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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東窗事發

2024-10-09 07:59:40 作者: 羅恩·徹諾

  1792年一系列狂暴喧囂的事件——政黨的興起,報紙大戰,和傑斐遜之間激烈的內部爭鬥——本應讓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對於危及自己名聲的事情加倍小心謹慎。37歲的財政部長正處於事業的鼎盛時期,敵人虎視眈眈地捕捉著他的任何一丁點兒的失誤。但他卻無視於此,仍然跟瑪麗亞·雷諾茲私通,繼續付給詹姆斯·雷諾茲封口費。在這個時候他依然道德觀念鬆弛,還荒謬地甘願冒著被曝光的風險,這始終是一個令人捉摸不透的謎。

  一個新的威脅者的出現增加了遊戲的危險性。雅各布·克林曼(Jacob Clingman),他是詹姆斯·雷諾茲的朋友,曾擔任前賓夕法尼亞州議會發言人弗雷德里克·米倫伯格(Frederick Muhlenberg)的辦事員。有一天他來到雷諾茲家,吃驚地發現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正要離開。幾天以後,克林曼撞見了另一幕夢幻戲劇般的場面。他正單獨和瑪麗亞·雷諾茲在一起,這時聽見了敲門聲,然後財政部長就走了進來。也許是沒料到克林曼在場,驚慌失措中,漢密爾頓很滑稽地謊稱自己是來送信的。他遞給瑪麗亞一張紙,說是她丈夫讓他送來的,然後就離開了。反應遲鈍的克林曼感到大為不解,詹姆斯·雷諾茲怎麼可能指揮得動美國的第二號實權人物。對於他的疑問,瑪麗亞·雷諾茲只好誇口說漢密爾頓給了她丈夫「1100多美元」。[1]詹姆斯·雷諾茲也如法炮製地向克林曼吹牛說他從漢密爾頓那裡拿錢從事投機。克林曼本身是漢密爾頓政策的主要批評者,因此他先入為主地把這些錢當作漢密爾頓與投機商暗中操作政府證券的證據。一次,克林曼陪詹姆斯·雷諾茲去拜訪漢密爾頓,他在門外等著,這時同伴拿著100塊錢出來了。這證實了他對漢密爾頓受賄的懷疑。

  漢密爾頓說他曾試圖與瑪麗亞·雷諾茲斷絕這種不正當的關係。但是每次當他提出分手時,這位「紅顏禍水」都會唉聲嘆氣,嗚咽呻吟,做戲般地掉眼淚兒。她還會央求最後再見他一次,並且要挾說如果她的願望被拒絕,後果將不堪設想:

  

  先生,以後我保證再也不會請求你來找我了。我已經臥床兩天了,現在我能坐起來了,但是你的離開卻無時無刻不在刺痛著我。現在,我知道我什麼都不害怕了。我只想結束,不想再見到你,不想訴說我的絕望,這樣做是為了讓我已經傷痛破碎的心慢慢平靜。我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很久以來我就處在這種可怕的狀態中。我在想這樣下去我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拼命地為自己找藉口,可是沒有用,我找不到半點安慰。[2]

  瑪麗亞的女僕整個晚上都忙個不停,傳送這些荒唐的字條。可以想像這個時候漢密爾頓身上的冷汗,他是多麼害怕正懷著他第五個孩子的艾麗薩發現這一切。

  詹姆斯·雷諾茲也參與了這些事情,他的恐嚇信往往與漢密爾頓政治生涯中的關鍵事件保持著時間上的吻合。雷諾茲認為漢密爾頓是一個道德墮落的政客,他曾經拿錢給威廉·杜爾參與投機,並且從這種非法關係中秘密地賺了三萬美元——他把這種不實信息傳遞給了克林曼。1792年3月底,當漢密爾頓正在奮力挽救紐約金融危機的時候,詹姆斯·雷諾茲迫使他在個人生活上也陷於混亂之中。杜爾被關進監獄的第二天,詹姆斯和瑪麗亞·雷諾茲分別寫信給漢密爾頓,收緊了套索。他們的配合相當得完美:詹姆斯,強硬而委屈的丈夫,漢密爾頓令他失去了妻子對他的愛;瑪麗亞,輕浮善變而煩惱重重的妻子,絕望地遭到了情人的打擊,成天為自己悲慘的命運哀嘆呻吟。不知道漢密爾頓看到瑪麗亞在信中稱呼自己為「漢密爾頓上校」和「先生」時是怎樣的感受,是痛苦還是只覺得有點奇怪?

