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談判
2024-10-09 08:09:45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從夏倍上校半夜裡找但爾維談話以後,大約過了三個月,負責代但爾維給怪主顧透支生活費的公證人,為了一件重要的事去和代理人商議,一開始就向他索取付給老軍人的六百法郎墊款。
「你有心養著帝國軍隊玩玩嗎?」公證人取笑但爾維。這公證人叫作格勞太,年紀很輕,原來在一個公證人事務所里當首席幫辦,後來東家破產,逃掉了,格勞太便盤下了事務所。
但爾維回答:「謝謝你提醒我這件事。我的慈善事業不預備超過六百法郎,說不定我為了愛國已經受騙了。」
他言猶未了,看到自己的書桌上放著首席幫辦拿來的幾包文件。有封信貼著許多狹長的、方形的、三角形的、紅的、藍的、奧國郵票,普魯士郵票,巴伐利亞郵票,法國郵票,他不由得眼睛一亮。
「啊!」他笑著說,「戲文的結果來了,咱們來瞧瞧我是不是上了當。」
他拿起信來拆了,不料寫的是德文,一個字都念不上來,便打開辦公室的門把信遞給首席幫辦:
「蒲加,你親自跑一趟,教人把這信翻譯一下;速去速來。」
柏林的公證人復稱,全部文件幾天之內就可送到。據說那些公事都合格,做過必要的法定手續,足以取信於法院。當初為筆錄所舉的事實作證的人,幾乎都還在普魯齊赫–埃洛邦內;救夏倍伯爵的女人至今還活著,住在埃斯堡近郊的一個鎮上。
蒲加把信念完了,但爾維嚷道:「啊,事情當真起來了。——可是,朋友,」他回頭向著公證人,「我還需要一些材料,大概就在你事務所里。當初不是那騙子羅更……」
「噢,咱們不說騙子,只說不幸的,可憐的羅更,」亞歷山大格勞太笑著打斷了但爾維的話。
「隨你說吧。夏倍的遺產案子,不是那可憐的羅更,最近帶走了當事人的八十萬法郎,使好幾分人家急得沒辦法的羅更,經手的嗎?我們的法洛案卷中好像提到這一點。」
「是的,」格勞太回答。「那時我還當著第三幫辦;清算遺產的案卷是我謄寫的,也仔細研究過。羅士夏波丹女士是伊阿桑德的寡婦,伊阿桑德一名夏倍,帝政時代封的伯爵,榮譽團勛二位。他們結婚的時候沒有訂婚約,所以雙方的財產是共有制。我記得資產總額一共有六十萬法郎。結婚以前,夏倍上校立過一份遺囑,把四分之一的遺產捐給巴黎的慈善機關,另捐四分之一給公家。他死後辦過共有財產拍賣,一般性拍賣,遺產分析等等手續,因為各方面的訴訟代理人都很活躍,在清算期間,統治法國的那個魔王下了一道上諭,把國庫應得的一分遺產退還給上校的寡婦。」
「那麼夏倍伯爵私人名下的財產只剩三十萬了。」
「對啦,朋友!」格勞太回答。
「你們這批訴訟代理人有時理路倒還清楚,雖然人家責備你們不論是辯護還是攻擊,常常顛倒事實。」
夏倍伯爵在交給公證人的第一張收據上寫的地址是:聖瑪梭區小銀行街;房東是一個在帝國禁衛軍中當過上士的老頭兒,叫作凡尼奧,現在作著鮮貨買賣。到了街口上,但爾維不得不下車步行;因為馬夫不肯把輕便兩輪車趕進一條不鋪石子的街,地下的車轍也的確太深了。訴訟代理人向四下里望了一會,終於在緊靠大街的小巷子的某一段,在兩堵用獸骨和泥土砌的圍牆中間,瞧見兩根粗糙的石柱,被來往的車輛撞得剝落了,雖然前面放著兩塊代替界石的木頭也保護不了。石柱頂上有個蓋著瓦片的門楣,底下有根橫樑,樑上用紅字寫著凡尼奧鮮貨行。字的右首用白漆畫著幾個雞子,左首畫一條母牛。大門打開著,看樣子是整天不關的。進門便是一個相當寬敞的院子,院子的盡裡頭,朝著大門有所屋子,倘若巴黎各城關的一些破房還能稱作屋子的話;它們跟無論什麼建築物都不能比,甚至還比不上鄉下最單薄的住屋;因為它們只有鄉下破房的貧窶而沒有它的詩意。田野里有的是新鮮的空氣,碧綠的草原,阡陌縱橫的景致,起伏的崗巒,一望無際的葡萄藤,曲折的小路,雜樹圍成的籬垣,茅屋頂上的青苔,農家的用具:所以便是草房木屋也另有一番風味,不像巴黎的貧民窟因為醜惡而只顯出無邊的苦難。
這所屋子雖是新蓋的,已經有隨時可以倒坍的樣子。材料沒有一樣是真正合用的,全是舊貨,因為巴黎每天都在拆房子。但爾維看見一扇用木板釘成的護窗上還有時裝商店幾個字。所有的窗子式樣都不一律,裝的方式也怪得很。似乎可以居住的底層,一邊高一邊低;低的一邊,房間都在地面之下。大門與屋子中間有一個坑,堆滿垃圾,其中有雨水,也有屋子裡潑出來的髒水。單薄的屋子所依靠的牆要算是最堅固的一堵了;牆根搭著幾個稀格的棚子,讓一些兔子在裡面儘量繁殖。大門右邊是個牛棚,頂上是堆乾草的閣樓,緊接著一間和正屋通連的牛奶房。左邊有一個養雞鴨的小院子,一個馬棚,一個豬欄,豬欄的頂和正屋一樣用破板釘成,上面的燈芯草也蓋得很馬虎。
但爾維插足的院子,和每天供應巴黎食物的場所一樣,因為大家要趕早市,到處留下匆忙的痕跡。這兒鼓起來、那兒癟下去的白鐵壺,裝乳酪用的瓦罐,塞瓶口用的布條,都亂七八糟丟在牛奶房前面。抹這些用具的破布掛在兩頭用木柱撐著的繩上,在太陽底下飄飄蕩蕩。一匹只有在牛奶房裡才看得見的那種馴良的馬,拖著車走了幾步,站在大門緊閉的馬棚外面。開裂而發黃的牆上,爬著蓋滿塵土的瘦小的葡萄藤,一隻山羊正在啃藤上的嫩葉。一隻貓蹲在乳酪罐上舔乳酪。好些母雞看到但爾維走近,嚇得一邊叫一邊飛,看家的狗也跟著叫起來。
但爾維對這幕醜惡的景象一瞥之下,心上想:「噢!決定埃洛一仗勝敗的人原來住在這裡!」
看屋子的只有三個男孩子。一個爬在一輛滿載青草的車上,向鄰屋的煙囪摔石子,希望石子從煙囪里掉進人家的鍋子。另外一個想把一隻豬趕到車身碰著地面的木板上,第三個拿手攀著車身的另一頭,預備豬上了木板,教它一上一下的顛簸。但爾維問他們夏倍先生是不是住在這兒,他們都一聲不出,只管望著他,神氣又痴又機靈,——假如這兩個字可以放在一起的話。但爾維又問了一遍,得不到回音。他看著三個頑童的狡猾樣子心中有氣,便拿出年輕人對付兒童的辦法,半真半假的罵了一聲,不料他們倒反很粗野的大笑起來。這一下但爾維可惱了。上校聽到聲音,從牛奶房旁邊一間又矮又小的屋內走出來,站在房門口聲色不動,完全是一副軍人氣派;嘴裡咬著一支煙膏極重(抽菸的人的術語),質地粗劣,俗稱為燙嘴的白泥菸斗。他把滿是油膩的鴨舌帽的遮陽掀了掀,看見了但爾維,因為急於要趕到恩人前面,馬上從垃圾堆中跨過來,同時聲音很和善的向孩子們喊著:
「弟兄們,別鬧!」
三個孩子立刻肅然靜下來,足見老軍人平日的威嚴。
