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托希的故事
2024-10-09 07:53:34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基托希的故事上過報紙,因為此事涉及一起命案。陪審團已經將案情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得出了結論。不過,如果你肯去翻查塵封的檔案,還是能夠獲得一些全新的領悟。
基托希是一個土著小伙子,在莫洛的一名年輕白人移民手下做事。六月的一個星期三,這位移民主人把一匹灰色的母馬借給朋友騎到火車站去,然後派基托希去取馬,吩咐他不許騎乘,只能步行牽回來。但基托希沒聽話,跳上馬背騎了回來。星期六,這位移民主人聽說有人看見他是騎馬回來的,大為光火,在星期日一大早命人用鞭子把基托希抽了一頓,又把他綁起來扔在庫房裡,當天晚上基托希就死了。
八月一日,高級法院在納庫魯的鐵路協會開庭審理此案。
在鐵路協會聽審判的土著人可能會覺得奇怪——何必多此一舉?案情顯而易見:基托希死了。按土著人的想法,他的同胞無疑應當為他的死而獲得賠償。
但歐洲的司法觀念和非洲不一樣,白人陪審團首先要審視的問題是「當事人是否有罪」。本案的判決可能是故意殺人、過失殺人或者嚴重傷害。法官提醒陪審團,罪行的嚴重程度取決於當事人的意圖,而非結果。那麼,在這起案件中,當事人的意圖和動機是什麼呢?
為了釐清這名移民的意圖和動機,法庭仔細盤問了他好幾個鐘頭,試圖還原當時的情景,挖掘一切細節。筆錄是這樣寫的:移民者叫人喚來基托希,他來了,站在主人三尺開外。這個細節看似無關緊要,其實非常震撼人心——帷幕拉開,大戲開場,白人和黑人相對而立,相距三尺。
不過,從此刻起,隨著敘述逐漸展開,畫面的平衡感被打破了。移民的形象模糊起來,越來越小,不過這也難免。他變成一幅風景長卷中的小配角,面容蒼白模糊,分量全無,仿佛一個剪出來的紙片人,被一陣氣流或者某種未知的自由吹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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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者陳述道:一開始他反覆質問基托希,是誰允許他騎那匹褐色的母馬。他把這個問題重複了四五十遍,但他同時也承認,除了他,不可能有別人向基托希給出這種許可。從此刻開始,他一步步走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要是在英國,他絕不可能把一個問題問上四五十遍——沒問幾遍就會被人攔住話頭;而在非洲,他就算反覆問上四五十遍,對方竟然還不吭聲。最後基托希終於答道,他不是賊。移民者表示,就是因為這句傲慢的回答,他才叫人鞭打這個孩子。
這時,卷宗里記載了第二個雖與案情無關,但格外有衝擊力的細節:鞭打過程中有兩個歐洲人來訪,據說是移民的朋友。他們在一旁看了十幾分鐘,然後離開了。
鞭打後,移民主人依然不肯放過基托希。
當晚,他用韁繩把基托希捆起來鎖在倉庫里。陪審團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的解釋完全站不住腳:他擔心這個男孩在農場裡亂跑。晚飯後他回到倉庫,發現韁繩鬆了,基托希倒在離捆綁處不遠的地方人事不知。於是他叫來自己的巴干達[14]廚師,兩人又把男孩捆了起來,比上次還緊,雙手綁在背後的柱子上,右腿捆在身前的一根柱子上。然後他鎖了門,離開了倉庫。半小時後他又回來了,吩咐廚師和幫廚的小男孩到倉庫里看著基托希。然後他就上床睡覺了。他說,接下來只記得小男孩從倉庫跑來告訴他,基托希死了。
陪審團謹記法官的話——罪行的程度取決於意圖,於是他們開始仔細挖掘當事人的動機,問了很多鞭打的細節和後來發生的事情。你讀著卷宗,似乎能看到他們在不住搖頭。
那麼基托希的意圖和心態又是什麼呢?隨著調查逐漸深入,發現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基托希不但有強烈的意圖,而且這種意圖最終左右了案件的裁定。可以說,這名躺在墳墓里的非洲人,用他的意圖和心態拯救了歐洲人。
基托希沒有多少表達意圖的機會。他一直被鎖在倉庫里,傳遞出來的信息很簡單,只有唯一的訴求:夜間看守的人說他整夜哭喊,但凌晨一點左右和守在倉庫里的小男孩有過交談。他跟這個孩子說,必須對他大聲說話,因為他被抽聾了。凌晨一點前後,他央求小男孩把他腳上的繩子松一松,反正他也跑不了。小男孩照做了,這時基托希告訴他,自己很想死。據小男孩的回憶,到凌晨四點,基托希又說了一遍自己很想死,沒過多久就在地上來回翻滾,哭喊道:「我死了!」——然後他就死了。
三位醫生為本案提供了證詞。
本地的外科醫生做了屍檢,斷言說死因就是軀體上大大小小的外傷,而且他覺得就算當場救治,也挽不回基托希的性命。
但辯方從奈洛比請來的兩名醫生持有不同意見。
他們認為,鞭傷本身不足以致死。還有一個因素不可忽視,那就是基托希有「求死的意願」。第一個醫生表示他在肯亞待了二十五年,深諳土著人的心理,所以有充分的根據這麼說。很多醫療界人士也能證實求死的意願會導致土著死亡。在本案中,該事實尤其清楚,因為基托希本人親口說過自己想死。第二名醫生表示贊同。
第一名醫生繼續陳述:如果沒有主觀意願,基托希多半不會死。假如他肯進食,也許就不會喪失活下去的勇氣,因為眾所周知,飢餓會減損人的勇氣。他又補充說,死者嘴唇上的傷口也未必是踢打造成的,很可能是在劇痛下自己咬出來的。
此外,這名醫生還認為基托希不可能在晚九點之前產生求死的意願,因為當時他似乎還打算逃跑。當他逃跑未遂被重新捆起來之後,成為囚犯的這個事實才真正使他焦慮起來。
兩名奈洛比醫生總結道:基托希之死有三個原因:鞭打、飢餓、本人求死的意願,最後這一點需要著重強調。而他們認為,基托希求死的意願有可能來自鞭打。
兩位醫生提供證詞之後,本案開始轉而討論所謂的「求死理論」。本地外科醫生是唯一檢視過死者遺體的人,他拒絕接受這個理論,並援引他救治過的癌症病例來證明求死的意願並不足以真正致死。但陪審團發現這些癌症患者都是歐洲人。
最後,陪審團給出的裁定是「嚴重傷害罪」。此判決也適用於幾名土著被告,但考慮到他們只是聽命行事,把他們收監有失公正,最後法庭判決這名移民兩年監禁,每個土著被告各一天監禁。
仔細讀完案卷,你會莫名產生幾分荒謬和恥辱的感覺,因為歐洲人竟然沒有能力剝奪非洲本地人的生命。這片山野是他們的故鄉,不管你如何待他,他若要離開,必然出於自由意志的選擇,必然是因為他不想留下。但發生在房子裡面的事情由誰來負責?當然是繼承了這棟房子的主人。
求死的意願在我們心中早已消失,但在基托希心中仍是一種正確和得體的執念,自有一種獨特的美感。它彰顯了非洲野物稍縱即逝的特性,在緊要的關頭意識到庇護所的存在,於是他們想走便走,我們永遠無法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