  瑪麗亞·雷諾茲在杜爾被拘捕後所寫的信中,口無遮攔地胡言亂語,說她「命中注定要飲下痛苦的滋味」,以及她是「多麼希望能夠一死了之」。她又一次重複了希望能再見一面的請求。[3]與此同時,詹姆斯·雷諾茲又向漢密爾頓說,自己不想對他造成什麼傷害,只是為自己失去家庭幸福要求補償。「我覺得她每一次跟你在一起都很開心,」詹姆斯·雷諾茲說,「但是只要你一不在,她就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只喜歡一個人獨自待著。」這一點讓詹姆斯·雷諾茲很懊喪,當然,是作為愛她的丈夫的角色才會如此。瑪麗亞已經告訴了漢密爾頓,她丈夫希望第二天晚上可以見他一面;詹姆斯·雷諾茲以偽裝得相當精心的謙恭態度向漢密爾頓解釋,他希望能夠藉此機會說明「我真的不希望讓您不快,我希望大家都快樂,而不是增加大家的痛苦」。[4]

  不管這次會面發生了什麼,都讓詹姆斯·雷諾茲有膽量勒索更多的錢了。最開始的時候,他好像還有點畏縮和謙卑,一周之後,這個濫用詞語的大師寫信給漢密爾頓:「閣下,我希望您能夠原諒我這麼頻繁地打擾您。讓您你知道我的窘困真是讓人感到難堪。如果您你能借我30美元的話,我將感激不盡……閣下,我只是想用這些錢來給家裡面買點生活必需品。」[5]為了給敲詐披上一層合理的外衣,他假扮成了一位需要錢來使全家渡過難關的好丈夫。他甚至還給漢密爾頓打了欠條,說將來他一定會償還「借款」。四天之後,他又來要錢了,這一次要借45美元;這個敲詐者是越來越厚顏無恥了。漢密爾頓寫了一封沒有稱呼語也沒有署名的回信,告訴雷諾茲自己手頭暫時「沒有錢」,然後很生氣地說,「明天才能借給你」「今天確實是不行」。[6]從不曲意逢迎托馬斯·傑斐遜和詹姆斯·麥迪遜的漢密爾頓,現在卻不得不向卑鄙無恥的詹姆斯·雷諾茲屈服。後來漢密爾頓深有感觸地描述詹姆斯·雷諾茲是一個「陰險、卑微而又厚顏無恥的人」。[7]詹姆斯·雷諾茲讓他害怕,所以他寫信都用偽裝的筆跡,以免雷諾茲藉此破壞他的聲譽或者是做其他用心險惡的事情,漢密爾頓說道。[8]

  1792年4月17日,雷諾茲對漢密爾頓說,漢密爾頓與他妻子的姦情破壞了他們的婚姻:「她對我太殘忍了,實在難以形容。她還決定再也不要做我的妻子了。」雷諾茲故意做出謙卑的姿態,他說他不會責怪漢密爾頓:「我完全原諒你,我不想因為這件事情給你帶來半點恐慌或痛苦。」[9]同時,他又說漢密爾頓應當做出一定的賠償,還說他會去漢密爾頓的辦公室——這肯定讓漢密爾頓不寒而慄。6天以後,雷諾茲又開口索要30美元,還說他會在漢密爾頓辦公室等待答覆。[10]從雷諾茲的信件中可以看出,他漸漸地省略了那些偽裝的所謂友誼的表白,開始赤裸裸地切入正題了。

