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倍上校

2024-10-09 08:09:40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一訴訟代理人的事務所

  「哎唷!咱們的老卡列克[2]又來了!」

  這樣大驚小怪嚷著的是一個小職員,在一般事務所中被稱為跳溝的[3]。他把身子靠著窗口,狼吞虎咽的啃著一塊麵包,挖出些瓤搓成一個丸子,有心開玩笑,從撐開了一半的窗里摔出去,摔得那麼准,麵包丸不但打中了一個陌生人的帽子,還跳起來,跳到差不多和窗子一般高。陌生人剛在樓下穿過天井。天井的所在地是維維安納街上訴訟代理人[4]但爾維先生住的屋子。

  首席幫辦正在那裡核一筆帳,停下來說:「喂,西蒙寧,別跟人搗亂;要不然我把你趕出去了。不管當事人怎麼窮,到底也是個人!」

  凡是當跳溝的,通常都和西蒙寧那樣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在事務所里特別受首席幫辦管轄。除了上書記官那兒送公文,向法院遞狀子以外,還得替首席幫辦當差,帶送情書什麼的。他的習氣跟巴黎的頑童一樣,將來又是靠打官司這一行吃飯的:永遠不哀憐人,一味的撒野,不守規矩,常常編些小調,喜歡挖苦人,又貪心,又懶惰。可是這一類的小職員大半都有一個住在六層樓上的老母,一家兩口就靠他每月掙的三四十法郎度日。

  「他要是個人,幹嗎你們叫他做老卡列克呢?」西蒙寧的神氣活像一個小學生抓住了老師的錯兒。

  說完他又吃著麵包跟乳餅,把半邊肩頭靠在窗框上;因為他像街車上的馬似的站著歇息,提著一條腿,把靴尖抵著另一條腿。

  叫作高特夏的第三幫辦正在隨念隨寫,擬一份狀子的底稿,由第四幫辦寫著正本,兩個新來的內地人寫著副本。這時高特夏恰好在狀子裡發揮議論,忽然停下來輕輕的說道:「這怪物,咱們怎麼樣耍他一下才好呢?」

  然後又把他的腹稿念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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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以路易十八陛下之仁德睿智……(喂,寫正本的台洛希學士,十八兩字不能用亞剌伯字!)……自重掌大政以後,即深知……(深知什麼呢,這大滑頭?)……深知天帝所賦予之使命!……(加驚嘆號,後面加六點。法院裡還有相當的宗教信仰,大概天帝二字還看得下去吧),故聖慮所及,欲對於為禍慘烈的大革命時期之犧牲者首先予以補償,——此點鑑於頒布詔書之日期即可證明,——將不少忠實臣下(不少兩字一定使法院裡的人看了得意的)被充公而未曾標賣之產業,不論其是否歸入公產,抑歸入王上之普通產業或特殊產業,或撥歸公共機關,一律發還;吾人不揣冒昧,敢斷言此乃頒布於一八××年之聖諭之真意所在……」

  念到這裡,高特夏對三個職員說:「等忽兒,這要命的句子把我的紙填滿了。」他用舌頭舐了舐紙角預備把厚厚的公文紙翻過來。

  「喂,你們要開玩笑的話,只消告訴他,說咱們的東家要半夜裡二三點鐘才接見當事人,看這老壞蛋來不來。」

  然後高特夏把那沒結束的句子念下去:「頒布於一八……(你們趕上沒有?)」

  「趕上了,」三個書記一齊回答。

  談話,起稿,捉弄人的計劃,都在那裡同時進行。

  「頒布於一八……(喂,蒲加老頭,詔書是哪年頒布的?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紙張倒耗費不少了。)」

  首席幫辦蒲加還沒回答,一個書記接應了一句:「真要命!」

  高特夏帶著又嚴厲又挖苦的神氣瞧著新來的抄寫員,嚷道:「怎麼!你把真要命這幾個字也寫上了嗎?」

  第四幫辦台洛希把抄寫員的副本瞅了一眼,說道:「一點不錯;他寫的是: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

  所有的職員聽了都哈哈大笑。

  西蒙寧嚷道:「怎麼,於萊先生,你把真要命當作法律名詞嗎?虧你還說是莫太涅地方出身!」

  「快點兒抹掉!」首席幫辦說。

  「給核算訟費的推事看了,不要說我們荒謬絕倫嗎?你要給東家惹是招非了。於萊先生,以後別這樣亂攪!一個諾曼地人寫狀子不應該糊裡糊塗[5]!這是吃法律飯的第一件要緊事兒。」

  高特夏還在問:「頒布於……頒布於……(蒲加,告訴我到底是哪一年呀?)」

  「一八一四年六月,」首席幫辦回答的時候照舊做著他的工作。

  事務所的門上有人敲了一下,把冗長累贅的狀子裡的文句打斷了。五個胃口極好,目光炯炯,眼神含譏帶諷,小腦袋,卷頭髮的職員,像唱聖詩一般同時叫了聲「進來!」便一齊抬起頭來。

