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養老院

2024-10-09 08:09:53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事後六個月,但爾維既沒有夏倍上校的消息,也沒有伯爵夫人的消息,以為他們和解了,大概伯爵夫人懷恨在心,故意托別的事務所辦了手續。於是有一天,他把借給夏倍的錢結算清楚,加上應有的費用,寫信給法洛伯爵夫人請她通知夏倍伯爵料理;但爾維斷定她是准知道前夫的住址的。

  法洛伯爵的總管剛好發表為某個重要城市的初級法院院長;他第二天就復了但爾維一封信,教人看了非常喪氣:

  法洛伯爵夫人囑代聲明:貴當事人對先生完全用了欺騙手段;自稱為夏倍伯爵的人已明白承認假冒身份。此致……

  台倍克

  但爾維嚷道:「呦!竟有這種混帳東西!他們居然會盜竊出生證。你熱心罷,慷慨罷,慈悲罷,你可上當了!哪怕你是訴訟代理人也沒用!這件事平空白地破費了我兩千多法郎。」

  又過了一些時候,但爾維有天到法院去找一個正在輕罪法庭出庭的律師說話。他偶然闖進第六庭,庭上剛好把一個叫作伊阿桑德的無業游民判處二個月徒刑,刑滿移送聖特尼乞丐收容所。照警察廳的慣例,這種判決等於終身監禁。

  聽到伊阿桑德的名字,但爾維對坐在被告席上,夾在兩名警察中間的犯人瞧了一眼,原來便是冒充夏倍伯爵的那個傢伙。

  老軍人態度安詳,一動不動,幾乎是心不在焉的神氣。雖則衣服破爛,面上也有饑寒之色,但仍保持著高傲莊嚴的氣概。他的眼神有種堅忍卓絕的表情,絕對逃不過法官的眼睛;但一個人落入法網以後,就變了一個抽象的東西,一個法理的問題,好比他在統計學家心目中只成為一個數字。

  

  他被帶往書記室,預備等會和同案判決的遊民一齊送往監獄。憑著代理人在法院裡可以到處通行的特權,但爾維跟他到書記室,把他和別的幾個奇形怪狀的乞丐打量了一番。書記室的穿堂另有一番景象,可惜立法大員,慈善家,畫家,作家,都沒有研究過。

  像一切訴訟實驗室一樣,這穿堂是一間又暗又臭的屋子,四壁擺著長凳,被那些川流不息的可憐蟲坐得發黑了。他們都到這兒來跟社會上各式各樣的受難者相會,從來沒有一個人失約。倘若你是個詩人,一定會說,在這麼許多災難匯集的陰溝里,陽光是羞於露面的。那兒沒有一個位置不坐過未來的或過去的罪犯,很多是受了第一次輕微的懲罰,便橫了心變成積犯,終於上了斷頭台,或者是把自己打一槍送了性命。所有倒在巴黎街上的人,都在這些暗黃的壁上留著痕跡。凡是真正的慈善家,大可以在壁上把那麼多自殺案的理由研究出來,不至於再像一般虛偽的作家只會慨嘆而沒能力加以阻止;因為自殺的原因明明寫在這間穿堂里,而穿堂又是一個苗圃,製造驗屍所與葛蘭佛廣場[25]的慘劇的。

  那時,一批精神抖擻而渾身都是苦難的瘡疤的人,擠在那裡一會兒靜默,一會兒低聲談話,因為有三個警察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腰刀拖在地板上發出鏗鏘的聲音。夏倍上校就坐在這些人堆里。

  「你還認得我嗎?」但爾維站在老軍人面前問。

  「認得的,先生,」夏倍站起身子回答。

  但爾維輕輕的說道:「倘若你是個規矩人,怎麼會欠了我的錢不還呢?」

  老軍人滿面通紅,好像一個姑娘被母親揭破了私情。

  他高聲嚷道:「怎麼!法洛太太沒跟你算帳嗎?」

  「算帳?……她寫信給我說你是個騙子。」上校抬起眼睛,表示深惡痛絕與詛咒的意思,仿佛在祈求上帝懲罰她這樁新的卑鄙行為。

  「先生,」他因為感情衝動,聲音變了腔,倒反顯得安靜了,「請你向警察說一聲,讓我到書記室去寫個字條,那一定發生效力。」

  但爾維向警察打了個招呼,把他的當事人帶進書記室;伊阿桑德寫了一個字條給伯爵夫人,交給但爾維,說道:

  「把這個送去,你的公費和借給我的款子保證能收回。先生,雖則我對於你的幫助沒有把我的感激表示出來,但我的情意始終在這裡,」說著他拿手指著心口。「是的,整個兒在這裡。可是窮人有什麼力量呢?他們除了感情以外,什麼都談不到。」

  「怎麼!」但爾維問他,「你沒要求她給你一筆年金嗎?」

  「甭提啦!」老軍人回答。「你真想不到,一般人看得多重的表面生活,我才瞧不起呢。我突然之間害了一種病,厭世病。一想到拿破崙關在聖埃蘭納,我覺得世界上一切都無所謂了。倒霉的是我不能再去當兵。」他做了一個小孩子般的手勢,補充道:「歸根結底,與其衣服穿得華麗,不如有感情可以浪費。我至少不用怕人家瞧不起。」

