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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無人知道的內心的鬥爭

2024-10-09 08:10:32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我大約花了一個月功夫去摸熟我新環境中的人物,把我的職務研究清楚,對伯爵的態度舉動覺得習慣。一個當秘書的必然留神觀察他的東家。他的口味,嗜好,性情,怪癖,都成為你不由自主的研究對象。這樣兩個人精神上的結合,比著夫婦的結合可以說又過之,又不及。三個月中間,我跟奧太佛伯爵彼此都在暗中刺探。我很奇怪的發現伯爵只有三十七歲。他那種生活的表面上的安靜,潔身自好的操守,並不完全出於嚴肅的責任感和自甘淡泊的思想;和這個被一般熟悉的人認為了不起的人經常接觸的結果,我覺得在他繁忙的工作之下,彬彬有禮的舉動之下,和藹可親的面具之下,極像心緒安定而很容易瞞過人的隱忍的態度之下,大有深不可測的奧妙。平時我們走在森林裡,可以從腳步的聲音上猜到某些地面底下是窟窿還是大塊的石頭;同樣,用禮貌遮蓋的自私,和被災難挖成的地下隧道,也會在朝夕相處的生活中發出空洞的聲音。盤踞這個偉大的心靈的不是灰心,而是痛苦。伯爵懂得一個在社會上負有責任的人,最重要的是有行動,有事實。因此他雖然抱著隱痛,仍舊走著他的路,用清明的目光望著前途,像一個信仰堅定的殉道者。秘不示人的哀傷,慘痛的失望,並沒把他引入看破一切,不覆信仰的荒土;這勇敢的政治家是虔誠的,但毫無炫耀的意思,他到聖保祿教堂參加的彌撒,是為一般誠心的工匠與僕役們舉行的清早第一場彌撒。朋友之中,宮廷之中,誰也不知道他奉行宗教儀式如此誠心。他的崇拜上帝,像某些規矩人滿足什麼嗜好一樣諱莫如深。所以我後來發現,伯爵所遭遇的不幸遠過於一般自以為受盡劫難的人;他們因為渡過了情慾與信仰的難關,便用譏諷與輕蔑的口吻嘲笑別人的情慾與信仰。伯爵卻既不訕笑被希望拖入泥淖而仍在那裡希望的人,也不訕笑攀登高峰以求孤獨的人,或是熱血奔騰的繼續奮鬥,用幻想作興奮劑的人;他是從全面看社會的,不受信仰的束縛,肯聽別人的怨嘆,不輕信感情,尤其不輕信忠誠;但這個偉大的嚴厲的法官,對人間一切都能同情,都能賞識,不是逞一時的熱情,而是出之以默默無聲的態度,深思的態度,還有是用自己的柔情與人交流的方式。這可以說是一個加特力教中的沒有血案的曼弗萊特[43],抱著信仰而仍不失好奇心,用一股像沒有出口的火山一般的熱度融化人間的冰雪,跟一顆只有他自己看到的明星絮語!

  我認定他的內心生活有很多暗晦不明的地方。他往往在我眼前隱掉,但並非像旅客一般隨著地形低陷而失去影蹤,而是像被人追捕的狙擊兵,故意避人眼目,想找個藏身之處。我弄不明白,為什麼他常常在工作最緊張的時候跑到外邊去,也不瞞著我,因為他一邊把工作交給我,一邊說:「替我接下去罷。」這位忙著政治家、大法官、演說家三重職務的人,酷愛鮮花,我看了很喜歡;那是心胸高潔的表現,也差不多是一切風雅人士都有的嗜好。園子和書房裡擺滿了珍奇的花草,但他永遠揀枯萎的買來,也許是有心象徵自己的命運!……他本身便像那些快要謝落的花,而那些花的近乎變質的香味,又能給他一股異樣的醉意。伯爵非常愛國,獻身於公共事業的狂熱很像一個人要藉此忘掉另外一股熱情;可是他渾身浸在裡頭的研究工作和公事,對他還嫌不夠;他心中常有一些劇烈的鬥爭,爆發的時候不免迸出些火花射到我身上。此外,他常常流露出渴求幸福的意願,我也覺得他還是能夠幸福的;那麼究竟有什麼阻礙呢?是不是害著相思病呢?這是我想到的一個問題。但在歸結到一個這麼簡單而又這麼可怕的問題以前,我左思右想,把痛苦的境界到處摸索過了。可見他無論如何努力,仍遮蓋不了內心的波動。在他嚴肅的姿態底下,在法官那種沉默的態度底下,明明有股熱情激盪,但被他用那麼大的威力鎮壓著,所以除了我這個與他共同生活的人,誰也沒疑心到這樁秘密。他的座右銘仿佛是:「痛苦就痛苦罷,絕不開一句口。」隨處受到的敬重與欽佩,和他同樣勤勞王事的葛朗維與賽里齊兩位院長的友誼,對伯爵都毫無作用;或者是他對他們諱莫如深,或者是他們早已明白底蘊。在眾人前面,他始終昂著頭,不動聲色,只有極少的時間才會露出真面目,例如獨自待在書房裡,花園裡,以為四下無人的時候;那他就像孩子一樣,不再以法官的身份遏止他的眼淚,而有非常衝動的表現了;那種情形倘若用惡意去解釋,很可能損害他識見卓越的政治家聲名的。

  等到我把這些情形肯定以後,奧太佛伯爵在我心中便成了個問題,而且像所有的問題一樣有那種強烈的吸引力;同時我對他的關切也像關切我自己的父親一般了。為了尊敬而不敢表示出來的好奇心,你們能了解嗎?……他沒有野心,但像庇德[44]一樣從十八歲起就致力於經世治國之學,成為淵博的學者;他是法官,深通國際法,參政法,民法,刑法,既不用怕受人欺侮,也不用擔心自己犯錯誤;他又是思想深刻的立法大員,態度嚴肅的作家,熱心宗教的獨身者,他的生活就足以證明他沒有一點可批評的地方:這樣一個人物究竟是被什麼災難壓倒的呢?便是一個罪大惡極的人受到上帝的懲罰,也不及他所受的那麼嚴酷:悲傷把他睡眠的時間剝奪了一半,一天只睡四小時!其餘的時間,他表面上很安靜,用功,沒有聲音,沒有怨嘆,但我常常撞見他擱著筆,把手支著頭,眼睛像兩顆固定的星似的,或者有淚濕的痕跡!他心裡到底有什麼鬥爭呢?這股活潑的泉水流在晶瑩的砂土上,為什麼沒有被地下的火烘乾呢[45]?……難道泉水與地球的洪爐之間,像海洋與地殼一樣隔著一層花崗石嗎?換句話說,這座火山還會有爆發的一天嗎?

  有時候,伯爵用好奇的,銳利的目光,很快的把我瞧上一眼,等於一個人想物色同黨而打量對方似的;然後一接觸我的眼睛,看到它們像張開的嘴巴一般等候答覆,似乎說著:「你先開口呀!」他的眼睛便躲開去了。有時他鬱悶不堪,脾氣很壞;遇到這種情形而傷害了我,他過後自有辦法來遷就我:不說一句道歉的話,可是態度溫柔,像基督徒一樣的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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