他招呼但爾維:「啊,幹嗎不寫信給我呢?」接著他看見客人遲疑不決,怕垃圾弄髒靴子,便又說:「你沿著牛棚走罷,那兒地下是鋪著石板的。」
但爾維東竄一下,西跳一下,終於到了上校的屋門口。夏倍因為不得不在臥房裡接待客人,臉上很難堪。的確,但爾維在屋內只看到一張椅子。床上只有幾束乾草,由女主人鋪著兩三條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破爛地毯,平常是送牛奶女人墊在大車的木凳上的。腳下是泥地。發霉的牆壁長著綠毛,到處開裂,散布的潮氣那麼重,只能用草蓆把緊靠臥床的那片牆遮起來。一隻釘上掛著那件可笑的卡列克。牆角里東倒西歪的躺著兩雙破靴子。至於內衣被服,連一點兒影蹤都沒有。蟲蛀的桌上有一本北朗希翻印的《帝國軍報》打開在那裡,好像是上校的經常讀物。他在這清苦的環境中神態安閒,非常鎮靜,從那次訪問但爾維以後,他面貌似乎改變了;代理人看出他臉上有些心情愉快的影子和由希望反映出來的一道淡淡的光。
他把草墊只剩一半的椅子端給代理人,問道:「我抽菸會使你覺得不舒服嗎?」
「噯,上校,你住的地方太糟了!」
但爾維說這句話是因為第一,代理人都天生的多疑;第二,他涉世不久便看到一些幕後的慘劇,得了許多可嘆的經驗,所以心上想:
「哼,這傢伙拿了我的錢一定去滿足他當兵的三大嗜好了:賭錢,喝酒,玩女人!」
「是的,先生,我們這兒談不到享受,只等於一個營帳,全靠友情給它一些溫暖,可是……」說到這兒,老軍人用深沉的目光瞅著法學家,「可是我從來沒害過人,沒做過使人難堪的事,不會睡不著覺的。」
代理人覺得盤問他怎麼使用那筆預支的錢未免太不客氣,結果只說:
「為什麼不搬到城裡去呢?你不用花更多的錢,可是住得舒服多了。」
上校回答:「這裡的房東給我白吃白住了一年,難道我現在有了些錢就離開嗎?何況這三個孩子的父親還是個老埃及人……」
「怎麼!是個埃及人?」
「參加過出征埃及的兵,我們都叫作埃及人。我也是其中之一。不但從那裡回來的彼此跟弟兄差不多,並且凡尼奧還是我部隊裡的,在沙漠中和我一塊兒喝過水。再說,我教他的幾個娃娃認字還沒教完呢?」
「既然你付了錢,他應該讓你住得好一些。」
「嘿!他的幾個孩子還不是和我一樣睡在草堆里!他夫妻倆的床也不見得更舒服;他們窮得很,又不自量力,盤了一個鋪子。倘若我能收回財產……得啦,別提了!」
「上校,我明後天就能收到你埃斯堡的文件。你的恩人還活著呢!」
「該死的錢!難道我沒有錢嗎?」他嚷著把土菸斗摔在了地下。
一支煙膏厚重的菸斗對一個抽菸的人是很寶貴的;但他的摔破菸斗是激於義憤,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舉動,大概菸草專賣局也會加以原諒[18],而菸斗的碎片也許會由天使給撿起來罷。
但爾維跨出房間,想沿著屋子在太陽底下走走。
他說:「上校,你的案子真是複雜極了。」
上校回答:「我覺得簡單得很。人家以為我死了,我可是活著!應當還我妻子,還我財產;政府也得給我將官的軍階,因為埃洛戰役以前,我已經是帝國禁衛軍的上校了。」
「在司法界裡,事情就不這麼簡單啦。我可以承認你是夏倍伯爵;但對於那些為了本身利益而只想把你否認的人,是要用法律手續來證明的。你的文件必然會引起爭辯,而這個爭辯又得引起十幾個先決問題,發生許多矛盾,只要告到大理院,中間不知要打多少官司,拖多少時間;那是我無論如何努力也阻止不了的。你的敵人會請求當局作一個詳細的調查,我們不能拒絕,或許還需要委託普魯士邦組織委員會就地查勘。即使一切順利,司法當局很快的承認你是夏倍上校了,但法洛伯爵夫人那件無心的重婚案,知道他們怎麼判決呢?在這種情形之下,你和法洛伯爵究竟誰對伯爵夫人更有權利,不在法典規定的範圍之內,只能由法官憑良心裁判,正如社會上有些特殊的刑事案件只能由陪審官用自己良心裁判一樣。你和你太太並沒生男育女,法洛先生和他太太卻生有兩個兒子;法官的裁定,可能把婚姻關係比較淺的一方面犧牲,只要另一方面的結合是出於善意。以你這個年齡,這個處境,堅決要求把一個已經不愛你的女人判還給你,你精神上會舒服嗎?你的太太和她現在的丈夫勢必和你對抗,而這兩位又是極有勢力,可能左右法院的。所以官司非拖不可。那期間你卻是悲憤交加,很快的衰老了。」
「那麼我的財產呢?」
「你以為你真有天大的家私嗎?」
「我當初不是有三萬法郎收入嗎?」
「上校,你在一七九九年上還沒結婚的時候,立了一份遺囑,註明把四分之一的遺產捐給救濟機關。」
「不錯。」
「那麼既然人家認為你死了,不是要把你的財產登記,清算,才能把那四分之一撥給救濟機關嗎?你的太太只顧著自身的利益,不惜損害窮人的利益。清點遺產的時候,她的現款和首飾一定是隱匿不報的,便是銀器也只拿出小小的一部分;家具的估價只等於實際價值的三分之一,或是為她自己留地步,或是為了少付一筆稅,同時也因為那是由估價員負責的,所以她盡可以膽大妄為;登記的結果,你的財產只值六十萬法郎。你的寡婦照理應當得到一半。拍賣的遺產都由她出錢買回來,沾了不少便宜,救濟機關把應得的七萬五拿去了[19]。你遺囑上既沒提到妻子,沒有受主的那份遺產應當歸入公家,但皇帝下了一道上諭,把那一份給了你的寡婦。由此看來,你現在名正言順可以爭回來的財產還有多少呢?僅僅是三十萬法郎,還得除掉一切費用。」
上校大吃一驚,問道:「你們把這個叫作大公無私的法律嗎?」
「當然羅……」
「那真是太妙了!」
「上校,法律就是這麼回事。現在你該明白了吧,你認為容易的事並不容易。可能法洛太太還想把皇帝給她的那一份抓著不放呢。」
「事實上她又不是寡婦,那道上諭應當作廢。」
「對。可是世界上沒有一件事不可以爭辯。告訴你,在這種情形之下,我覺得對你,對她,和解是最好的辦法。你和解以後所能到手的財產,可以比你在法律上有權收回的更可觀。」
「那不等於把我的妻子賣掉嗎?」
「一年有了兩萬四的收入,再加你的地位,盡可找一個比你原來的太太更合適,使你更幸福的女人。我預備今天就去拜訪法洛伯爵夫人,探探風色,但我沒通知你以前,不願意就去。」
「咱們一塊兒去罷……」
「憑你這種裝束去嗎?」代理人說。「不行,不行,上校。那你的官司是輸定了……」
「我這官司有沒有希望打贏呢?」
「從無論哪一點上看都沒問題。可是親愛的上校,你忘了一件事。我不是富翁,我為了受盤事務所借的債還沒還清。倘若法院答應預支你一筆錢,就是說讓你在應得的財產裡頭先拿一部分,也得等到你夏倍伯爵,榮譽團勛二位的身份確定以後。」
「啊!我還是榮譽團勛二位呢,我竟忘了,」他很天真的說。
