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羅門亞
2024-10-09 07:54:12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農場裡有個九歲的土著小男孩,名叫卡羅門亞。他又聾又啞,但可以發出一種急促、粗嘎的嘶吼,不過他很少這麼叫,因為他自己也很厭惡這個聲音,每次只要一發出這種叫聲,他就立刻把嘴閉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別的小孩都怕他,抱怨說他愛打人。我和卡羅門亞的第一次接觸是為他治傷,他的玩伴用樹枝敲了他的頭,把他整個右臉都打腫了,木屑扎進去的地方化了膿,我只能用針一點點把木屑挑出來。旁人覺得卡羅門亞受了罪,他自己卻沒把它看成一種折磨;他的確受了傷,但他也因此與別人有了交流。
卡羅門亞皮膚極黑,有一雙水靈靈的黑眼睛和濃密的睫毛;他的神色一向認真嚴肅,幾乎不笑,看起來很像一頭非洲小牛犢。其實他個性很活潑,但上帝剝奪了他用語言和世界溝通的能力,於是和別人打架就成了他展示自身存在的方式。他扔石子兒的準頭很驚人,指哪兒打哪兒。以前他還有一副弓箭,但始終用不順手,似乎要射得准就必須學會聆聽弓弦的響聲。他長得很壯實,相對同年齡段的小孩子算是相當有力氣了。我猜,他大概不願用自己這些優勢來和其他男孩交換聽覺和言語能力,因為我總有種感覺:他並不羨慕別人。
雖然卡羅門亞很愛打架,但他其實對人很友好。如果他意識到你在對他說話,一張小臉立刻就會亮起來,不過並不是沖你微笑,而是露出一副又歡快又躍躍欲試的表情。卡羅門亞有小偷小摸的習慣,一有機會就順走一點糖和香菸,但轉身就會把偷到的東西分給其他孩子。有一次我剛好看見他在給一群小男孩發白糖,他被圍在最中間,沒看到我。那是我唯一一次覺得他馬上就要笑出來了。
我試過讓卡羅門亞到廚房幫忙,或者在房子裡當個僕人,但他干不好這些活,而且做不多久就厭倦了。他喜歡乾的活兒是搬重東西,經常把重物從一個地方拖到另一個地方。我家車道兩旁擺了一排用石灰漿刷成白色的石頭,有一天我讓他幫我一起把其中一塊大石頭滾到房子附近,好讓車道看著對稱些。第二天,他趁我不在家,居然把所有石頭都滾到了房子旁邊,堆成一個高高的石堆。他身量那么小,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他一個人完成的,這一定讓他費了不少力氣。我覺得卡羅門亞早就明白自己在世界上的本分是什麼,而且一直堅持著這種本分。雖然他又聾又啞,但他很有力氣。
卡羅門亞在這世上最渴望擁有的東西是一柄小刀,但我不敢給他。他那麼渴望與別人建立聯繫,我生怕他情急之下拿刀捅死一兩個農場的孩子。不過等他長大了,終歸會給自己弄到一柄刀子;他心底的渴望又是那麼強烈,天知道到時候會幹出什麼事來。
本章節來源於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我對卡羅門亞影響最深的一個行為是送了他一個哨子。那之前有段時間我一直用哨子喚狗。一開始我把哨子拿給他看,他沒當一回事兒;不過等他按我的指示把哨子放到嘴裡吹了一下,我的狗立刻就從兩邊朝他撲過來,把他嚇得臉色都變了。他又吹了一下,發現效果一模一樣,於是把臉轉過來,向我投來又嚴肅又開心的一瞥。他習慣了哨子的效果之後,就想搞清它背後的原理,但他沒有從哨子本身找原因,而是每次把狗喚過來之後都皺著眉細細打量它們,仿佛要找出狗身上究竟哪裡挨了打。從此以後,卡羅門亞就對我的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經常來找我「借狗」,其實也就是帶著它們出去散散步。他牽狗出門的時候,我總會指指西邊的天空,意思是太陽落到這裡就該回來了。他也指指同樣的位置,而且一向很守時。
這天我騎馬出門,遠遠望見卡羅門亞和我的狗在馬塞居留地里。他沒發現我,以為草原上只有他自己,沒有人看到他的舉動。他先把狗放出去自由奔跑,再吹哨把它們喚回來,我騎在馬上,看到他把這個行為一連重複了三四遍。在野外,在他以為無人知曉的地方,卡羅門亞完全陶醉於一個全新的想法之中,他在嘗試一種新的生活。
卡羅門亞把哨子串在繩子上,掛在胸前。有一天我發現他胸前空蕩蕩的,就打著手勢問他,哨子呢?他也打著手勢回答說,哨子沒了——丟了。以後他也沒再向我要過哨子,也許他覺得世上不存在第二隻哨子,也許他覺得自己應該與生命中無關的事物徹底擺脫干係。至於他是不是覺得哨子與他對生活的理解格格不入而故意把它扔掉了,我也沒辦法確定。
五六年之後,卡羅門亞可能會飽嘗人世的辛酸,也可能會突然夭亡,升入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