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醫生的幾位朋友
2024-10-13 05:48:08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醫生是個唯物論者,可是和納摩的本堂神甫很快就交了朋友;這種怪事唯有兩極相接這句成語才能解釋。老人極愛玩脫里脫拉,那是教會中人最喜歡的遊戲[52] ,而夏伯龍神甫的技藝正好跟醫生匹敵。這是他們倆第一個共同點。其次,米諾萊樂善好施,而納摩的本堂神甫也是迦蒂南一帶的法奈龍[53] 。兩人學問都很淵博;納摩鎮上只有教士一個人能了解那位無神論者。彼此不了解是沒法辯論的:聽的人莫名其妙,你儘管言辭鋒利也不會覺得有趣味。醫生和教士識見高超,上流人物也見得多了,自然會身體力行,時常在談話之間來一些不可少的小小的爭論。他們倆都痛恨對方的主張,又都敬重對方的品格。倘使親密的交情缺少這一類的對立和這一類的好感,人與人的交際就毫無意義了,尤其在法國,朋友之間必須有些相剋的地方才好。反感是由於性格的衝突,而非由于思想上的爭執。所以在納摩鎮上,夏伯龍神甫第一個跟醫生交了朋友。
那時教士正好六十歲;自從宗教的禁令取消的時候起[54] ,就在納摩當本堂神甫。因為捨不得離開本地的教徒,他沒有接受主教區的副司祭職位。不關心宗教的人固然很願意他留任,忠實的信徒卻因之更敬重他了。這個既受教徒崇拜,也受居民歡迎的神甫,只顧一味行善,從來不問遭難的人對宗教的意見。他住宅里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家具,冷冰冰的,空蕩蕩的,很像吝嗇鬼住的屋子。吝嗇與慈悲的作用原是很相像的:吝嗇鬼在地上積聚的財富,行善的人不是積聚在天上嗎?
對於日常開支,夏伯龍神甫跟女傭人比高勃薩克[55] 還要計較得厲害,假定這赫赫有名的猶太人也雇著老媽子的話。好心的教士,逢到窮人告急而自己囊無分文的時候,往往把鞋子上和短褲褲腳上的銀搭扣賣掉。鎮上一般虔誠的婦女看他走出教堂,把短褲腳管的帶子拴在鈕孔內,便趕緊到納摩的首飾商那兒,贖出搭扣送回去,還埋怨他幾句。他從來不添內外衣服,只要穿到不能再穿為止。到處都是補丁的內衣,貼在肉上好似馬鬃做的苦行衫[56] 。包當丟埃太太或是別的信女,只能跟他的女管家講妥,等他睡覺的時候把舊衣服拿掉,換上新的,而神甫還不一定就會發覺。菜盤是錫的,刀叉是熟鐵的。逢到什麼節日,縣級的本堂神甫照例要請四鄉的教士吃飯,那他只能向不信上帝的醫生去借用桌布和銀器。
「我的銀器倒是修了正果啦。」醫生說。
教士所做的那些早晚有人發覺,並且老是鼓勵人的好事,都出之以極其天真的心情。夏伯龍神甫學問淵博,天資過人,所以他過的那種生活尤其值得佩服。細膩與風雅原是樸實的人必然具備的長處,在他身上使他的談吐更耐人尋味,不亞於主教的辭令。他的舉止,性格,生活方式,使人交接之下只覺得他的聰明兼有淳樸與高雅的氣息。他喜歡說笑,在客廳里從來不拿出教士面孔。米諾萊醫生未到之前,夏伯龍毫不介意的把自己的才學藏在心裡;但醫生給了他一個流露的機會,也許他是很感激的。剛到納摩的時期,他頗有些好書,還有二千法郎利息可收;到一八二九年他只有教職的收入了,而且差不多每年施捨完的。人家遭了不幸或是疑難的事,他是最好的顧問;平時不上教堂求安慰的人,很多到他住宅里去討主意。
再講一樁小故事,這個內心的寫照就完全了。偶爾有些鄉下人,當然是一般壞東西,自稱被人逼得無路可走了,或是假裝被人逼著,去賺取夏伯龍神甫的同情。他們還哄騙自己的妻子,讓她們真的以為住的屋子,養的母牛,都要被人拿走了,哭哭啼啼的去央求好心的神甫;神甫替他們湊足了七八百法郎,鄉下人卻拿去買進一小塊田。有些虔誠的教徒和教會裡的董事,把騙局向夏伯龍拆穿了,要他事先問問他們,免得受貪心的人蒙蔽;他回答說:「他們為了要一小塊地,說不定會做出什麼壞事來的;防止壞事不就是做了件好事嗎?」