  蒲加把頭埋在公文堆里(法院的俗語叫作廢紙),繼續寫他的帳單。

  那事務所是一個大房間,裝著一般的事務所通用的那種爐子。管子從斜里穿過房間,通到一個底下給堵死了的壁爐煙囪。壁爐架的大理石面上,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麵包,三角形的勃里乳餅,新鮮的豬排,玻璃杯,酒瓶,和首席幫辦喝巧克力用的杯子。這些食物的腥味,燒得太熱的爐子的穢氣,和辦公室與紙張文件特有的霉味混合之下,便是有隻狐狸在那兒,你也不會聞出它的臊臭。地板上已經被職員們帶進許多泥巴和雪。靠窗擺著首席幫辦用的,蓋子可以上下推動的書桌;背靠這書桌的是第二幫辦的小桌子。他那時正在跑法院。時間大概在早上八點與九點之間。室內的裝飾只有那些黃色的大招貼,無非是不動產扣押的公告,拍賣的公告,成年人與未成年人共有財產拍賣的公告,預備公斷或正式公斷的公告;這都算是替一般事務所增光的!首席幫辦的位置後面,靠壁放著一口其大無比的文件櫃,把牆壁從上到下都占滿了,每一格里塞滿了卷宗,掛著無數的籤條與紅線,使訴訟案卷在一切案卷中另有一副面目。底下幾格裝著舊得發黃的藍鑲邊的紙夾,標著大主顧的姓名,他們那些油水充足的案子正在烹調的過程中。烏七八糟的玻璃窗只透進一點兒亮光。並且,二月里巴黎很少事務所在上午十點以前能不點燈寫字,因為這種地方的邋遢是我們想像得到的:大家在這兒進出,誰也不在這兒逗留,沒有一個人會覺得這麼平凡的景象對自己有什麼關係。在主人眼裡,事務所是一個實驗室,在當事人是一個過路的地方,在職員是一個教室:他們都不在乎它的漂亮不漂亮。滿是油垢的家具,從一個又一個的代理人手裡鄭重其事的傳下來,某些事務所甚至還有古老的字紙簍,切羊皮紙條的模子,和從夏德萊衙門出來的公文夾;這衙門在前朝的司法機構中等於今日的初級法院。所以這個塵埃遍地,光線不足的事務所,跟別的事務所一樣,在當事人看來頗有些不可嚮邇的成分,使它成為巴黎最可怕的魔窟之一。固然,魔窟還不限於此:潮濕的祭衣室是把人們的禱告當作油鹽醬醋一般秤斤掂量,計算價錢的;賣舊貨的人堆放破衣服的鋪子,是令人看到燈紅酒綠,歌衫舞袖的下場,使人生的迷夢為之驚醒的。要沒有這兩種富有詩意的醜地方,法律事務所便是最可怖的社會工場了。但賭場,法院,娼寮,獎券發行所,全是污穢凌亂,不堪入目的。為什麼?也許因為在這等場所,內心的活劇使一個人不在乎演劇的道具;大思想家與野心家的生活所以特別樸素,也不外乎這個原因。

  「我的刀子在哪兒?」

  「我吃早飯呢!」

  「該死!狀子上怎麼能放肉包子!」

  「諸位,別鬧啊!」

  大家這樣同時叫嚷的當口,年老的當事人進了事務所,正在關門。可憐蟲戰戰兢兢,動作很不自然。他想對眾人笑臉相迎,但在六個漠不關心的職員臉上找不到一點兒善意的表示,他面部的肌肉也就跟著鬆了下來。大概他看人頗有經驗,所以很客氣的找跳溝的說話,希望這個當出氣筒的角色不至於粗聲大氣的對待他。

  「先生,貴東家能不能接見我呢?」

  狡猾的跳溝的再三用左手輕輕拍著耳朵,仿佛說:「我是聾子。」

  「先生,你有什麼事啊?」高特夏一邊問一邊吞下一口麵包,那分量足夠做一顆兩公斤重的炮彈;他手裡晃著刀子,交叉著腿,把翹在空中的一隻腳舉得跟眼睛一般高。

  那倒霉蛋回答:「我到這兒來已經是第五次了,希望見一見但爾維先生。」

  「可是為了什麼案子嗎?」

  「是的,但我只能告訴但爾維先生……」

  「東家還睡著呢,倘若你有什麼難題和他商量,他要到半夜裡才正式辦公。你不妨把案情告訴我們,我們同樣能替你解決……」

  陌生人聽了聲色不動,只怯生生的向四下里瞅著,像一條狗溜進了別人家的廚房,唯恐挨打似的。由於職業關係,事務所的職員從來不怕竊賊,所以對這個穿卡列克的傢伙並不懷疑,讓他在屋子裡東張西望。他顯然是很累了,但辦公室里找不到一張凳子好讓他休息一下。訴訟代理人的事務所照例不多放椅子。普通的主顧站得不耐煩了,只得嘰里咕嚕的走掉,可是決沒辦法占據代理人的時間。

  他回答說:「先生,我已經向你聲明過了,我的事只能跟但爾維先生談,我可以等他起床。」

  蒲加把帳結好了,聞到他的巧克力香,便從草墊子的椅上站起來走向壁爐架,把老人打量了一番,瞧著那件卡列克,扮了個無法形容的鬼臉。大概他認為隨你怎麼擠,這當事人也擠不出一個銅子來的,便說了幾句斬釘截鐵的話,存心要打發一個壞主顧。

  「先生,他們說的是實話。敝東家只在夜裡辦公。倘若你案情嚴重,我勸你早上一點鐘再來罷。」

  當事人像發呆似的瞧著首席幫辦,一動不動的站了一會。一般健訟的傢伙因為遲疑不決或是胡思亂想,臉上往往變化多端,有些意想不到的表情;事務所的職員見得多了,便不再理會那老人,只管吃他們的早點,和牲口吃草一樣的大聲咀嚼。

  臨了,老人說道:「好吧,先生,我今天晚上再來。」他跟遭遇不幸的人同樣有那種固執脾氣,有心到那個時候來揭穿人家缺德的玩意兒。

  一般可憐蟲是不能用言語來諷刺社會的,只能以行動來暴露法院與慈善機關的偏枉不公,使他們顯露原形。一朝看出了人間的虛偽,他們就更急切的把自己交給上帝。

  西蒙寧沒等老頭兒關上門,就說:「喝!這不是吹牛嗎?」接著又道:「他的神氣像從墳墓里爬出來的。」

  「大概是一個向公家討欠薪的上校吧,」首席幫辦說。

  「不,他從前一定是看門的,」高特夏說。

  蒲加嚷道:「誰敢說他不是個貴族呢?」

  「我打賭他是門房出身,」高特夏回答,「只有門房才會穿那種下擺七零八落,全是油跡的破卡列克。他的靴子後跟都開了裂,灌著水,領帶下面根本沒有襯衣,難道你們沒留意嗎?他這種人是睡在橋洞底下的。」

