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蓋公寓2

2024-10-13 05:46:56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是他所說的那些女兒嗎,嗯?統共有一打吧?」

  「我一向只去過兩家,就是到這兒來過的兩個。」

  「太太起來了;一會兒就要叫叫嚷嚷的,我該上去了。你當心著牛奶,克利斯朵夫,仔細那貓兒。」

  西爾維走進女主人的屋子。

  「怎麼?西爾維,已經十點差一刻了,你讓我睡得像死人一樣!真是從來沒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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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濃霧作怪,濃得用刀劈也劈不開。」

  「中飯怎麼了[72]?」

  「嘔!那些房客都見了鬼,一大早就滾出去了。」

  「說話要清楚,西爾維。應該說一大早。」

  「哦!太太,你要我怎麼說都可以。包你十點鐘有飯吃。米旭諾跟波阿萊還沒動彈。只有他們倆在家,睡得像豬一樣……」

  「西爾維,你把他們兩個放在一塊兒講,好像……」

  「好像什麼?」西爾維大聲痴笑起來。「兩個不是一雙嗎?」

  「真怪,西爾維,昨夜克利斯朵夫把大門上了閂,怎麼伏脫冷先生還能進來?」

  「不是的,太太。他聽見伏脫冷先生回來,下去開門的。你當作……」

  「把短襖給我,快快去弄飯。剩下的羊肉再加些番薯;飯後點心用煮熟梨子,挑兩個小錢[73]一個的。」

  過了一會,伏蓋太太下樓了,她的貓剛剛一腳掀開罩盆,急匆匆的舐著牛奶。

  「咪斯蒂格里!」她叫了一聲,貓逃了,又回來在她腿邊廝磨。「好,好,你拍馬屁,你這老畜生!」她接著又叫:「西爾維!西爾維!」

  「哎,哎,什麼事呀,太太!」

  「你瞧,貓喝掉了多少!」

  「都是混帳的克利斯朵夫不好,我早告訴他擺桌子,他到哪兒去了?不用急,太太;那份牛奶倒在高老頭的咖啡里吧。讓我沖些水,他不會發覺的。他對什麼都不在意,連吃什麼都不知道。」

  「他上哪兒去了,這怪物?」伏蓋太太擺著盤子問。

  「誰知道?大概在跟魔鬼打交道吧。」

  「我睡得太多了,」伏蓋太太說。

  「可是太太,你新鮮得像一朵玫瑰……」

  這時門鈴一響,伏脫冷大聲唱著,走進客廳: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處看見我呀……

  「哦!哦!你早,伏蓋媽媽,」他招呼了房東,又親熱的擁抱她。

  「喂,放手呀。」

  「幹嗎不說放肆呀!」他回答。「說啊,說我放肆啊!哦,哦,我來幫你擺桌子。你看我多好!……

  勾搭褐發和金髮的姑娘,

  愛一陣呀嘆一聲……

  「我才看見一樁怪事……

  ……全是偶然[74]……」

  寡婦道:「什麼事?」

  「高老頭八點半在太子街,拿了一套鍍金餐具,走進一家收買舊食器舊肩章的銀匠鋪,賣了一筆好價錢。虧他不吃這行飯的人,絞出來的條子倒很像樣呢。」

  「真的?」

  「當然真的。我有個夥計出遠門,送他上了郵車回來,我看到高老頭,就想瞧瞧是怎麼回事。他回到本區格萊街上,走進放印子錢的高勃薩克家;你知道高勃薩克是個了不起的壞蛋,會把他老子的背脊樑雕成骰子的傢伙!真是個猶太人,亞剌伯人,希臘人,波希米人,哼,你休想搶到他的錢,他把洋錢都存在銀行里。」

  「那麼高老頭去幹什麼?」

  「幹什麼?吃盡當光!」伏脫冷回答。「這糊塗蟲不惜傾家蕩產去愛那些婊子……」

  「他來了!」西爾維叫著。

  「克利斯朵夫,你上來,」高老頭招呼傭人。

  克利斯朵夫跟著高老頭上樓,一會兒下來了。

  「你上哪兒去?」伏蓋太太問。

  「替高里奧先生跑一趟。」

  「什麼東西呀?」伏脫冷說著,從克利斯朵夫手中搶過一個信封,念道:送阿娜斯大齊?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他把信還給克利斯朵夫,問:「送哪兒呢?」