但爾維接著又道:「而你的身份沒確定以前,不是先得教人辯護嗎?律師,要錢;送狀子,抄判決書,要錢;執達吏,要錢;你自己還得有筆生活費。幾次預審的費用,約估一下就得一萬二到一萬五以上。我沒有這筆款子;借錢給我盤這個事務所的債主要的利息很高,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而你,你又從哪兒去張羅?」
可憐的軍人黯淡無光的眼中滾出兩顆很大的淚珠,淌在全是皺痕的面頰上。看到這些困難,他灰心了。社會與司法界像一個噩夢似的壓著他的胸部。
他嚷道:「好吧,我去站在王杜姆廣場的華表下面,大聲的叫:我是夏倍上校,我是在埃洛衝破俄羅斯大軍的方陣的人!——那銅像一定認得我的[20]。」
「這樣,人家就把你送夏朗東。」一聽到這可怕的名字,老軍人可泄氣了。
「難道陸軍部也不會有人替我做主嗎?」
「那些衙門!」但爾維說。「要去先把宣告你的死亡無效的公事端整好了再去。他們正恨不得把所有帝政時代的人物一齊消滅呢。」
上校呆若木雞,一動不動的愣了好一會,眼睛視而不見的朝前望著。軍事法庭辦起事來是乾脆,迅速,粗暴的,判的案子幾乎永遠是公道的;夏倍所知道的法律只有這一種。如今看到所要遭遇的難關像迷魂陣一樣,要花多少錢才能進去遊歷一周,可憐的軍人的意志不禁受到嚴重的打擊,而意志原是男人特有的一種力量。他覺得受不了打官司的生活,還不如熬著窮苦,做個叫花子,或者有什麼部隊肯收留,再去投軍當個騎兵,倒反簡單多了。肉體與精神的痛苦,因為損害了幾個最重要的器官,已經使他健康大受影響。他害的病在醫藥上沒有名字,病灶像我們身上受害最烈的神經系統一般,沒有一定的地方,只能稱之為痛苦的憂鬱症。這種無形而實在的病不論怎樣嚴重,只要生活愉快,還是能痊癒的。但要完全摧毀他結實的身體,只消一個新的阻礙或是什麼意外的事,把已經衰弱的生機斬斷,使他處處猶豫,做事有頭無尾,沒人了解,——那都是生理學家在受傷過度的人身上常常看到的症狀。
但爾維發覺當事人有了失魂落魄的現象,便說:
「別灰心,結果只會對你有利的。但你得想一想是否能完全信託我,對我認為最好的辦法能不能閉著眼睛接受?」
「你愛怎辦就怎辦罷,」夏倍說。
「不錯,但你聽我擺布的程度,是不是能夠把生死置之度外?」
「難道我從此只能無名無姓,沒有身份的混下去嗎?這怎麼受得了?」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代理人說。「我們可以用友好的方式得到法院的判決,把你的死亡登記和婚約撤銷,把你的公民權恢復。靠了法洛伯爵的力量,你一定還能得到將官的軍階和一筆恩俸。」
「好,你放手做去罷!我完全信託你。」
「那麼我等會把委託書寄給你簽字。再見了,別灰心!要用錢,儘管問我。」
夏倍很熱烈的握了握但爾維的手,背靠著牆,除了目送一程以外沒有氣力再送客。正如一般不大了解司法界內情的人,他看到這場意想不到的鬥爭嚇壞了。他們倆談話期間,街上有個人掩在大門口一根柱子旁邊,伸頭探頸的等著。但爾維一出門,他就走過來。那是個老頭兒,穿著藍色上衣,跟賣啤酒的商人一樣束一條疊襉的白圍裙,頭上戴一頂獺皮小帽。凹陷的臉是棕色的,皺紋密布,但因為工作辛苦,老在外邊跑,顴骨倒曬得通紅。
他伸出手臂攔住了但爾維,說道:「先生,我很冒昧的跟你說話,請你原諒。我一看到你,就疑心是我們將軍的朋友。」
但爾維回答:「你關切他什麼事呢?」又不大放心的追問一句:「你是誰呀?」
「我叫作路易凡尼奧,有幾句話要跟你說。」
「原來是你把夏倍伯爵安頓在這種地方的。」
「對不起,先生,請你原諒,他住的已經是最好的屋子了。倘若我自己有個房間,一定讓給他;我可以睡在馬房裡。喝,他遭了多少難,還教我幾個小的認字;他是一個將軍,一個埃及人,我在部隊裡遇到的第一個排長就是他!……真的,一家之中他住得最好了。我有什麼,他也有什麼。可憐我拿不出多少東西,只有麵包,牛奶,雞子;窮人只能過窮日子!至少是一片好心。可是他教我們下不了台啊。」
「他?」
「是的,先生,一點不假,他傷透了我們的心……我不自量力盤了一個鋪子,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替我們刷馬,那教人怎麼受得了!我說:『哎喲!我的將軍,你怎麼的?』他說:『噯,我不願意閒著,刷兔子什麼的,我早學會了。』為了盤牛奶棚,我簽了一些約期票給葛拉杜……你認得葛拉杜嗎,先生?」
「朋友,我沒時間聽你呀。快點告訴我,上校怎麼樣使你下不了台?」
「先生,他使我下不了台是千真萬確的事,正如我叫作凡尼奧一樣的千真萬確,我的女人還為此哭了呢。他從鄰居那兒知道我們的債票到期了,一個子兒都沒著落。老軍人一句話不說,候著債主上門,拿你給他的錢一股腦兒把約期票付清了。你看他多厲害!我跟我老婆眼看可憐的老人連菸草都沒有了,他硬壓著自己,省掉了。本來嗎,他每天早上已經有了雪茄!真的,我寧可把自己賣掉的……我們受不了!他說你是個好人,所以我想拿鋪子作抵押,向你借三百法郎,讓我們替他縫些衣服,買些家具,他以為替我們還了債!唉,誰知他倒反教我們欠了新債……還教我們心裡受不了!他不應該丟我們的臉,傷我們的心;那還成為朋友嗎?你放心,我路易凡尼奧寧可再去當兵,絕不賴你的錢……」
但爾維看了看鮮貨商,往後退了幾步,把屋子,院子,垃圾,馬房,兔子,孩子,重新瞧了一眼,心裡想:「據我看,一個人要有德行,主要是占有產業的欲望不能太強。」
「好吧,你要三百法郎,給你就是了,再多一些也行。但這不是我給的。上校有的是錢,很有力量幫助你,我不願意搶掉他這點兒樂趣。」
「他是不是不久就有錢了?」
「當然。」
「啊,天哪,我女人知道了才高興呢!」
鮮貨商說著,棕色的臉似乎舒坦了些。
但爾維一邊踏上兩輪車,一邊想:「現在讓我到敵人那兒去走一遭。別泄露我們手裡的牌,要想法看到她的,先下手為強。第一得嚇她一嚇。她是個女人,女人最怕的是什麼呢?對啦,女人只怕……」
他把伯爵夫人的處境推敲之下,像大政治家設計劃策,猜度敵國的內情一樣出神了。訴訟代理人不就是處理私事的政治家嗎?現在我們必須對法洛伯爵夫婦的情形有所了解,才能領會但爾維的天才。
