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

2024-10-09 07:54:36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也是在那段時間,農場這一帶的土著老人決定為我舉行一場恩格瑪舞會。

  老年人恩格瑪舞會是非常隆重的儀式,但現在已經不太舉辦了,我在非洲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所以我很樂意見識一番。吉庫尤人非常看重這場舞會,認為老年人恩格瑪選在農場舉辦,這是我們的一大榮耀;舞會還沒召開呢,農場的土著人就已對此津津樂道起來。

  法拉一直對土著人的恩格瑪舞會不屑一顧,此刻也為這些老年人的決心而動容。「姆薩布,來跳舞的人都很老了,」他告訴我,「非常非常老。」

  那些如雄獅一般健碩的吉庫尤小伙子也對老舞者的表演充滿期待,敬畏之情溢於言表,讓我非常驚訝。

  但有一個問題我事先並不了解——當地政府明令禁止老年人恩格瑪舞會,出於何種理由不得而知。吉庫尤人肯定很清楚這條禁令,但有意把它當成了耳旁風。我猜他們要麼覺得在這樣一個多事之秋,未必總要循規蹈矩,要麼就是被對舞會的熱切期待沖昏了頭,把禁令忘得一乾二淨。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甚至都沒對這件事保密。

  老舞者的亮相真是一幕難得一見的莊嚴景象。大約有一百來人同時到場,他們肯定事先在遠處集合過,然後才結隊來到我家附近。土著老人都很畏寒,長年用獸皮和毯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但現在卻都一絲不掛,仿佛在莊嚴地揭示著令人生畏的真理。他們身上的飾品和戰爭油彩都裝點得很克制,但有幾位老人在禿腦殼上戴了和年輕舞者一樣的黑鷹羽頭飾。其實他們完全不需要任何裝飾,只要站在那裡就已足夠令人震撼。他們也不像某些上了年紀的歐洲美人那樣努力把自己往年輕里打扮。對這些老舞者和觀眾而言,這場舞會的可貴之處就在於他們這把年紀。老人的身上繪著一種我從沒見過的奇異標記:白堊畫的條紋順著傴僂的四肢延伸下去,好像出於絕對的坦誠,故意把皮膚下面僵直脆弱的骨頭標記出來一樣。在開場階段,他們以非常怪異的姿態緩緩向前行進,我不禁好奇接下來會看到怎樣的舞蹈。

  我站在那裡看著這群老舞者,曾經出現過的幻想又在心中浮現:要離開的一方不是我,我捨不得離開——離開的是這片山野,它像退潮時的大海,緩慢而莊嚴地從我身邊離去。而此刻列隊而過的這群老人,就是從前那些健壯勃發的年輕舞者,他們在我眼前凋萎、衰老,永遠地逝去了。老人們繼續以獨特的姿態在我面前輕柔地舞動著,我覺得自己與他們相依相伴,感到無上滿足。

  老人們沒有說話,彼此也不交談,他們在積蓄體力,為下面的舞蹈做準備。

  就在他們列好隊,準備正式起舞的時候,一個土著士兵突然從奈洛比趕到,給我送來一封信,信上說:這場恩格瑪舞會絕對不準舉行。

  這個消息實在來得猝不及防,我把信看了兩三遍才明白過來。送信的士兵知道自己擾亂了一場重要的儀式,心生惶恐,一句話都沒和老舞者或我的僕人說,也收起了平時大搖大擺的姿態。平時這些士兵總喜歡在別的土著人面前耀武揚威。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我在非洲生活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感到如此心酸。從來沒有一件事讓我心中如此憤懣,我甚至都不想詰問這個要求;現在我徹底領教了語言的無力。

  吉庫尤老人像一群老綿羊呆立在當場,目光從皺巴巴的眼皮底下射出來,盯著我的臉。他們一時無法放棄自己盡心竭力要做的事,有幾個老人的腿不自主地抽動起來;他們是來跳舞的,他們必須跳舞。最後我向他們宣布:恩格瑪舞會告吹了。

  我明白,這個消息在他們心裡會呈現出另一種面貌,但我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面貌。也許他們馬上就明白過來,這場恩格瑪確實徹底告吹了,因為欣賞的人已經不在了。也許他們覺得這場儀式其實已經舉行完了——一場精彩絕倫的舞會,讓萬事萬物黯然失色,它結束了,農場生涯的一切也就落下了帷幕。