了不起的是,那些關於文學科學的知識並沒使他的心腸和聰明的頭腦受到一點兒壞影響。這樣一個人物,或許讀者也喜歡有幅速寫罷。
夏伯龍神甫六十歲,頭髮已經全白,一則他對別人的苦難感受太深,二則大革命中的許多事變也把他折磨得厲害。兩次拒絕宣誓,兩次入獄,像他自己說的,做過兩次「主啊,我把靈魂交在你手裡」的祈禱。他中等身材,不肥不瘦,臉色蒼白,皺痕很多,肉都癟下去了;首先惹人注目的是眉宇之間那股恬靜的氣息,五官清秀,臉龐四周好像還圍著一圈光。一個童貞的人,臉上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光輝。不規則形的面孔,天庭寬廣;棕色眼睛的瞳子非常銳利,使整個相貌都很生動。眼神溫柔而兼威嚴,特別有股力量。眼睛高頭的拱骨像兩個彎窿,長著一大簇花白眉毛,並不可怕。牙齒掉了很多,嘴的模樣變了,腮幫癟下去了;但這副衰老的容貌不無風韻,和藹可親的皺襉好像在向人微笑。他雖沒有痛風症,一雙腳卻是嬌弱得很,步履艱難,終年得穿著奧萊昂小牛皮鞋。他認為時行的長褲對教士不大得體,始終穿著紮腳短褲,下面套著女管家編織的黑色長統粗羊毛襪。出門從來不著長袍,只穿一件棕色大氅,頭戴三角帽,那是在最兇險的日子都很勇敢的戴著的。這心地高尚,色相莊嚴的老人,憑著一塵不染的靈魂和恬淡的胸懷,風采越來越美了。他對於本書中的人物和事故都有很大的影響,所以我們開頭先得弄清楚他的威望是怎麼來的。
米諾萊醫生訂著三份報紙,一份是進步黨的,一份是保王黨的,一份是政府公報;另外也訂著幾種期刊和科學雜誌:日積月累,他的藏書格外豐富了。這個百科全書派的老人,連同他的報紙與藏書,吸引了一個退伍的上尉。他在瑞典軍隊裡當過差,叫作特 姚第先生:是個老鰥夫,也是個自由思想的貴族,靠著一千六百法郎的恩俸和終身年金過活。他先托神甫借閱醫生的報紙和期刊,看了幾天,認為應當去道謝。初次拜訪的結果,這退伍的上尉,前陸軍學校的教授,就得到老醫生的青眼,馬上來回拜了。
特 姚第身材矮小,形容枯槁,雖然臉色蒼白,卻受著多血質的影響,身體不大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特別高爽的天庭,極像查理十二,並且頭髮也剪成平頂,跟那位以武功出名的君王一樣。看他的藍眼睛,仿佛是有過愛情的,但眼神非常幽怨,一望而知藏著不少心事;但他諱莫如深,老朋友們從來沒聽見他有一言半語涉及過去的生活,或是為了別人的苦難有什麼觸景生情的慨嘆。他面上裝作達觀,快樂,遮蓋他沒人知道的,往日的痛苦;但他自以為左右無人的時候,那些並非因為衰老而是出於故意的,遲鈍而慢吞吞的動作,證明他心中永遠有一個苦悶的念頭:因此夏伯龍神甫替他起個外號,叫作不期然而然的基督徒。終年穿的藍呢服裝和略嫌僵硬的姿勢,顯出老軍人的習慣。聲音溫柔和順,叫人聽了感動。一雙好看的手,很像特 阿多阿伯爵的臉龐,說明他年輕時候是個風流倜儻的人物;因為這緣故,他的生平更顯得神秘了。大家想到他當年的品貌,英勇,風度,學問,還具備最可貴的德行,都不由自主的要問:這樣一個人會受到什麼打擊呢?姚第先生每次聽到勞白斯比哀的名字都要發抖。他鼻煙的癮很大,可是奇怪,因為小姑娘於絮爾為了他有這個習慣而討厭他,他居然把煙戒掉了。一看到這孩子,姚第就瞧個不停,大有一往情深之慨。他對於絮爾的玩意兒喜歡得入迷,又表示那麼關心;因此他和醫生的交情更深了一層;醫生卻從來不敢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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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難道你也有過夭折的兒女嗎?」