法洛伯爵是從前巴黎高等法院一個法官的兒子,恐怖時期流亡在國外,逃了命,卻丟了財產。他在執政時期回國,守著父親在大革命以前來往的小圈子,始終擁護路易十八的利益。所以在聖日耳曼區的貴族中,法洛屬於很清高的不受拿破崙引誘的一派。他那時還沒有頭銜,但才能出眾的名氣已經使他成為拿破崙勾引的對象。拿破崙籠絡貴族階級的成功往往不下於戰場上的成功。人家告訴法洛,說他的頭銜可以恢復,沒有標賣的財產可以發還,將來還有入閣和進參議院的希望。可是皇帝的努力終於白費。在夏倍伯爵陣亡的時期,法洛先生是一個二十六歲的青年,沒有財產,身段很好,在聖日耳曼區很走紅,被認為後起之秀。另一方面,夏倍伯爵夫人在清算亡夫遺產的過程中得了不少利益,孀居十八個月以後,每年的進款有四萬法郎之多。她和青年伯爵的結合,也在聖日耳曼區的各黨派意料之中。拿破崙素來希望自己的部下與貴族階級通婚,對夏倍太太的再醮自然很滿意,便把上校遺產中應當歸公的一份退還給她。但拿破崙藉此拉攏的心思仍舊落了一個空。法洛太太不但熱愛她年輕的情人,而且想到能踏進那個雖然受了委屈,但始終控制著帝國宮廷的高傲的社會,也很得意。這門親事既滿足了她的熱情,也滿足了她各方面的虛榮心。她快要一變而為大家閨秀了。等到聖日耳曼區的人知道青年伯爵的婚姻並非對貴族階級的叛變,所有的沙龍立刻對他的太太表示歡迎。然後是王政復辟的時期。法洛伯爵的政治前程,發展並不太快。他很明白路易十八的政治環境受著許多限制,也深知內幕情形,等著大革命造成的缺口慢慢的合攏。路易十八說的這句話雖然被自由分子嘲笑,的確有它的政治意義。這個故事開場的時候幫辦所引用的那一段詔書,把法洛伯爵的兩個森林,一塊田產,都發還了。那些產業在公家代管期間價值大為提高。如今他雖則身為參議官兼某一個部的署長,自認為還不過是政治生涯的開端。
因為雄心勃勃而忙得不得了,他雇著一個秘書,把一切私人事務都交給他辦。那秘書叫作台倍克,是個破產的訴訟代理人,精明透頂;凡是司法界的門道,無一不知,無一不曉。狡猾的訟師很明白自己在伯爵家的地位,為了前途不敢不老實。他照顧東家的財產簡直無微不至,希望日後靠他的勢力謀個缺分。他的行事和過去截然不同,以致大家認為他從前的壞名聲是受人陰損。伯爵夫人天生聰明機警,那是所有的婦女都有的長處,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她猜透了總管的心,暗中把他監視著,又調度得很巧妙,使他甘心情願的賣力,增加她那分私產。她教台倍克相信法洛先生是抓在她手裡的,只要他一心一意的忠於她的利益,將來准可以到第一等的大城市裡去當個初級法院的庭長。一朝有了一個終身職的差事,他就能結一門好親事;以後當選了議員,更可以覬覦政治上的高位;這樣的諾言當然使台倍克成為伯爵夫人的死黨了。王政復辟的最初三年,一般手段高明的人利用房產的漲價與交易所的波動賺了不少錢:這種機會,伯爵夫人靠了台倍克的力量,一個都沒錯過,輕而易舉把財產增加了三倍,尤其因為在伯爵夫人眼裡,只要能趕快發財,什麼手段都是好的。她拿伯爵在各衙門領的薪水派作家用,把產業的收入存在一邊生利;台倍克只幫她在這方面出主意,絕不推敲她的動機。像他那一類的人,只要一件事攸關自己的利益,才肯費心去推究內幕。先是他對於大多數巴黎女子都有的黃金饑渴病覺得很容易找出理由,其次,伯爵的野心需要極大的家私作後盾,因此總管有時候以為伯爵夫人的貪得無厭,是表示她對一個始終熱愛的男人的忠誠。其實她把真正的用意深藏在心坎里。那是她生死攸關的秘密,也是這個故事的關鍵。一八一八年初,王政復辟的基礎表面上很穩固了,它的大政方針,據一般優秀人士所了解的,應當替法國開創一個繁榮的新時代;於是巴黎社會的面目跟著改變了。法洛伯爵夫人的婚姻無意中使愛情、金錢、野心三者都得到了滿足。年紀還輕,風韻猶存,她變了一位時髦太太,經常出入宮廷。本身有錢,丈夫有錢,她既是貴族階級的一分子,自然分享到貴族的光華。而且丈夫是王上的親信,被譽為保王黨中最有幹才的人物之一,早晚有當部長的希望。在這個萬事如意的局面中,她精神上卻長著一個癌。男人的某些心思不管掩藏得如何周密,總是瞞不過女人的。路易十八第一次回來的時候[21];法洛伯爵就有些後悔自己的婚姻。先是夏倍上校的寡婦沒有替他拉上豪門貴戚的關係,使他在到處都是暗礁與敵人的生涯中孤立無助。其次,在他能夠用冷靜的頭腦觀察妻子的時間,或許還發現她有些教育方面的缺陷,不宜於做他事業上的幫手。他批評泰勒朗的婚姻的一句話,使伯爵夫人看透了他的心,就是說如果他現在要結婚的話,對象絕不會是法洛太太。丈夫心裡有這種遺憾,世界上哪個妻子肯加以原諒呢?侮辱,叛變,遺棄,不是都有了根苗嗎?假定她怕看到前夫回來,那麼後夫的那句話豈非更犯了她的心病?她早知道夏倍活著而置之不理;後來沒再聽見他的名字,以為他和蒲打兩人跟著帝國的鷹旗在滑鐵盧同歸於盡了。雖然如此,她還是決意用最有力量的鎖鏈,黃金的鎖鏈,把伯爵拴在手裡,希望憑著巨大的資財,使她第二次的婚約無法解除,萬一夏倍上校再出現的話。而他居然出現了。她倒是弄不明白,她所擔心的那場鬥爭怎麼還沒爆發。或許是痛苦,疾病,替她把這個人解決了。或許他發了瘋,由夏朗東收管去了。她不願意把心事告訴台倍克或警察局,免得授人把柄或者觸發那件禍事。巴黎不少婦女都像法洛太太一樣,不是天天跟惡魔做伴,便是走在深淵邊上;她們儘量把創口磨成一個肉繭,所以還能嬉笑玩樂。
兩輪車到了華蘭納街法洛公館門口,但爾維從沉思默想中醒來,對自己說著:「法洛伯爵的情形真有點兒古怪。有這麼多錢,又受到王上的寵幸,怎麼至今還沒進貴族院?固然,像葛朗里歐太太和我說的,這可能表示他有心配合王上的政策,以愛惜爵位的方式抬高貴族院的聲價。並且一個高等法院法官的兒子,也沒資格與克里翁和羅昂等等那些勛貴後裔相提並論。法洛伯爵要進貴族院絕不能大張旗鼓,惹人注目。但若他能離婚,再娶一個沒有兒子的老參議員的女兒,不是就能以繼承人的地位一躍而為貴族院議員,免得王上為難了嗎?」但爾維一邊走上台階一邊想:「哼,不錯,這一點倒大可以拿來恐嚇伯爵夫人。」
但爾維無意之間擊中了法洛太太的要害,摸到她那個刻骨銘心的毒癌。她接見他的屋子是一間精雅的冬季餐廳;她正在用早點,旁邊有一根釘著鐵檔的柱子拴著一隻猴子,讓她逗著玩兒。伯爵夫人穿著一件很漂亮的梳妝衣,便帽底下拖出幾個隨便束著的頭髮卷,顯得很精神。她容光煥發,笑容可掬。金器,銀器,嵌螺鈿的杯盤,在餐桌上發光,周圍擺著幾個精美的瓷盆,種著名貴的花草。夏倍伯爵的女人靠了夏倍的遺產,生活豪華,站在社會的峰尖上;可憐的老頭兒卻在鮮貨商家裡和牲口家禽住在一塊;代理人看了不由得私下想道:
「由此可以得到一個結論:一個俊俏的女人,絕不肯把一個穿舊卡列克,戴著野草般的假頭髮,腳上套著破靴子的老頭兒,再認作丈夫;哪怕過去是她的情人也不相干。」