  「海爾特街。他吩咐一定要面交伯爵夫人。」

  「裡面是什麼東西?」伏脫冷把信照著亮處說,「鈔票?不是的。」他把信封拆開一點:——「哦,是一張債務清訖的借票。嘿!這老妖精倒有義氣!」他伸出大手摸了摸克利斯朵夫的頭髮,把他的身體像骰子般骨碌碌的轉了幾下,「去吧,壞東西,你又好掙幾個酒錢了。」

  刀叉杯盤已經擺好。西爾維正在煮牛奶。伏蓋太太生著火爐,伏脫冷在旁幫忙,嘴裡哼著: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處看見我呀……

  一切準備停當,古的太太和泰伊番小姐回來了。

  「這麼早到哪兒去啦,漂亮的太太?」伏蓋太太問。

  「我們在聖?丹蒂安教堂祈禱。今兒不是要去泰伊番先生家嗎?可憐的孩子渾身哆嗦,像一張樹葉,」古的太太說著坐在火爐前面,鞋子擱在火門口冒起煙來。

  「來烤火吧,維多莉,」伏蓋太太說。

  「小姐,」伏脫冷端了一把椅子給她,「求上帝使你父親回心轉意固然不錯,可是不夠。還得有個朋友去教這個醜八怪把頭腦醒醒。聽說這蠻子手頭有三百萬,偏偏不肯給你一分陪嫁。這年月,一個美人兒是少不得陪嫁的。」

  「可憐的孩子,」伏蓋太太接口道,「你那魔王老子不怕報應嗎?」

  一聽這幾句,維多莉眼睛濕了;伏蓋太太看見古的太太對她擺擺手,就不出聲了。

  軍需官的寡婦接著說:「只要我能見到他的面,和他說話,把他妻子的遺書交給他,也就罷了。我從來不敢冒險從郵局寄去;他認得我的筆跡……」

  「哦!那些無辜的女人,遭著災殃,受著欺侮[75],」伏脫冷這麼嚷著,忽然停下,說:「你現在就是落到這個田地!過幾天讓我來管這筆帳,包你稱心滿意。」

  「哦!先生,」維多莉一邊說,一邊對伏脫冷又畏怯又熱烈的望了一眼,伏脫冷卻毫不動心。「倘若你有方法見到家父,請你告訴他,說我把父親的慈愛和母親的名譽,看得比世界上所有的財寶都貴重。如果你能把他的鐵石心腸勸轉一些,我要在上帝面前為你祈禱,我一定感激不盡……」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伏脫冷用諷刺的口吻唱著。

  這時高里奧,米旭諾小姐,波阿萊,都下樓了,也許都聞到了肉汁的味道,那是西爾維做來澆在隔夜的羊肉上的。七個同居的人正在互相問好,圍著桌子坐下,時鐘敲了十點,大學生的腳步也在門外響了。

  「噯,行啦,歐也納先生,」西爾維說,「今兒你可以跟大家一塊兒吃飯了。」

  大學生招呼了同居,在高老頭身旁坐下。

  「我今天有樁意想不到的奇遇,」他說著夾了好些羊肉,割了一塊麵包——伏蓋太太老在那裡估計麵包的大小。

  「奇遇!」波阿萊叫道。

  「哎!你大驚小怪幹什麼,老糊塗?」伏脫冷對波阿萊說。「難道他老人家不配嗎?」

  泰伊番小姐怯生生的對大學生瞧了一眼。

  伏蓋太太說道:「把你的奇遇講給我們聽吧。」

  「昨天我去赴特?鮑賽昂子爵夫人的舞會,她是我的表姊,有一所華麗的住宅,每間屋子都鋪滿了綾羅綢緞。她舉行一個盛大的跳舞會,把我樂得像一個皇帝……」

  「像黃雀,」伏脫冷打斷了他的話。

  「先生,」歐也納氣惱的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黃雀,因為黃雀比皇帝快活得多。」

  應聲蟲波阿萊說:「不錯,我寧可做一隻無憂無慮的黃雀,不要做皇帝,因為……」

  「總之,」大學生截住了波阿萊的話,「我同舞會裡最漂亮的一位太太跳舞,一位千嬌百媚的伯爵夫人,真的,我從沒見過那樣的美人兒。她頭上插著桃花,胸部又是最好看的花球,都是噴香的鮮花。啊唷!真要你們親眼看見才行。一個女人跳舞跳上了勁,真是難畫難描。唉!哪知今兒早上九點,我看見這位神仙似的伯爵夫人在格萊街上走。哦!我的心跳啦,以為……」