  1792年5月2日,詹姆斯·雷諾茲寫給漢密爾頓一封信,讓後者完全警覺到了自己職業生涯正面臨著可怕的威脅。漢密爾頓的政治麻煩已經夠多了:他正準備參加一個關於拯救被威廉·杜爾挪用資金所拖累的製造業協會的緊急會議。詹姆斯·雷諾茲在信中說,他曾經希望瑪麗亞對漢密爾頓的這段愚蠢的感情能夠慢慢消逝。現在既然事與願違,雷諾茲宣稱,他將阻止他們兩個見面。他還責備漢密爾頓總是從他家後門偷偷溜進來,仿佛恥於拜訪他們似的。雷諾茲過分地故作可憐狀,他問道:「是不是因為我品行不好,所以你不願意從正門進來,以免被人看到?」[11]漢密爾頓這才明白勒索計劃背後可能隱藏著政治因素:他記得有一次曾在雷諾茲家與雅各布·克林曼「不期而遇」。這是他的敵人給他設下的圈套嗎?幾年後,漢密爾頓回憶起1792年5月2日的這封信,將其稱為「詹姆斯·雷諾茲的傑作」:「作為丈夫的他禁止我跟他的妻子繼續會面,主要是因為我小心地避免事情公開。實際上極有可能的是,為了實現更隱秘的針對我的陰謀,我必須被目擊出現在他家裡。由於這些都是事先預謀好的,無論我如何小心謹慎,克林曼還是會偶然地看見我。」[12]令人奇怪,甚至難以置信的是,像漢密爾頓這樣憤世嫉俗、老練世故之人,居然過了這麼長時間才看透其中的危險。

  漢密爾頓意識到這一切已經對他的事業構成了實實在在的威脅,卻絲毫沒有對身懷六甲的妻子的愧疚,這不免讓人感到有些悲哀。最後他還是痛下決心,堅決抵擋住瑪麗亞·雷諾茲不斷的懇求。她的最後一次努力是在1792年6月2日:「親愛的先生,我再一次提筆請求我們能夠再見一面!漢密爾頓上校,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所以你才這樣拒絕我?」[13]繼這張語無倫次的字條之後,詹姆斯·雷諾茲又寫了一封信,索要300美元用於投資蘭開斯特收費公路的股票。

  這一次漢密爾頓沒有滿足雷諾茲的要求,而是寫給他一封簡短的回信,說:「你對我的要求實在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現將你的信返還給你。」[14]遭到拒絕的雷諾茲把要求的金額降到了50美元,並威脅說,當天晚上會在漢密爾頓家門口等他回來。財政部長付了這筆錢,但這也是雷諾茲對漢密爾頓的最後一次成功敲詐。

  漢密爾頓可能認為整個夢魘般的插曲已經結束了,然而事實上一切才剛剛開始。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竟然讓這樁風流韻事發生在首都的市中心,並且歷時近一年之久。在那年9月寫給一名聯邦黨政治家的信中,漢密爾頓還繼續標榜自己是美德的典範:「我向你和我的每一位朋友保證,無論是作為普通公民還是作為國家官員,我的一切行為都經得起你們最為嚴格的審查,審查的結果將證明我的完美無瑕。」[15]事實證明,財政部長言過其實了。

  1792年夏天,漢密爾頓一直忙於揭穿弗雷諾與傑斐遜、麥迪遜之間的勾結並最終贏得了這場兩敗俱傷的內閣大戰。他顯然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繼續與瑪麗亞·雷諾茲周旋,這使得詹姆斯·雷諾茲的計劃落了空。這對敲詐行騙的夫婦搬到了瓦因街上的一所大房子,離第五大街路口不遠,打算把房間出租給「上流社會的房客」(雷諾茲語),以此維持生計。他們唯一的困難是沒有足夠的錢來布置這些房間。

  一如既往地,詹姆斯·雷諾茲繼續喪心病狂般地捕捉時機。8月22日,艾麗薩·漢密爾頓生下了他們的第五個孩子,約翰·丘奇·漢密爾頓(John Church Hamilton)。「漢密爾頓夫人剛剛給我生了個小男孩,母子平安。」漢密爾頓告訴華盛頓的秘書托拜厄斯·利爾(Tobias Lear)。[16]也許詹姆斯·雷諾茲認為喜得貴子的漢密爾頓可能更容易屈於脅迫。8月24日,他寫信說需要200美元。一周之後,他很沮喪沒有收到回信,就又寫了一封信。漢密爾頓已經不再跟他妻子有往來了,所以詹姆斯·雷諾茲失去了凌駕於他的法力。而漢密爾頓,也許是在瑪麗亞·雷諾茲的事情上對妻子心懷愧疚,現在常常待在家裡,在那年秋天寫的一封信中,他還提到「一直陪伴著他,現在卻被他冷落的家庭」。[17]

