡;而且來勢猛烈,使我不得不坐下來。我直打哆嗦,站不住了;可是一心只想再看,便提著腳尖瞧,那一下被他看到了。他跟我打趣,用手指送了一個飛吻,後來……」
「後來怎麼樣?……」
「後來我躲起來了,又害臊,又快活,也弄不清為什麼我覺得這種快樂有點兒不好意思。以後每逢他那張年輕的臉在我心中浮現的時候,總有那股使我神魂顛倒,來勢多麼猛烈的巨潮湧上來。再說,我也極喜歡常常體驗到這種情緒,不管它多麼猛烈。去望彌撒的路上,有種抑制不住的力量,逼我去瞧扶著母親的薩維尼昂先生:他走路的姿態,穿的衣服,連靴子踩在石板上的聲音,我都覺得美不可言。他身上一切的小地方,戴著多細軟的手套的手,都把我迷住了。可是在彌撒祭中間,我還能壓制自己,不去想他。從教堂出來,我故意留在後面,讓包當丟埃太太先走,那我就能挨在薩維尼昂旁邊走出去了。這些小手段使我感到多少興趣,簡直沒法形容。回到家裡,我轉過身去關鐵門的時節……」
「蒲奚伐女人呢?……」
「噢!我讓她到廚房去了,」於絮爾很天真的說,「那時我就看到薩維尼昂站在那兒,望著我出神。我以為他眼中有些驚奇和讚美的表情,便得意極了,恨不得想盡辦法讓他把我多瞧幾回。我覺得以後非討他喜歡不可了。只要他瞧我一眼,我做的好事就算得了最甜蜜的酬報。從那時起,我就時時刻刻不由自主的想著他。當天晚上,薩維尼昂先生動身了,我沒有再看見過他;布爾喬亞街變得空虛得很,似乎他無意中把我的心帶走了。」
「事情就是這些嗎?」醫生問。
「就是這些,乾爹。」於絮爾嘆了口氣,覺得沒有更多的事可說,非常遺憾;但當時的悲痛把遺憾的情緒壓下去了。
醫生把於絮爾抱在膝上,說道:「親愛的孩子,你轉眼就要滿十六歲,做大人了。此刻你正在過渡期間,一方面是已經結束的,幸福的童年,一方面是愛情的騷動,使你以後的生活風波很多,因為你神經特別敏銳。」老人又用了一種不勝惆悵的語氣往下說:「孩子,你那個感覺就是愛情,是純潔的、天真的、保持著本來面目的愛情:它是不由自主的,來得很快,像一個賊似的把什麼都席捲而去……是的,把什麼都席捲而去!那也早在我意料之中。我仔細觀察過女性,知道她們之中有一大部分,需要看到許多感情的證明和奇蹟以後,才會動心,她們只要打敗了才開口,才讓步;但也有別的女性,由於一種現在可用磁性液體來解釋的共鳴作用,會一見生情。你知道你是取的你姑母的名字。今天我可以告訴你,我當年一看見那可愛的人,根本不知道我們的性格和為人是否相配,就感覺到我會忠實的,專一的愛她。愛情是不是有先見之明,像千里眼那樣呢?這問題,我不知怎麼解答;因為有多多少少的配偶,以神聖的契約作保障而結合的,以後竟會破裂,終身反目,有如仇敵。兩人儘可能在生理上結合得如膠似漆而思想上不能融洽;而也許某些人的生活倒是靠思想的成分多於肉體的成分。相反,性格相投而生理上彼此厭惡的,也往往有之。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現象,既可以說明許多人生的不幸,更可以證明法律把兒女的婚姻交給父母決定是極聰明的辦法;因為上面兩種情形常常會蒙蔽一個少女,使她不是受這個幻象的騙,便是受那個幻象的騙。所以我並不埋怨你。你所經歷的感覺,不知從何而來而直衝到你心坎和頭腦中的情緒,你想念薩維尼昂時的快樂,都是天然的。可是,親愛的孩子,正如夏伯龍神甫告訴你的,社會要我們把許多天生的嗜好犧牲掉。男女的命運完全不同。我當初可以挑中於絮爾 彌羅埃做我妻子,告訴她我怎麼愛她;但做姑娘的愛一個男人而向他求愛,就有虧婦道了;女性不能像我們一樣明目張胆的追求她的願望。所以在你們身上,尤其在你身上,廉恥觀念成為一道不可超越的,遮蓋你們感情的藩籬。你一再躊躇,不敢對我說出你初戀的感情,足見你寧可受刑,也不願向薩維尼昂承認……」