世界上頗有些人,像他一樣的和善,耐性,一輩子心頭藏著隱痛,嘴角上掛著溫柔而又苦悶的笑容;為了心高氣傲,為了瞧不起世俗,或許也為了報復,至死不讓人家猜到謎底,只把上帝當作心腹,向上帝求安慰。姚第是跟老醫生同樣到納摩來終老的,在鎮上只和兩個人來往:一個是對教區的居民有求必應的本堂神甫,一個是晚上九點就睡覺的包當丟埃太太。姚第臨了也支持不住,只能提早上床,雖則到了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因為這緣故,一朝遇到一個見過同樣人物,講同樣語言,可以交換思想而且睡得遲的人,對於醫生和上尉都是運氣。姚第,夏伯龍,米諾萊,三個人第一次消磨了一個黃昏,都覺得愉快之極,從此一到晚上九點,小於絮爾睡了覺,老人空閒了,軍人和教士就來坐到半夜或一點。
不久這三重奏變成四重奏。治安法官心中一動,感覺到那一類晚會的樂趣,也來想法親近醫生了。他閱世很深,凡是教士,醫生,軍人,靠超度靈魂、治療疾病、教育青年、培養成功的那種寬容,那些知識,那些見聞,那種機智,那種談笑風生的才具,法官是靠辦案子得來的。篷葛朗擔任納摩治安法官以前,在墨侖做過十年訴訟代理人,還親自出庭辯護;因為沒有律師的地方,訴訟代理人照例是兼帶辯護的。他四十五歲上死了太太,覺得自己還精力充沛,閒著無聊;恰好納摩的治安法官在醫生搬來的前幾個月出缺了,便去申請這個職位。司法部長能找到一些辦案子的老手,尤其是家道小康的人,充任這一級很重要的司法官,總是很高興的。篷葛朗盡著一千五百法郎薪水在納摩過著簡單的生活,把原有的積蓄花在兒子身上;兒子在巴黎念法律,同時在有名的訴訟代理人但爾維手下實習。篷葛朗老頭頗像一個退休的師長:臉色的蒼白不是天生的,而是事務的繁忙,人生的失意,厭棄世情的心理留下的烙印;皺痕之多是由于思索,也由於常常皺眉蹙額所致,這原是一般不便暢所欲言的人慣有的表情。但他往往笑容可掬:凡是一會兒無所不信,一會兒無所不疑,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以為奇,把為了利害關係而變得深不可測的心思看到雪亮的人,都有這副笑容。不是白而是褪色的頭髮,波浪似的緊貼在頭上;腦門的長相一望而知是個聰明人,黃黃的皮色跟稀少的細頭髮很調和。又窄又短的臉盤,加上又短又尖的鼻子,使他的相貌格外像狐狸。唾沫從他那張和健談的人一樣闊大的嘴裡噴出來,往四下里亂飛,古鄙挖苦他說:「聽他的話,非撐把傘不可。」又說:「他念判決書就跟下雨一樣。」他戴著眼鏡的時候,目光好像很狡猾;不戴的時候,一雙近視眼呆呆的毫無生氣。雖然性情快活,興致極好,但他舉動之間過於流露出自命不凡的氣概。一雙手幾乎老插在褲袋裡,只有為了扶正眼鏡才抽出來,而那一下的手勢又有似乎嘲弄的意味,表示要來一句妙語了,或是說出駁倒眾人的論據了。他的一舉一動,多言多語,無心的賣弄,都顯出他是內地的訴訟代理人出身;但這些小小的缺點只是表面的,而且是有補償的,因為他靠著後天的修養,人很隨和,那在嚴格的道學家說來,是優秀人士應有的度量。固然,他神氣有點像狐狸,事實上大家也認為他非常狡猾而不至於不老實。但一般有先見之明而不受哄騙的人,不是都被稱為狡猾的嗎?這位法官喜歡打韋斯脫,那是上尉與醫生都能玩,而神甫很快就學會的牌戲。