  台洛希道:「他可能又是貴族,又是當過看門的;那也有的是。」

  蒲加在眾人鬨笑聲中說道:「我斷定他一七八九年上是個賣啤酒的,共和政府時代當過上校。」

  高特夏回答:「我可以賭東道,他要是當過兵,大家想瞧什麼玩意兒就歸我請客。」

  「好極了,」蒲加說。

  「喂,先生!先生!」西蒙寧打開窗子叫起來。

  「你幹什麼,西蒙寧?」蒲加問。

  「我把他叫回來問問他到底是上校還是門房;他一定知道的。」

  所有的職員都哈哈大笑。老頭兒已經回頭上樓來了。

  「咱們跟他說什麼好呢?」高特夏嚷道。

  「讓我來對付罷。」蒲加回答。

  可憐的人回進屋子,怯生生的低著眼睛,也許是怕過分貪饞的看著食物會露出自己的飢餓。

  蒲加和他說:「先生,能不能留個姓名,讓敝東家知道……」

  「敝姓夏倍。」

  至此為止還沒開過口的於萊,急於要在眾人的刻薄話中加上一句:

  「可是在埃洛陣亡的夏倍上校?」

  「一點不錯,」老頭兒回答的神氣非常樸實,說完就走了。

  辦公室內卻是一片聲嚷起來:

  「哎喲!」

  「妙啊!」

  「嘿嘿!」

  「噢!」

  「啊!」

  「這老滑頭!」

  「真有意思!」

  於萊在第四幫辦的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力氣之大可以打死一條犀牛:「特洛希先生,你看白戲看定了。」

  大家又是叫又是笑,夾著一大堆驚嘆辭,和許多沒有意義的聲音。

  「咱們上哪個戲院呢?」

  「歌劇院!」首席幫辦說。

  「且慢且慢,」高特夏搶著回答,「我沒說請大家看戲。只要我高興,我可以帶你們上薩基太太[6]那兒。」

  「薩基太太那一套不算數。」

  「怎麼不算數?」高特夏回答。「咱們先把事實給確定一下。諸位,請問我賭的是什麼東道?請大家看點玩意兒。什麼叫作看玩意兒?無非是看些可看的東西……」

  西蒙寧插嘴道:「這麼說來,帶我們去看看塞納河的流水也算請客嗎?」

  高特夏繼續說:「……同時是花了錢看的。」

  特洛希道:「花了錢看的不一定都是好看的玩意兒;你這個定義不準確。」

  「聽我說呀。」

  「朋友,」蒲加道:「你明明是不講理嘛。」

  「那麼居爾丟斯[7]算不算玩意兒?」高特夏問。

  「不算,」首席幫辦回答道,「居爾丟斯只是人像陳列所。」

  高特夏說:「我可以賭一百法郎的東道,居爾丟斯的的確確是一種玩意兒。他那裡的門票就有幾等價錢,看你參觀的時候占的什麼位置。」

  「胡說八道!」西蒙寧插了一句。

  高特夏罵道:「仔細我打你嘴巴,小鬼!」

  所有的職員都聳了聳肩膀。

  高特夏儘管申說理由,卻被眾人的笑聲蓋住了,便轉換話題:「而且,誰敢說這老滑頭不是跟我們開玩笑呢?夏倍上校明明死了,他的女人早已再嫁給參議官法洛伯爵。法洛太太現在還是本事務所的主顧呢。」

  蒲加道:「這件公案擱到明天再說罷。諸位,工作要緊!該死!我們這兒簡直一事不作。先把你們的狀子寫完,趕著第四民庭沒開庭以前遞進去。案子今天要開審的。來,快點兒!」

  「倘若他果真是夏倍上校,西蒙寧假裝聾子的時候,還不賞他一腳嗎?」台洛希這麼說著,認為這個理由比高特夏的更充分。

  蒲加接著說:「既然事情還沒分曉,不妨馬馬虎虎,到喜劇院去瞧泰瑪演尼羅罷。咱們定一個二等包廂,給西蒙寧買張正廳票。」

  首席幫辦說完便在書桌前面坐下,大家也跟著坐下了。高特夏重新念他的稿子:「頒布於一千八百一十四年六月——(要寫全文,不能用亞剌伯數字。你們趕上沒有?)」

  兩個抄副本的和一個抄正本的一齊回答:「趕上了。」他們的筆尖在公文紙上格吱格吱的響著,辦公室內的聲音活像小學生捉了上百隻黃金蟲關在紙匣里。

  起稿員嘴裡又念著:「懇請鈞院諸位大人……(慢點兒!我得把句子再看一遍,連我自己都攪不清了。)」

  蒲加也在那裡自言自語:「四十六……(嗯,不錯,一個人常常會攪不清的!……)加三等於四十九……」

  高特夏把底稿重新看過了,一口氣念道:「懇請鈞院諸位大人仰體聖諭意旨,對榮譽團秘書處之行政措施迅予糾正,釆用吾人以上申說之廣義的觀點製成判決……」

  小職員插嘴道:「高特夏先生,要不要喝一口水?」

  「西蒙寧真淘氣!」蒲加說。——「喂,小傢伙,趕快把這包東西送到安伐里特宮去。」

  高特夏繼續念他的文件:「……以保障葛朗里歐子爵夫人之權益……」

  首席幫辦聽了叫起來:「怎麼!你膽敢為葛朗里歐子爵夫人告榮譽團的官司作狀子嗎?事務所對這案子的公費是講的包辦制。啊!你真是個大傻瓜!趕快把你的狀子,連正本副本一齊丟開,等將來辦拿伐蘭告救濟院案子的時候再用罷。時間不早了,我要辦一份等因奉此的申請狀,還得親自往法院走一遭……」