大半的巴黎人家儘管用多多少少的謊話遮掩自己的生活,也瞞不過一個以地位關係而能看到事實的人;所以但爾維當下堆著一副狡猾而尖刻的笑容,表示半感慨半嘲弄的心情。
「但爾維先生,你好!」伯爵夫人說著,繼續拿咖啡餵她的猴子。
但爾維聽她招呼的口氣那麼輕浮,覺得很刺耳,便直截了當的和她說:「太太,我是來跟你談一件相當嚴重的事的。」
「啊,遺憾得很。伯爵不在家呢……」
「我覺得幸運得很,太太。他要是參加我們的談話,那才是遺憾呢。並且我從台倍克那兒知道,你喜歡自己的事自己了,不願意打攪伯爵的。」
「那麼我教人把台倍克找來罷。」
「他雖然能幹,這一回也幫不了你的忙。太太,你只要聽我一句話就不會再嘻嘻哈哈了。夏倍伯爵的確沒有死。」
「難道這種荒唐話就能使我不再嘻嘻哈哈了嗎?」她說著,大聲的笑了。
可是但爾維目不轉睛的瞪著她,明亮的眼神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伯爵夫人的態度便突然軟化了。
「太太,」他冷冷的用著又嚴肅又尖銳的口氣說,「你還不知道你冒的危險有多大呢。不消說,全部文書都是真實的,確定夏倍伯爵沒有死的證件都是可靠的。你一向知道我不是接受無根無據的案子的人。我們申請撤銷死亡登記的時候,倘若你出來反對,這第一場官司你就非輸不可;而我們贏了第一審,以後的幾審也就贏定了。」
「那麼你還預備跟我談些什麼呢?」
「既不談上校,也不談你。有些風雅的律師,拿這件案子裡奇奇怪怪的事實,加上你再醮以前收到前夫的幾封信,很可能做成一些有趣的節略;可是我也不預備和你談這種問題。」
「這簡直是胡扯!」她裝腔作勢,儘量拿出惡狠狠的神氣。「我從來沒收到夏倍伯爵的信;並且誰要自稱為上校,他準是個騙子,苦役監里放出來的囚犯,像高阿涅[22]之類。單是想到這種事就教人噁心。先生,你以為上校會復活嗎?他陣亡以後,波拿帕脫正式派副官來慰問我,國會批准三千法郎撫恤金,我至今還在支領。自稱為夏倍上校的人,不管過去有多少,將來還有多少,我都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不睬他們。」
「太太,幸虧今天只有咱們兩人,盡可以由著你扯謊,」但爾維冷冷的說著,有心刺激伯爵夫人,認為她一怒之下可能露出些破綻來;這是訴訟代理人的慣伎,敵人或當事人儘管發脾氣,他們總是聲色不動。他臨時又想出一個圈套,教她明白自己弱點很多,不堪一擊;便私忖道:「好,咱們來見個高低罷。」——接著他高聲說:「太太,送達第一封信的證據,是其中還附有證券……」
「噢!證券嗎?信里可沒有什麼證券。」
但爾維微微一笑:「原來這第一封信你是收到的。你瞧,一個訴訟代理人隨便唬你一下,你就中了計,還自以為能跟司法當局斗嗎?……」
伯爵夫人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用手遮住了。然後她把羞愧的情緒壓了下去,恢復了像她那等女人的天生的鎮靜。
「既然你作了自稱為夏倍的那個人的代理人,那麼請你……」
「太太,」但爾維打斷了她的話,「我現在除了當上校的代理人之外,同時仍舊是你的代理人。像你這樣的大主顧,我肯放棄嗎?可是你不願意聽我的話呀……」
「那麼先生,你說罷,」她態度變得很殷勤了。
「你得了夏倍伯爵的財產,卻給他一個不理不睬。你有了巨萬家私,卻讓他在外邊要飯。太太,案情本身既然這樣動人,律師的話自然動人了:這件案子裡頭,有些情節可能引起社會公憤的。」
伯爵夫人被但爾維放在火上一再燒烤,不由得心煩意躁。她說:「可是先生,即使你的夏倍真的沒死,法院為了我的孩子也會維持我跟法洛伯爵的婚姻,我只要還夏倍二十二萬五千法郎就完了。」
「太太,關於感情的問題,我們不知道將來法院怎麼看法。一方面固然有母親與孩子的問題,另一方面,一個受盡苦難的男人,被你一再拒絕而折磨得這樣衰老的男人,同樣成為問題,教他哪兒再去找個妻子呢?那些法官能夠作違法的判決嗎?你和上校的婚姻使他對你有優先權。不但如此,一朝人家用醜惡的面貌來形容你的時候,你還會碰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敵人。太太,這就是我想替你防止的危險。」
「一個意想不到的敵人!誰?」
「就是法洛伯爵,太太。」
「法洛先生太愛我了,對他兒子的母親太敬重了……」
但爾維打斷了她的話:「訴訟代理人是把人家的心看得雪亮的,你這些廢話都甭提啦。此刻法洛先生決沒意思跟你離婚,我也相信他非常愛你;但要是有人跟他說,他的婚姻可能宣告無效,他的太太要在公眾眼裡成為罪大惡極的女人……」
「那他會保護我的。」
「不會的,太太。」
「請問他有什麼理由把我放棄呢,先生?」
「因為他可以娶一個貴族院議員的獨養女兒,那時只要王上一道詔書,就好把貴族院的職位移轉給他……」
伯爵夫人聽著臉色變了。
但爾維心上想:「行啦,被我抓住了!可憐的上校,你官司贏定啦。」——然後他高聲說道:「並且法洛先生那麼辦,心裡也沒什麼過不去;因為一個光榮的男人,又是將軍,又是伯爵,又是榮譽團勛二位,決非等閒之輩;倘使這個人向他要回太太的話……」
「得了,得了,先生!」她說。「你永遠是我的代理人。請你告訴我應當怎辦?」
「想法和解呀!」
「他是不是還愛我呢?」她問。
「我不信他不愛你。」
聽到這句話,伯爵夫人馬上把頭抬了起來,眼中閃出一道表示希望的光;或許她想用一些女人的詭計,利用前夫的愛情來贏她的官司。
「太太,究竟要我們把公事送給你呢,還是你願意到我事務所來商訂和解的原則,我等候你的吩咐,」但爾維說著,向伯爵夫人告辭了。
但爾維訪問上校和法洛太太以後一星期,六月里一個晴朗的早上,被命運拆散的一對夫婦,從巴黎的兩極出發,到他們共同的代理人那兒相會。
但爾維預支給夏倍上校的大量金錢,使他能夠把衣衫穿得跟身份相稱。陣亡軍人居然坐著一輛挺乾淨的兩輪車,戴著一副與面貌相配的假頭髮,穿著藍呢衣服,白襯衫,領下掛著榮譽團勛二位的大紅綬帶。生活優裕的習慣一恢復,當年那種威武的氣概也跟著恢復了。他身子筆直,容貌莊嚴而神秘,活現出愉快和滿懷希望的心情,臉不但變得年輕,而且用畫家的術語來說,更豐滿了。在他身上,你再也找不出穿破卡列克的夏倍的影子,正如一枚新鑄的四十法郎的金洋絕不會跟一個銅子兒相像。路上的人看到了,很容易認出他是我們帝國軍中的遺老,是那些英雄之中的一個;國家的光榮照著他們,他們也代表國家的光榮,好比陽光底下的鏡子把太陽的每一道光芒都反射出來。這般老軍人每個都等於一幅畫,同時也等於一部書。