  場子裡一片寂靜,草坪上的一隻小土狗趁機尖聲狂吠起來,回聲在我腦中迴蕩:

  ……這些小狗:脫雷,勃爾趨,史威塔,

  它們都在向我狂吠。[22]

  之前我吩咐卡曼提在舞蹈結束後給老人分發菸草。他雖然不太愛說話,但感受力很敏銳,此刻他意識到正是分發菸草的好時機,於是便拿著鼻煙葫蘆走上前去。法拉揮手示意他退下,但卡曼提是吉庫尤人,了解這些老舞者的想法,所以他還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了。鼻煙是很現實的東西,果然,老舞者拿到鼻煙之後很快就都散了。

  我覺得,農場裡最捨不得我的人要數那些土著老婦。上了年紀的吉庫尤婦女都經歷了不少坎坷,早就被生活錘打成得燧石一般堅毅,很像那種老騾子,逮著機會就反咬你一口。病魔要想殺死她們,可比殺死她們的老伴困難多了,這是我在農場給土著人治病的時候發現的。她們也比男人更粗野無禮,更不懂感恩。她們都生過很多孩子,也承受過不止一次喪子之痛;她們早已無所畏懼。她們往前額捆一條韁繩,拴到背上固定住足足三百磅重的柴火,重負把她們壓得步履蹣跚,但永遠壓不垮她們。她們不分晝夜在自留地堅硬的土地里埋頭苦幹。「她[23]從那裡窺看食物,眼睛遠遠觀望。她的心結實如石頭,如下磨石那樣結實,她嗤笑可怕的事。她幾時挺身展開翅膀,就嗤笑馬和騎馬的人。她豈向你連連懇求,或說柔和的話嗎?」她們的身體裡仍然充溢著生命的活力,對農場上發生的一切興致勃勃,常常走上十幾英里來參加年輕人的恩格瑪舞會。一句俏皮話、一杯提姆布,就能讓她們缺了牙的皺臉笑開了花。她們這種力量和對生活的熱愛不僅可敬可佩,更令人深深著迷。

  農場的老婦人和我相處得一直很好。只有她們才稱我為「婕麗」,男人和小孩從來不這麼叫我,除非是特別幼小的孩子。婕麗是吉庫尤女性的常用名,但其中蘊含著一種很特別的意味——如果吉庫尤人家生了一個小女兒,比她的哥哥姐姐都小很多,他們就會給這個女孩取名「婕麗」。我猜這個名字多半有幾分愛憐之意。

  老婦人們為我即將離去而傷心不已。最後那些日子,一個吉庫尤婦女的形象始終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我不知道她是誰,印象里她似乎來自卡瑟古的村子,是卡瑟古某個兒子的妻子或遺孀。她沿著平原上的小路朝我迎面走來,背著一捆細長的木桿。吉庫尤人用這種杆子給茅屋鋪屋頂——這是土著女人的活計。每根杆子長達十五英尺,吉庫尤婦女要先把杆子兩頭彎過來,捆成一個高聳的圓錐,才能背在肩上。遙遙望去,草原上背著長杆的女人形成了一個奇特的剪影,像一頭史前野獸,或者長頸鹿。面前這個女人背著的杆子烏黑如炭,那是茅屋的火塘成年累月熏出的煙火色;這說明她剛剛拆了舊房子,要把建築材料背去新的住處。我們相遇的時候,她突然停住腳,一動不動地攔在我面前盯著我,眼神像極了長頸鹿——如果你在曠野上邂逅一隻長頸鹿,你也對它的生平經歷和所思所想一無所知。片刻之後,她忽然放聲大哭,眼淚順著面頰滾滾而下,好像一頭母牛當著你的面在草地上便溺。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幾分鐘後她把路讓了出來,我們沉默地擦肩而過,走向兩個方向。我想,好在她還有一些建房子的材料,我想像著她如何把這些長杆捆到一起,為自己搭一面遮風擋雨的屋檐。

  農場裡還有一些年紀很小的牧童,他們從記事起就見我在房子裡住著,一聽說我要走都非常興奮,感到一種懸而未決的刺激。也許他們很難想像沒有我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可能還會有點畏懼,就像聽說了造物主要退位一樣。我經過的時候,他們會突然從高草里蹦出來叫道:「姆薩布!您打算什麼時候走?您還有幾天就要離開我們了?」

