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爾培·薩伐龍2

2024-10-13 05:46:40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她總不是生在英國的!」

  「也許他們從印度帶回來的,」裴格曼夫人說。

  「人家說年輕的勒佛雷斯小姐歡喜音樂,在醫生逼我住在湖上療養的時期,要是她應許我和她一起玩音樂,我才高興呢……」

  「他們沒有外客,也不招待外客,」老園丁說。洛道夫咬咬嘴唇;出門之前,人家沒請他進屋裡去坐,也不曾給領到屋面和土岬之間的那部分園子中去。在那一邊,屋子二層樓上有一條寬大的木迴廊,上面有很深的屋檐遮著,好似瑞士木屋的式子,四周都有這樣的屋檐。洛道夫把這幽雅的建築誇獎了一番,只是枉然。當他辭別裴氏夫婦之後,不覺得呆住了,好似一切心思巧妙,想像豐富的人,滿以為可操勝券而終於失敗的情形一樣。

  傍晚他坐了小艇游湖,沿著土岬,一直到勃羅奈,到歇費茲,回來已是黑夜降臨時分。遠遠里他瞥見窗子打開著,燈火大明,聽到鋼琴聲和嗓音曼妙的歌聲。於是他停下來,聽著唱得出神入化的義大利曲調,悠然神往。歌聲住後,洛道夫上岸把船和兩個船夫打發了。他不怕弄濕腳,去坐在給湖水侵蝕的花崗石礁上,背後是有刺的皂角樹排成濃密的籬垣,籬內是裴格曼家的一條走道,道旁種著還沒長成的菩提樹。一小時以後,他聽見有人在頭上一邊走一邊講,但傳到耳邊來的是義大利語,兩個女子,兩個少女的口音。他趁談話的人走在園中小徑的一端時,無聲無息的爬到另外一端。經過半小時的努力,他居然達到小徑的盡頭,揀了一個他可瞧見她們而她們迎面來時瞧不見他的地位。他發覺兩個女子中的一個便是那啞巴,不禁大為詫怪,她和勒佛雷斯小姐講著義大利語。那時正是晚上十一點。湖面上與屋子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兩個女子自以為萬分安全:越梭全鎮只有她們倆的眼睛還未闔上。洛道夫認為小姑娘的啞巴是不得已的偽裝。聽她們講義大利語的腔調,洛道夫猜她們便是義大利人,所謂英國人是假的。

  「這是些亡命的義大利人喔,」他心裡想,「一定害怕奧國的或撒地尼亞的警察。那少女要到黑夜裡才能太太平平的出來散步和談話[23]。」

  立刻他沿著籬垣躺下,蛇行著想從兩株皂角樹的根隙間找一條路。趁那冒充的法尼小姐和假裝的啞巴走在小徑另一頭時,他顧不得弄壞衣服或刺傷背脊,穿過了籬垣;月色甚明,他正躲在陰暗裡,當她們走近到只離他一二十步而無法看見他時,他驀地站了起來。

  「不用怕,」他用法語對義大利女子說,「我不是間諜。你們是逃亡者,我猜著了。我是法國人,被您瞧了一眼而在越梭耽下來的。」

  說至此,洛道夫腋下給一件鋼鐵的東西擊中了,痛得馬上倒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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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他縛了石頭往湖裡丟,」那可怕的啞巴說。

  「喲!奚娜,」義大利姑娘叫了起來。

  「還好沒打中要害,」洛道夫說著,從傷口拔出一支中在下肋骨上的短劍;「再高一些,就直進我心窩去了。怪我不好,法朗采斯加,」他記起奚娜說過好幾遍的這個名字,「我不怨她,別責備她:能夠同您交談這種福氣,的確值得受此一擊!不過,請您引路,我得回史多弗家去。你們放心,我絕不聲張。」

  法朗采斯加驚疑定後,幫助洛道夫站起身子,對飽含著淚水的奚娜說了幾句。兩個女子硬要洛道夫坐在一張凳上,卸下外衣,背心,領帶。奚娜揭開他的襯衣,把創口深深地吮吸了一會。法朗采斯加跑去拿了一大方英國繃帶來蒙住了傷口。

  「您這樣可以回家了,」她說。

  她們倆每人扶著他一條胳膊,把洛道夫攙送到一扇小門口,鑰匙就在法朗采斯加胸衣袋裡。

  「奚娜懂得法語嗎?」洛道夫問法朗采斯加。

  「不懂的。可是您別慌,」法朗采斯加說,稍稍帶著不耐煩的口氣。

  「讓我看您一看,」洛道夫感動地回答,「也許我要長久不能再來……」

  他靠在小門的一根柱頭上,端相著美麗的義大利姑娘,她也讓他看了一會,在此最幽美的靜寂里,在此瑞士諸湖中最美的湖上所遭逢的最美的良夜。法朗采斯加確是古典的義大利女子,就像你所幻想的,虛擬的,或者說是你所夢見的那種義大利女子。第一吸引洛道夫的是典雅嫵媚而婀娜多致的身段,纖弱的外表掩藏不了結實的軀幹。紅里泛白的面色,表示她受著突然的刺激,但那雙潮潤的,絨樣的烏黑眼睛,依舊流露出一股肉感。一雙手,希臘雕塑家雕在光滑的石像上的一雙最美的手,扶著洛道夫的胳膊;雪白的膚色映在黑衣服上格外分明。冒昧的法國人只窺見一張微嫌太長的橢圓臉形,憂鬱的嘴巴半開著,在兩片寬闊鮮紅的唇間露出一排光彩照人的牙齒。線條的美,保障了法朗采斯加這種光輝的持久性;但最使洛道夫動情的,乃是那種可愛的瀟灑,乃是這姑娘整個兒沉浸於同情心時的義大利風的爽直。

  法朗采斯加囑咐了奚娜一句,奚娜便扶著洛道夫送到史多弗家門口,拉了門鈴,一溜煙的逃了,賽似一隻燕子。

  「這些愛國黨人下起手來可真辣!」洛道夫躺在床上覺得痛楚時這麼想。「往湖裡丟!奚娜要在我脖子裡縛了石頭沉在湖裡呢!」

  天亮之後,他派人到呂賽納請最好的外科醫生;醫生來了,他要他嚴守秘密,說是名譽攸關。雷沃博遊覽回來那天,正逢他的朋友開始起床。洛道夫對他編了一個故事,托他到呂賽納去取行李信件。不料雷沃博帶來了最兇惡最殘酷的消息:洛道夫的母親死了。當兩個朋友從熊城到呂賽納,再從呂賽納向弗呂侖出發那天,雷沃博的父親所寫的這封報喪信就到在那裡。雖然雷沃博有著預防,洛道夫仍舊受不住刺激,死去活來大發了一場。未來的公證人一等朋友脫離險境,便揣著全權委託書動身回法國。這樣,洛道夫可以留在越梭,世界上唯一可撫慰他的痛苦的地方。這法國青年的處境,絕望,以及使他的喪母特別難受的情況,傳遍了越梭鎮,引起關切和同情。假裝的啞巴每天早上來看一次法國人,把他的病況報告她的女主人。

  洛道夫能夠出門時,就去裴格曼家謝法尼·勒佛雷斯及其父親的關切。自從搬進裴家以來,義大利老人還是第一遭放一個陌生人進門;洛道夫憑著新喪和教人放心的法國人資格[24],受到極誠懇的招待。在這初次的夜會上,法朗采斯加在燈光之下顯得那麼嬌艷,在這顆頹喪的心中無異射入了一道光明。她的笑容在他的哀傷上綴上一朵希望的薔薇。她唱歌,卻不唱快樂的曲調,而專挑一批適配洛道夫心境的莊嚴高遠的音樂。他領會到這種體貼的用心。八點左右,老人讓兩個青年單獨相對,沒有一些疑慮的神色,逕自回房去了。法朗采斯加唱歌唱乏了時,把洛道夫領到外邊迴廊上,對著壯麗的湖山,教他坐在一張粗木凳上,靠近著她。

  「親愛的法朗釆斯加,我可以冒昧問您的年紀麼?」洛道夫說。

  「足十九歲,」她答道。

  「假如世界上能有什麼東西可以減輕我痛苦的話,」他接著說,「那將是希望從您父親那邊得到您。不管你們的經濟狀況怎樣,我覺得像您這樣慈悲,您比王者的女兒還更富有。我顫抖著吐露出您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情操:那是深邃的,永久的。」