伯爵從車上跳下來走進但爾維家的時候,動作的輕靈不下於青年人。他的兩輪車剛掉過車身,一輛漆著爵徽的華麗的轎車也跟著趕到了。車中走下法洛伯爵夫人,裝束非常樸素,但很巧妙的襯托出年輕的身腰。她戴著一頂漂亮的小帽子,周圍綴著薔薇花,像捧雲托月似的使她臉蛋的輪廓不太清楚,而神態更生動。兩個當事人都變得年輕了,事務所卻還是老樣子,和這個故事開場的時候所描寫的沒有分別。西蒙寧吃著早點,肩膀靠在打開的窗上,從四周都是黑沉沉的房屋而只給院子留出的空隙中,眺望著藍天。
他忽然嚷道:「啊!夏倍上校變了將軍,掛著紅帶了:誰願意賭東道請看戲嗎?」
「咱們的老闆真會變戲法,」高特夏說。
「這一回大家不跟他開玩笑了嗎?」台洛希問。
「放心,他的太太,法洛伯爵夫人,會耍他的!」蒲加回答。
高特夏又道:「那麼伯爵夫人要服侍兩個丈夫了,可不是?」
「噢,她也來了!」西蒙寧嚷著。
這時上校走進事務所,說要見但爾維先生。
「他在裡頭呢,伯爵,」西蒙寧告訴他。
「原來你耳朵並不聾,小鬼!」夏倍扯著跳溝的耳朵擰了一把,教那些幫辦看著樂死了,哈哈大笑,同時也打量著上校,表示對這個怪人好奇到極點。
法洛太太進事務所的時候,夏倍伯爵正在但爾維的辦公室里。
「喂,蒲加,這一下老闆辦公室里可要來一幕精采的戲文啦!那位太太不妨雙日陪法洛伯爵,單日陪夏倍伯爵。」
「逢到閏年,這筆帳可以軋平了,」高特夏接著說。
「諸位,別胡扯了,人家聽得見的,」蒲加很嚴厲的喝阻。
「像你們這樣把當事人打哈哈的事務所,從來沒見過。」
伯爵夫人一到,但爾維就把上校請到臥房去坐。
他說:「太太,因為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和夏倍伯爵見面,我把你們倆分開了。倘若你喜歡……」
「先生,多謝你這麼體貼。」
「我擬了一份和解書的稿子,其中的條款,你和夏倍先生可以當場磋商;兩方面的意思由我居間傳達。」
「好吧,先生,」伯爵夫人作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
但爾維念道:
「立協議書人甲方:伊阿桑德,別號夏倍,現封伯爵,陸軍少將,榮譽團勛二位;住巴黎小銀行街。
「乙方:羅士夏波丹,為甲方夏倍伯爵之妻……」
伯爵夫人插言道:「開場的套頭不用念了,單聽條文罷。」
「太太,」代理人回答,「開場的套頭很簡短的說明你們雙方的地位。然後是正文。第一條,當著三個見證——其中兩位是公證人,一位是你丈夫的房東,做鮮貨買賣的,我已經關照他嚴守秘密,——你承認甲方是你的前夫夏倍伯爵;確定他身份的文書,由你的公證人克勞太另行辦理。
「第二條,甲方為顧全乙方幸福起見,除非在本和解書規定的情形之下,自願不再實行丈夫的權利。」但爾維念到這兒又插進兩句:「所謂本和解書規定的情形,就是乙方不履行這個秘密文件中的條款。——其次,甲方同意與乙方以友好方式,共同申請法院撤銷甲方之死亡登記,及甲方與乙方之婚約。」
伯爵夫人聽了很詫異,說道:「這一點對我完全不合適,我不願意驚動法院。你知道為什麼。」
代理人聲色不動,照舊往下念:
「第三條,乙方自願每年以二萬四千法郎交與甲方夏倍伯爵;此項終身年金由乙方以購買政府公債所生之利息支付;但甲方死亡時,本金仍歸乙方所有……」
「那太貴了!」伯爵夫人說。
「你能花更低的代價成立和解嗎?」
「也許。」
「太太,那麼你要怎辦呢?」
「我要……我不要經過法院;我要……」
「要他永遠做死人嗎?」但爾維頂了一句。
「先生,倘若要花二萬四的年金,我寧可打官司……」
「好,咱們打官司罷,」上校用他那種調門很低的聲音嚷道。他突然之間打開房門站在他女人面前,一手插在背心袋裡,一手指著地板。因為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他這姿勢格外顯得悲壯。
「真的是他!」伯爵夫人私下想。
老軍人接著又道:「哼,太貴了!我給了你近一百萬,你卻眼看我窮途潦倒,跟我討價還價。好吧,現在我非要你不可了,既要你的財產,也要你的人。咱們的財產是共有的,咱們的婚約還沒終止……」
伯爵夫人裝作驚訝的神氣,嚷道:「這一位又不是夏倍上校嘍。」
「啊!」老人帶著挖苦得很厲害的口吻,「你要證據嗎?我當初是在王宮市場把你找來的……」[23]
伯爵夫人馬上變了臉色。老軍人看到自己從前熱愛的女人那麼痛苦,連胭脂也遮不了慘白的臉色,不由得心中一動,把話咽住了。但她睜著惡毒的眼睛瞪著他,於是他一氣之下,又往下說道:
「你原來在……」
「先生,我受不了,」伯爵夫人對代理人說,「讓我走罷。我不是到這兒來聽這種下流話的。」
她站起身子走了。但爾維跟著衝出去。伯爵夫人像長了翅膀似的,一眨眼就飛掉了。代理人回到辦公室,看見上校氣壞了,在屋子裡大踏步踱著。
他說:「那個時候一個人討老婆是不管出身的;我可是揀錯了人,被她的外表騙過去了;誰知她這樣的沒心沒肺。」
「唉,上校,我不是早告訴你今天別來嗎?現在我相信你真是夏倍伯爵了。你一出現,伯爵夫人渾身一震:我把她的思想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你的官司輸定了,你太太知道你面目全非,認不得了。」
「那我就殺了她……」
「發瘋!這不是把你自己送上斷頭台嗎?說不定你還殺不了她!一個人想殺老婆而沒殺死,才是大笑話呢[24]。讓我來補救罷,大孩子!你先回去,諸事小心;她很可能安排一些圈套,送你上夏朗東的。我要立刻把公事送給她,以防萬一。」
可憐的上校聽從了恩人的吩咐,結結巴巴說了幾句抱歉的話,出門了。他慢吞吞的走下黑暗的樓梯,憋著一肚子鬱悶,被剛才那一下最殘酷、把他的心傷得最厲害的打擊壓倒了。走到最後一個樓梯台,他聽見衣衫悉索的聲音,忽然太太出現了。
「跟我來,先生,」她上來挽著他的手臂;那種姿勢他從前是非常熟悉的。
伯爵夫人的舉動和一下子又變得溫柔的口吻,盡夠消釋上校的怒意,把他帶到車子旁邊。
跟班的放下踏級,伯爵夫人招呼上校道:「喂,上車罷!」
於是他像著了魔似的,挨著妻子坐在轎車裡。
「太太上哪兒去?」跟班的問。
「上葛羅斯萊。」
駕車的馬開始奔馳,穿過整個的巴黎城。
「先生……」伯爵夫人叫出這兩個字的聲音是泄露人生最少有的情緒的聲音,表示身心都在震顫。