  離別的那一天終於來臨,我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領悟:事情可能以我們完全無法想像的方式發生,無論是這件事發生前的預想,事發當時的體會,還是事後的回憶,永遠都與事實本身有出入。推動事態發展的力量不會因人們的想像或憂懼而有所更改。你只能全神貫注地跟隨著它的變化,才能保持與事態的聯繫。就像一個被人牽著走的盲人,只能茫然地把一隻腳放到另一隻腳前面。一件事降臨在你頭上,讓你心有所感,除此之外你和這件事毫無關聯:它不由你控制,你也無法領悟它的深意。我覺得馬戲團里表演規定套路的動物恐怕也有相同的感受。從某種意義上說,有過這種體驗的人等同於走過了死亡——一條存在於想像之外的小徑,但又落在經驗的疆界之中。

  臨行那天,古斯塔夫·莫爾一早就開車來了我家,準備送我去車站。那是一個凜冽的清晨,天空和山野似乎都褪了色。莫爾面色蒼白,不住眨著眼睛。我記起南非德班一位捕鯨船的挪威老船長說的話:再大的風暴也嚇不倒挪威人,但他們的神經受不住風平浪靜。我們在磨盤桌前喝了茶,就像以往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從這裡向西眺望,山間的河面上飄著淡淡的灰霧,峰巒在我們眼前莊重地度過了數千年時光中的另一個瞬間。我覺得很冷,好像身處山巔。

  我的僕人們還留在空蕩蕩的房子裡,但他們的生活已經搬去了新的角落,他們的家人和財物都已運走。前一天,法拉的妻子已經帶著兒子艾哈邁德乘卡車去了奈洛比的索馬利亞聚居區,而法拉自己要一直把我送到蒙巴薩。朱瑪的小兒子頓波也堅持要跟過去,因為這是他在世上最想做的事。此前我想送他一份離別的禮物,問他是想要一頭牛,還是一趟蒙巴薩之旅,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後者。

  我和僕人一一道別。我平時總叮囑他們別忘記關門,但這一次我出門之後,僕人卻把門窗全部敞開。這是土著人典型的舉動,也許是表示我一定還會回來,也許是在強調房子已經空無一物,不妨向四野的長風敞開懷抱。法拉開車載我離開,他開得非常慢,我覺得騎駱駝的速度也不過如此。車子拐過門口的車道,我的房子漸漸從視野中消失。

  經過池塘的時候,我問莫爾還夠不夠時間停一會兒。我們下了車,在壩上抽了一根煙,看著魚兒在水中游來游去。以後再來抓魚的就是不認識老努森的人了,他們對這些魚兒的意義一無所知。就在這時,卡尼努那個患癲癇病的小孫子西朗加突然跑了出來,向我說了最後一聲再見。這幾天他總在我家附近轉來轉去,一次又一次地向我道別。我們上車開走時,西朗加跟在車後拼命追趕,幾乎要被風沙卷了起來,那瘦小的身軀仿佛是我生命之火迸出的最後一點火星。他一直追到農場小路與奈洛比公路的路口,我擔心他還會追到公路上來;那一刻我覺得農場已經分崩離析,像谷糠一樣隨風飄散。但他終於在拐角處住了腳,站在那兒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們離去,直到我再也看不見那個路口。

  開往奈洛比的途中,我們在公路上和草叢間看到了不少蝗蟲,有幾隻還打著旋撞進了車裡,看來它們又要捲土重來,為害鄉野。

  不少朋友到車站來送我。休·馬丁來了,依然是胖大的身軀,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他上前和我道別,我從他身上看到了邦葛羅斯博士孤寂的身影,看到了付出一切換來這份孤獨的英雄形象;其實他也算是非洲的象徵。我們友好地互道珍重,我想起曾經共度的愉快時光和那麼多場睿智的交談。德拉米爾勳爵也來了,上一次我見到他還是戰爭剛開始那會兒,當時我押著牛車運輸隊深入馬塞居留地,與他喝了一杯茶。現在他見老了,頭髮短了,也更白了,但他依然那麼謙和有禮、風度翩翩。奈洛比的索馬利亞人幾乎都聚在站台上,老牲畜商阿布達拉從人群中走出來,贈給我一枚鑲著綠松石的銀戒指,希望它為我帶來好運。丹尼斯的僕人伯萊亞鄭重地托我向他故主的兄長問好,當年他在英國的時候曾在後者家裡寄宿過。法拉在來的路上告訴我,他家那幾位索馬利亞女人本來已經乘人力車來了車站,但一看到站台上聚了這麼多索馬利亞男人就泄了氣,掉頭回去了。