  如果不是後來詹姆斯·雷諾茲和雅各布·克林曼因為詐騙政府400美元而在11月中旬被提起訴訟的話,雷諾茲事件可能永遠都不會為人所知。這兩個詐騙犯謊稱自己是已故老兵伊弗雷姆·古迪納夫(Ephraim Goodenough)財產的指定遺囑執行人,古迪納夫具有要求政府償付的權利。按照計劃,雷諾茲和克林曼收買了一個叫約翰·德拉巴爾(John Delabar)的人,讓他發偽誓,為他們的謊言作證。古迪納夫的名字是從一份擁有對政府債權的士兵的機密名單中挑選出來的——他們從財政部偷來了這份名單。告發他們的人是奧利弗·沃科特,他於此前一年受命擔任財政部的審計員。漢密爾頓很賞識他的正直與學識,於是說服華盛頓任命了他,而不是傑斐遜力捧的另一名競爭候選人。

  雷諾茲和克林曼被關進了費城的一座監獄。由於是財政部提起的訴訟,所以詹姆斯·雷諾茲懷疑是漢密爾頓在向他復仇。他向漢密爾頓寫了兩封求救信,但沒有得到任何幫助。漢密爾頓後來從沃科特那裡得知,雷諾茲含沙射影地揚言他將「揭露一些醜聞,使得某個部門的頭兒名譽掃地」。[18]漢密爾頓很清楚他的意思,他建議沃科特在指控結束之前不要把雷諾茲釋放出來。

  雅各布·克林曼被保釋出來以後,找到了他所認識的最有權勢的人尋求幫助:他的前老闆,賓夕法尼亞州的國會議員弗雷德里克·米倫伯格。這位前眾議院發言人同意出面為克林曼進行調解,但是拒絕替相傳是個「無賴之徒」的雷諾茲說話。他決定在紐約州參議員亞倫·伯爾的陪同下與漢密爾頓進行交涉。在會談中,慎重的漢密爾頓答應說他會盡一切努力來幫助弗雷德里克·米倫伯格說服奧利弗·沃科特同意以下解決辦法:如果雷諾茲和克林曼將他們從政府詐騙的錢完璧歸趙,奉還他們竊取的士兵名單,並且指證泄露資料的財政部雇員,那麼對他們兩人的訴訟就會撤銷。顯然,這兩個人在1792年12月初就符合了這些條件。後來漢密爾頓寫道:「對於公眾而言,更重要的當然是查出財政部內部不誠信的雇員並予以開除,以防止造成將來更多的危害,而不是簡單地讓兩個無足輕重的人蒙羞和受到懲罰。」[19]

  如果不是克林曼一直向米倫伯格隱晦地提示說他掌握了有關漢密爾頓的毀滅性信息的話,那麼這件事情也許就到此結束了。米倫伯格回憶說:「克林曼經常不請自來,不斷地向我暗示,雷諾茲掌握著可以狠狠打擊財政部長的內幕消息,而且雷諾茲還了解漢密爾頓的幾筆不正當交易。」[20]起初,米倫伯格對此嗤之以鼻。後來克林曼告訴他,漢密爾頓對投機交易相當在行,向詹姆斯·雷諾茲提供資金也正是出於這一違法之目的。最讓米倫伯格心動的是,雷諾茲認為:「他所掌握的證據足以讓漢密爾頓被絞死。」[21]米倫伯格認為自己不能對如此重大的信息有所隱瞞,於是他在12月12日星期三的早上,找到了另外兩名共和黨人,參議員詹姆斯·門羅和眾議院議員亞伯拉罕·B.維納伯爾(Abraham B. Venable),兩人都來自維吉尼亞州。門羅最近在《國家公報》上發表了一系列文章,他加入這場風波對漢密爾頓非常不利。雖然我們不太清楚漢密爾頓是否知道門羅就是這些文章的作者,但他肯定知道門羅與傑斐遜、麥迪遜關係密切。