  上面那一幕可以說是人生趣事之一,將來誰回想起青春時代,都不由得要說一聲:「啊,那個時候才有意思哇!」

  半夜一點光景,自稱為夏倍上校的老人跑來敲但爾維先生的門了。但爾維是塞納州初級法院治下的訴訟代理人,雖然年紀很輕,在法院中已經被認為最精明強幹的一個。門房說但爾維先生還沒回來,老人說是有約在先,便上樓走向法學大家的屋子。將信將疑的當事人打過了鈴,看見首席幫辦在東家飯廳里的桌子上整理一大堆案卷,預備第二天依次辦理,不由得大為詫異。幫辦見了他也同樣吃了一驚,向上校點點頭,讓他坐下了。

  「先生,你把約會定在這個時間,我還以為是說笑話呢,」老頭兒說著,像一個潦倒的人勉強堆著笑容一樣,特意裝作很高興。

  首席幫辦一邊工作一邊回答:「幫辦們說的話虛虛實實,不一定都是假的。但爾維先生有心挑這個時間來研究案子,籌劃對策,確定步驟,布置防線。他的過人的智慧這時候特別活躍,因為他一天之中只有這個時間才得清靜,想得出好主意。他開業到現在,約在半夜裡商量案子的,你是第三個。東家晚上回來,把每樁案子都考慮過,每宗文件都看過,忙上四五個鐘點,然後打鈴叫我進去,把他的用意解釋給我聽。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他接見當事人;餘下的時間都有約會;晚上出去應酬,保持他的社會關係。因此他只有夜裡才能研究案情,在法典中找武器,決定作戰計劃。他一樁官司都不肯打輸,對他的藝術愛好到極點,不像一般代理人那樣無論什麼案子都接。你看他多忙,所以錢也掙得很多。」

  老人聽著這番解釋,一聲不出,古怪的臉上表現一副痴呆的神氣;幫辦看了一眼,不理他了。一會兒但爾維穿著跳舞服裝回來了;幫辦替他開了門,仍舊去整理案卷。年輕的代理人在半明半暗中瞥見那個等著他的怪當事人,不由得愣了一會。夏倍上校一動不動,跟高特夏想請同事們去瞧的,居爾丟斯陳列館中的蠟人像一個樣兒。待著不動的姿勢,倘不是對幽靈似的整個外表有陪襯作用,還不至於教人驚奇。但這老軍人又瘦又干;腦門故意用光滑的假髮遮著,帶點兒神秘意味。眼睛裡頭似乎有一層透明的翳,可以說是一塊骯髒的螺鈿,在燭光底下發出似藍非藍的閃光。慘白而發青的臉又長又瘦,正是俗語所說的刀鋒臉,像死人的一樣。脖子裡繞著一條品質惡劣的黑綢領帶,在他上半身成為一條棕色的線,線以下的身體被黑影遮掉了。一個富有幻想的人大可把這個老人的頭看作什麼物像的影子,或是沒有裝框子的倫勃朗筆下的肖像。帽子的邊蓋在老人額上,把上半個臉罩著一個黑圈。這個天然而又古怪的效果成為一個強烈的對比,使白的皺紋,生硬的曲線,像死屍般陰沉的氣息,格外顯著。僵著不動的身體,沒有一點兒暖意的眼神,跟憂鬱痴呆的表情,以及白痴所特有的喪失靈性的徵象,非常調和:他的臉也就特別顯得悽慘,非言語所能形容。但一個善於觀察的人,尤其是訴訟代理人,在這個衰敗的老頭兒身上很能看出深刻的痛苦的痕跡,看出毀傷這個面貌的災難的標記,好比成年累月的滴水把一座美麗的大理石像破壞了。當醫生的,當作家的,當法官的,一看見這副神奇的丑相,就體會到整個的慘劇。這面目至少還有一點妙處,便是很像藝術家一邊跟朋友們談天,一邊在鏤刻用的石板上畫的想入非非的圖形。

  生客看到訴訟代理人,不禁渾身一震,仿佛詩人在靜寂的夜裡被出其不意的聲音把詩意盎然的幻想打斷了。老人趕緊脫下帽子,站起來行禮;不料襯在帽子裡面的那圈皮,油膩很重,把假頭髮黏住了,揭落了,露出一個赤裸裸的腦殼:一條可怕的傷痕從後腦起斜里穿過頭頂,直到右眼為止,到處都是鼓得很高的傷疤。原來可憐的人戴這副骯髒的假頭髮,就是為遮蓋傷痕的;兩個吃法律飯的眼看假頭髮突然揭落,沒有半點兒好笑的心思,因為破裂的腦殼簡直慘不忍睹,你一瞥之下,立刻會想道:「啊,他的聰明都打這裡溜掉了。」

  蒲加心裡想:「他要不是夏倍上校,至少也是個了不起的軍人!」

  「先生,」但爾維招呼他,「請教貴姓?」

  「鄙人是夏倍上校。」

  「哪一位夏倍上校?」

  「在埃洛陣亡的那個,」老人回答。

  聽了這句奇怪的話,幫辦與代理人彼此瞅了一眼,意思是說:「嘿,簡直是個瘋子!」

  上校又道:「先生,我想把自己的情形只告訴你一個人。」

  值得注意的是,凡是訴訟代理人天生都膽子很大。或許因為平時接觸的人太多了,或許因為知道自己有法律保護,或許因為對本身的職務抱著極大的信心,所以他們像教士與醫生一樣,無論到什麼地方都不會害怕。但爾維向蒲加遞了個眼色,蒲加便走開去了。

