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蘭·辛格
2024-10-09 07:54:15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普蘭·辛格的小鐵匠鋪坐落在加工廠的下坡處,儼然一座農場上的小地獄,因為它符合人們對地獄的一切想像。小屋是用波紋鐵皮搭成的,當陽光朝下炙烤著屋頂,鍛爐朝上噴著火苗,屋裡屋外的空氣仿佛就被燒成了炙熱的白光。這裡整天迴蕩著震耳欲聾的鍛造聲,金鐵交擊的轟響一下接著一下。小屋裡堆滿斧頭和壞掉的車輪,像古刑場一般陰森可怖。
不過,鐵匠鋪對農場的人們有著莫大的吸引力,每次我去參觀普蘭·辛格打鐵,小屋裡里外外總是擠滿了觀眾。他的手法快得不似人類,仿佛性命懸於一發,就看他能不能在接下來的五分鐘之內完成手上的活計。他在鍛爐旁上下跳躍,扯著嗓子向兩個年輕的吉庫尤助手發號施令,嗓音如鳥鳴般高亢,好像他正被捆在火刑柱上炙烤,或者在鍛爐前工作的是一個被激怒的惡魔。但普蘭·辛格不是惡魔,他有最溫文爾雅的性子,不工作的時候就像個未出閣的少女那麼扭捏。他是農場裡有名的巧手,幾乎精通一切工種:懂木工,會做馬具,會打柜子,還是個鐵匠,甚至獨自為農場設計打制了不止一輛四輪牛車。但他最喜歡乾的還是打鐵,他給大車裝輪胎的景象真是賞心悅目,旁人看了都會為他感到驕傲。
普蘭·辛格的外表很有欺騙性。當他打扮起來,披上大衣,裹上厚厚的白頭巾,再配上黑乎乎的絡腮鬍,看起來就是個笨拙的大胖子。但當他赤著上身立在鍛爐旁邊,你就會發現他有著印度人典型的沙漏型身材,而且舉手投足十分輕快敏捷。
我很喜歡普蘭·辛格的鍛爐,吉庫尤人也對它很著迷,這背後有兩個原因。
首先是因為鐵本身就是最迷人的礦料,能夠激發人們的狂想。犁、刀劍、大炮、車輪——這些器物象徵著人類的文明,濃縮了人類征服自然的歷史。這道理如此簡單明了,連原始人都能理解。而普蘭·辛格的工作正是鍛打鐵器。
其次,土著人也抗拒不了鍛打的旋律。鐵匠鋪里那尖銳、輕快、單調而撼人心魄的節奏自有一種魔力,它如此雄渾,讓女人的芳心在震撼中融化;它如此直接、坦誠,只講述真理,沒有半分虛言,有時它甚至還有幾分粗野不羈;它如此強壯、歡樂,蘊含著用不完的力量,但它甘願聽命於你,為你優哉游哉地做出各種奇妙的器物。土著人很喜歡節奏感,所以普蘭·辛格小屋裡的氣氛讓他們很放鬆。古代的北歐有一條律法規定:人們不必為自己在鐵匠鋪里的言論負責。走進非洲的鐵匠鋪,大家的口舌似乎也應聲活動起來,開始隨心所欲地暢談。激昂的錘聲如一曲長歌,打破了人們心中的桎梏,激發出絢爛的狂想。
普蘭·辛格在農場當了很多年技工,我付給他很高的薪水。但他開銷極少,和收入完全不成比例。他是一流的苦行僧,不吃肉,不沾菸酒,也不賭博,每件衣服都穿到襤褸的地步,錢都被他攢下來寄回印度供孩子上學了。他有個性格安靜的小兒子,名叫德利普·辛格,有一次從孟買來農場探望父親。這孩子與打鐵絲毫沾不上邊,渾身上下唯一一塊金屬就是插在衣兜里的鋼筆。顯然普蘭·辛格身上那種神奇的稟賦沒能遺傳給下一代。
不過,普蘭·辛格在鍛爐旁揮灑自如的能力讓他的農場生涯始終籠罩著一層光環,我衷心希望他餘生都能保持這種光彩。普蘭·辛格是諸神的僕人,是千錘百鍊、熾熱逼人的元素精靈[30]。他在鐵匠鋪里,用鐵錘唱出你的心聲,而且仿佛它只為你一人歌唱。在我聽來,鐵錘吟唱的是一首希臘古歌,友人曾為我翻譯過:
愛神彎弓,如鐵匠揮錘,
擊打我的蔑視火星四濺。
他用淚水和悲嘆冷卻了我的心,
像在溪中淬入熾紅的鐵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