  「噓!」法朗采斯加把右手的一隻手指放在唇邊說,「別再往下說了:我已經不自由,我已出嫁了三年……」

  他們之間深深地靜默了一會。當義大利姑娘覺得洛道夫的姿勢可怕時,發現他已暈過去了。

  「可憐的!」她心裡想,「我還當他是冷淡呢。」

  她去找了鹽來放在洛道夫的鼻孔前,把他救醒了。

  「嫁了!……」洛道夫眼望著法朗采斯加說,眼淚直流。

  「孩子,」她說,「還有希望。丈夫年紀……」

  「莫非八十歲了?……」洛道夫問。

  「不,」她微笑著回答,「六十五。他裝作老態龍鍾來瞞過警察的。」

  「親愛的,」洛道夫說,「再來幾下這一類的刺激,我就要死了……非認識我二十年,絕不能知道我這顆心有何等威力,不能知道這顆心追撲幸福的熱誠是何等性質。」他又指著欄外的茉莉樹說,「這株樹向陽光舒展時,並不比我一個月來對您的戀慕,會施展出更蓬勃的活力。我用專一的愛情愛著您。這專一的愛情將是我生命的內在的原則,我也許要為之而送命!」

  「噢!法國人啊,法國人啊!」她微噘著嘴裝作不相信的神氣叫著。

  「不是要從時間手裡等著您、得到您麼?」他嚴肅地接著說,「可是您記住:如果您剛才的話是真誠的,那麼我將忠實地等您,不讓任何旁的感情進入我的心。」

  她狡繪地望著他。

  「什麼都不讓它進我的心,」他說,「連逢場作戲都不許。我得掙我的家業,應該為您富麗堂皇的端整一份,您天生是一位公主……」

  聽到此,法朗采斯加不禁微微一笑,在她臉上添了一重最迷人的表情,仿佛偉大的達·文西在《莫娜·麗莎》上描繪得那麼奇妙的神氣。這笑容使洛道夫停了一會。

  「……是的,」他繼續說著,「您現在為了逃亡,不得不過窘迫的生活。啊!倘使您願我比旁人更幸福,使我的愛情超凡入聖的話,請您當我作朋友看待。我不是也該成為您的朋友麼?我可憐的母親留下六萬法郎積蓄,您分一半去可好?」

  法朗采斯加定睛望著他,目光直透入洛道夫的心底。

  「我們什麼都不需要,我的工作足夠我們享受,」她用著嚴肅的聲氣回答。

  「可是法朗采斯加工作,我受得了麼?」他嚷道,「一朝等您回到本國,收回您丟下的財產時……」說至此,法朗采斯又望著洛道夫。「您可把借我的錢還我,」他這麼說著,又體貼地望了她一眼。

  「不談這個罷,」她說這話時的手勢,目光,姿態,都顯得高貴無比。「去掙一份顯赫的家業,在您國內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這是我的願望。聲名是一座活動的橋樑,可以令人飛渡深淵。鼓起您的雄心來,那是應該的。我相信您有卓越雄偉的能力;但您施展的時候,與其為了我,毋寧為了大眾的幸福:您只會在我眼裡顯得更偉大。」

  在這次持續兩小時的談話里,洛道夫發覺法朗采斯加對自由思想抱著一腔熱忱,還有那促成拿波里,比特蒙,西班牙三重革命的對自由的崇拜。臨走他由偽裝啞巴的奚娜送到門口。十一點鐘時,這村中已沒有人閒蕩,無須提防了;洛道夫把奚娜拉在一邊,輕輕地用他勉強的義大利語問道:「孩子,你的兩個主人究竟是誰?告訴我,我給你這塊嶄新的金洋。」

  「先生,」孩子拿著錢答道,「男主人是米蘭有名的書店主人郎波里尼,革命黨領袖之一,奧地利一心要關在史比特堡的煽動家[25]。」

  「一個書店主人的妻子?……唔,那倒更好,」他想,「我們是同等地位。」——「她又是什麼出身呢?」洛道夫重新問奚娜,「她態度簡直像王后一般。」

  「義大利女子都是這樣的,」奚娜高傲地回答,「她父親姓高龍那。」

  法朗采斯加低微的身世加大了洛道夫的膽子,他在小艇上張了天篷,在船尾放著靠枕。布置就緒,這位戀人便去邀法朗采斯加游湖。她接受了,無疑是為了在村人面前扮演帝國少女的角色;但她帶著奚娜同走。法朗采斯加·高龍那最細小的動作,都透露出極優秀的教育和最高貴的身份。一看她坐在船端上的姿勢,洛道夫覺得和她是多少隔離了;面對著貴族的真正高傲的表情,他預先盤算好和她親昵的心思消散了。法朗采斯加目光一變,儼然是個公主模樣,像中世紀的公主們一樣有她的特權。她似乎已猜到這武士的心思,膽敢自命為她的保護人。在法朗采斯加接待洛道夫的客廳的家具上面,在她的裝束上面,在那天端來侍候他的零星器具上面,洛道夫已經認出閥閱世家與富有資產的標識。如今這些印象統統給回想起來,而當他被法朗采斯加的尊嚴壓倒之後,他不禁沉吟著思索起來。奚娜這尚未成年的心腹,偷偷地斜睇著洛道夫,好像也在暗中訕笑他。義大利姑娘的身世顯見與態度不符,這在洛道夫胸中又是一個新的謎,他懷疑其中還有像奚娜偽裝啞巴一樣的別的玄虛。

  「您想往哪兒去呢?郎波里尼夫人,」他問。

  「往呂賽納,」法朗采斯加回答。

  「好!」洛道夫私忖道,「她聽我喊出她的姓氏並不詫怪,一定她早已料到我會打聽奚娜,這刁滑的妮子!」

  「您對我有什麼不滿呀?」他一邊說一邊終於坐到她身旁,做一個手勢求她伸出手來,她卻把手縮了回去。「您冷冰冰的,一本正經的,用我們的口語說是:彆扭的。」

  「不錯,」她微笑著答道,「是我不對。這不應該,這是布爾喬亞氣,你們在法文里說起來是:沒有藝術家風度。的確,寧可痛痛快快的說個明白,卻不要對一個朋友抱著仇視或冷淡的心思,何況您已對我證明您的友誼。也許我對您已經過了限度。您一定把我看作一個很普通的女子,」洛道夫再三做手勢表示否認,她雖然看見,卻毫不理會的接下去說,「是的,我發覺到這一點,便自然而然回復了我的本來面目。唔,好罷,我將用幾句最真心的話來結束一切。記住,洛道夫:凡是一種感情跟我對真愛情的觀念和預見牴觸的時候,我覺得有力量把這感情抑捺下去。像我們在義大利那樣的愛,我也能夠;但我知道我的責任:沒有一種陶醉能使我忘掉。我自己不曾同意而就嫁了這可憐的老人之後,很可利用他慷慨地容許我的自由;但三年的婚姻等於接受了配偶的法律。所以最強烈的熱情也不能引起我恢復自由的欲望,即使無意之間也不曾有過這種欲望。愛彌里奧識得我的性格,他知道,除了我的心是屬於我自己而能委許於人之外,我不會給人家握我的手,因此我剛才拒絕您。我要被人家愛,教人家等,忠實地熱烈地高尚地等,我只能報以無限的溫情,溫情的表現又不出我方寸之間,那裡才是自由的園地。一朝把這些明白了解之後,……噢!」她用著一種少女的姿態往下說,「我又可變成輕狂,愛說愛笑,瘋瘋癲癲,像一個不懂親昵的危險的痴丫頭。」

  這場那麼清楚,那麼爽直的表白,所用的那種聲氣,那種語調,加以那種目光,使所說的內容顯得句句是真心實話。

  「一位高龍那公主也不能說得更好了,」洛道夫微笑著說。

  「這是不是,」她高傲地答道,「對我出身卑微的一種責備?在你的愛情上面,是不是需要一個盾徽?米蘭最有光彩的姓,史福查,加諾伐,維斯公底,德利維齊奧,於齊尼,寫在店鋪上面的有多少!有些姓亞爾欽多的還開著藥鋪;但是相信我,雖然我的身份不過是一個女店主,我卻有著公爵夫人的情操。」