  「先生,」代理人說道,「白天我倒並不怎麼吝嗇時間;可是夜裡的每一分鐘我都是寶貴的。因此請你說話要簡潔,明白。只講事實,不涉閒文。需要說明的地方,我會問你的。現在你說罷。」

  年輕的代理人讓古怪的當事人坐了,自己也坐在桌子前面,一邊聽著那陣亡上校的話,一邊翻閱案卷。

  上校開言道:「先生,也許你是知道的,我在埃洛帶領一個騎兵聯隊。繆拉那次有名的衝鋒是決定勝利的關鍵;而我對於繆拉襲擊的成功又頗有功勞[8]。不幸我的陣亡變了一樁史實,在《勝利與武功》[9]上報告得非常詳細。當時我們把俄羅斯的三支大軍截成兩段,但他們立刻合攏,我們不得不回頭殺出去。擊退了一批俄軍,正向著皇帝統率的主力沖回去的時候,忽然遇到一大隊敵人的騎兵。我向那些頑敵直撲過去,不料兩個巨人般的俄國軍官同時來攻擊我:一個拿大刀往我頭上直劈下來,把頭盔什麼都砍破了,直砍進我貼肉的黑綢小帽,劈開了腦殼。我從馬上翻下來。繆拉趕來救應,帶著一千五百人馬像潮水般在我身上卷過,那真是非同小可!他們報告皇帝,說我陣亡了。皇帝平時待我不錯,那一次猛烈的衝鋒我又是有功的;他為謹慎起見,想知道是否還有希望把我救過來,派了兩名軍醫來找我,預備用擔架抬回去;他吩咐他們:『去瞧瞧可憐的夏倍是不是還活著。』也許當時口氣太隨便了些,因為他真忙。那些可惡的醫生早先眼看我被兩個聯隊踏過了,大概不再按我的脈搏,便說我死了。於是人家按照軍中的法律程序,把我的陣亡做成了定案。」

  年輕的代理人聽見當事人說話非常清楚,故事雖然離奇,卻很像真的;便放下案卷,把左肘撐在桌上,手托著頭,目不轉睛的看著上校。

  他打斷了對方的話,說道:「先生,你可知道我的主顧裡頭就有夏倍上校的寡婦,法洛伯爵夫人嗎?」

  「你是說我的太太!是的,先生,我知道。就為這個緣故,我向多少訴訟代理人奔走了上百次,毫無結果,被他們當作瘋子以後,決意來找你的。我的苦難等會兒再談,先讓我把事實講清楚,但我的解釋多半是根據推想,不一定是實際發生的。只有上帝知道的某些情況,使我只能把好幾樁事當作假定。我受的傷大概促發了一種強直症,或是跟所謂止動症相仿的病。要不然,我怎麼會被掩埋隊按照軍中的習慣,剝光了衣服丟在陣亡將士的大坑裡呢?說到這裡,我要插敘一樁所謂陣亡的過程中的小事,那是事後才知道的。一八一四年,我在斯圖加特遇到我聯隊裡的一個下士,關於他的情形以後再談。那個唯一肯承認我是夏倍上校的好人和我解釋,說我受傷的當口,我騎的馬也中了一槍。牲口和人都像小孩子摺的紙玩意兒一般被打倒了。它或是往左或是往右倒下去的時節,一定把我壓在下面,使我不至於被別的馬踐踏,也不至於受到流彈。他認為這是我能保全性命的原因。可是先生,當時一醒過來,我所處的地位和四周的空氣,便是和你講到明兒早上也不能使你有個概念。我聞到的氣味臭得要命,想轉動一下又沒有地位;睜開眼睛,又看不見一點東西。空氣的稀薄是最大的威脅,也極顯著的使我感覺到自己的處境。我知道在那個場合不會再有新鮮空氣了,也知道我快死了。這個念頭,使我本來為之痛醒的、無法形容的苦楚,對我不生作用。耳朵轟轟的響著。我聽見,或者自以為聽見,因為我什麼都不敢說得肯定,周圍的死屍都在那裡哼哼唧唧。雖然關於那個時間的回憶很模糊,雖然痛苦的印象遠過於我真正的感覺而擾亂了我的思想,但至今有些夜裡我還似乎聽到那種哽咽和嘆息。比這些哀號更可怕的,是別的地方從來沒經驗過的靜默,真正的墳墓中的靜默。最後,我舉起手來在死人堆中摸索了一會,發覺在我的腦袋和上一層的死屍之間留有一個空隙。我把這個不知怎麼會留下的空間估量了一下。似乎掩埋隊把我們橫七豎八丟下坑的時候,因為粗心或是匆忙的緣故,有兩個屍體在我頭上湊成一個三角形,好比小孩子用兩張紙牌搭的屋子,上面斜靠在一起,底下分開著。那時一分鐘都不能耽掏,我趕緊在空隙中摸索,居然很運氣,碰到一條手臂,像赫格利斯一般的手臂[10],救了我的命。要沒有這意想不到的援助,我早就完了。你不難想像,當下我發狠從死屍堆里往上頂,想爬出掩埋隊蓋在我們身上的泥土;我說我們,仿佛我身邊還有什麼活人似的。我毫不放鬆的頂上去,居然達到了目的;因為你瞧,我不是活著嗎?可是怎麼能越過那生死的界線,從人肉堆中翻上來,我到現在也弄不明白。當時仿佛有了三頭六臂。被我當作支點一般利用的那條胳膊,使我在竭力挪開的許多死屍之間找到一些空氣,維持我的呼吸。臨了,先生,我終於見了天日,冰天雪地中的天日!那時我才發覺自己的頭裂開了。幸而我的血,那些同伴的血,或是我的馬的爛肉,也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凝結之下,好像給我貼了一個天然的大膏藥。雖則腦殼上蓋著這層硬東西,我一碰到雪也不由得暈過去了。可是我身上僅有的一點兒熱氣把周圍的雪化掉了一些;等到甦醒過來,發覺自己在一個小窟窿的中央,我便大聲叫救命,直叫到聲嘶力竭為止。太陽出來了,很少希望再使人聽到我了。田裡是不是已經有人出來呢?幸虧地底下有幾個身體結實的屍首,讓我的腳能借一把力,把身子往上掙扎。你知道那當然不是跟他們說:『可憐的好漢,我向你們致敬!』[11]的時候。總而言之,先生,那些該死的德國人聽見叫喊而不見一個人影,嚇得只有逃命的分兒,教我看了又急又氣;我這麼說,可還不足以形容我心中的痛苦。過了不知多久,才有一個或是膽子很大,或是很好奇的女人走近來;當時我的頭好似長在地面上的一顆菌。那女的跑去叫了丈夫來,兩口兒把我抬進他們簡陋的木屋。大概我又發了一次止動症,請你原諒我用這個名詞來形容我的昏迷狀態;聽兩位主人說來,想必是那種病。我死去活來,拖了半年,要就是一聲不出,要就是胡言亂語。後來他們把我送進埃斯堡城裡的醫院。先生,你該明白,我從死人坑裡爬出來,跟從娘胎里出世一樣的精赤條條;因此過了六個月,忽然有一天我神志清醒了,想起自己是夏倍上校的時候,便要求看護女人對我客氣一些,別把我當作窮光蛋看待;不料病房裡的同伴聽了哈哈大笑。幸而,主治的外科醫生為了好勝心立意要把我救活,當然很關切我。那好人叫作斯巴區曼,聽我有頭有尾的把過去的身世講了一遍,就按照當地的法律手續,托人把我從死人坑裡爬出來的奇蹟,救我性命的夫妻倆發現我的日子與鐘點,統統調查明白;又把我受傷的性質,部位,詳細記錄下來;姓名狀貌也給寫得清清楚楚。可是這些重要文件,還有我為了要確定身份而在埃斯堡一個公證人面前親口敘述的筆錄,都不在我身邊。後來因為戰爭關係,我被趕出埃斯堡,從此過著流浪生活,討些麵包度日;一提到歷險的事,還被人當作瘋子。所以我沒有一個錢,也掙不到一個錢去領取那些證件;而沒有證件,我的社會生活就沒法恢復。為了傷口作痛,我往往在德國某些小城裡待上一年半載,居民對我這個害病的法國人很熱心照顧,但我要自稱為夏倍上校就得被訕笑了。這些訕笑,這種懷疑,把我氣得不但傷了身體,還在斯圖加特城裡被人當作瘋子,關在牢里。的確,照我講給你聽的情形,你也不難看出人家有理由把我關起來了。兩年之間,獄卒不知對人說了多少遍:『這可憐的傢伙還自以為夏倍上校呢!』聽的人總是回答一句:『唉,可憐!』關了兩年之後,我自己也相信那些奇怪的遭遇是不可能的了,就變得性情憂鬱,隱忍,安靜,不再自稱夏倍上校:唯有這樣才有希望放出監獄回法國去。噢!先生,我對巴黎簡直想念得如醉如痴……」

