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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農場槍擊案 槍擊事故

2024-10-09 07:51:47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十二月十九日夜裡,臨睡前我出門走了一圈,查看有沒有下雨的跡象,高原上的很多農場主估計也都在這麼做。要是有幸碰上一個好年景,聖誕前後沒準兒還會迎來幾場豪雨,這對十月的短雨季來臨後長出的咖啡漿果特別好。但今晚沒有下雨的跡象,夜空寧靜無雲、繁星燦爛,有一種緘默的自得。

  赤道一帶的星空比北國更精彩,而且你住在這裡,夜裡常常要出門,所以看到星星的時候也更多。北歐的冬夜太寒冷,難以享受觀星的愉悅;而夏夜的天色又像紫羅蘭一樣蒼白明淨,幾乎辨不出星星的存在。

  熱帶的夜晚像羅馬天主教堂一樣熱情宜人,這一點和北歐諸國新教教堂的氣質很不一樣——新教教堂只允許人們進去做禮拜。但非洲的夜空下總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各種有意思的事情都在這裡發生。阿拉伯半島和非洲地區正午的烈日簡直能把人曬死,趕路和做事都要等到夜裡,所以當地人就為天上的星斗取了名字。幾百年來,這些星斗指引著長長的旅隊穿過沙漠和海洋,走向四方。夜間行車也很順暢,而且在星光下駕駛很愜意,你便逐漸養成了在滿月時拜訪遠郊朋友的習慣。你也會趁著新月初升之際出發遊獵,這樣就能趕上接下來幾個月色明亮的夜晚。等你回到歐洲,探訪居住在都市裡的親友,反而會奇怪他們竟然離月相的變化那麼遙遠,幾乎對它的陰晴圓缺毫無察覺。一彎新月也是赫蒂徹手下的趕駝人[1]動身的信號,新月當空之際,就是駝隊起程之時。趕駝人抬頭望月,他就變成了「從月光中編織宇宙真理的哲人」。他一定常常仰望她的面龐,以她的陰晴為令,驅策著駝隊征服世界。

  我在土著人之間小有名氣,就是因為我有好幾次都是農場上第一個看見新月的人,那一彎新月就像一柄細細的銀弓懸在黃昏的天際;而且我還是連續兩三年第一個在齋月(即伊斯蘭教的聖月)里看到新月的人。

  農人會把目光緩緩掃過地平線:先向東邊望去,因為如果新月從東邊升起,就預示著大雨將至,那裡佇立著明亮的室女座α星;接著再轉向南方,就能看到南十字星座,它是遼闊天宇的守門人,忠誠地指引著旅人的方向,也深受其愛戴;往更高的地方看去,熠熠生輝的銀河下方是明亮的半人馬座α星和β星;西南方是光芒四射的天狼星和沉思默想的老人星;正西方,縹緲難辨的恩貢山上方是明亮的獵戶座α星、β星和γ星,仿佛三顆璀璨奪目的鑽石。最終,農人的目光又轉向北方,也就是繞回了起點。他在這裡看到了大熊星座,但從地上的視角來看,天穹上的那隻大熊正鎮定自若地倒立在那裡,憨態可掬的樣子讓北歐移民不禁莞爾。

  夜裡,馳騁於夢境的旅者能體驗到一種白晝永遠無法給予的、非比尋常的幸福。那是一種寧靜的狂喜,一種心靈的悠然,像舌尖上的蜜糖。他們也明白夢境真正的輝煌之處在於無限的自由,那不是獨裁者對世界予取予求的自由,而是藝術家無牽無絆、無欲無求的自由。夢的愉悅並不在於夢的內容,而在於夢中的一切都發生得自然而然,不由自己促成,也不受自己掌控。一幕幕聞所未聞的奇景自行創造出來,高堂廣廈、阡陌交通等,無不繽紛絢爛;陌生人也會在夢中突然出現,雖然與做夢的人素不相識,但卻莫名化為了仇敵或摯友。飛翔與追逐的念頭在夢中交替出現,令人心馳神往。夢裡人人妙語連珠,但倘若白日清醒時再回想,就覺得索然無味,這是因為它們本來便屬於異境。一旦做夢的人夜裡臥下,被夢潮席捲,他立即就重新記起了這些話語的妙處。夢中的這種極致的自由一直環繞著他,像風和光在身體裡穿梭,這是非凡的福佑。他是蒙了恩寵的人,盡可以懶懶散散,卻自有無邊美景在眼前綻放,連他施的列王[2]都要為他奉上禮物。當他在夢中親臨戰場或舞會,心中卻納悶自己為何在這些場合下享有倒頭大睡的特權。不過,當必要之事闖入了夢境,當你忽然想起了什麼急事或者感覺身體有些緊張不適,當你想起有信要寫、有火車要趕,當你覺得必須起身去工作,必須催動夢境快馬加鞭、持槍開火……這時,自由就開始消逝——萬千奇想迅速萎縮成一場噩夢,那是一切夢裡最庸俗、最無聊的一種。