  克林曼通過瑪麗亞·雷諾茲得到了一些漢密爾頓寫給詹姆斯·雷諾茲的無署名便條,米倫伯格把這些便條又給了門羅和維納伯爾。兩個維吉尼亞人正苦於對漢密爾頓的控訴找不到證據,所以即刻便趕往了詹姆斯·雷諾茲被關押的牢房。在押的雷諾茲對他們百般暗示,言語含糊又撩人心急,他說:「我手中捏著一名高官的把柄,並且已經掌握了很長時間了。」他還進一步暗示說,這位神秘人物與「沃科特先生同屬一個部門」「並推斷沃科特是其屬下」。[22]儘管顯然他暗示的就是漢密爾頓,但老謀深算的雷諾茲卻提出條件,在獲釋之前他不會再透露更多的消息了。

  與此同時,瑪麗亞·雷諾茲也在積極周旋。這個工於心計的24歲女人似乎擅長迅速地達成與高級官員的約會。她去見了賓夕法尼亞州長托馬斯·米夫林(Thomas Mifflin),這個人對她的境遇表示同情。言談之中,瑪麗亞·雷諾茲向米夫林提到了她與漢密爾頓的私情。她也利用這一機會,拜訪了她出類拔萃的舊情人,後者保持了公職人員的禮貌,並小心地保護著自己。一方面,漢密爾頓響應沃科特的主張,要求克林曼和詹姆斯·雷諾茲向財政部交回他們盜走的名單以及非法得來的錢款。另一方面,漢密爾頓催促瑪麗亞·雷諾茲燒毀所有他寫給她丈夫的毀滅性信件。這個攪亂費城政治的婦人非常清楚這些信件是最好的安全保障,所以不動聲色地留下了其中的幾封。

  米倫伯格和門羅對漢密爾頓的私情一無所知,他們於12月12日的晚上前往拜訪瑪麗亞·雷諾茲,想找到一些關於漢密爾頓與她丈夫在財務上勾結的信息。一開始她並不怎麼說話。後來她漸漸地說到生意往來的情況,以及她燒毀了很多漢密爾頓寫給詹姆斯·雷諾茲的署名信件。她說漢密爾頓答應要幫助她的,還催促她丈夫「離開這裡,永遠也不要回來……那樣的話,他會給(她)一些好處」。她故意吊他們的胃口說,她丈夫「如果說出真相,會讓某些政府首腦不寒而慄」。[23]為了證明自己所說的一切是可信的,她向他們出示了前一周漢密爾頓親筆寫給她的信。

  1792年12月14日,在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一生中,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日子。那天早上,他得知一些有影響力的議員在前一天晚上對詹姆斯·雷諾茲進行了訊問。午夜過後,數小時之前已經獲得自由的詹姆斯·雷諾茲派了一名年輕的女信差到漢密爾頓家裡。他和克林曼一直在外面溜達,等待漢密爾頓的回覆。送信的女孩回來了,說詹姆斯·雷諾茲可以在天亮後一早去拜訪漢密爾頓。太陽剛一出來,雷諾茲就見到了漢密爾頓,幾近發狂的財政部長給他留下了非常生動的印象,他「極其憤怒了,在房間裡來回走動,一會兒拍打額頭,一會兒又捶大腿;他說自己在事業上有一些敵人,但希望能夠與他們在公平的戰場上交鋒;他還請求(雷諾茲)不要待太久,以免引起別人注意」。[24]儘管詹姆斯·雷諾茲的言行向來不足為信,但是強迫性地來回踱步和緊張的姿勢確實都是漢密爾頓的典型特徵。這次會面之後,詹姆斯·雷諾茲立即就從費城消失了,逃離了債權人和進一步的訴訟。他曾答應門羅和維納伯爾在那天早上10點鐘向他們坦白實情,但是現在這兩名維吉尼亞議員發現他「已逃之夭夭,不知所終了」。[25]