  夏倍把這句話說了一半,就呆著出神了,但爾維耐著性子等著,不忍打擾他。

  然後他又往下說:「後來有一天,正好是春天,他們把我釋放了,給我十個泰勒[12],認為我各方面說話都很有理性,也不自命為夏倍上校了。的確,那時我覺得自己的姓名可厭透了,便是現在,偶爾還有這感覺。我但求不成其為我。一想到自己在社會上有多少應得的權利,我就痛苦得要死。倘若我的病使我把過去的身世忘了,那就幸福了!我可以隨便用一個姓名再去投軍,而且誰敢說我此刻不在奧國或俄國當上了將軍呢?」

  「先生,」代理人說,「你把我的思想都攪亂了。聽著你的話,我覺得像做夢。咱們歇一會兒好不好?」

  「至此為止,肯這樣耐著性子聽我的只有你,」上校的神氣挺悲傷。「沒有一個法律界的人願意借我十個拿破崙[13]讓我把證件從德國寄回來,作打官司的根據……」

  「什麼官司?」訴訟代理人聽著他過去的災難,竟忘了他眼前的痛苦的處境。

  「先生,法洛伯爵夫人不是我的妻子嗎?她每年三萬法郎的收入都是我的財產,可是她連兩個子兒都不願意給我。我把這些話講給一般訴訟代理人或是明理的人聽,像我這樣一個叫花子說要控告一個伯爵和一個伯爵夫人,我這個公認為早已死了的人說要和死亡證、結婚證、出生證對抗的時候,他們就把我攆走,攆走的方式看各人性格而定:有的是冷冷的,有禮的,像你們用來拒絕一個可憐蟲的那一套;有的用著粗暴蠻橫的態度,以為遇到了壞蛋或是瘋子。當初我被埋在死人底下,如今我被埋在活人底下,埋在各種文書各種事實底下,埋在整個社會底下,他們都要我重新鑽下地去!」

  「先生,請你把故事講下去罷,」代理人說。

  「請!」可憐的老頭兒抓著年輕人的手叫起來,「請這個字兒從我受傷到現在還是第一次聽到……」

  上校說著,哭了。他感激之下,連聲音都沒有了。他的眼神,動作,甚至於靜默,所表現的深刻的意義,非言語所能形容,終於使但爾維完全相信,並且大為感動:

  「聽我說,先生,今天晚上我打牌贏了三百法郎,很可以拿出半數來促成一個人的幸福。我馬上辦手續,教人把你所說的文件寄來;沒寄到以前,我每天借給你五法郎。你要真是夏倍上校的話,一定能原諒我只幫你這麼一點兒款子,因為我是個年輕人,還得掙我的家業。好了,請你往下說罷。」