在這種時候,一個人的心,纖維,神經,面貌,肉體,靈魂,甚至每個毛孔都在那裡抖動。我們的生命似乎不在自己身上了;它跑在身外跳個不停,好像有瘟疫一般的傳染性,能借著目光,音調,手勢,去感應別人,把我們的意志去強制別人。老軍人僅僅聽她叫出可怕的「先生」二字,就打了一個寒噤。那兩字同時包含責備,央求,原諒,希望,絕望,詢問,回答的意味,簡直包括一切。能在一言半語之間放進那麼多意思那麼多感情的,必然是高明的戲子。一個人所能表迖的真情實意往往是不完全的,真情絕不整個兒顯露在外面,只讓你揣摩到內在的意義。上校對於自己剛才的猜疑,要求,發怒,覺得非常慚愧,便低著頭,不願意露出心中的慌亂。
伯爵夫人略微歇了一會,又道:「先生,我一看見你就認出來了!」
「羅西納,」老軍人回答,「你這句話才是唯一的止痛膏,能夠使我把過去的苦難忘了的。」
他像父親對女兒一般抓著妻子的手握了握,讓兩顆熱淚掉在她手上。
「先生,你怎麼沒想到,以我這樣為難的處境,在外人面前怎麼受得了!即使我的地位使我臉紅,至少讓我只對自己人臉紅。這一段秘密不是應當埋在我們心裡的嗎?希望你原諒我對夏倍上校的苦難表面上不理不睬。我覺得我不應該相信他還活著的。」她看到丈夫臉上有點兒質問的表情,便趕緊聲明:「你的信是收到的;但收到的時候和埃洛戰役已經相隔十三個月,又是被拆開了的,髒得要命,字也不容易認。既然拿破崙已經批准我再嫁的婚約,我就認為一定是什麼壞蛋來耍弄我。為了避免擾亂法洛伯爵的心緒,破壞家庭關係,我不得不提防有人假冒夏倍。你說我這麼辦對不對?」
「不錯,你是對的;我卻是個傻子,畜生,笨伯,沒把這種局面的後果細細想一想。」上校說著,看見車子經過夏班爾關卡,便問:「咱們到哪兒去呢?」
「到我的鄉下別墅去,靠近葛羅斯萊,在蒙莫朗西盆地上。先生,咱們在那兒可以一同考慮怎麼辦。我知道我的責任,我在法律上固然是你的人,但事實上不屬於你了。難道你願意咱們倆成為巴黎的話柄嗎?這個局面對我簡直是樁大笑話,還是別讓大眾知道,保持咱們的尊嚴為妙。」她對上校又溫柔又淒涼的瞟了一眼,接著說:「你還愛著我;可是我,我不是得到了法律的准許才另外結婚的嗎?處著這個微妙的地位,我冥冥中聽到一個聲音,教我把希望寄托在你的慷慨豪俠上面,那是我素來知道的。我把自己的命運交在你一個人手裡,只聽憑你一個人處理:這算不算我錯了呢?原告和法官,請你一個人兼了罷。我完全信託你高尚的心胸。你一定能寬宏大量,原諒我無心的過失所促成的後果。因此我敢向你承認,我是愛法洛先生的,也自認為有愛他的權利。我在你面前說這個話並不臉紅;即使你聽了不舒服,可並不降低我們的人格。我不能把事實瞞你。當初命運弄人,使我做了寡婦的時候,我並沒有身孕。」
上校對妻子做了個手勢,意思要她別往下說了。車子走了一里多路,兩人沒交換一句話。夏倍仿佛看到兩個孩子就在面前。
「羅西納!」
「怎麼呢?」
「死人不應該復活,是不是?」
「噢!先生,哪裡,哪裡!別以為我忘恩負義。可是你離開的時候留下的妻子,你回來的時候她不但再嫁了,而且做了母親。雖然我不能再愛你,但我知道受你多少恩惠,同時我還有像女兒對父親那樣的感情奉獻給你。」
「羅西納,」老人用著溫柔的聲調回答,「現在我一點不恨你了。咱們把一切都忘了罷。」說到這裡,他微微笑了笑,那種仁慈的氣息永遠是一個人心靈高尚的標記。
「我不至於那麼糊塗,硬要一個已經不愛我的女人假裝愛我。」
伯爵夫人瞅了他一眼,不勝感激的表情使可憐的夏倍幾乎願意回進埃洛的死人坑。世界上真有些人抱著那麼偉大的犧牲精神,以為能使所愛的人快樂便是自己得了酬報。
「朋友,這些事等咱們以後心情安定的時候再談罷,」伯爵夫人說。
於是兩人的談話換了一個方向,因為這問題是不能長久談下去的。雖然夫妻倆或是正式的,或是非正式的,常常提到他們古怪的局面,一路上倒也覺得相當愉快,談著過去的夫婦生活和帝政時代的舊事。伯爵夫人使這些回憶顯得甜蜜可愛,同時在談話中加進一點必不可少的惆悵的情調,維持他們之間的莊嚴。她只引起對方舊日的愛情,而並不刺激他的慾念;一方面儘量讓前夫看到她內心的境界給培養得多麼豐富,一方面使他對於幸福的希冀只限於像父親見著愛女一般的快慰。當年上校只認識一個帝政時代的伯爵夫人,如今卻見到一個王政復辟時代的伯爵夫人。最後,夫婦倆穿過一條橫路到一個大花園;花園的所在地是瑪揚西高崗與美麗的葛羅斯萊村子之間的一個小山谷。伯爵夫人在這兒有一所精雅的別莊;上校到的時候,發現一切布置都是預備他夫婦倆小住幾天的。苦難好比一道神奇的符籙,能加強我們的天性,使猜忌與兇惡的人愈加猜忌愈加兇惡,慈悲的人愈加慈悲。
以上校而論,不幸的遭遇倒反使他心腸更好,更願意幫助人。女性的痛苦,多半的男子是不知道它的真相的,這一下上校可是體會到了。但他雖則胸無城府,也不由得和妻子說:
「你把我帶到這兒來覺得放心嗎?」
「放心的,倘若在跟我打官司的人身上,我還能找到夏倍上校的話。」
她回答的神氣裝得很真誠,不但祛除了上校心裡那個小小的疑團,甚至還使他暗中慚愧,覺得不應該起疑。一連三天,伯爵夫人對待前夫的態度好得無以復加。她老是那麼溫柔,那麼體貼,仿佛要他忘掉過去所受的磨折,原諒她無意中(照她自己的說法)給他的痛苦。她一邊表現一種淒涼抑鬱的情緒,一邊把他素來欣賞的風度儘量拿出來;因為有些姿態,有些感情的或精神的表現,是我們特別喜歡而抵抗不了的。她要使他關切她的處境,惹動他的柔情,以便控制他的思想而稱心如意的支配他。
她決意要不顧一切的達到目的,只是還沒想出處置這男人的方法,但要他在社會上不能立足是毫無問題的。
第三天傍晚,她因為不知道自己的戰略結果如何,覺得心亂如麻,無論如何努力,面上總是遮蓋不了。為了鬆動一下,她上樓到自己屋裡,對書桌坐著,把在上校面前裝作心情安定的面具拿了下來,好比一個戲子演完了最辛苦的第五幕,半死不活的回到化妝室,把截然不同的面目留在舞台上。她續完了一封寫給台倍克的信,要他上但爾維那邊把有關夏倍上校的文件抄來,然後立刻趕到葛羅斯萊看她。剛寫完,她聽見走廊里有上校的腳聲,原來他是不放心而特意來找她的。
她故意高聲自言自語:「唉!我要死了才好呢!這局面真受不了……」
「啊,怎麼回事呀?」老人問。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她站起來,離開上校下樓去,偷偷把信交給貼身女僕送往巴黎,面交台倍克,等他看過了還得把原信帶回。然後伯爵夫人到一個並不怎麼偏僻的地方揀一張凳子坐下,使上校隨時能找到她。果然上校已經在找她了,便過來坐在她身邊。