  「責備?不,夫人,我是想恭維您的……」

  「用一個比較來恭維麼?……」她狡猾地問。

  「啊!告訴您,」他答道,「為免得擔心我的說話把情操歪曲起見,我得告訴您:我的愛是絕對的,包含無限的服從和尊敬。」

  她滿意地點點頭,說:「那麼閣下是接受了條件?」

  「是的,」他說,「我懂得在女子強壯旺盛的機體裡面,愛的機能是不會消失的,而您為了謹慎,想把它束縛起來。啊!法朗采斯加,在我這年紀,和一個像您這樣高超,這樣莊嚴秀美的女子共同培植的溫情,竟是滿足了所有的欲望。照您願望的那樣來愛您,不就使一個青年免於卑下的情慾嗎?不就使他把精力運用於他日後以之自傲的,只留下美麗的回憶的熱情嗎?……您真不知您在比拉德與里琦山脈上,在此壯麗的盆地內,添加了何等的色彩,何等的詩意……」

  「我很願意知道呀,」她天真地說,但一個義大利女子的天真中間仍有多少狡黠的意味。

  「哎,這個時間將照耀我一生,好比王后額上的一顆鑽石。」

  法朗采斯加把手放在洛道夫手上,代替了回答。

  「噢!親愛的,永久親愛的,告訴我,您從沒有愛過,是不是?」

  「是的!」

  「而您允許我高尚地愛您,一切都等上天安排?」

  她溫柔地點頭。兩顆巨大的淚珠在洛道夫的臉頰上淌著。

  「喂,怎麼啦?」她這樣說的時候,不再像王后般的尊嚴了。

  「我已沒有母親可以告訴她我是怎樣的幸福,她離開了塵世,不曾看到能減輕她臨終苦難的……」

  「什麼呢?」她問。

  「不曾看到她的溫情由另一股同等的溫情替代了。」

  「可憐的孩子,」法朗采斯加感動著說。過了一會她又道:「相信我,一個女子知道她的愛人除了她,世界上便一無所有,看見他孤獨的,無家可歸的,心裡只有對她的愛,總之一個女子知道自己把愛人整個的占有了時,那對她是何等甜蜜,是加強她的忠誠的極大的因素!」

  兩個情人這樣地彼此傾吐以後,心中感到一種甘美的恬靜,一種莊嚴的寧謐。確切的信念是人類情操所要求的基礎,因為宗教情操就從不缺少這信念;人永遠相信會獲得神的酬報。唯有與神明之愛相似的時候,愛情才覺得穩固。所以必得把這兩種愛情充分體驗過來,才能了解這一刻的沉醉,人生獨一無二的一刻,一去不返,如青春期的情緒一樣。信任一個女子,把她當作個人的宗教,當作生命的意義,當作最微渺的思想的動力!……這不就是一種再生麼?……這時候,一個青年男子多少把他對母親的愛摻入了愛情。洛道夫與法朗采斯加深深地靜默了一會,彼此用友善的充滿思想的目光對答著。周圍的景色是自然界最美的景色之一,他們倆在其中彼此了解;外界的莊嚴璀璨,一方面因他們內心的莊嚴璀璨而獲得印證,一方面也幫助他們把這唯一的一刻的最飄忽的印象,鐫刻在心版上。法朗采斯加的行動全沒輕狂的樣子;一切都顯得闊大,豐滿,胸無城府。這種豪邁之氣深深地打動了洛道夫,認為這是義大利女子跟法國女子不同之處。水面,陸地,天空,少女,一切都巍峨雄偉,無限溫馨;在此大處浩瀚小處富麗的場面中,他們的愛情也兼有雄壯與溫柔的情調;積雪的峰頂那麼峭厲,藍天襯托著山崗起伏的線條那麼強勁,使洛道夫想起他的幸福就該是這種境界:積雪環繞之下的一片富饒的原野。

  然而心頭這股甜美的醉意,不免受著騷亂。一條小船從呂賽納那邊駛來;已經凝眸遠矚了一會的奚娜,沒有忘記她扮啞巴的身份,做了一個快樂的姿勢。小船漸漸駛近,等到法朗采斯加終究分辨出面貌的時候,她對一個青年喊道:「蒂多!」她站起身子,不顧掉下水的危險,揮著手帕叫著:「蒂多!」蒂多命令他的船夫劃近,兩條船攏在一條線上了。法朗釆斯加和那男子用土話講得那麼起勁,使一個像洛道夫般只懂些書本上的義大利文而從未去過義大利的人完全沒法了解,也沒法猜測談話的內容。蒂多的美貌,法朗采斯加對他的親昵,奚娜的快活的神氣,都教洛道夫悶悶不樂。而且沒有一個愛人被對方為了無論何種原因而暫時丟在一旁時,會不覺得難過。蒂多使勁把一口小皮袋丟給奚娜,看模樣是裝滿了金子,接著又有一包信件擲給法朗采斯加,她一邊揮手和蒂多告別,一邊就讀起信來。

  「趕快回越梭,」她吩咐船家。「我不願讓可憐的愛彌里奧多挨十分鐘的苦難。」

  「發生了什麼事呀?」洛道夫等她讀完最後一信時問道。

  「自由啦!」她回答,興高采烈得像藝術家。

  「還有錢!」終於可以開口的奚娜像應聲蟲般答應著。

  「是的,」法朗采斯加接著說,「苦難受完了!我工作到現在已經十一個多月,開始厭倦了。我絕不是一個干文學的女人。」

  「那個蒂多又是誰?」洛道夫問。

  「可憐的高龍那鋪子裡的財政部長,換句話說,是高龍那的兒子。可憐的傢伙!他沒法從聖·高太來,也沒法走蒙·賽尼或桑·伯龍:他是從海路,走馬賽,穿過法國來的。也罷,三星期內我們可以在日內瓦舒舒服服的過活了。喂,洛道夫,」她看見這巴黎人露出悲傷的神氣說道,「日內瓦湖難道比不上四郡湖?……」

  「讓我對這座幽美的裴格曼莊子表示一番遺憾罷,」洛道夫指著土岬說。

  「可憐的,來跟我們一起用晚餐,好增加您一些回憶,」她說。「今天是大慶,我們沒有危險了。母親告訴我,一年以內,我們或許會獲得大赦。噢!親愛的祖國!……」

  這句話把奚娜聽得哭了,說道:「再過一冬,我要死在這裡了!」

  「可憐的西西里小羊!」法朗采斯加一邊說,一邊撫摩奚娜的頭,那種姿勢和感情使洛道夫也願給她這麼撫摩一下,雖然其中並無愛的成分。

  船一傍岸,洛道夫跳上沙灘,伸手挽著法朗采斯加,一直送她到裴格曼家門口,然後回去更衣,以便趕快再去。

  書店主人和妻子坐在迴廊上,洛道夫一眼瞥見九十老翁的面容因喜訊所致的變動,不禁做了個驚奇的姿勢。他看到一個六十左右的人,保養得很好,冷冰冰的義大利人,身子筆直像個I,雖然稀少卻還烏黑的頭髮,露出一個白的腦袋,犀利的眼睛,牙齒雪白完整,一張凱撒型的臉,一張外交家式的嘴巴上堆著一副近乎嘲弄的笑容,差不多是虛偽的,就像一般有教養的人用來遮蓋真情實意的笑容。

  「這是我丈夫的本來面目,」法朗采斯加鄭重地說。

  「簡直是初會面的新交了,」洛道夫錯愕地回答。

  「一些不錯,」書店主人說,「我一向在串演喜劇,而且很會化裝。啊!在帝政時代,我在巴黎玩過這一套,跟蒲里安納,繆拉夫人,阿勃朗丹士夫人,還有別的……年輕時所費心學習的事情,即使是無聊的,對我們都有用處。如果我的太太不曾受過男子的教育——那在義大利是反常的,——那麼我非得去當樵夫就不能在這兒過活了。可憐的法朗采斯加!誰能說她有一天會不養活我?」