  在清醒的世界中,最接近夢的情境,莫過於人們相見不相識的大都市的夜晚,或者非洲的夜晚。你在這些時候也能享有無盡的自由:整個世界熱鬧非凡,他人的命運在你身邊起起落落,但沒有一件事與你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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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非洲,太陽剛一落山,夜空中就飛滿蝙蝠,它們無聲無息地盤旋著,像汽車在瀝青路面上滑行。夜鷹也不時從眼前掠過,這種鳥喜歡停在公路中央,眼中映著車燈的紅光,在車輪碾過之前雙翅一振,一飛沖天。小跳兔也蹦到公路上自顧自地漫遊,一會兒猛然蹲下,一會兒有節奏地跳來跳去,仿佛袖珍版的袋鼠。蟬在高草中一刻不停地吟唱。土地散發著奇異的芬芳,璀璨的流星划過天際,如淚滴從頰邊滑落。而你是蒙了恩寵的人,無邊美景為你綻放,連他施的列王都要為你獻上禮物。

  幾英里外的馬塞居留地里,斑馬正在成群結隊遷往新的草場,它們在灰色的平原上漫步,遠遠望去就像一條淺色的緞帶。有時農場裡的土著年輕人會三三兩兩從我家門前魚貫而過,佛草地上狹長的深色陰影,他們身有要事,徑直朝著目的地匆匆前行。這些人不是我的僕人,他們要去做什麼與我無關,所以他們見我屋前有菸頭一亮一滅也並不停腳,只是放慢步子向我打了個招呼。

  「您好,姆薩布。」

  「你們好,年輕的武士,你們要到哪兒去?」

  「到卡瑟古家去。卡瑟古今晚要舉辦一場盛大的恩格瑪舞會。再見了,姆薩布!」

  如果結伴參加舞會的年輕人再多一點,他們就會帶上自己的鼓,到時你遠遠就能聽得見鼓聲,仿佛夜的指尖正跳動著細細的脈搏。偶爾也會突然傳來一聲短促的獅吼,與其說那是聲響,不如說是空氣深沉的震動。獅子在漫步,在捕獵,他所在的地方正在展開一場角逐。獅吼只有這一聲,但這一聲足以打開你的視野,草原上的亂石和水窪一時如在目前。

  我站在房前,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槍響——只此一聲,隨即夜幕重新合攏。此刻連蟬聲也停了下來,仿佛它們也在側耳聆聽,片刻之後才又在草間唱起單調的短歌。

  夜裡孤零零的槍響給人一種奇異的感覺,含有一種果決和性命攸關的意味,好像有人在向你呼救,只有一個字,絕不重複。我在外邊站了一會兒,琢磨著槍聲的含義。現在天色已暗,打獵的人已經無法瞄準野物,如果是為了嚇走什麼東西,那也至少應該開兩槍才對。

  也有可能是河邊加工廠的那名印度老木匠普蘭·辛格開的槍。加工廠大院裡掛著一副一副的河馬皮,下面繫著配重的石頭。這些皮料是留著給大車做韁繩用的,經常會引來鬣狗在半夜偷偷摸摸溜進來偷吃。其實普蘭·辛格膽子很小,但為了保住自己的韁繩,說不定會把屋門打開一條縫,用老式獵槍開一槍。但他肯定會把兩支槍管的彈藥都打光,而且一旦嘗到了當英雄的滋味兒,他大概還會再裝一輪子彈,多開幾槍。但現在一聲槍響之後便杳無聲息,這是怎麼回事?