這個小集團,等於把米諾萊的客廳作為沙漠中的一片水草。這小集團也有納摩本地的醫生參加;他既不缺少學問,也很懂得處世之道,敬重米諾萊是個醫學界的名人;但他為了忙碌和辛苦,不得不早起早睡,沒法像其餘三位朋友那樣經常走動。納摩鎮上只有這五個優秀人物知識相當廣博,能夠彼此了解;他們的結合,說明了老醫生對承繼人的厭惡:把遺產傳給他們倒還罷了,讓他們來親近可是受不了。車行老闆,書記和稽徵員,或者是領會到這點兒微妙的用意,或者是老叔正派的作風和給他們的好處,使他們放了心,居然不再上門,教老人大為高興。這樣,米諾萊在納摩住了七八個月以後,四個玩韋斯脫和脫里脫拉的老夥伴,組成了一個分不開的,不容外人插足的小圈子;他們每個人都覺得這是暮年意想不到的友情,因之體會得更深。這般氣味相投的風雅人士,各人以各人的心思把於絮爾當作螟蛉女兒:神甫想到的是孩子的靈魂,法官自命為她的監護人,軍官發願要做她的導師;米諾萊卻兼做了父親,母親和醫生。
在當地住慣以後,老人按照一般內地情形把生活安排好了,什麼事都有了習慣。為了於絮爾,他早上絕不見客,也從不請人吃飯;朋友們可以在傍晚六點左右到他家裡來,留到半夜。先來的在客廳里看著放在桌上的報紙,等後來的幾個,有時醫生在外邊散步,他們就到半路上去接他。這些清靜的習慣不但對老年人有益,而且也是深於世故的人極聰明極有遠見的打算,免得承繼人常常疑神疑鬼,也免得小鎮上有什麼閒言閒語,擾亂他的清靜。輿論的專橫是法國的禍害之一,快要霸占一切,把一國變成一省了;米諾萊可絕對不願意對這個使性的女神低頭。等到孩子一斷奶,能走了,他就把侄媳婦米諾萊–勒佛羅太太薦來的廚娘歇掉,因為發現她把家裡的事都去報告車行的老闆娘。
小於絮爾的奶媽是個寡婦,丈夫是蒲奚伐地方的窮苦工人,沒有姓,只有一個受洗的聖名。醫生知道她心好,人也老實,又碰上她最小的一個孩子養到六個月死了,便可憐她的遭遇,雇她做奶媽。丈夫名叫比哀爾,大家用他鄉土的名字把他喚做蒲奚伐;她名叫安多納德[57],勃萊斯地方出身,親屬都在鄉下過著苦日子,她自己也是一貧如洗。她和那些做了奶媽,接著又做保姆的人一樣,對奶過的孩子非常疼愛。除了這盲目的母愛以外,她還對主人赤膽忠心。一旦知道了醫生的用意,她就偷偷的學會烹調,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手腳利落,竭力適應老人家的習慣。她對家具,屋子,都細心照料,做事不怕辛苦。醫生非但不願意讓自己的私生活透露出去,還不要承繼人知道他的銀錢出入。所以從他搬來第二年起,家中只雇著一個蒲奚伐女人,她的機密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他拿節省開支這個大題目,遮蓋他真正的用意。他甚至變得吝嗇了,教那些承繼人看了非常高興。蒲奚伐女人不用什麼巴結奉承的手段,只靠著忠心和不跟外人來往的習慣,在四十五歲上,正當這幕戲開場的時候,做了醫生和女孩子的管家,事無大小都由她主持,總之她是個心腹傭人。大家叫她做蒲奚伐女人,覺得她的品貌跟她的名字安多納德太不相稱;原來一個人的名字也得跟長相調和的 。
醫生的吝嗇不是一句空話,但是有目標的。從一八一七年起,他退掉兩份報紙,所有的期刊也不再續訂。據納摩鎮上每個人所能估計的,他一年的開支絕不超過一千八百法郎。和所有的老年人一樣,他幾乎用不著添置內衣,外衣或靴子。每隔六個月,他上巴黎去一次,那準是去收取和調度資金的。前後一十五年,他一句也沒提到有關銀錢出入的話。他對篷葛朗的信任也是很晚的事:直到一八三○年革命以後,才把計劃告訴法官。關於醫生的事,當地的布爾喬亞和他的承繼人所知道的,不過這些。至於政治,他絕不過問,因為他的房產每年只付一百法郎捐稅[58] ;不論是進步黨的還是保王黨的募捐,他都拒絕。誰都知道他討厭教會,主張自然神教[59] :這兩點使他不喜歡任何宣傳;侄孫但羨來介紹一個推銷員來兜售《曼里埃神甫》[60]和福阿將軍的《演講集》,被他揮諸門外 。以這種行動來表示他頭腦開明,納摩的進步分子認為是不可解的。