  洛道夫聽著這可敬的書店主人,那麼自在,那麼和善,那麼健旺,相信其中還有什麼別的玄虛,便像一個受騙的人那樣一聲不響地尋思著。

  「怎麼啦,先生?」法朗采斯加天真地問他,「我們的幸福教您不快活麼?」

  「您的丈夫是老少年,」他附在她耳邊說。

  她聽了大笑起來,笑得那麼坦白,那麼撩人,弄得洛道夫更加愣住了。

  「他只有六十五歲呀,」她說,「但我敢斷言,這究竟還是……令人寬慰的事情。」

  「在您提出的條件之下顯得多麼聖潔的愛情,我不願您拿來開玩笑。」

  「噓!」她跺著腳道,一邊望望她的丈夫是否聽著,「永勿擾亂這親愛的人的安靜,像孩子一樣純潔的,我愛把他怎樣就怎樣的人。他是,」她又接著說,「在我的保護之下。您真不知為了我是自由黨人之故,他以何等尊貴的精神把他的生命財產來冒險!因為他是不贊成我的政見的。這算不算愛,法國先生?但他們家裡是這樣的。愛彌里奧的兄弟,被他的愛人為了一個可愛的青年而欺騙時,他把劍插在自己的心窩裡;十分鐘前他對貼身的男僕說:——我很可能殺死我的情敵;但這太使我的『女神』傷心了。」

  這種高貴與俏皮,偉大與稚氣的融合一片,使法朗采斯加這時成為世界上最動人的造物。晚餐和餐後的時間都非常快樂,在兩個被解放的亡命者,這當然是應有的歡喜,但在洛道夫是可悲的。

  「她會不會變成輕佻?」他在回到史多弗家的路上想。「她分擔我喪母的哀痛,而我卻不附和她的歡樂!」

  於是他責備自己,替這個童心未褪的少婦作辯護。

  「她沒有一些虛假,全憑她的印象支配……」他心裡想,「我難道要她變成一個巴黎女子不成?」

  次日和以後的幾天,總之在二十天內,洛道夫整日消磨在裴格曼家,無意之間觀察著法朗采斯加。在某些心靈,讚賞之下絕不會沒有明察。年輕的法國人在法朗采斯加身上看出輕率大意的少女成分,看出尚未馴服的婦人的真性格,有時和她的愛情掙扎著,有時又滿懷樂意的在愛情中浮沉。老人完全像父親對女兒一般的對她,法朗采斯加也對他表示十分真切的感激,顯出她天生的高尚。這個局面和這個女子,為洛道夫是一個猜不透的謎,但要推究明白的心思使他越來越離不開他們。

  這些前後的日子充滿著幽密的歡欣,摻雜著哀愁,反抗,拌嘴,比洛道夫與法朗采斯加融洽無間的時候更可愛。總而言之,這種無思無慮的溫情,對一些極其無謂的事情嫉妒(已經!)的溫情,完全顯露她的天真,越來越使洛道夫著迷了。

  一天晚上,法朗采斯加表示希望早日離開越梭,因為她所需要的東西這裡大都沒有。

  「您愛奢侈!」他對她說。

  「我!」她說,「我愛奢侈,正像我愛藝術,愛拉斐爾的一幅畫,愛一匹美馬,愛一天晴好的日子,或拿波里的海灣。愛彌里奧,」她叫道,「我們在這兒過著艱難的生活,我有沒有抱怨過?」

  「那時您已不是原來的您了,」老書店主嚴肅地回答。

  「話說回來,布爾喬亞羨慕豪華,不是挺自然的麼?」她說著對洛道夫和她的丈夫狡黠地瞟了一眼。「我的腳,」她伸出一雙玲瓏的小腳說,「是不是為勞苦生的?我的手……」她伸出一隻手給洛道夫,「這雙手配不配做活?您走開,」她對丈夫說,「我有話跟他講。」

  老人非常樂意的走開了:他對妻子很放心。

  「我不願您陪我們到日內瓦去,」她對洛道夫說,「日內瓦是一個多是非的地方。雖然社會上的閒言閒語絕對惹不到我的頭上,我卻不願給人家飛短流長,並非為我,而是為他。他究竟是我的唯一的保護人,我要使他能以我為榮,這是我的志氣。我們走後,您在這兒再留幾天。到日內瓦來的時候,先來見我的丈夫,讓他把您介紹給我。在大眾眼前,且藏起我們永矢勿渝的深刻的愛。我愛您,您已經知道;但我用來證明我的愛的方式,是您永遠不會在我的行為中間,發覺什麼能引起您嫉妒的成分。」

  她把他拉到迴廊一角,捧著他的頭,在他額上吻了一下,一溜煙跑掉了,讓他待在那裡。

  下一天,洛道夫得知裴格曼家的房客拂曉已經動身。

  從此他覺得越梭再也住不下去,便繞著最遠的路向凡佛進發,一路上是不必要的匆忙。義大利女郎等著他的湖在吸引他,十月底他到了日內瓦。為免得城裡的不方便起見,他在城牆外活水鎮上租了一間屋。安頓停當之下,他第一件事是打聽房東,一個從前的珠寶商,問他最近有沒有一批義大利的亡命者,一批米蘭人到日內瓦來。

  「沒有,據我所知,」他的房東回答道。「羅馬的高龍那親王和公主租著耶勒諾先生的別莊,湖邊最美的莊子之一,訂了三年租期。它坐落在狄沃大底別墅和拉芬·特·第安先生的莊子之間。拉芬·特·第安先生的莊子是租給鮑賽昂子爵夫人的。高龍那親王是為了女兒和女婿來的,女婿是剛道斐尼親王,拿波里人,或者如果您喜歡說,是西西里人,從前繆拉王的黨徒,最近一次革命的犧牲者。新近到日內瓦的就是這幾個,卻都不是米蘭人。憑著高龍那家在教皇那邊所得的庇護與有力的斡旋,才得到國外列強和拿波里王的許可,讓剛道斐尼親王與公主住在這裡。日內瓦絕不干使神聖同盟[26]不歡的事情。瑞士的獨立就靠這個同盟保障的。我們的任務不在於批評外國朝廷。這兒有的是外國人:俄國人呀,英國人呀。」

  「還有日內瓦人。」

  「是呀,先生。我們的湖多美!拜侖勳爵在此住了近七年,在狄沃大底別墅,現在大家去走一走,好似去逛高貝和法爾奈[27]一樣。」

  「您能不能知道,一星期前是否來了米蘭一個書店主人和他的妻子,姓朗波里尼,革命首領之一?」

  「我到外賓俱樂部去時可以知道,」這位退休的珠寶商說。

  洛道夫第一次散步的目標,自然是狄沃大底別墅,拜侖爵士的寓所,因為大詩人最近去世之故而招引了很多遊客的:天才一死,即便成聖。從活水鎮起的沿湖的路是很窄的,像瑞士所有的路一樣;但在某些區處,就著山地形勢的分配,留有相當空間,剛好給兩輛車子迎面駛過。他離開耶勒諾莊子只有幾步路了,還不曾知道前面便是耶勒諾莊子;那時他聽見背後有車子的聲音,站的地方是兩山之間的窄道,他便爬在一塊岩石頂上讓車。不用說,他望著車子駛近,一輛華麗的敞頂四輪車,套著兩匹精壯的英國馬。車子底上,裝束如天神似的坐著法朗采斯加,旁邊是一個僵硬若浮雕般的老婦;他一眼瞥見,不禁一陣眼花。一個渾身金線的小廝直立在車廂後面。法朗采斯加認出了洛道夫,看見他好似雕像站在底座上的神氣,便微笑起來。洛道夫一面步上小坡,一面目送車子拐了彎,進入一所鄉村別墅的門,他便也向著大門緊跟上去。

  「誰住在這裡呀?」他問園丁。

  「高龍那親王夫婦跟剛道斐尼親王夫婦。」

  「剛才回來的不就是她們麼?」

  「是的,先生。」

  頓時洛道夫眼前去了一層幕,過去的情形全明白了。

  「但願這是她最後的一套玄虛,」這個情人錯愕之下想。

  他深怕成為女孩子家使性的玩具,因為他聽見講過義大利姑娘們的使性是怎麼回事。但把一個生為公主的公主當作布爾喬亞看待,把中世紀最有名的舊家之一的女兒當作書店主婦看待,那在女子的心目中該是何等罪過!洛道夫為了自己的過失,更加想知道他是否被誤解,是否要被擯。他掏出名片來求見親王,立刻被引見了;那個偽充的朗波里尼老人迎著他走來,對他非常客氣,表示拿波里人慣有的殷勤,陪他沿著陽台散步,從陽台上可以遠瞰日內瓦,於拉,別莊林立的山崗,以及遼闊的湖岸。