「羅西納,你怎麼啦?」
她不作聲。傍晚的風光幽美恬靜,那種說不出的和諧使六月里的夕照格外韻味深長。空氣清新,萬籟俱寂,只聽見花園深處有兒童笑語的聲音,給清幽的景色添上幾段悅耳的歌曲。
「你不回答我嗎?」上校又問了一聲。
「我的丈夫……」伯爵夫人忽然停下,做了一個手勢,紅著臉問:「我提到法洛伯爵該怎麼稱呼呢?」
「就說你的丈夫罷,可憐的孩子;他不是你兩個孩子的父親嗎?」上校用著慈祥的口吻回答。
她說:「倘若法洛先生問我到這兒來幹什麼,倘若他知道我跟一個陌生人躲在這裡,我對他怎麼交代?」然後又拿出非常莊嚴的態度:「先生,請你決定罷,我準備聽天由命了……」
上校抓著她的手:「親愛的,為了你的幸福,我已經決定犧牲自己……」
她渾身抽搐了一下,嚷道:「那不行。你想,你所謂犧牲是要把你自己否定,而且要用切實的方式……」
「怎麼,我的話還不足為憑嗎?」
切實二字直刺到老人心裡,使他不由自主的起了疑心。他對妻子瞅了一眼,她臉一紅,把頭低下了;而他也生怕自己會瞧她不起。伯爵夫人素來知道上校慷慨豪爽,毫無虛假,唯恐這一下把這血性男子的嚴格的道德觀念傷害了。雙方這些感想不免在他們額上堆起一些烏雲,但由於下面一段插曲,兩人之間的關係馬上又變得和諧了。事情是這樣的:伯爵夫人聽到遠遠有一聲兒童的叫喊,便嚷道:
「于勒,別跟妹妹淘氣!」
「怎麼!你的孩子在這裡嗎?」上校問。
「是的,可是我不許他們來打擾你。」
老軍人對這種殷勤的措置咂摸出女性的體貼和用心的細膩,便握著伯爵夫人的手親了一下。
「讓他們到這兒來罷,」他說。
小女孩子跑來告狀,說她哥哥搗亂:
「媽媽!」
「媽媽!」
「他把我……」
「她把我……」
兩個孩子一齊向母親伸著手,嘁嘁喳喳的鬧成一片,等於突然展開了一幅美妙動人的圖畫。
伯爵夫人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可憐的孩子!唉,要離開他們了!法院將來判給誰呢?母親的心是分割不開的,教我怎麼放得下呢?」
「是您嘔媽媽哭的嗎?」于勒怒氣沖沖的問上校。
「別多嘴,于勒!」母親很威嚴的把他喝住了。
兩個孩子不聲不響的站在那裡,一會兒瞧瞧母親,一會兒瞧瞧客人,好奇的神色非言語所能形容。
「噢!」她又說,「倘若要我離開伯爵而讓我保留孩子,那我不管什麼也就忍受了……」
這句攸關大局的話使她全部的希望都實現了。
「對!」上校好像是把心裡想了一半的話接下去,「我早說過了;我應該重新鑽下地去。」
「我怎麼能接受這樣的犧牲呢?」伯爵夫人回答。「固然有些男人為了挽救情婦的名譽不惜一死,但他們只死一次。你卻是每天都受著死刑!那斷斷使不得!倘若只牽涉到你的生命倒還罷了;可是要你簽字聲明不是夏倍上校,承認你是個冒名的騙子,犧牲你的名譽,從早到晚的向人說謊……噢,一個人無論怎麼犧牲也不能到這個地步。你想想罷!那怎麼行!要沒有這兩個可憐的孩子,我早跟你逃到天涯海角去了……」
「噯,」夏倍說,「難道我不能在這兒待下去,裝作你的親戚,住在你那個小樓里嗎?我已經老朽無用,像一尊廢炮,只要一些菸草和一份《立憲報》就行了。」
伯爵夫人哭得像淚人兒一般。兩人你推我讓,爭著要犧牲自己,結果是軍人得勝了。一天傍晚,在暮色蒼茫,萬籟倶寂的鄉間,眼看孩子們繞在母親膝下,宛然是一幅融融泄泄的天倫圖的時候,老軍人感動得忍不住了,決意回到墳墓中去,也不怕簽署文件,切切實實的否定自己了。他問伯爵夫人應當怎辦才能一勞永逸的保障她家庭的幸福。
她回答說:「隨你怎辦罷!我聲明絕不參加這件事。那是不應該的。」
台倍克已經到了幾天,依照伯爵夫人的吩咐,居然和老軍人混得很好,得到了他的信任。第二天早上,夏倍伯爵和他兩人一同出發到聖–灤–泰凡尼去。台倍克已經委託那邊的公證人替夏倍擬好一份聲明書,可是措辭那麼露骨,老軍人聽完條文馬上跑出事務所,嚷道:
「該死!該死!那我不成了個小丑嗎?不是變了個騙子嗎?」
「先生,」台倍克和他說,「我也不勸你立刻簽字。換了我,至少要伯爵夫人拿出三萬法郎年金,那她一定給的。」
上校像正人君子受了污辱一般,睜著明亮的眼睛把老奸巨滑的壞蛋瞪了一眼,趕緊溜了,胸中被無數矛盾的情緒攪得七上八下。他又變得猜疑了,一會兒憤慨,一會兒冷靜。
他終於從圍牆的缺口中進入葛羅斯萊的花園,慢吞吞的走到一個可以望見聖–灤大路的小亭子裡歇息,預備在那兒仔細想一想。園子裡的走道鋪的不是細石子,而是一種紅土。伯爵夫人坐在高頭一個小閣的客廳內,沒聽見上校回來;她專心一意想著事情的成功,完全沒留意到丈夫那些輕微的聲響。老人也沒發覺妻子坐在小閣上。
伯爵夫人從隔著土溝的籬垣上面,望見總管一個人在路上走回來,便問:「喂,台倍克先生,他簽字了沒有?」
「沒有,太太。他不知跑哪兒去了。老馬居然發起性子來了。」
她說:「那麼就得送他上夏朗東,既然我們把他抓在手裡。」
上校忽然像年輕人一樣的矯捷,縱過土溝,一霎眼站在總管面前,狠狠的打了他兩個嘴巴,那是台倍克一生挨到的最精采的巴掌。同時夏倍又補上一句:
「要知道老馬還會踢人呢!」
胸中的怒氣發泄過了,上校覺得再沒氣力跳過土溝。赤裸裸的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伯爵夫人的話和台倍克的回答,暴露了他們的陰謀。所有的體貼,照顧,原來都是釣他上鉤的餌。夏朗東這個字好比一種烈性的毒藥,使老軍人精神與肉體的痛苦一剎那間都恢復了。他從園子的大門裡走向小亭子,步履蹣跚,像一個快倒下來的人。可見他是永遠不得安寧的了!從此就得跟這女人開始一場醜惡的鬥爭;正如但爾維所說的,成年累月的打著官司,在悲痛中煎熬,每天早上都得喝一杯苦水。而可怕的是:最初幾審的訟費哪兒去張羅呢?他對人生厭惡透了:當時旁邊要有水的話,他一定跳下去的了,有手槍的話一定把自己打死的了。然後他變得游移不定,毫無主意;這種心情,從但爾維在鮮貨商家裡和他談過話以後,就已經動搖了他的信念。到了亭子前面,他走上高頭的小閣,發現妻子坐在一張椅子裡。閣上裝著玫瑰花形的玻璃窗,山谷中幽美的景物可以一覽無餘:伯爵夫人在那裡很鎮靜的眺望風景,莫測高深的表情正像那般不顧一切的女人一樣。她仿佛才掉過眼淚,抹了抹眼睛,心不在焉的拈弄著腰裡一根很長的粉紅絲帶。可是儘管面上裝得泰然自若,一看見肅然可敬的恩人站在面前,伸著手臂,慘白的臉那麼嚴正,她也不由得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