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7:53:13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星期六下午是農場的歡樂時光。首先是因為郵班星期一下午才來,也就是說,在此之前我們不會接到惱人的商務信函,由此便產生了一種不問世事的輕鬆。其次,人人都盼著星期日可以休息或玩耍一整天,佃農也能回去照料照料自留地。在星期六這天,我一想到農場的牛群,就覺得特別高興。我常常在傍晚六點到牛欄附近散步,它們幹完了一天的活,又自由自在地吃了幾小時草,這時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明天它們可以什麼都不幹了,悠閒地吃一整天草。

  農場裡有一百三十二頭牛,組成八個工作小隊還能富餘出幾頭。薄暮時分,牛群排成一列長隊,披著金色的斜陽,從草原上優哉游哉地往牛欄走來;而我坐在圍柵上抽著煙,靜靜地欣賞著它們——現在走來的是恩約瑟、恩古福、法魯,還有穆薩谷(這個名字是「白人」的意思)。趕牛的人會根據牲口的特徵給它起個合適的白人名字,「德拉米爾」就是很常見的牛名。現在走來的是老馬林達,我最喜歡的一頭大黃牛,牛皮上長了很多形狀奇特的深色斑痕,像披了一身海星。它的名字多半也由此而來,因為「馬林達」就是一種花裙子。

  生活在文明國度的人一想到貧民窟就覺得歉疚不安。在非洲,你一想到牛也會生出滿心歉疚,還伴著一陣心疼。我猜自己對農場牛群的感覺應該和國王對治下貧民窟的感覺差不多:「我們實為一體,不分彼此。」

  非洲的牛背負著歐洲文明擴張的重負。非洲的荒地全是它們開墾出來的;它們喘著粗氣,在及膝深的泥里拖著犁,鞭影從頭上掠過。非洲的路也全是它們蹚出來的;它們得忍受著車夫的斥責喝罵,疲乏地拉著滿車的鐵器和工具,在從未有過道路的平原上,踏著塵沙與高草踩出一條小徑。每天破曉以前,它們就得背著軛,汗流浹背地翻山越嶺,蹚過爛泥地,走過乾涸的河床,在正午最酷熱的時候也不得歇息。它們肋下的鞭痕一層疊一層,你經常能看到有些獨眼的牛和雙目失明的盲牛,都是被鋒利的長鞭抽的。不少印度富商和白人富商的牛從早到晚勞作不歇,拉了一輩子車,從未嘗過安息日的滋味。

  

  我們對待閹牛的態度簡直不可理喻。公牛永遠處於憤怒之中,眼珠亂瞟,用蹄子刨地,視野中的一切都令它煩惡不安。但它仍然擁有自己的生活,從鼻孔里噴火,從胯下創造新的生命;它活著的每一天都充滿了生機勃勃的渴望與滿足。而閹牛的這一切都被我們所剝奪了,換來的卻是被奴役的一生。它們日日不休,永遠賣力地為我們拉著東西,它們是沒有生活的生命,為人所用的工具。它們紫羅蘭色的眸子濕潤清澈、口鼻柔軟,耳朵如絲綢一般滑嫩,無論幹什麼事都慢吞吞的,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但有時也顯得心事重重。

  當年非洲有法律規定:雙輪和四輪貨車必須安閘,並且在長距離下坡中必須使用車閘。但肯遵守的人寥寥無幾,路上的貨車有一多半沒有安閘,即使安了閘也很少用。因此,走下坡路對牛來說痛苦至極,它們必須用身體抵住大車,重負逼得牛頭向後仰過去,牛角都刺進了隆起的背脊;它們的兩肋像風箱一樣劇烈起伏。我曾無數次在恩貢公路上看到運木材的大車一台接一台往奈洛比駛去,仿佛一條長長的毛蟲。在森林保護區的那段下坡路上,車速越來越快,牛在車廂前面奮力掙扎抵抗,走出歪斜的之字。我在山腳下見過牛被沉重的車廂壓得踉踉蹌蹌,最終一頭栽倒在地。

  牛也許在想:「生活就是這樣,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太難了,太難了。我咽下一切苦楚,卻得不到一絲報償。拉著大車下坡實在太難了,生死一發之際,沒人能幫我一把。」

  要是奈洛比那些腦滿腸肥的印度富商肯花兩個盧比給大車裝上車閘,要是那些木訥的年輕土著車夫肯在下坡前從裝得滿滿當當的大車上跳下來,把車閘放下,那麼這些牛就算得了大幫助了,它們就能安然走完下坡路。但牛們對這些一無所知,只是日復一日地忍受著艱難苦厄,與生活進行著英勇而絕望的搏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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