  「您瞧,我的妻子始終離不開湖,」他把各處的風景對客人指點過後說。「今天晚上我們有一個音樂會,」他向華麗的耶勒諾莊子走回頭時又這樣說,「希望您能來,讓我們——公主和我——高興。兩個月共憂患的生活,和悠久的友誼沒有分別。」

  洛道夫雖然滿腹的好奇心,卻不敢求見公主,只一路想著夜會,慢慢走回活水鎮。他的愛情,不論過去已如何廣大,幾小時內為了他的焦慮,為了等待什麼變故發生,越發無限止地擴大了。如今他懂得有成名的必要,以便在社會上和他的偶像駢肩。在他眼中,因了她在越梭所表現的樸實與灑脫的行動,法朗采斯加愈顯偉大。高龍那公主天生的傲態教洛道夫發抖,他要有法朗采斯加的父親跟母親和他為敵,至少自己是這麼想。剛道斐尼公主的再三囑咐他謹慎將事,至此才顯出她是一往情深的證據。在不願危害前途的條件之下,法朗采斯加不是明明說過愛洛道夫嗎?

  終於,九點敲了,洛道夫可以跨上車子,用著我們不難了解的情緒說:「到耶勒諾別莊,剛道斐尼親王家!」終於,他踏入貴賓滿堂的客廳,不得不站在門旁的一群人中間,因為那時場上正唱著洛西尼的一闋二部合唱。終於,他望見法朗采斯加了,卻不曾被她瞧見。公主站在只離鋼琴兩步的地方。她的美妙的頭髮,那麼濃那麼長,用一個金箍攏著。燭光照耀之下的臉龐,映出義大利女子所特有的那種白色,只在燈光下面才充分發揮出它的效果。她穿著舞會服裝,讓人欣賞她的一對美艷的肩頭,少女一般的腰肢,古典雕像上的胳膊。她的高雅莊嚴的美,這兒沒有人可以匹配,雖然場中有著媚人的英國女子和俄國女子,有著日內瓦最美的婦人和旁的義大利閨閣,其中特別光彩照人的有那著名的華萊士公主,和這時正在演唱的女歌唱家丹底。洛道夫靠在門框上,瞅著公主,向她射著一道凝注的,固執的,撩人的目光,可以見出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所謂「慾念」這個情操之上,有一股令人不得不注意的威力。法朗采斯加有沒有受到這目光的火焰?有沒有預備隨時見到洛道夫呢?過了幾分鐘,她的視線溜到門這邊來,仿佛受著這道愛的熱流吸引,於是她的目光毫不遲疑地直注入洛道夫的目中去了。一陣輕微的顫抖,在這莊嚴嬌艷的臉上和美妙的軀體上波動了一下:心靈的震撼起著反應了!法朗采斯加臉紅了。在此疾如閃電的交流中,洛道夫仿佛過了整個的一生。他的幸福有什麼可以相比?她愛著他啊!這位崇高的公主,在大庭廣眾之間,在幽美的耶勒諾別莊內,依舊信守著那個可憐的逃亡者所說的話,信守著那個寄居裴格曼家的任性女郎所發的諾言。此時此景的陶醉,使一個人甘願做一世的奴隸!剛道斐尼公主趁著無人注意的時光,唇邊浮著一副微妙的笑容,雋美而又俏皮,坦白而又得意,望著洛道夫,神氣仿佛求他原諒她過去的隱瞞身份。一闋終了,洛道夫去找親王,親王殷勤地把他領到他妻子前面。洛道夫跟高龍那親王夫婦與法朗采斯加,經過正式的介紹,寒暄了一番。之後,要輪到公主去加入著名的四部合唱了:Mimancalavoce(《我聲嗚咽》),唱的人除她之外,還有丹底,還有男中音名歌家日諾凡士,以及那流亡的義大利親王,——他要不是一個親王的話,憑他的嗓子也會成為一個藝術之王的。

  「您在這兒坐罷,」法朗采斯加說著,把自己的椅子讓給洛道夫。「哎喲!我想姓名弄錯了:從剛才起,我是洛道斐尼公主了。」

  說這句話時有一種風趣,一種魅力,一種天真,令人在這句隱藏信誓的笑話之下,回想起越梭的快樂日子。和她挨得這麼近,綺羅的裙角和輕紗的飄帶,幾乎拂著他一邊的面頰,聽著疼愛的女子歌唱,洛道夫不禁有銷魂盪魄之感。但當著這種情景,唱的又是《我聲嗚咽》的曲調,由義大利最美的歌喉表現,洛道夫的熱淚盈眶自是不難想像的了。

  在愛情里,像幾乎所有的事情里一樣,有些本身極其渺小的事實,是從前千百件零星小事的結果,它們的內容在繼往開來的作用上變得廣大無邊。愛人的價值早已感覺到千百次;但一樁細事,譬如散步中間憑了一句話或出其不意的愛的表示,所致的心靈交融的接觸,能把愛情激盪到最高峰。這種精神現象,可用人類原始時代就很熟悉的形象來說明:在一根長的索鏈中,有些必不可少的交接點,它們的結合力特別牢固。那晚洛道夫同法朗采斯加在眾人面前的確認,正是聯繫過去與未來的那種交接點,把實際的關連種在心坎中更幽深的地方。鮑舒哀[28]是一個極懂愛情而又把愛情藏得極深的人,他提起人生中幸福的時光如何難得時,也曾說到這種承前啟後的交接點。

  由自己來讚賞一個所愛的女子是一種快感,看到了她被大眾讚賞又是一種快感:這兩種快感洛道夫同時兼而有之。愛情是回憶的寶庫,雖然洛道夫的那所已經琳琅滿室,他又加入些珍貴的明珠:例如專誠為他的微笑,迅速的瞥視,以及法朗采斯加受他感應之後的歌聲的抑揚,聽眾熱烈的掌聲甚至引起丹底的嫉妒。因此他整個欲望的威力,他心靈的這種特徵,全都傾注在此美麗的羅馬女子身上:他一切思想一切行為,都把她當作不變的原則和終極。洛道夫的愛,就像所有女子都夢想的那種愛,那樣的強烈,那樣的堅貞,那樣的凝固,把法朗采斯加化為他的心的本體;他覺得她好似一道更純潔的血融合在他的血里,好似一顆更完全的靈魂融化在他的靈魂里;在他生命的最微末的動作之下,她的作用好比地中海底金黃的沙隱在波濤之下。總之,洛道夫最微渺的憧憬也是一種活潑潑的希望。

  幾天之後,法朗采斯加也確認了這股廣大無邊的愛;但它那麼自然,那麼為兩人同感,所以她並不驚奇:她正配受這種愛。

  她和洛道夫在園子裡平台上散步時,發覺他如多數的法國人一樣,表白情愫時有些自鳴得意的動作,她便說:

  「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有相當的藝術天才可像丹底一般謀生,可以給虛榮心多少快感,您愛這樣的一個女子有什麼奇怪,有什麼不可思議?那個傖夫不因之一變而為情種?這些對我們都不成問題。我們需要的是:堅貞地,固執地,遠遠地,長時期的相愛,除了知道彼此相愛的歡樂以外,沒有旁的歡樂。」

  「哎喲!」洛道夫說,「您看見我埋頭於野心勃勃的工作時,您不會覺得我的忠實減少價值吧?您相信我會樂意看見您有一天把剛道斐尼公主這美麗的姓氏,換上一個無名小子的姓氏麼?我要成為本國最優秀的人物之一,富有,偉大,使您對我的姓氏像對您高龍那的姓氏感到同樣的驕傲。」

  「倘我看不見有這樣的情操存在您心中,我才大大地生氣哩,」她露著一個迷人的笑容回答。「可是別把野心的工作過分苦您自己。得保持您的青春……人家說政治能把一個男人突然之間變老。」