「噢!是的。」
「可是,孩子,你還應當進一步,克制你的感情,把它忘掉。」
「為什麼?」
「因為,我的小天使,你只應該愛一個將來做你丈夫的男人,而即使薩維尼昂先生會愛你……」
「我還沒想到這一步呢。」
「聽我說,即使他會愛你,即使他母親為他而向我提親,我也要長時期的,仔細的,把他考察過後,才能答應。他這次的行為,使所有的家庭都要防他一著,使他和所有的閨女之間有了一道不容易推倒的柵欄。」
於絮爾收了眼淚,露出一副天使般的笑容,說道:
「患難未始於人無益!」
醫生聽了這句天真的話,一聲不出。
「乾爹,他做了什麼事啊?」
「我的小天使,他兩年之內在巴黎欠了十二萬法郎的債!還糊塗透頂,讓人家關進聖 貝拉奚[97] ,年輕人做了這樣的笨事,從今以後還有誰瞧得起?一個揮金如土,陷母親於痛苦與貧窮的人,將來會像你父親一樣,使他妻子傷心死的!」
「你想他能改過嗎?」於絮爾問。
「倘若他母親替他還了債,他就一貧如洗了;生為貴族而沒有財產,那可是天底下最難受的刑罰。」
於絮爾呆呆的想了想,抹著眼淚,對乾爹說:
「你倘使能救他,乾爹,你還是救他罷;幫了他的忙,你可以有權利勸他,責備他……」
「並且,」醫生學著於絮爾的聲調,「他可以到這兒來,老太太也會來,我們能看到他了,並且……」
「我此刻只為他本人著想。」於絮爾紅著臉回答。
「孩子,別再想他了;那簡直是做夢!」醫生口氣很嚴肅,「包當丟埃太太是甘爾迦羅埃出身,哪怕她一年只有三百法郎生活費,也不會答應薩維尼昂 特 包當丟埃子爵,故海軍上將包當丟埃伯爵的侄孫,故艦長包當丟埃子爵的兒子,跟——跟誰?——跟沒有財產的於絮爾 彌羅埃結婚,她的父親不但是軍樂隊的樂師,而且,我也不能再瞞你了,還是一個大風琴師的私生子!」
她聽到這段內幕,哭了:「噢,乾爹!你說得不錯:我們只有在上帝面前才平等。從此我只在禱告的時候想念他罷。請你把預備給我的錢統統給他。像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姑娘,錢有什麼用呢?他卻是關在牢里哪!」
「把你所有的委屈都交給上帝罷,也許他會幫助我們。」
兩人靜默了一會。於絮爾對乾爹望都不敢望;等到後來抬起眼睛,看到他憔悴的臉上老淚縱橫,她不禁大為激動。兒童的哭是天然的,老年人的哭是教人受不住的。
「啊,我的天!你怎麼啦?」她撲在老人腳下,吻著他的手,「你不信任我嗎?」
「我一向只想滿足你的願望,現在可給你嘗到了出世以來第一次深刻的痛苦!我心裡和你一樣難受。我生平只哭過幾回,在我孩子們死的時候和你姑母死的時候。好吧,你要怎辦,我依你就是了。」
於絮爾眼淚還沒幹,對乾爹像閃電似的看了一眼。她笑了。
「咱們上客廳去吧;別忘了,孩子,這些事都得嚴守秘密。」醫生說著,把乾女兒留在書房裡,自個兒走了。
慈愛的老人看到那聖潔的笑容,軟心了,差點兒說出一句暗示有希望的話來安慰他的乾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