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來客

2024-10-09 07:52:13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恩格瑪有促進鄰里關係和延續傳統的作用。我還記得第一批在農場的恩格瑪上跳舞的土著人,但隨著時間一年年過去,來農場跳舞的人先是變成了他們的兄弟姊妹,後來又變成了他們的兒女。

  也有一些客人來自遙遠的異鄉。季風從孟買吹來:一群見多識廣的睿智長者從萬里之外的印度揚帆遠航,抵達我的農場。

  奈洛比有個販木材的印度富商,名叫喬利姆·海珊,當初我在農場墾荒的時候和他做了好幾筆生意。他是一名虔誠的穆斯林,也是法拉的朋友。這天,他來到我家,問我可否允許他邀請一位印度伊瑪目[1]來農場訪問。他告訴我:「伊瑪目是為了巡視蒙巴薩和奈洛比的信眾才遠渡重洋來到非洲的,信眾非常希望能夠好好款待他,但絞盡腦汁也想不到比邀請他來農場更好的安排了。不知您可否行個方便?」我說當然歡迎,海珊又解釋道:「這位長者身份顯赫,異教徒的鍋里煮出的飯食一口都不能吃——但您不必為此操心,」他馬上補充道,「奈洛比的穆斯林會預先準備好飯食,按時送來,不知能否讓他在您家裡用餐?」我也同意了。這時海珊突然面露難色,停了停才繼續說下去:「現在只剩最後一個請求——最後一個了:按照禮節,伊瑪目所到之處都應該被贈予禮物,像您這樣的人家一般不能少於一百盧比——但您不必為此操心,」他急急忙忙補充道,「奈洛比的穆斯林已經湊齊了這筆錢,只是希望您能代為轉交。」我問他:「這會不會讓伊瑪目誤認為是我送的禮物?」海珊聽了卻不回答。有色人種有時就是這樣,越到節骨眼上越說不清楚。一開始我拒絕了這個安排,但當我看到海珊和法拉失望的神色——就在上一秒他們還滿臉期待呢——我就放下了自尊,伊瑪目愛怎麼想都隨他去吧。

  伊瑪目來訪那天,我早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跑到田裡去試駕新拖拉機了。他們派卡曼提的小弟弟提提來找我。但拖拉機的轟鳴聲太大,我聽不見他說什麼,而且機器好不容易才啟動起來,我不敢半路熄火,於是提提只好像發了瘋的小狗一樣跟在拖拉機後面,在耕得稀鬆的土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狂追。拖拉機揚起漫天煙塵,嗆得他幾乎喘不過氣,直到田塊盡頭我們才一起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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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訇全到了!」他沖我大喊。

  「什麼阿訇?」我問。

  「所有的阿訇!」他驕傲地宣布。

  他告訴我,有一群阿訇分乘四輛牛車來到農場,每輛車上六個人。我跟提提一起往回走,快到家的時候,我看見草地上散站著一群白袍人影,像一群白色的大鳥落在我的房子附近,又像一隊天使突然降臨農場。仿佛印度為了保持非洲的信仰之火不熄,專門派來了一整個聖殿的阿訇。有一個儀態高貴、器宇軒昂的老人越眾而出,向我走來,一看就是伊瑪目本人。兩名下屬隨侍兩側,海珊稍微落後一點,以示尊敬。伊瑪目的身材非常矮小,但五官精巧至極,像用古舊的象牙雕刻而出來的。我們見面致意的時候,幾名隨從上前幾步,肅立在我們周圍,片刻之後又撤走了,看來他們希望我單獨接待貴客。

  但我和伊瑪目完全無法交談,他不會說英語或斯瓦希里語,我也不會說他的語言,所以我們只能打著手勢向對方致意。看得出來,他已經參觀過了我的房子,因為我家裡所有的餐具都擺上了桌,還按照印度人和索馬利亞人的審美品位布置了鮮花。我陪他走到朝西的石椅上坐下,在餘人屏息凝神的注視下,掏出用喬利姆·海珊的綠手帕包著的一百盧比,遞給了他。

  我見伊瑪目是這麼一位年邁矮小的老人,就先入為主地覺得伊瑪目是個過分注重禮節的人,所以這樣彼此無言的場合一定讓他很尷尬。現在,我們沐浴在午後的斜陽下,無法勉強攀談,只能在一片祥和中默然對坐,我才突然意識到,其實沒有什麼能令他尷尬。伊瑪目有一種奇異的氣質,仿佛時刻處於絕對的坦然安泰之中。他的舉止矜持有禮,我把遠山和林木指給他看,他微笑著沖我點點頭,仿佛他對一切事物都饒有興趣,但從沒有任何事物能令他感到驚奇。我很想知道這種坦然的氣質究竟是源於對世間邪惡的懵懂,還是源於了悟之後的接受。無論是世上從來沒有毒蛇,或者是你從小就不斷給自己注射劑量越來越大的蛇毒來獲得免疫,最終的效果必然是相同的。這位長者神色鎮定如恆,仿佛還沒學會說話的嬰孩對萬物充滿好奇,但又天生不知何謂驚奇。午後的這一個小時,我坐在石凳上,身邊似乎坐著一個幼童,一個聖嬰,就像文藝復興巨匠筆下的嬰兒耶穌——我偶爾伸出精神之足碰一下搖籃,讓它輕輕搖晃起來。塵世中閱盡滄桑的老婦人也有同樣的表情,這不是男性化的神態——它與嬰兒的襁褓和女性的罩衣相協調,與這位長者身上精美的羊絨長袍相協調。至於穿男性服裝卻帶著這種表情的人,我只見過一個,那是馬戲團里一位聰明伶俐的小丑。

  海珊引著其他阿訇沿著河邊步行前往磨坊參觀,伊瑪目有些倦了,仍舊留在這裡。他本身就很像一隻大鳥,似乎也對鳥兒特別感興趣。那時我在房子附近養了一隻馴服的鸛,還養了一群從來不宰的鵝——養它們只是為了讓房子周圍有幾分丹麥風情。伊瑪目對這群鳥兒很感興趣,用手指著天邊向我示意,想知道它們從何方而來。我的獵犬也在草地上漫步,讓這個太平午後的美景完滿無缺。我還以為法拉和海珊會把狗都關起來,因為海珊是虔誠的穆斯林,每次來農場談生意都被這些狗弄得驚慌失措。但此刻它們就在白袍阿訇之間穿梭,仿佛守著羔羊的雄獅。它們就是伊斯梅爾所說的一眼就能認出穆斯林的狗。

  告別之前,伊瑪目送給我一枚鑲有珍珠的戒指,作為來訪的紀念。我心想,除了此前借花獻佛的一百盧比,我還應該回贈給他一樣東西,於是我吩咐法拉到倉庫取來一張獅子皮,這是我們不久前才在農場裡射殺的。老人帶著清澈而專注的眼神拿起一隻巨大的獅爪,放在臉頰上試了試鋒利程度。

  伊瑪目離開後,我一直好奇他那清癯高貴的頭顱究竟是會把農場的一草一木都銘刻其中,還是一無掛懷,什麼也不記得。不過有些事情他確實注意到了。三個月後我收到了一封印度寄來的信,由於地址錯得一塌糊塗,在郵局壓了好一段日子。信是一位印度王子寫來的,他從伊瑪目口中聽說了我有一群「灰狗」,想讓我賣一條給他,還要我開個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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