  女人們最難得的,是絕不妨害溫情的那種快活的興致。深摯的情操和少年的癲狂混合之下,使法朗采斯加這時候嫵媚之上再加嫵媚。她的性格的關鍵是:善笑也善感,興奮過後能回復巧妙的俏皮,而且出之以灑脫自在的態度,使她成為魅力無邊的女子,聲名遠播於義大利境外。在女性的愛嬌下面,她藏有淵博的學識,得力於她在高龍那古堡所過的近乎修院的,極度單調的生活。這位遺產巨大的姑娘,最初被派定進修院,因為她是高龍那親王夫婦的第四女兒;但她的兩個長兄和一個姊姊的去世,把她突然從隱遁生活中拉回到俗世,一變為羅馬諸州內妝奩最富的閨女之一。她的姊姊原來許配給剛道斐尼親王,西西里最大財主之一;姊姊死了,就把法朗采斯加嫁給他,免得兩家的原定計劃有所更動。高龍那和剛道斐尼兩姓是世代姻親。從九歲到十六歲,在一個家庭教士指導之下,法朗采斯加飽覽家中的藏書,研究著科學,藝術,文學,讓她熱烈的幻想有所寄託。但學問養成了她對於獨立和自由思想的愛好,使她和她的丈夫一同投身於革命。洛道夫還不知道法朗采斯加除了現代五種語言之外,也懂希臘文,拉丁文,希伯萊文。這個可愛的女子深悟一個博學女子的主要條件,是深藏。

  洛道夫整個冬天耽留在日內瓦。一冬過得像一天。春天來了,雖然廝伴著一個秀慧博學,年少痴憨的姑娘,洛道夫仍不免感到殘酷的痛苦,他勇敢地忍著,但有時不由得在態度之間,眉目之間,言語之間流露出來,也許是因為他覺得對方並沒分擔他的痛苦之故。有時他對法朗采斯加的鎮靜佩服之餘,竟至著惱,她像那些英國女子一樣,以不動聲色為尊嚴,澹泊寧靜的態度大有擯斥愛情之概;洛道夫寧願她騷亂不寧,所以埋怨她麻木,因為他存著世俗的偏見,以為義大利女子應該是狂熱善變的。有一天洛道夫在這個問題上和她打趣時,她認真起來,嚴肅地說道:

  「我是羅馬女子啊!」

  這答句的語調頗有深奧的含義,令人覺得它是生辣的諷刺,教洛道夫聽了心悸。五月才開放出它嫩綠的寶藏,太陽有時已發出仲夏的威力。兩個情人倚靠在石欄杆上,臨著船艇上落的石級,那部分的平台剛好是從地面到湖面最陡峭之處。貼鄰的別莊內也有一座相類的埠頭,像天鵝般閃出一條快艇,掛著有飄帶的旗子,張著暗紅的天幔,下面一個嫵媚的婦人懶洋洋地坐在紅墊褥上,頭上綴著鮮花,當船夫的是一個水手裝扮的男人,他在這個婦人的目光之下劃得特別優美有致。

  「他們多幸福!」洛道夫辛酸地說。「格蘭·特·蒲爾高涅[29],唯一能和法蘭西王室競爭的名門望族中最後的一個女子……」

  「噢!……她是私生子那支上傳下來的,而且靠著……」

  「她終究是鮑賽昂子爵夫人,並不……」

  「並不躊躇!……對不對?那就老老實實地跟加斯東·特·奈伊先生隱遁了。」這位高龍那家的女兒說,「她是法國人,而我是義大利人呀,親愛的先生!」

  法朗采斯加離開了石欄,丟下洛道夫,一直走到平台的另一端,煙波浩渺,湖景遼闊的那一端;洛道夫望著她慢慢地走過去,疑心自己傷害了這顆那麼天真又那麼練達,那麼高傲又那麼謙卑的心靈。他覺得一陣寒冷,跟著法朗采斯加過去,也不理會她阻止他的手勢,發覺她擦著眼淚,一個這樣剛強的人的眼淚!

  「法朗采斯加,」他握著她的手說,「你心裡可曾有一點點的後悔?……」

  她一言不答,掙出那隻拿著繡花帕子的手,重新擦著眼睛。

  「原諒我,」他又說。衝動之下,他用親吻來替她擦掉眼淚。

  法朗采斯加激動得很厲害,竟沒發覺他這個熱情的動作。洛道夫以為是默契,便大著膽子摟著法朗采斯加的腰肢,把她緊撾在懷裡,攫取了一吻;但她掙脫了他的臂抱;那個壯美的姿勢顯出是她的貞節起了反抗;她站在兩步以外,並不發怒但很堅決地望著他說:「您今晚動身,不到拿波里不再相見。」

  這命令雖然嚴厲,仍舊虔誠地給執行了,因為那是法朗采斯加的意志。

  回到巴黎。洛道夫發現家裡已擺著剛道斐尼公主的肖像,是名畫家希奈作的,像希奈所做的一切肖像一樣的美。這位畫家經過日內瓦往義大利。因為他曾堅拒給好幾位太太的畫像,洛道夫不信剛道斐尼親王雖然那樣熱望要一幅妻子畫像,能夠說服這位名畫家;但大概是法朗采斯加把他迷了,居然破例作了兩幅,一幅是原本,精心傑構之作,就是送給洛道夫的;一幅是臨本,留給愛彌里奧的。這些是她在一封美麗動人的信里告訴他的。當面為了顧慮體統的拘束,在信里不存在了,她的思想可在此得到些補償。洛道夫復了信去。從此兩人之間開始了更無窮盡的通訊,他們所能容許的僅有的快樂。

  洛道夫存著他的愛情應有的那股雄心,立刻著手他的事業。他先是想要財富,把他所有的精力,連同所有的資本,一齊投到一樁企業中去冒險;但他不得不毫無世故地和姦險的騙局奮鬥,終於戰敗了。三年的時間,努力和勇氣,在一樁巨大的企業中消耗掉了。

  洛道夫倒台的時候,正是維蘭內閣倒台的時候。強項的愛人想向政治去要求實業所拒絕他的東西;但在投身於政治生涯的暴風雨之前,他帶著渾身的創疤痛楚,先到拿波里去裹扎傷口,汲取勇氣。那時節,當拿波里新王登極的時候,剛道斐尼親王夫婦被召回國,沒收的財產也發還了。在洛道夫的鬥爭中,這是甘美無比的休息,他充滿著希望在剛道斐尼府邸逗留了三月。

  洛道夫重新開始建造他的財富。他的才幹已經顯露,正當要實現野心的願望,快要獲得一個顯要的職位來報償他忠誠的服務時,一八三○年七月的暴風雨爆發了,他的船又沉了。

  她和上帝!這兩個證人鑒臨著一個優秀青年的最勇敢的努力,最大膽的嘗試,但至今為止,照顧愚人們的上帝——幸運!——不曾來照顧他。而這再接再厲的運動家,靠了愛情的支持,受著永遠友善的目光和永遠忠誠的心燭照,再開始新的戰鬥!但願普天下有情人都為他祈禱!

  一口氣吞完這篇故事時,特·華德維小姐雙頰熾熱,血管發燒,哭著,為了憤懣而哭著。受著當時流行的文學影響的這個中篇,是洛薩莉在這類作品中第一次讀到的東西,其中描寫的愛情,不說是出於大家的手筆,至少是一個似乎講述親身經歷的人的文學;而故事的真實,即使寫得不巧妙,也已能打動童貞未失的心。洛薩莉可怕的騷動,發熱與眼淚,原因就在於此:她妒忌法朗采斯加·高龍那。她完全相信這詩意濃郁的小說底下所有的真誠:亞爾培在敘述他熱烈的初戀時,大概是故意把姓名隱瞞起來的,也許連地方在內。洛薩莉被一股陰險的好奇心抓住了。哪個女人會不像她一樣的要知道她情敵的真姓名呢?因為她已經在愛了!念著這些富有傳染性的篇章時,一路在心中念著這個莊嚴的句子:我愛他!她愛著亞爾培,胸中感到一股辛辣的醋意,要把他奪過來,從那陌生的情敵手裡把他劫下來。她想到自己不愛音樂,想到自己生得不美。