  「以為她上這兒來,嗯?」伏脫冷對大學生深深的瞧了一眼。「其實她是去找放印子錢的高勃薩克老頭。要是你在巴黎婦女的心窩裡掏一下,包你先發現債主,後看見情夫。你的伯爵夫人叫作阿娜斯大齊?特?雷斯多,住在海爾特街。」

  一聽見這個名字,大學生瞪著伏脫冷。高老頭猛的抬起頭來,把他們倆瞧了一眼,又明亮又焦急的目光教大家看了奇怪。

  「克利斯朵夫走晚了一步,她到過那兒了,」高里奧不勝懊惱的自言自語。

  「我猜著了,」伏脫冷咬著伏蓋太太的耳朵。

  高老頭胡裡胡塗的吃著東西,根本不知道吃的什麼;愣頭傻腦,心不在焉到這個程度,他還從來不曾有過。

  歐也納問:「伏脫冷先生,她的名字誰告訴你的?」

  伏脫冷回答:「噯!噯!既然高老頭會知道,幹嗎我不能知道?」

  「什麼!高里奧先生?」大學生叫起來。

  「真的?昨天晚上她很漂亮嗎?」可憐的老人問。

  「誰?」

  「特?雷斯多太太。」

  「你瞧這老東西眼睛多亮,」伏蓋太太對伏脫冷說。

  「他難道養著那個女人嗎?」米旭諾小姐低聲問大學生。

  「哦!是的,她漂亮得了不得,」歐也納回答高老頭,高老頭不勝艷羨的望著他。「要沒有特?鮑賽昂太太,那位神仙般的伯爵夫人竟可以算全場的王后了;年輕人的眼睛只盯住她一個,我在她的登記表上已經是第十二名,沒有一次四組舞沒有她,旁的女人都氣壞了。昨天她的確是最得意的人。常言道:天下之美,莫過於滿帆的巨舶,飛奔的駿馬,婆娑起舞的美女,真是一點不錯。」

  「昨天在爵府的高堂上,今兒早晨在債主的腳底下,這便是巴黎女人的本相,」伏脫冷說。「丈夫要供給不起她們揮霍,她們就出賣自己。要不就破開母親的肚子,搜搜刮刮的拿去擺架子,總而言之:她們什麼千奇百怪的事都做得出。唉,有的是,有的是!」