  詹姆斯·雷諾茲的潛逃更加劇了米倫伯格、門羅和維納伯爾對漢密爾頓在公職中行為不當的懷疑。他們準備把這些令人震驚的證據呈報給華盛頓,並且已經起草了一封寫給總統的信。但是,他們認為,在把這封信送出以前,他們有責任先和漢密爾頓當面對質這些指控。於是12月15日一早,由米倫伯格帶頭,一行三人來到了漢密爾頓的辦公室。據漢密爾頓回憶:「他直接切入正題,告訴我他們發現了我和一位雷諾茲先生之間不恰當的聯繫。他的這種開場白傷害了我,於是我打斷了他的陳述,並抑制不住言辭間的強烈義憤。」[26]看到漢密爾頓憤怒的反應,他們三人便一再向他解釋,說他們並不是在指控,只是希望在向華盛頓報告之前徵求一下他的意見。當他們把漢密爾頓親筆寫給詹姆斯·雷諾茲的信拿出來時,出乎意料的是,他立即承認了其真實性。他說如果當天晚上他們願意再來家裡拜訪的話,他會給他們看一些文字材料,消除疑團,證明自己的清白。奧利弗·沃科特也在當晚邀請之列。

  那天晚上,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在自己家裡向三位共和黨議員講述了一段風流韻事,這與他們料想的那些醜聞大相逕庭。他收集了雷諾茲夫婦寫給他的大量信件,也講述了他跟雷諾茲夫人私通的歷史。要是換一個人的話,也許會將敘述儘可能地簡化。恰恰相反,似乎是出於發泄解脫的需要,他向他們描述了種種令人噁心的細節,譬如這位丈夫怎樣擔當妻子賣淫的老鴇;這些敲詐勒索是如何得逞的;這對夫婦又是怎樣地讓他感到厭惡;以及他如何擺脫他們的最後希望。當三位議員發現這場醜聞事關不忠的婚姻,而與政府腐敗無關時,至少其中一位「巧妙地讓我不必再說下去了」。漢密爾頓回憶說:「我堅持要講完全部經過,並全部說出來了。」[27]他們知悉了瑪麗亞·雷諾茲痴情的來信,以及詹姆斯·雷諾茲貪得無厭的勒索要求。看上去似乎漢密爾頓不僅完全是無辜的,並且還同時為此而鞭撻自己。

  這個小審訊團對漢密爾頓的講述似乎感到很滿意,但也被這種尷尬的局面弄得有些狼狽。他們為侵犯了漢密爾頓的隱私而向他致歉。當漢密爾頓回顧過往時,他察覺到幾個人的反應中有些細微但不難分辨的差別:「特別是米倫伯格先生和維納伯爾先生,在這個問題上流露出一定程度的敏感。比較而言,門羅先生比較冷靜,但非常直率。」[28]在次日撰寫的備忘錄中,門羅寫道:「我們讓漢密爾頓相信,我們的懷疑都已經消除了。他知道我們這樣對待他是公正而寬大的,所以他不會對此有什麼抱怨。」[29]這樣一來,他們寫給華盛頓的指控信也就束之高閣了。在之後的一次散步中,米倫伯格把沃科特拽到一邊,懷著非常真切的同情說道,他希望當時自己不在場,寧願不要見證漢密爾頓在如此隱秘的私事上進行如此羞辱的辯白。與其相反的是,門羅卻繼續跟雅各布·克林曼會面。1793年1月初,克林曼向門羅抱怨漢密爾頓被免除了涉嫌職務貪污的指控。門羅後來寫道:「他還進一步告訴我,他把同樣的信息傳遞給雷諾茲夫人,後者聽後大為震驚,並失聲痛哭起來。」[30]

  米倫伯格、門羅和維納伯爾都發過誓要對這件事嚴守秘密。然而,在18世紀90年代的政界,小道消息無孔不入,漢密爾頓一定也懷疑過他們是否真的能信守諾言。兩天後,他醒悟過來,向三位問訊者索要那些曾向他們出示過的文件的副本。漢密爾頓犯了個嚴重的錯誤,那就是允許他們抄寫副本,而門羅又將這個任務派給了眾議院的約翰·貝克利。貝克利——一個狡猾的,供傑斐遜使喚的忠實追隨者,在反對漢密爾頓的陰謀活動中總有他一份——他決定自己也保留一套文件副本。後來,門羅至死都否認自己違背了向漢密爾頓許下的保守秘密的誓言,也不承認自己向貝克利提供了文件。1792年12月17日,托馬斯·傑斐遜和詹姆斯·麥迪遜得知漢密爾頓和三位議員當面對質一事。傑斐遜藉機故意曲解了事情的真相,不僅把此事當作對漢密爾頓跟瑪麗亞·雷諾茲之間私情的證實,還將其歪曲成為漢密爾頓利用政府證券投機和貪污的證據。而這恰恰是漢密爾頓竭盡全力要洗刷清白的問題。貝克利由此開始不斷地利用門羅和傑斐遜製造大量關於財政部長的捕風捉影的謠言。