  「他永遠不會愛我的,」她私忖著。

  這個念頭使她愈要知道自己有沒有猜錯,是否亞爾培真的愛著一個義大利公主,是否她也愛他。在此生死關頭的夜裡,當年有名的華德維高人一等的果斷的性格,在此女承繼人身上全部施展了出來。她想出奇奇怪怪的計劃;而且,凡是少女被毫無遠見的母親幽禁在孤獨中間,忽然被一件重大的事故,為平時束縛她們的教育制度不曾料到也不曾阻止的事故刺激起來時,她們的想像都曾在一些想入非非的計劃四周打轉。她想從假山上用一座梯子爬到亞爾培的花園裡,趁他睡熟的辰光,從窗里瞧一瞧他書齋的內部。她想寫信給他,想破壞勃尚松社會的封鎖線,把亞爾培引入特·呂潑家的沙龍。這件工作,連特·葛朗賽神甫也要嘆為觀止的奇蹟,一念之間已經確定了。

  「啊!」她想道,「父親在露克賽田莊上有些爭執呀,讓我到那邊去!倘沒有訟案發生,我可以製造,那麼他可以到我們的客廳里來了!」她一邊嚷著一邊從床上跳起,奔向窗子,去看那半夜裡照著亞爾培的迷人的燈光。一點已經敲了,他還睡著。

  「我可以看到他起來,說不定他會走到窗前來!」

  這時候,特·華德維小姐看到一件事情使她有方法探到亞爾培的秘密。在幽微的月光中,她瞥見兩隻胳膊從假山頂上的亭子裡伸出來,幫助亞爾培的男僕奚洛末爬過牆頭,鑽到亭子裡去。洛薩莉立刻認出,奚洛末的那個共謀犯是瑪麗愛德,她們的貼身女僕。

  「瑪麗愛德跟奚洛末!」她心裡想,「瑪麗愛德,一個那麼丑的女人!他們倆都該害臊呀。」

  瑪麗愛德固然丑得可憎,而且年紀已經三十六,但她所得的遺產卻有好幾塊田。她在特·華德維夫人家已服侍了十七年,很受主母看重,為了她的虔誠,她的忠實,她的服務的年代:不消說她把工資和外快撙節下來,存放出去。拿每年大約二百法郎來計算,連利息和遺產,大概一共值到一萬五千法郎。在奚洛末眼裡,一萬五千法郎簡直更改了視覺原理:他發現瑪麗愛德有美麗的腰身,天花在那張枯索平板的臉上所留下的窟窿和疤瘢,他再也看不見了;歪斜的嘴巴,他覺得是筆直的;並且從薩伐龍律師雇用了他,使他跟特·呂潑公館接近以來,他便正正經經進攻這個和主母一樣古板一樣假貞節的虔婆了,她跟所有醜陋的老姑娘一樣,倒比最美的女子挑剔得更嚴。這小亭夜會的一幕,對於一般明察的人固然很易分析清楚,對洛薩莉卻還不甚了了,倒反受到最危險的教訓,給她一個壞榜樣。一個母親嚴格教育著她的女兒,用她的羽翼庇護了她十七年,卻在一小時內被一個女僕把這件長久而艱苦的作業給毀了,有時不過由於一句話,往往不過由於一個動作!洛薩莉重新睡下,盤算著怎樣充分利用這次的發現。下一天早上,瑪麗愛德陪她上教堂做彌撒的時候(男爵夫人那天不舒服),洛薩莉抓著女僕的手臂,使她大吃一驚。

  「瑪麗愛德,」她說,「奚洛末得到他東家信任嗎?」

  「不知道,小姐。」

  「別跟我假惺惺了,」洛薩莉冷冷地回答。「你昨天夜裡讓他在小亭下面擁抱。莫怪母親想這樣那樣裝飾亭子時,你極力的贊成!」

  洛薩莉從瑪麗愛德的手臂上感覺到她的顫抖。

  「我對你並沒什麼惡意,」洛薩莉接著說,「放心好了,我不對母親提一個字,你要看奚洛末多少次都可以。」

  「可是,小姐,那完全是誠心誠意的。奚洛末除了娶我以外並無他念……」

  「那麼為什麼你們要在夜裡相會?」

  瑪麗愛德狼狽之下,一句都答不出。

  「聽我說,瑪麗愛德,我也在愛,我!我暗中愛著,獨個子愛著。歸根結底,我是父母的獨養女兒;所以你對於我的希望,比對世界上任何人的希望都要大……」

  「當然,小姐,您可以相信我們生死如一,」瑪麗愛德對著這個意想不到的轉圜大為高興的說。

  「第一,要不聲張大家都不許聲張。我不願嫁特·蘇拉先生;但我要,絕對的要一樣東西:你答應了我這個條件我才替你包庇。」

  「什麼東西呀?」瑪麗愛德問。

  「我要看薩伐龍律師教奚洛末送到郵局去的信。」

  「做什麼用呢?」瑪麗愛德駭然的說。

  「噢!不過讀一遍罷了,過後你再替我投到郵局。這不過把信略為耽擱一下,如此而已。」

  這時候,洛薩莉和瑪麗愛德進了教堂,各人肚裡轉著念頭,再沒心緒念彌撒祭里的日禱文了。

  「我的上帝!這些事情里有著多少的罪過呀?」瑪麗愛德心裡想。

  洛薩莉的靈魂,頭腦,心,都給那篇小說攪亂了,終於明白那故事是專誠為她的情敵寫的。像一般孩子一樣,老對一件事情思索的結果,她想到《東方雜誌》一定由亞爾培寄給他的愛人的。

  「噢!」她一邊想一邊跑著,像一個苦惱萬分的人祈禱的姿態,「噢!怎樣能擺布我的父親去翻閱雜誌社的定戶簿呢?」

  午飯以後,她跟父親撒著嬌在花園裡繞了一圈,把他帶到亭子下面。

  「我的小爸爸,你相信我們這份雜誌會流傳到國外去嗎?」

  「它才不過開頭呢……」

  「可是我打賭它已經寄到外國。」

  「不見得。」

  「那麼你去瞧就是,把外國定戶的名字記下來。」

  兩小時以後,特·華德維先生告訴他的女兒說:「我沒有猜錯,還沒外國定戶。他們希望在紐夏丹,在伯爾尼,在日內瓦會有。固然他們現在有一份寄往義大利,但是贈閱的,寄給一位米蘭的太太,住在大湖邊上倍琪拉德的別莊上。」

  「姓名呢?」洛薩莉興奮地問。

  「阿琪奧洛公爵夫人。」

  「您認識她嗎,爸爸?」

  「自然我聽見人家提過。她未出閣前是索但里尼公主,翡冷翠人,一個門第極高的女子,跟她的丈夫一樣有錢,丈夫在龍巴地有著最美的產業。大湖邊上他們的別莊是義大利名勝之一。」

  過了兩天,瑪麗愛德把下面的一封信交給洛薩莉。

  亞爾培·薩伐龍致雷沃博·阿納耿

  啊!是的,親愛的朋友,你以為我在旅行,我卻到了勃尚松。沒有一些成功的端倪時,我什麼都不願對你說,現在卻已露出曙光來了。是的,親愛的朋友,我消耗了我最純潔的血,費掉了多少精力,糟蹋了多少勇氣,經營著多少事情而都流產之後,我想學你的樣:揀一條平凡的路,康莊大路,最長的,最穩當的。在你那張公證人的椅子上,我幾曾看見你翻過筋斗?但別以為我內心生活有任何變化;那秘密,世界上只你一人知道,並且還在她給我指定的限度以內。朋友,過去我不曾對你說明,但我在巴黎的確厭倦得要死。我全部的希望所寄託的第一樁事業,弄得毫無結果,由於兩個合伙人的惡辣手段,通同著來欺騙我,使我兩手空空,不能再作左右全局的活動。那次的結局,使我不得不放棄尋覓金錢的幸運;可是我已為之蹉跎了三年的生活,其中一年消耗在辯護上。也許我的結果還要糟,倘使我二十歲上不曾被迫去學習法律的話。我又想成為一個政治家,單單為了能有一天名登貴族院,獲致亞爾培·薩伐龍·特·薩伐呂司伯爵的頭銜,把一個在比利時業已消滅的美麗的姓氏在法國復活起來,這姓氏不但在比利時已傳不下去,而且我既不是一個合法的兒子,也不曾獲得法律的追認。