  我登上火車之後,古斯塔夫·莫爾和我握了手。火車要啟動了,火車真的啟動了,他才終於回過神來。他一心希望把他的勇氣傳遞給我,激動得雙頰通紅;一雙淺淡的眸子在燃燒的臉龐上朝我閃著光。

  火車在桑布魯站停下加水,我從車廂里下來,和法拉一起在站台上散步。

  在這裡向西南眺望,我又看見了恩貢山。高貴的起伏宛如平原上的怒濤,天地之間一片蔚藍。但因為離得太遠,四座主峰縹緲難辨,與從農場眺望的感覺迥然不同。在更遠處,山巒的輪廓漸漸被距離之手抹平,最終融入大地,消失不見。

  [1]引自雪萊《潘神頌》(Hymn of Pan)。

  [2]經蜱蟲叮咬而傳播的家畜疾病,致死率極高,在非洲引發的牛瘟死亡率可達百分之九十到百分之百。

  [3]即如今的衣索比亞。

  [4]引自莎士比亞傳奇劇《辛白林》(The Tragedy of Cymbeline),據朱生豪譯本。

  [5]引自雪萊的詩歌《祈求》(Invocation)。

  [6]出自英國女詩人埃瑞斯·特里(Iris Tree, 1897—1968)的詩集《旅人與詩》(The Traveller, and Other Poems),埃瑞斯是丹尼斯·芬奇-哈頓的友人。下文引用與原詩略有出入。

  [7]1918年8月,協約國在巴黎北部一百公里處的亞眠市(Amien)向德軍發起進攻,戰果輝煌。亞眠戰役是聯軍「百日攻勢」的開端,隨後同盟國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戰正式結束。

  [8]嚴格說來,基督徒必須葬在由教會正式祝福過的神聖之地。

  [9]《詩篇》121:1。

  [10]伊頓公學(Eton College):英國著名的貴族學府,位於倫敦泰晤士河畔。丹尼斯·芬奇-哈頓在1900—1906年間就讀於此。

  [11]引自莎士比亞傳奇劇《辛白林》(The Tragedy of Cymbeline),據朱生豪譯本。

  [12]霍雷肖·納爾遜勳爵(Lord Horation Nelson, 1758—1805),英國海軍上將,在特拉法爾加海戰中犧牲,其紀念碑位於倫敦市中心的特拉法爾加廣場,基座上有四頭青銅獅像。

  [13]《克羅姆莊園的鉻黃》(Crome Yellow),英國作家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 1894—1963)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14]沃爾特·司各特(Walter Scott, 1771—1832),英國歷史小說家、詩人,代表作《威弗利》《清教徒》。

  [15]讓·拉辛(Jean Racine, 1639—1699),法國劇作家,代表作《訟棍》《昂朵馬格》。

  [16]《彼得·施萊米爾奇遇記》(Peter Schlemihl’s Miraculous Story)是德國詩人、小說家阿德爾伯特·馮·沙米索(Adelbert von Chamisso, 1781—1838)的代表作。書中的主人公彼得·施萊米爾穿著一雙七里格靴,一步可以跨七里格遠。里格為法國舊式距離單位,1里格約為4.8千米。

  [17]英國詩人艾迪特·錫特韋爾(Edith Sitwell, 1877—1964)的詩集《鄉村諧劇》(Bucolic Comedy)中的人物。

  [18]黑白精靈是馬里文化在伊斯蘭教和印度教的影響下創造出的神靈,其傳說在尼羅河流域廣為流傳。黑精靈代表毀滅與死亡,白精靈代表保護與創造,二人為兄弟。

  [19]原文為「an act of God」,也即合同條款中的「不可抗力」,字面意義即為「上帝的行為」。

  [20]引自莎士比亞《李爾王》第二幕第四場。

  [21]李爾王忠誠的僕從。

  [22]引自莎士比亞《李爾王》第三幕第六場。

  [23]作者改寫了《約伯記》中對上帝的稱頌,但把「衪」改為了「她」。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