  自稱為的上校一動不動的待了好一會:沒有問題,他所遭遇的千災百難把他的信心完全毀滅了。他現在還追求軍人的榮譽,追求他的家產,丟不開自己,大概只因為受著一種無法解釋的心情支配,那是在任何人心中都有根芽的:煉丹家的苦功,求名的人的熱情,天文學家物理學家的發現,凡是一個人用事實用思想來化身為千萬人而使自己偉大的,都是由於那一點心理作用。在上校心目中,所謂自我倒居於次要地位,正如在賭徒看來,得勝的虛榮和快感,比所賭的目的物更寶貴。這個人見棄於妻子,見棄於一切社會成規,前後有十年之久,一朝聽到訴訟代理人的話當然認為奇蹟了。多少年來被多少人用多少方式拒絕的十塊金洋,居然在一個訴訟代理人手中得到了!相傳有位太太害了十五年的寒熱,一旦寒熱停止,竟以為害了另外一種病:上校的情形就是這樣。世界上有些幸福,你早已不信會實現的了;真實現的時候,簡直像霹靂一般會傷害你的身心。因此那可憐蟲感激的情緒太強烈了,沒法用言語來表現。膚淺的人或許會覺得他冷淡,可是但爾維看他發愣,完全體會到他的忠厚老實。換了一個狡黯之徒,在那個情形之下一定會天花亂墜的說一套的。

  「我講到哪裡了?」上校問話的態度天真得像小孩子或者軍人,因為真正的軍人往往有赤子之心,而小孩子也往往有軍人氣息,尤其在法國。

  「你說到在斯圖加特,剛從監獄裡出來,」代理人回答。

  「你認識我的女人嗎?」上校問。

  「認識的,」但爾維點點頭。

  「現在她怎麼樣?」

  「還是那麼嬌滴滴的。」

  老人做了個手勢,似乎把心中的隱痛硬咽下去;在戰場上經過炮火,浴過血的人,都有這種克制功夫,使你覺得他莊嚴肅穆。他顯得快活了些,因為呼吸舒暢了,等於第二次從墳墓里爬出來,把一層比當年蓋在他頭上的雪更難融化的雪融化了;他像走出地牢似的拼命吸著空氣,說道:

  「先生,倘若我是個美男子,絕不至於受那些苦難。女人相信的是三句不離愛情的男人。一朝喜歡了你,她們就百依百順,替你出力,替你玩手段,幫你肯定事實,為你翻江倒海,無所不為。可是我,我怎麼能打動女人的心?我的臉像個鬼,身上穿得像破靴黨,不像法國人而像一個埃斯基摩人,但是一七九九年上我明明是個最漂亮的哥兒,我夏倍明明是個帝政時代的伯爵!……且說我被人家當做狗一般趕到街上的那一天,碰到剛才跟你提過的下士。那弟兄名叫蒲打。可憐他當時的模樣和我半斤八兩;我散步的時候瞧見了他,認得是他,可是他休想猜到我是誰。我們一塊兒上酒店,到了那裡,我一報姓名,蒲打就咧著嘴大笑,像一尊開了裂的臼炮。先生,他這一笑使我傷心到極點,它老實不客氣讓我感覺到自己面目全非,便是最感激最敬重我的朋友也認不得我了。我救過蒲打的性命,其實那是我還他的情分。他當初怎樣幫我忙,也不用細表了。只要告訴你事情發生在義大利的拉凡納。在一個不怎麼上等的屋子裡,我差點兒被人扎死,虧得蒲打救了我。那時我不是上校,只是個普通的騎兵,和蒲打一樣。幸而那件事有些細節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經我一提,他對我的疑心就減少了。我又把奇奇怪怪的經歷講給他聽。他說,我的眼睛我的聲音都變了;頭髮,牙齒,眉毛,都沒有了;慘白的臉色像害著白皮症。雖是這樣,他提出許多問話,聽我回答得一點不錯之後,終於承認這個叫花子原來真是他的上校。他把他的遭遇跟我說了,其離奇也不下於我的;他逃出西伯利亞想到中國去,遇到我的時候便是從中國邊境回來。他告訴我俄羅斯戰役的慘敗,和拿破崙的第一次退位。這個消息給了我極大的打擊。我們倆都是劫後餘生的怪物,在地球上滾來滾去,像小石子般被大風浪在海洋中卷到東,卷到西,卷過了一陣。把兩個人到過的地方合起來,有埃及,有敘利亞,有西班牙,有俄羅斯,有荷蘭,有德意志,有義大利,有達爾美西亞,有英國,有中國,有韃靼,有西伯利亞;只差印度和美洲沒去!蒲打比我腳腿輕健,決意日夜兼程的趕往巴黎,把我的情形通知我太太。我給她寫了一封極詳細的信,那已經是第四封了,先生!倘若我有親屬的話,也許不會到這個田地;可是老實告訴你,我的出身是育嬰堂,我的履歷是軍人;沒有遺產,只有勇氣;沒有家族,只有社會;沒有故鄉,只有祖國;沒有保護人,只有上帝。噢,我說錯了!我還有一個父親,就是皇帝!啊,倘若那親愛的人還在台上,看到他的夏倍——他老是那麼稱呼我的,——像現在這副模樣,他要不大發雷霆才怪。有什麼辦法!我們的太陽下山了,此刻我們都覺得冷了。歸根結底,我妻子的杳無信息多半可以用政局的變動來解釋。

