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薩之死
2024-10-09 07:53:43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一戰期間,艾薩被迫離開我家,停戰之後又回來,繼續安閒地生活在農場裡。艾薩的髮妻叫瑪麗阿莫,是個瘦弱黝黑的吉庫尤女人,很能吃苦耐勞,負責給我家運柴火。艾薩是我雇過的所有僕人當中性情最溫和的一個,從來不和人起爭執。
但流亡途中發生了一些不尋常的事,艾薩回來後好像變了個人。有時我甚至擔心他會在我眼前悄無聲息地死去,就像一株被斬斷了根須的植物。
艾薩是我的廚師,但他不喜歡做飯,想當園丁。伺候花草可能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真正感興趣的工作。但當時我已經有了一個園丁,只缺個廚子,於是我把艾薩安排到廚房,答應以後讓他去花園工作,但這件事月復一月拖了下去。艾薩自己在河邊修了一條水壩,圍了一小塊地,打算種出花草來給我一個驚喜。但因為所有工作都是他一個人幹的,而他又沒多少力氣,所以水壩修得不結實,雨季一來就被徹底衝垮了。
艾薩回到農場之後的生活無比寧靜,近乎虛無。他有個兄弟住在吉庫尤居留地,去世後留給他一匹黑色的母牛,這件事成了他生活掀起波瀾的第一個預兆。那時,明眼人都看得出艾薩的活力已經被生活耗盡了,我覺得他再也受不住強烈的衝擊,尤其是幸福的衝擊。他向我請了三天假去取牛,回來時整個人都躁動不安,就像手腳凍僵的人突然走進溫暖的室內,四肢都不知該怎麼擺放才好了。
土著人都有賭徒心理。這頭黑牛讓艾薩產生了錯覺,以為命運女神從此就會對他露出笑靨。他開始醞釀出一種可怕的自信,做起了春秋大夢。他覺得人生還有盼頭,遂決定再娶一房老婆。他把計劃告訴我的時候,其實已經在和未來的岳父談價錢了,那老頭兒住在奈洛比公路旁邊,娶了一個斯瓦希里老婆。我極力勸阻他:「你現在這個妻子就很不錯,而且你頭髮都白了,用不著再娶老婆了,還是安分一點過日子吧!」艾薩聽了也沒生氣,只是在我面前挺直了腰板,含蓄地表明了自己的堅決。不久他就把新妻子法托瑪帶回了農場。
艾薩對這段婚姻抱有憧憬,這說明他已經喪失了最基本的判斷力。新娘非常年輕,性格執拗,還有幾分陰沉,她愛穿斯瓦希里傳統服裝,也繼承了母族的放蕩勁兒,可是渾身上下沒有半分優雅和開朗。艾薩卻容光煥發,一心醞釀著更美妙的計劃,整個人像患了三期梅毒一樣痴傻[16],絲毫沒意識到娶這個老婆有什麼不妥。而瑪麗阿莫這個馴順的女奴始終置身事外,似乎對一切漠不關心。
也許艾薩享受到了短暫的歡樂,但好景不長,新妻子把他的安穩生活攪得支離破碎。婚後還沒出一個月,她就跑到奈洛比的兵營和土著士兵鬼混。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艾薩動不動就來向我告一天假,說要去鎮上接老婆,天都黑了才把這個滿臉不情願的女孩揪回來。第一次他還信心十足,堅信她會跟他回來——難道她不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嗎?後來再去的時候就有點不知所措,滿腹辛酸地追尋著曾經的幻夢和幸運女神的笑靨。
「你找她回來幹什麼呢?艾薩?」我對他說,「隨她去吧。她不想跟你回來,總這麼折騰不會有什麼好果子的。」
但艾薩不捨得放她走。他一點點放低了生活的期待,到最後他想留下這個女人,只是因為捨不得當時付出去的身價錢。每次他蹣跚著去鎮上找妻子,我家的僕人都在背後笑話他,還告訴我,那幫士兵也在看他笑話。但艾薩一向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何況他早就沒什麼顏面了。他只是一心一意、不屈不撓地找回他丟失的財產,就像追回一頭逃走的母牛。
一天早上,法托瑪告訴我的僕人,艾薩病了,今天不能來做飯,但明天就能下床。到了下午,僕人跑進來告訴我,法托瑪不見了,艾薩中了毒,生命垂危。我出門時,他們已經把艾薩連床帶人抬到僕人茅屋間的空地上,一看就知道他活不多久了。他中的是某種類似馬錢子鹼的土著毒藥,必定在床上受盡折磨,而謀殺他的年輕妻子一直眼睜睜地看著他,直到確定艾薩活不成了才逃之夭夭。他時不時地抽搐一下,但身體已經冰冷僵直,和屍體沒什麼分別,臉色也全變了,血沫順著青紫的嘴角流出來。我的車子不巧被法拉開去了奈洛比,所以沒辦法送艾薩去醫院,但我覺得恐怕也沒必要往醫院送了,他顯然已經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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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薩臨死之前凝視了我好一會兒,但我不敢確定他真的認出了我。他野獸般的黑眸子還殘存著最後一絲清明,流露出對往昔鄉野的追憶,那是我總希望能親眼見識到的。當時這片土地還像一座諾亞方舟,土著小男孩在平原上放牧著父親的羊群,四周都是野獸。我握起他的手,這是一雙多麼強壯而靈巧的工具啊,它握過武器,侍弄過花草,也愛撫過女人,我還教過這雙手如何做蛋卷。艾薩會覺得自己的一生算是成功還是失敗?這很難說。但他已經走完了狹窄、平緩但曲折的一生,經歷了萬千坎坷,永遠如此平和。
法拉返回之後,不辭辛勞為艾薩安排了全套的正統伊斯蘭葬禮,因為艾薩是虔誠的穆斯林。我們從奈洛比請來一位阿訇,但他直到第二天夜裡才抵達農場,所以艾薩的葬禮就在夜間舉行。夜空中星河閃耀,送葬的隊伍在地上提著一盞盞燈。按照穆斯林的規矩,艾薩葬在森林裡的一棵大樹下,墳墓四周壘起了圍牆。瑪麗阿莫從弔唁的人群中走出來,在夜色中為艾薩放聲慟哭。
至於怎麼處置法托瑪,法拉和我還嚴肅地討論了一番,最終我們決定就隨她去吧。法拉顯然不能接受懲罰女人的行為。我從他那裡了解到,穆斯林從來不追究婦女的法律責任,因為女人的一切行為均由丈夫負責,不管她造成多大的悲劇,支付賠償的都是她的丈夫,就像他得為自己闖禍的馬兒負責一樣。要是主人被馬甩下去摔死了怎麼辦?是啊,有這種可能,法拉附和道,但這只是不幸的意外。畢竟法托瑪也有抱怨命運不公的理由。現在終於沒人約束她了,她可以按著自己的想法,去奈洛比的兵營隨心所欲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