  「啊!我早就相信他是貴族!」洛薩莉叫著,把信掉在地下。

  你知道我曾怎樣用功讀書,幹著默默無聞的,但是忠誠的,但是有益的新聞事業,替那個在一八二九年上還對我忠實的政治家當過出色的秘書。正當我的名字開始顯耀,正當我要以參事院咨議的資格,借著這必不可少的階梯進入政治機構的時候,七月革命把一切都化為烏有,我又犯了忠於戰敗方面的錯誤,我為他們奮鬥,他們消滅了,我還在奮鬥。啊!為什麼我那時只有三十三歲,怎麼我不曾要求你替我造成候選資格?我把我一切的熱忱和危險都瞞著你。為什麼?我有著堅決的信仰!那時我們倆的意見絕不會一致。十個月前你看見我那樣高興、那樣快樂、寫著我的政論文章時,我正在絕望啊:我眼見自己到了三十七歲,全部的財產只有二千法郎,沒有一些聲名,剛剛在一件高尚的事業中失敗下來,不去迎合當時的熱情而只適應未來的需要的一份日報。我簡直不知走哪一條路。可是我明明白白感覺到我的力量!憂鬱而受傷之下,我在這個從我手裡溜走的巴黎城中,揀些冷僻的地方閒蕩,想著我受了欺騙的雄心,可是並沒放棄。噢!那時我有多少憤懣不平的信寫給她;寫給我的這個第二意識,這另外一個我!有時候我對自己說:「幹嗎要替自己的生活定下一個如是遠大的計劃?幹嗎我樣樣都要?幹嗎我不去做些近乎機械的事情來等候幸福?」

  於是我目光轉到一個可以餬口的位置。我正要去主持一份報紙,跟一個見識有限,野心勃勃而崇拜金錢的經理合作,忽然我害怕起來。

  「她肯不肯要一個屈膝到這步田地的情人做她的丈夫?」我問著自己。

  這個念頭使我回到了二十二歲!噢!雷沃博,這些彷徨困惑把一個人的心靈消磨得多厲害!鷹隼被囚,雄獅受縛,真是何等的痛苦!它們感到拿破崙所感到的一切痛苦,不是在聖·赫勒拿島,而是在蒂勒黎河濱大道上,八月十日那天[30],他眼見路易十六的懦弱不知自衛而憤懣,而反映出他拿破崙壯志未伸的苦惱,因為他是有鎮壓暴動的力量的,就像他以後在十月里在同一地方所表現的那樣[31]。唉!拿破崙在那一天上所感受的痛苦,我已捱受了四年之久:這便是我過去的生活。我在蒲洛涅森林荒涼的走道上,作過多少次準備在國會講壇上發表的演說!這些無裨實際的練習,至少訓練了我的口才,養成了用言語表達思想的習慣。當我暗中受著這些磨難的時候,你卻結了婚,付清了你受盤事務所的費用,在聖瑪麗受了傷,得了十字勳章,當著你本區區公所的副區長。

  聽我說!我小時候捉弄金殼蟲的辰光,這些可憐的蟲有一個動作幾乎使我渾身發燒。我看見它們再三努力想往上飛,雖然張開了翅翼,卻始終飛不起來。我們那時說:它在計數!我看了心中難受,不知是為了同情心,還是為了這是我前程的一種幻影。噢!張開了羽翼而飛不起來!這便是我從那件美妙的事業失敗以來的情形。使我憎厭的那件事業,現在卻給四個家庭發了財。

  七個月前,我決心在巴黎的法庭上露頭角,因為眼見多少律師變了達官顯宦,辯護士方面的人才一掃而空了。但我想起在報界裡我有多少敵人,並且在此人才薈萃的巴黎舞台上,要得到無論什麼成功都不容易,我便下了一個狠心,揀了一條有把握而比較最迅速的路。在我們的談話中,你明白解釋給我聽勃尚松的社會組織,一個外鄉人想要在那裡出頭,要想引起一些極其微末的注意,要想結婚,要想進入那邊的社會,要想得到無論哪方面的成功,都不可能。但我還是揀了這個地方來樹立我的大旗,很有理由想到在此可以避免競爭,可以單槍匹馬的弄到議員資格。貢台不願見外鄉人,那麼外鄉人也不願見貢台人好了!他們拒絕他進入他們的客廳,那麼他永遠不去就是!無論哪兒他都不露面,甚至連街上也不出去!但這裡有一個製造議員的階級,就是商人階級。我要把我本來熟悉的商業問題再加特別研究,我將替人家打贏官司,調解爭執,成為勃尚松最有權威的律師。過些時候,我再創辦一份雜誌保衛本地的利益,所謂本地的利益我可製造出來,教它存在或教它復活。等到我一票一票地贏得了相當的票數時,我的名字就可從投票匭中一躍而出。人家盡可在長久的時期內瞧不起一個無名律師,但自然會有機會給他出人頭地,一件義務辯護啦,旁的律師不願接受的案子啦。只要我開口一次,我便有十拿九穩的把握。這樣思索過後,親愛的雷沃博,我便把藏書裝了十一口箱子,買了些一朝可能用到的法學書,加上我全部的行李,連同家具,一併交給運輸公司往勃尚松送。我拿了文憑,搜羅了一千法郎,便來跟你告別。驛車把我送到勃尚松,三天之內找到了一所小小的屋子,面臨著花園,我華貴地布置了一間神秘的書齋,為我日夜不離的,其中閃耀著我的偶像的肖像——我把生命奉獻給她的偶像,是她充實了我的生命,成為我努力的原則,我勇氣的密鑰,我才具的因素。隨後,當我的家具和書籍運到時,我雇了一個伶俐的男僕,於是我在家守了五個月,像一匹齦鼠過冬似的。其時我的名字早已登錄在律師表上。終竟有一天,人家指定我在重罪法庭替一個可憐蟲當義務律師,無疑是為了至少要聽我開一次口!勃尚松最有勢力的商人之一正在陪審官席內,他剛有一件棘手的案子。我替我的當事人花盡了心機,獲得了最完滿的成功。原來他是無辜的,我教庭上在證人欄中逮捕了真兇,經過的情形真像演戲一般。臨了,庭上也和旁聽的群眾一樣表示佩服。我還替預審推事遮了面子,說要發覺一樁組織那麼嚴密的陰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接著我就賺得了那個大商人的委託,替他打贏了官司。大寺的僧侶會又選中我擔任一件跟市政府爭了四年的訟案:我又得勝了。在三樁案子裡我一躍而成為法朗希–貢台地域最大的律師。可是我把我的生活隱藏在最深沉的神秘中間,遮掩著我的抱負。我養成了使我無須接受人家邀請的習慣。人們只能在早上六點到八點之間來和我接洽,晚餐過後我就睡覺,再在夜裡起來工作。把僧侶會初審業已敗訴的案件來委託我的那位副主教,是一個頗有思想頗有勢力的人,他自然言語之間表示謝意。我回答他說:「先生,我可以替你們勝訴,但不願收受公費,我要求的不止是公費……(神甫為之全身一震)得知道我出頭跟市政府作對是大有損失的。我到這兒來,為的是要在離開的時候身為國會議員,所以我只願接受商業案子,因為唯商人能製造議員,而假使我替教士們辯護的話,他們便要猜忌我,而你們在他們眼裡確是教士啊。我肯接受你們的案件,因為我在一八二八年時當過某部長的私人秘書(神甫又做了一個驚訝的動作),以亞爾培·特·薩伐呂司的名字當過參事院咨議(又是一震)。我一向忠實於君主政體,但既然你們在勃尚松不是一個多數黨,我不得不藉助於中產階級的票數。因此我向您要求的公費,是將來在適當的時機暗中替我張羅票數。我們彼此守著秘密,我將替本區里所有的教士當義務辯護。我過去的歷史請您一字莫提,希望互相守信。」當案子結束,他來道謝時,給我一張五百法郎的鈔票,附在我耳邊說:「票數還是有效的。」在我們五次會談中,我相信已贏得這位副主教做朋友。現在,手頭堆滿了案件,我只接商人們的訴訟,藉口說商務訴訟是我的專長。這個手段替我抓住了生意人,使我能夠尋覓有權勢的人物。因此,一切都順利。再過幾個月,我將在勃尚松買一所屋子來完成我的候選資格。在這件買賣上面,我要你幫忙,藉資本給我。如果我死了,如果我失敗了,損失也不致巨大到在你我之間成為問題。房租可以抵補你資本的利息,並且我要等候一個好機會,使你在這筆押款上面沒有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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