  「蒲打動身了。他才運氣哇!他有兩隻訓練好的白熊一路替他掙錢。我不能和他做伴;身上帶著病,走不了長路,只能在我體力範圍之內把蒲打和他的熊送了一程;分手的時候,先生,我哭了。在卡爾斯魯埃,我頭裡鬧神經痛,在小客店裡潦倒不堪的躺了六星期,睡在乾草堆里。唉,先生,我過的叫花子生活所遭遇的苦難,說也說不完。有了精神上的痛苦,肉體的痛苦變得不足道了;但因為精神的痛苦是肉眼看不見的,倒反不容易得到人家同情。我記得在斯特拉斯堡一家大旅館前面哭了一場:從前我在那邊大開筵席,請過客,如今連一塊麵包都要不到。我的路由是跟蒲打商量好的,所以到一個地方就上郵局去問,可有寄給我的信和錢。直到巴黎,什麼都沒收到。那期間我飲泣吞聲,多少的悲痛只能往肚裡咽!我心裡想:『大概蒲打死了罷?』果然,可憐的傢伙在滑鐵盧送了命。他的死訊是我以後無意之中聽到的。他和我太太辦的交涉一定是毫無結果。最後我到了巴黎,和哥薩克兵同時進城[14]。那對我真是痛上加痛。看見俄國兵到了法國,我就忘了自己腳上沒有鞋,袋裡沒有一個錢。真的,我身上的衣服全變成破布條了。進巴黎的上一天,我在格萊森林中露宿了一夜。晚上的涼氣使我害了一種不知什麼病,第二天進聖馬丁城關的時候發作起來,差不多暈倒在一家鐵匠鋪門口。醒來發覺自己躺在天主醫院裡的病床上。在那兒待了一個月,日子還算過得快活。不久我被打發出來,一文不名,但身體很好,腳也踏到了巴黎的街道。我多麼高興的,急不及待的趕到白峰街,那是我太太住的地方,屋子還是我的產業呢!誰知白峰街變成旭塞唐打街。我的屋子不見了,原來給賣掉了,拆掉了。地產商在我從前的花園裡蓋了好幾幢屋子。因為不知道妻子嫁了法洛,我什麼消息都打聽不出。後來去找一個從前代我經手事情的老律師。不料老律師死了,沒死以前就把事務所盤給一個年輕人。這位後任把我的遺產如何清算,繼承手續如何辦理,我的妻子如何再嫁,又生了兩個孩子等等全部告訴了我,使我大吃一驚。他一聽見我自稱為夏倍上校就哈哈大笑,而且笑得那麼不客氣,我一句話不說就走了。斯圖加特監獄的經驗使我想起了夏朗東[15],決意小心行事。我既然知道了太太的住處,便存著希望到她的公館去了。」上校說到這裡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他壓著一肚子的怨氣。「唉,哪知道我用一個假姓名通報的時候,裡頭回說不在;下回我用了真姓名的時候根本被攔在大門口。為了要看到伯爵夫人半夜裡跳舞回來或是看戲回來,我整夜站在大門外界石旁邊。車子像閃電一般的過去,我拼命把眼睛盯著車廂朝里望:那個明明是我的而又不再屬於我的女人,我只能在眼梢里瞥見一點兒影子。」老人說著,冷不妨在但爾維面前站了起來,嗄著嗓子叫道:「從那天起,我一心一意只想報復了。她明知道我活著;我回來以後,她還收到我兩封親筆信。原來她不愛我了!我說不上來對她是愛還是恨!一會兒想她,一會兒咒她。她的財產,她的幸福,哪一樣不是靠了我?可是她連一點兒小小的幫助都不給我!有時我氣得簡直不知道怎辦!」

  講完這幾句,老軍人又往椅子裡坐下,待著不動;但爾維默默無聲,只管打量著當事人。終於他像出神一般的說道:

  「事情很嚴重。即使存在埃斯堡的文件真實可靠,也不能擔保我們一開場就勝利。這樁官司前後必須經過三審,對這樣一件沒有前例的案子,非用極冷靜的頭腦考慮不可。」

  「噢!」上校很高傲的抬起頭來,冷冷的回答:「萬一失敗了,我是知道怎麼死的,可是要人陪我的。」

  那時他全無老態,變了一個剛毅果敢的人,眼中燃著悲憤與報復的火焰。

  代理人說:「或許咱們應當想法和解。」

  「和解!」夏倍上校嚷道,「請問我到底是死的還是活的?」

  代理人說:「先生,希望你聽從我的勸告。我一定把你的案子當作我自己的事。不久你就可以發覺我怎樣關切你的處境,——那在司法界中幾乎從無先例的。目前我先給你一個字條,你拿去見我的公證人,憑你的收據每十天向他支五十法郎。到這兒來拿錢對你不大得體。如果你真是夏倍上校,就根本用不著依靠誰。我給你的墊款是一種借貸的方式。你有產業可以收回,你是有錢的人。」

  這最後一番體貼使老人眼淚都冒上來了。但爾維突然站起身子,因為當訴訟代理人的照例不應當流露感情;他進入辦公室,回出來拿著一個開口的封套交給夏倍伯爵。可憐的人用手指一捻,覺得裡頭有兩塊金洋。

  代理人說:「請你把文件的名稱,存放的城與邦[16]的名稱,統統告訴我。」

  上校逐一說明了,又把代理人寫的地名校對一遍;然後一手拿起帽子,望著但爾維,伸出另外一隻生滿肉繭的手,聲音很自然的說道:

  「真的,先生,除了皇帝,你是我最大的恩人了!你真是一條好漢[17]。」

  代理人按了按上校的手,掌著燈把他直送到樓梯口。

  「蒲加,」但爾維對他的首席幫辦說,「我才聽到的一樁故事,也許要我破費五百法郎。但即使上了當,賠了錢,我也不後悔,至少是看到了當代最了不得的戲子。」

  上校走到街上一盞路燈底下,掏出代理人給的兩枚二十法郎的錢瞧了一會。九年以來,這是他第一回看到金洋。

  「這一下我可以抽雪茄了!」他心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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