  說完他又回去坐在他的凳子上。

  但爾維出了法院,回到事務所,派那個時期的第二幫辦高特夏上法洛太太家。伯爵夫人一看字條,立刻把夏倍上校欠代理人的錢付清了。

  一八四○年六月底,高特夏當了訴訟代理人,陪著他的前任但爾維上里斯去。走到一處和通往皮賽德[26]的林蔭道交叉的地方,看見路旁一株橡樹底下,有個已經成為叫化頭的,病病歪歪的白髮老人。他住在皮賽德救濟院,像窮苦的老婆子住在薩班德里埃[27]一樣。他是院內收容的二千個人中的一個,當時坐在一塊界石上,聚精會神的幹著殘廢軍人攪慣的玩意兒:在太陽底下曬黏在手帕上的煙末,大概是為了愛惜煙末,不願意把手帕拿去洗的緣故[28]。老人的臉非常動人,穿的是救濟院發的醜惡之極的號衣,——一件土紅色的長袍。

  高特夏和同伴說:「但爾維,你瞧,那老頭兒不是像從德國來的那些醜八怪嗎?他居然活著,說不定還活得挺有趣呢!」

  但爾維用望遠鏡瞧了一下,不禁作了一個驚訝的動作,說道:

  「噯,朋友,這老頭兒倒是一首詩,或者像浪漫派作家說的,是一出悲慘的戲。你有時還碰到法洛太太嗎?」

  「碰到的,她很有風趣,很可愛;也許對宗教太熱心了一些,」高特夏回答。

  「這老頭兒便是她的結髮丈夫,當過陸軍上校的夏倍伯爵;他被送到這兒來準是她玩的花樣。夏倍上校住著這個救濟院而沒住高堂大廈,只因為當面揭穿了美麗的伯爵夫人的出身,說他像雇馬車一般把她從街上撿來的。她當時瞅著他的虎視眈眈的眼睛,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這幾句開場白引起了高特夏的好奇心,但爾維便把上面的故事講了一遍。兩天以後,正是一個星期一的早上,兩位朋友回巴黎的時候遠遠向皮賽德望了一眼。但爾維提議去看看夏倍上校。林蔭道的半路上有株倒下的樹,老人坐在樹根上,手裡拿著一根棒在沙土上畫來畫去。他們把他細看了一下,發覺他那天的早點不是在養老院裡吃的[29]。

  但爾維招呼他:「你好,夏倍上校。」

  「不是夏倍!不是夏倍!我叫作伊阿桑德,」老人回答。他又像兒童和老人那樣帶著害怕的神氣,很不放心的瞧著但爾維:「我不是人呀,我是第七室第一百六十四號。」歇了一會又說:「你們可是去看那個死犯的?他沒娶老婆,那是他的運氣!」

  「可憐的人!」高特夏說。「你要不要錢買菸草?」

  上校趕緊向兩個陌生人伸出手去,神氣和巴黎的頑童一樣天真,從各人手裡接了一枚二十法郎的錢,傻頭傻腦的對他們望了一眼,表示感謝,嘴裡還說:

  「倒是兩個好漢!」

  他作著舉槍致敬和瞄準的姿勢,微微笑著,嚷道:

  「把兩尊炮一齊放呀!拿破崙萬歲!」

  接著他又拿手杖在空中莫名其妙的亂畫一陣。

  但爾維說:「大概他受的傷影響到他的頭腦,使他變得跟小孩子一樣了。」

  救濟院中的另外一個老人在旁邊望著他們,聽了這話叫起來:「他跟小孩子一樣!哼!有些日子簡直一點兒觸犯不得。這老奸巨猾把什麼都看透了,想像力豐富得很呢。可是今天他是在休息。先生,一八二○年的時候,他已經在這裡了。那一回,有個普魯士軍官因為馬車要爬上維勒於伊甫山坡,只得下來走一段。我正好跟伊阿桑德在一起。那軍官一邊走一邊和一個俄國人談話,看到咱們的老總,便嘻嘻哈哈的說道:『這一定是個到過洛斯巴哈的輕騎兵。』老總回答:『我太年輕了,來不及到洛斯巴哈;可是趕上了伊哀那[30]!』普魯士人聽著馬上溜了,一句話也不敢多講。」

  但爾維嚷道:「他這個命運多奇怪!生在育嬰院,死在養老院;那期間幫著拿破崙征略埃及,征略歐洲。」歇了一會又說:「朋友,你知道嗎?我們的社會上有三等人,教士,醫生,司法人員,都是看破人間的。他們穿著黑衣服,或許就是哀悼所有的德行和所有的幻象。三等人中最不幸的莫如訴訟代理人。一個人去找教士,總由於悔恨的督促,良心的責備,信仰的驅使;這就使他變得偉大,變得有意思,讓那個聽他懺悔的人精神上感到安慰;所以教士的職業並非毫無樂趣:他作的是淨化的工作,補救的工作,勸人重新皈依上帝的工作。可是我們當訴訟代理人的,只看見同樣的卑鄙心理翻來覆去的重演,什麼都不能使他們洗心革面;我們的事務所等於一個沒法清除的陰溝。哼,我執行業務的期間,什麼事都見過了!我親眼看到一個父親給了兩個女兒每年四萬法郎進款,結果自己死在一個閣樓上,不名一文,那些女兒理都沒理他!我也看到燒毀遺囑;看到做母親的剝削兒女,做丈夫的偷盜妻子,做老婆的利用丈夫對她的愛情來殺死丈夫,使他們發瘋或者變成白痴,為的要跟情人消消停停過一輩子。我也看到一些女人有心教兒子吃喝嫖賭,促短壽命,好讓她的私生子多得一分家私。我看到的簡直說不盡,因為我看到很多為法律治不了的萬惡的事。總而言之,凡是小說家自以為憑空造出來的醜史,和事實相比之下真是差得太遠了。你啊,你慢慢要領教到這些有趣的玩意兒,我可是要帶著太太住到鄉下去了,巴黎使我噁心。」

  高特夏回答說:「噢我在台洛希那兒也見得不少了。」

  一八三二年三月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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