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種種

2024-10-09 07:53:37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大概在三月最後一周,或者四月第一周,非洲的長雨季就來臨了,叢林中開始迴蕩起夜鶯的鳴叫。那並不是完整的曲子,只有幾個音符奏奏停停,像在反覆排練協奏曲的頭幾個小節。靜謐濕潤的林中,似乎有人在樹梢上撥弄著小巧的大提琴。而同樣豐沛而甜美的旋律也將很快響遍歐洲的森林,從義大利西西里一路向北飄蕩到丹麥的埃爾西諾。

  我在北歐見過黑鸛和白鸛,它們在村落的茅屋頂築巢,體形大得驚人。但它們在非洲就顯得沒那麼威風,因為這裡還有不少更肥碩的大鳥,比如禿鸛和蛇鷲。鸛在兩地表現出不同的習性,在歐洲總是成雙成對地生活,象徵著美滿的婚姻,在這裡卻好像結成了俱樂部,總是成群結隊地飛翔。土著人把鸛叫作「捕蝗鳥」,它們喜歡追在蝗群身後興高采烈地大吃大嚼。草原燒起野火時,它們也會在閃著虹彩的煙塵上空高高盤旋,伺機捕食從火線前方竄出來的田鼠和蛇。雖然鸛鳥在非洲生活得很愉快,但它們真正鍾情的故鄉不在這裡。當春風挑逗起交配築巢的衝動,這些鳥兒的心靈就飄向了北國,想起了故鄉的昔日時光,於是它們便雙雙飛走,不久之後就跋涉在出生地涼爽的泥沼里了。

  雨季伊始,火燒過的荒原萌發出嫩綠的新草,引來幾百隻鴴鳥。草原總給人一種大海的感覺,開闊的視野令人想起海面和長長的沙灘,燒焦的草葉會散發出一股鹹味,嗅起來宛如海風。等到野草再深茂些,風一吹就會掀起一層飄拂的草浪。而當原野長滿潔白的石竹花之後,那感覺就像沿著海灣逆水行船,舷底湧起了白色的碎浪。鴴鳥的外形很像海鳥,行為方式也差不多,喜歡撒開腿在淺草間狂奔,伴著高亢的尖叫從你的馬前一飛沖天,用翅影和叫聲為恬淡的天色增添了幾分生機。

  灰冠鶴經常造訪新開墾和播種的玉米田,喜歡偷刨泥土中的玉米粒,但它們是吉祥的鳥兒,預示著雨季將至,而且還會給我們跳舞,就權當是偷嘴的補償吧。灰冠鶴身形高挑,它們伸開大翅翩然起舞的樣子真是壯觀的景象。它們的舞姿很豐富,但稍嫌造作——明明能飛,卻裝出一副被牢牢吸在地面上的樣子。它們的群舞有著神性的莊嚴,很像某種宗教儀式,也許這些鶴正在試著聯結天堂和塵世,如同肋生雙翅的神使沿著雅各的天梯[15]上上下下。鶴的周身覆著精細的淡灰色毛羽,頭上像戴了一頂天鵝絨的小黑帽,上頭還插著扇形的羽冠,輕盈飄逸,靈性十足,似乎剛剛從壁畫裡走下來。跳完舞,它們就凌空飛去,振翅的風姿和清脆的鶴唳保持著神聖的餘韻,像一串教堂的風鈴長出了翅膀御風而行。它們的叫聲傳得極遠,鶴影消失之後,雲間依然迴蕩著銀鈴般的清音。

  犀鳥的體形比灰冠鶴還大,經常來農場啄食好望角栗樹的果實。這是一種奇特的鳥兒,與它們的邂逅簡直是一場冒險,感受不盡愉快,因為它們總是一副無所不知的模樣。一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就被一陣嘰嘰喳喳的噪音吵醒。我走到陽台往外看,發現草坪旁邊的樹上高高低低蹲了四十一隻犀鳥,看著一點也不像鳥兒,而像一樹精緻的工藝品,不知被哪個調皮的小孩隨手擺到了樹杈上。它們通體漆黑,是那種歲月積澱下來的、甜美高貴的非洲黑,宛如陳年的炭色,讓你覺得世間再沒有任何顏色能比黑色更優雅、更活潑、更有生命力。每一隻犀鳥都精神抖擻,但交談的態度很謹慎,好像一群在葬禮後碰面的繼承人。清晨的空氣像水晶一樣剔透,這一場陰鬱的聚會沐浴在清爽純淨的晨曦之中。就在這一刻,樹和鳥的身後突然升起了一輪火紅的朝陽。這一幕不由得讓你心存期盼,在這樣一個晨曦過後,你會迎來怎樣奇妙的一天。

  火烈鳥的顏色是非洲鳥兒當中最嬌艷的,一身紅粉相間的毛羽,飛起來就像一簇夾竹桃的嫩枝在空中搖曳。它們的雙腿修長得不可思議,從脖頸到軀幹的曲線奇異而曼妙,但一切姿態和動作都很不自然,仿佛受過什麼傳統禮教的訓誡。

  有一次,我從法國塞得港乘船去馬塞,船上運了一百五十隻火烈鳥,要送到馬塞動物園去。鳥兒裝在骯髒的大籠子裡,上面蓋著帆布,每一籠塞了十隻鳥,挨挨擠擠地站得筆直。看守的人告訴我,經過這趟顛簸,這些鳥恐怕得死掉百分之二十。它們過不了這種日子,風浪一大,鳥兒在籠子裡就站不穩,有的折斷了腿倒在籠子裡,同伴就在它身上踩踏。入夜後的地中海風高浪急,船隻上下顛簸,每一次起伏都伴隨著黑暗中火烈鳥的尖叫。每天早上,我都看見看守人從籠里提出一兩隻死鳥扔進大海。它們是尼羅河上高貴的涉水者,是蓮花的姊妹,本該像披著落霞的流雲一般自在恬然地浮於水上,現在卻變成了一堆松松垮垮的粉色羽毛,上面插著兩根伶仃的長棍。死鳥在船後的餘波里載浮載沉,很快便沒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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