  高老頭聽了大學生的話,眉飛色舞,像晴天的太陽,聽到伏脫冷刻毒的議論,立刻沉下了臉。

  伏蓋太太道:「你還沒說出你的奇遇呢。你剛才有沒有跟她說話?她要不要跟你補習法律?」

  歐也納道:「她沒有看見我;可是九點鐘在格萊街上碰到一個巴黎頂美的美人兒,清早兩點才跳完舞回家的女子,不古怪嗎?只有巴黎才會碰到這等怪事。」

  「嚇!比這個更怪的事還多咧,」伏脫冷嚷道。

  泰伊番小姐並沒留神他們的話,只想著等會兒要去嘗試的事。古的太太向她遞了個眼色,教她去換衣服。她們倆一走,高老頭也跟著走了。

  「喂,瞧見沒有?」伏蓋太太對伏脫冷和其餘的房客說。「他明明是給那些婆娘弄窮的。」

  大學生叫道:「我無論如何不相信美麗的伯爵夫人是高老頭的情婦。」

  「我們並沒要你相信啊,」伏脫冷截住了他的話。「你年紀太輕,還沒熟悉巴黎。慢慢你會知道自有一般所謂痴情漢……」

  米旭諾小姐聽了這一句,會心的瞧了瞧伏脫冷,仿佛戰馬聽見了號角。

  「哎!哎!」伏脫冷停了一下,深深的瞪了她一眼,「咱們都不是有過一點兒小小的痴情嗎?……」

  老姑娘低下眼睛,好似女修士見到裸體雕像。

  伏脫冷又道:「再說,那些人啊,一朝有了一個念頭就抓住不放。他們只認定一口井喝水,往往還是臭水;為了要喝這臭水,他們肯出賣老婆,孩子,或者把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在某些人,這口井是賭場,是交易所,是收藏古畫,捜集昆蟲,或者迷上音樂;在另外一些人,也許是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們都不在乎,一心一意只要滿足自己風魔的那個。往往那女的根本不愛他們,兇悍潑辣,教他們付很高的代價換一點兒小小的滿足。唉!唉!那些傻瓜可沒有厭倦的時候,他們會把最後一床被窩送進長生庫,換幾個最後的錢去孝敬她。高老頭便是這等人。伯爵夫人剝削他,因為他不會聲張;這就叫作上流社會!可憐的老頭兒只想著她。一出痴情的範圍,你們親眼看到,他簡直是個蠢笨的畜生。提到他那一門,他眼睛就發亮,像金剛鑽。這個秘密是容易猜到的。今兒早上他把鍍金盤子送進銀匠鋪,我又看他上格萊街高勃薩克老頭家。再看他的下文。回到這兒,他教克利斯朵夫送信給特?雷斯多太太,咱們都看見信封上的地址,裡面是一張債務清訖的借票。要是伯爵夫人也去過那放債的家裡,顯見情形是緊急得很了。高老頭很慷慨的替她還債。用不到多少聯想,咱們就看清楚了。告訴你,年輕的大學生,當你的伯爵夫人嬉笑跳舞,搔首弄姿,把她的桃花一搖一擺,尖尖的手指拈著裙角的時候,她是像俗語所說的,大腳套在小鞋裡,正想著她的或是她情人的,到了期付不出的借票。」

  歐也納叫道:「你們這麼一說,我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了。明兒我就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對,」波阿萊接口道,「明兒就得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說不定你會碰到高老頭放了情分在那邊收帳呢!」

  歐也納不勝厭惡的說:「那麼你們的巴黎竟是一個垃圾坑了。」

  「而且是一個古怪的垃圾坑,」伏脫冷接著說。「凡是渾身污泥而坐在車上的都是正人君子,渾身污泥而搬著兩條腿走的都是小人流氓。扒竊一件隨便什麼東西,你就給牽到法院廣場上去展覽,大家拿你當把戲看。偷上一百萬,交際場中就說你大賢大德。你們花三千萬養著憲兵隊和司法人員來維持這種道德。妙極了!」

  「怎麼,」伏蓋太太插嘴道,「高老頭把他的鍍金餐具熔掉了?」

  「蓋上有兩隻小鴿的是不是?」歐也納問。

  「是呀。」

  「大概那是他心愛的東西,」歐也納說,「他毀掉那隻碗跟盤的時候,他哭了。我無意中看到的。」

  「那是他看作性命一般的呢,」寡婦回答。

  「你們瞧這傢伙多痴情!」伏脫冷叫道,「那女人有本領迷得他心眼兒都癢了。」

  大學生上樓了,伏脫冷出門了。過了一會,古的太太和維多莉坐上西爾維叫來的馬車。波阿萊攙著米旭諾小姐,上植物園去消磨一天之中最舒服的兩個鐘點。

  「哎喲!他們這不像結了婚?」胖子西爾維說。「今兒他們第一次一塊兒出去。兩口兒都是又干又硬,碰起來一定會爆出火星,像打火石一樣呢。」

  「米旭諾小姐真要當心她的披肩才好,」伏蓋太太笑道,「要不就會像艾絨一樣燒起來的。」

  四點鐘,高里奧回來了,在兩盞冒煙的油燈下看見維多莉紅著眼睛。伏蓋太太聽她們講著白天去看泰伊番先生一無結果的情形。他因為給女兒和這個老太太糾纏不清,終於答應接見,好跟她們說個明白。