  還有一個同樣不利於漢密爾頓的情況,那就是那些文檔原件是由詹姆斯·門羅負責保管的。不久以後,他就聲稱他已經「把這些文件存放在一位朋友那裡」——這位朋友十有八九就是托馬斯·傑斐遜。[31]1793年1月5日,詹姆斯·門羅發表了「傑斐遜先生的辯護詞」的最後部分。詹姆斯·門羅借這篇文章警告漢密爾頓,如果有必要的話,他會毫不遲疑地把雷諾茲事件曝光:「在文章的結尾我想說,眾望所歸,這位作者(即漢密爾頓)應當向公眾充分展示自己,他自恃清高廉潔、完美無瑕,實際上全是偽裝出來的。」[32]漢密爾頓很清楚所謂的「清高廉潔」是在含沙射影。在其財政部長任期的剩餘時間裡,這陰影總是揮之不去,因為他隨時感覺敵人掌握著關於他私人生活失檢行為的證據。這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時刻懸掛在頭頂,為何漢密爾頓從未真正地為繼任華盛頓總統之位而付諸努力,由此可見一斑。

  在這段風流韻事之後,漢密爾頓夫婦的婚姻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但詹姆斯和瑪麗亞·雷諾茲之間的狀況就不同了。1793年5月,瑪麗亞恢復了婚前的名字「瑪麗」,在紐約提出離婚申請,而她偏偏又挑中亞倫·伯爾作為自己的律師。她把詹姆斯·雷諾茲形容成一個道德敗壞的無賴,指控他在1792年7月10日與紐約達切斯郡的艾麗薩·弗萊文尼爾(Eliza Flavinier)通姦。這個日期很有意思,正好是漢密爾頓拒絕再被詹姆斯·雷諾茲敲竹槓之後的一個月左右,說明瑪麗亞對詹姆斯·雷諾茲而言,似乎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就在雷諾茲夫婦的婚姻宣告結束的同一天,瑪麗亞便嫁給了雅各布·克林曼。在代理瑪麗亞·雷諾茲離婚案的過程中,亞倫·伯爾有幸瞥見了有關漢密爾頓混亂私生活的一鱗半爪。後來,當漢密爾頓質疑伯爾行為不端時,伯爾此次瞥見的秘密開始在他的心中發酵。

  對於自己喪失判斷力而遭致的後果,漢密爾頓有何反應?我們在漢密爾頓夫婦之間的往來信件中找不到任何有關這樁醜聞的隻言片語。但是,如果仔細閱讀漢密爾頓的文章,則會在一個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找到他個人對此的看法。這是一篇沒有發表的文章,寫於事發幾個月之後,文章談論的是美國需要在外交事務上保持中立的問題。文中他一再重申他對婚姻忠誠的信念,以及通姦破壞家庭,不僅傷害被欺騙的另一半,也傷害通姦者。

  任何一個冷靜善良的美國公民都不會心安,除非自己站在其他國家的立場上……打個比方說,他會將自己的祖國視作自己的妻子,他理當只對她一人忠貞不渝,滿懷摯愛。他會警惕自己,以防內心產生任何偏向其他國家的傾向,這就像是情婦,會毀掉他對愛情的忠貞,破壞他的幸福。遺憾的是,我們中間確實就有這樣的人,他們對於外國情婦偏愛有加,還愛得不同尋常的猛烈——而深陷這突發愛情的人,也許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享受這種片刻溫存是以犧牲政治家庭的真正利益為代價的。[33]

  雷諾茲事件對漢密爾頓來說是令人遺憾、不可原諒的錯誤。他身居要職,自命清高,卻多次錯失了斷私情的機會,況且身邊還有對他情深義重且懷孕在身的妻子,這一切都令他的過失備受譴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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