醫生的三個旁系親屬承繼人,米諾萊–勒佛羅夫婦,小一輩的瑪尚–勒佛羅夫婦,克萊彌埃–克萊彌埃夫婦,——以後我們一律簡稱為克萊彌埃,瑪尚,米諾萊;同姓之間的區別只有在迦蒂南地區才需要;——這三份人家事情太忙,沒工夫另組小集團,只能採用小鎮上一般的方式見面。車行老闆每逢兒子的生日一定大開筵席,狂歡節和自己的結婚紀念日又必舉行跳舞會,把鎮上所有的布爾喬亞都請去。稽徵員一年也請兩次客,會會親友。治安裁判所的書記聲明他太窮了,沒力量這樣擺闊;他苦熬苦省的住在大街中段,還把底下一層分租給姊妹,這姊妹也靠了醫生的力量當著郵局主任。但這三位承繼人和他們的妻子,終年都在外邊見面,不是在散步的時候,就是早晨在菜市上,不在自己的屋門口,便在星期日彌撒祭完畢以後的廣場上,就像我們現在描寫的那個時間,總而言之是無日不見的。三年來,醫生的高年,吝嗇,家私,使大家紛紛提到他的遺產,不是明言,便是暗示;那些話慢慢傳開去,使那般承繼人和醫生一樣的出名。最近六個月中間,承繼人的朋友和街坊,沒有一個星期不帶著暗中羨慕的心理和他們提到一朝老頭兒眼睛閉了,銀箱開了的時候這一類的話。
有的說:「米諾萊儘管是醫生,跟死神有交情,也沒用;歸根結底,只有上帝是不朽的。」
承繼人虛情假意的回答:「嘿!我們一定死在他前面,他身體比我們這批人都強!」
「要不輪到你承繼,也輪到你的孩子們,除非這小於絮爾……」
「他不會全部給她的。」
照瑪尚太太的說法,於絮爾是幾位承繼人的眼中釘,是威嚇他們的一支暗箭。克萊彌埃太太每次談話,總喜歡用「只要口眼不閉,總瞧得見!」一句話作結束;可見大家對於絮爾只有惡意,沒有好意。
稽徵員和書記,跟車行老闆相比,算是窮的;兩人談話之間常常估量醫生的財產。沿著運河散步的時候,他們遠遠的一看到醫生,就扮著一副可憐巴巴的臉孔。
一個說:「大概他有什麼長生不老的秘方吧。」
一個回答:「他準是跟魔鬼訂了合同。」
「他應該多照顧咱們倆才對,胖子米諾萊有的是家當。」
「哼!米諾萊的那個兒子,多大家私也不經他花!」
「你估計醫生有多少財產?」書記問稽徵員。
「一年積一萬二,十二年就是十四萬四,複利至少也有十萬。何況他聽著巴黎公證人的主意,進進出出,一定賺得很多;到一八二二年為止,他的錢準是買了八厘起息到七厘半起息的公債;老人現在手頭調度的總有四十萬上下,而那筆利息一萬四的資本還沒算進,那是五厘起息的公債,市價已經漲到一百十六法郎了。倘若他馬上死掉,不偏袒於絮爾,那麼除了屋子和家具,可以留給我們七八十萬。」
「十萬給米諾萊,十萬給女孩子,咱們倆每人三十萬:這樣才算公道。」
「那我們才稱心如意啦。」
瑪尚嚷道:「要是他這麼辦,我就把書記的缺分出讓,好好的置一份產業,想法到楓丹白露去當推事,再進一步就是國會議員了。」
克萊彌埃道:「我嗎,我要買一個交易所經紀人的缺。」
「可恨那個本堂神甫和他招留的那個小丫頭,把他包圍了,教咱們對他一籌莫展。」
「不管怎樣,有一點可以放心,他總不會把財產捐給教會的。」
現在讀者不難懂得,為什麼那些承繼人看見老叔去望彌撒就那樣恐慌了。一個人絕不會笨到利益受了損害都看不出來。鄉下人的聰明,是跟外交家的一樣靠利害關係培養成功的;在這方面,外表最愚蠢的人也許倒是最厲害的。所以即使最遲鈍的承繼人,腦子裡也會像照著火炬一般的通明雪亮,想到一個可怕的念頭:「既然小於絮爾有力量把她的保護人帶進教會,一定也會把遺產弄到手的。」車行老闆把兒子信中那句吞吞吐吐的話忘了,立刻奔往廣場;倘若醫生果真上教堂去望彌撒,老闆就得損失二十五萬法郎。不能否認,那些承繼人的恐懼是和最強最正當的社會心理,家庭的利益,有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