  「好太太,」古的太太對伏蓋太太說,「你想得到嗎,他對維多莉連坐也不教坐,讓她從頭至尾站在那裡。對我,他並沒動火,可是冷冷的對我說,以後不必再勞駕上他的門;說小姐(不說他的女兒)越跟他麻煩,(一年一次就說麻煩,這魔王!)越惹他厭;又說維多莉的母親當初並沒有陪嫁,所以她不能有什麼要求;反正是許多狠心的話,把可憐的姑娘哭得淚人兒似的。她撲在父親腳下,勇敢的說,她的苦苦哀求只是為了母親,她願意服從父親的意旨,一點不敢抱怨,但求他把亡母的遺囑讀一遍。於是她呈上信去,說著世界上最溫柔最誠心的話,不知她從哪兒學來的,一定是上帝的啟示吧,因為可憐的孩子說得那麼至情至性,把我聽的人都哭昏了。哪想到老昏君鉸著指甲,拿起可憐的泰伊番太太浸透眼淚的信,往壁爐里一扔,說道:好!他想扶起跪在地下的女兒,一看見她捧著他的手要親吻,馬上縮了回去。你看他多惡!他那膿包兒子跑進來,對他的親妹妹理都不理。」

  「難道他們是野獸嗎?」高里奧插了一句。

  「後來,」古的太太並沒留意高老頭的慨嘆,「父子倆對我點點頭走了,說有要事。這便是我們今天拜訪的經過。至少,他見過了女兒。我不懂他怎麼會不認她,父女相像得跟兩滴水一樣。」

  包飯的和寄宿的客人陸續來了,彼此問好,說些無聊的廢話。在巴黎某些社會中,這種廢話,加上古怪的發音和手勢,就算詼謔,主要是荒唐胡鬧。這一類的俗語常常在變化,作為根據的笑料不到一個月就聽不見了。什麼政治事件,刑事案子,街上的小調,戲子的插科打諢,都可以做這種遊戲的材料,把思想,言語,當作羽毛球一般拍來拍去。一種新發明的玩意叫作狄奧喇嘛(diorama),比透景象真畫(panorama)把光學的幻景更推進一步;某些畫室用這個字打哈哈,無論說什麼,字尾總添上一個喇嘛(rama)。有一個年輕的畫家在伏蓋公寓包飯,把這笑料帶了來。

  「啊,喂!波阿萊先生,」博物院管事說,「你的健康喇嘛怎麼啦?」不等他回答,又對古的太太和維多莉說:「太太們,你們心裡難受,是不是?」

  「快開飯了嗎?」荷拉斯?皮安訓問。他是醫科學生,拉斯蒂涅的朋友。「我的寶貝胃兒快要掉到腳底下去了。」

  「天冷得要冰喇嘛!」伏脫冷叫著。「讓一讓啊,高老頭。該死!你的腳把火門全占了。」

  皮安訓道:「大名鼎鼎的伏脫冷先生,幹嗎你說冷得要冰喇嘛?那是不對的。應該說冷得要命喇嘛。」

  「不,」博物院管事說,「應當說冷得要冰喇嘛,意思是說我的腳冷。」

  「啊!啊!原來如此!」

  「嘿!拉斯蒂涅侯爵大人閣下,胡扯法學博士來了,」皮安訓一邊嚷一邊抱著歐也納的脖子,教他透不過氣來,——「哦!嗨!諸位,哦!嗨!」

  米旭諾小姐輕輕的進來一言不發對眾人點點頭,坐在三位太太旁邊。

  「我一看見她就打寒噤,這隻老蝙蝠,」皮安訓指著米旭諾低聲對伏脫冷說。「我研究迦爾的骨相學[76],發覺她有猶大的反骨。」

  「你先生認識猶大嗎。」伏脫冷問。

  「誰沒有碰到過猶大?」皮安訓回答。「我敢打賭,這個沒有血色的老姑娘,就像那些長條的蟲,梁木都會給它們蛀空的。」

  伏脫冷理著鬢角,說道:「這就叫作,孩子啊,

  那薔薇,就像所有的薔薇,

  只開了一個早晨。」

  看見克利斯朵夫恭恭敬敬端了湯盂出來,波阿萊叫道:

  「啊!啊!出色的喇嘛湯來了。」

  「對不起,先生,」伏蓋太太道,「那是蔬菜湯。」

  所有的青年人都大聲笑了。

  「輸了,波阿萊!」

  「波阿萊萊萊輸了!」

  「給伏蓋媽媽記上兩分,」伏脫冷道。

  博物院管事問:「可有人注意到今兒早上的霧嗎?」

  皮安訓道:「那是一場狂霧,慘霧,綠霧,憂鬱的,悶塞的,高里奧式的霧。」

  「高里奧喇嘛的霧,」畫家道,「因為混混沌沌,什麼都瞧不見。」

  「喂,葛里奧脫老爺,提到你啦。」

  高老頭坐在桌子橫頭,靠近端菜的門。他抬起頭來,把飯巾下面的麵包湊近鼻子去聞,那是他偶然流露的生意上的老習慣。

  「呦!」伏蓋太太帶著尖刻的口氣,粗大的嗓子蓋住了羹匙,盤子,和談話的聲音,「是不是麵包不行?」

  「不是的,太太。那用的是哀當卜麵粉,頭等貨色。」

  「你憑什麼知道的?」歐也納問。

  「憑那種白,憑那種味道。」

  「憑你鼻子裡的味道,既然你聞著嗅著,」伏蓋太太說。「你省儉到極點,有朝一日單靠廚房的氣味就能過活的。」

  博物院管事道:「那你不妨去領一張發明執照,倒好發一筆財哩。」

  畫家說:「別理他。他這麼做,不過是教人相信他做過麵條生意。」

  「那麼,」博物院管事又追問一句,「你的鼻子竟是一個提煉食物精華的蒸餾瓶了。」

  「蒸——什麼?」皮安訓問。

  「蒸餅。」

  「蒸籠。

  「蒸汽。」

  「蒸魚。」

  「蒸包子。」

  「蒸茄子。」

  「蒸黃瓜。」

  「蒸黃瓜喇嘛。」

  這八句回答從室內四面八方傳來,像連珠炮似的,把大家笑得不可開交,高老頭愈加目瞪口呆的望著眾人,好像要想法懂一種外國話似的。

  「蒸什麼?」他問身旁的伏脫冷。

  「蒸豬腳,朋友!」伏脫冷一邊回答,一邊往高里奧頭上拍了一下,把他帽子壓下去蒙住了眼睛。

  可憐的老人被這下出其不意的攻擊駭呆了,半晌不動。克利斯朵夫以為他已經喝過湯,拿走了他的湯盆。等到高老頭掀起帽子,拿湯匙往身邊掏的時候,一下碰到了桌子,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先生,」老頭兒說,「你真缺德,要是你敢再來捺我帽子……」

  「那麼老頭兒,怎麼樣?」伏脫冷截住了他的話。

  「那麼,你總有一天要受大大的報應……」

  「進地獄是不是?」畫家問,「還是進那個關壞孩子的黑房?」

  「喂,小姐,」伏脫冷招呼維多莉,「你怎麼不吃東西?爸爸還是不肯讓步嗎?」

  「簡直是魔王,」古的太太說。

  「總得要他講個理才好,」伏脫冷說。

  「可是,」跟皮安訓坐得很近的歐也納插嘴,「小姐大可為吃飯問題告一狀,因為她不吃東西。嗨!嗨!你們瞧高老頭打量維多莉小姐的神氣。」

  老人忘了吃飯,只顧端相可憐的女孩子;她臉上顯出真正的痛苦,一個橫遭遺棄的孝女的痛苦。

  「好朋友,」歐也納低聲對皮安訓說,「咱們把高老頭看錯了。他既不是一個蠢貨,也不是毫無生氣的人。拿你的骨相學來試一試吧,再告訴我你的意見。昨夜我看見他扭一個鍍金盤子,像蠟做的一樣輕便;此刻他臉上的神氣,表示他頗有點了不起的感情。我覺得他的生活太神秘了,值得研究一下。你別笑,皮安訓,我說的是正經話。」

  「不消說,」皮安訓回答,「用醫學的眼光看,這傢伙是有格局的;我可以把他解剖,只要他願意。」

  「不,只要你量一量他的腦殼。」

  「行,就怕他的傻氣會傳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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