  我在外面站了半天也沒等到第二聲槍響,抬頭看看天色,也沒有要下雨的跡象。於是我就回了屋,拿著一本書爬上床,讓燈在那裡燃著。從歐洲開來的船舶運輸的主要是軍火,如果你有幸從這些致命的貨品中挑出了一本好書,你就會像作者一樣對它寄予厚望,邊讀邊祈禱著作者千萬別浪費開篇的精彩,一定要把餘下的內容也寫得扣人心弦。你的心歡呼雀躍,沿著一條剛剛發現的幽深翠綠的小徑盡情奔馳。

  兩分鐘後,一輛摩托車疾駛而來,猛地轉過車道,停在我的屋前。有人用力敲打我臥室的長條窗戶,我套上裙子和外衣,穿上鞋,提了燈去開門。外面站著我的加工廠經理,借著燈光,我看見他眼神驚惶,滿頭大汗。他叫貝爾納普,是個美國人,特別會修理機器,但情緒波動過於劇烈。他看問題的態度非常極端,要麼像千禧年來臨一般歡騰,要麼就萬念俱灰,一絲希望都沒有。他對人生的看法、對農場的現狀與前景的看法經常像打鞦韆一樣變來變去沒個定準。剛來農場工作的時候常常把我惹惱,因為我自己的認知也被他帶跑了。等我習慣了一些,才發現他這種大起大落的情緒狀態其實只是一種日常的「情感體操」,情感充沛的人需要這種鍛鍊,但在非洲缺乏鍛鍊的機會。很多血氣方剛的白人小伙子,尤其是從小在城鎮長大的人,初來非洲都有這個毛病。現在他剛剛從一場悲劇中脫身,還拿不準自己究竟是要誇大其詞來滿足靈魂的饑渴,還是儘可能平淡表達,來消除腦海中慘劇的印象,他陷在這種左右為難的境地里,像一個拼命跑到別人面前通報災難的小男孩,講話都結巴起來了。到最後他也沒能從中獲得多少享受,因為這場災難其實並沒有他的份兒,命運又一次讓他失望了。

  法拉也從住處趕了過來,和我一起聽貝爾納普的敘述。

  貝爾納普告訴我,這場悲劇發生之前,氣氛本來非常平和愉悅。他家有個七歲的幫廚小男孩,名叫卡勃羅,是農場老佃農、我最近的鄰居「老狐狸」卡尼努的兒子。貝爾納普的廚子今天剛好休息,卡勃羅趁機叫來一群小夥伴,在廚房裡辦了一場聚會。大家玩到夜深,正是興高采烈的時候,卡勃羅把主人的槍拿過來,在這群來自草原和自留地的玩伴面前模仿起白人的樣子。貝爾納普酷愛養禽,養了很多閹雞和肥母雞,還在奈洛比市場上買了很多純種雞雛。為了隨時轟趕鷹隼和藪貓,他專門在陽台上放了一支獵槍。後來我們仔細梳理這件事的時候,貝爾納普一再堅稱那把槍原本沒有上膛,是那群孩子自己找來子彈裝上去的。但我覺得他多半記錯了,就算這群孩子想要裝彈上膛,也未必辦得到,所以這把槍放在陽台上的時候肯定已經上了膛。但不管怎麼說,槍里當時有子彈。朋友的起鬨讓卡勃羅很得意,對著他請來的一群客人扣動了扳機。槍聲響徹屋瓦,有三個孩子受了輕傷,驚恐萬狀地從廚房裡逃走了,留下兩個傷勢嚴重的孩子,目前生死不明。講完了事情的經過,貝爾納普還把非洲大陸和上面發生的倒霉事兒狠狠地詛咒了一通。

  他正說著的時候,我的僕人一個個也都出來了,默不作聲地聽著,然後他們回屋拿出防風燈,找出紗布和消毒藥水。這時候開車只會浪費時間,所以大家撒開腿拼命奔跑起來,穿過樹林,直奔貝爾納普的住處。防風燈左右亂晃,把我們的影子從小路一側投到另一側。途中我們聽到了斷斷續續的尖叫,短促、嘶啞、撕心裂肺——那是一個孩子垂死之際的哀鳴。

  廚房的門大敞著,似乎死神剛剛破門而入又奪門而出,留下一地血肉模糊的慘景,就像野獾禍害過的雞窩。桌上的廚燈還沒熄,灰煙一直升騰到屋頂。狹小的廚房裡還充斥著火藥味兒。槍就擱在廚燈旁邊,屋裡滿地是血,我還滑了一跤。防風燈的光線很難匯到一處,但已經足夠讓我們看清房間裡駭人的景象:防風燈光下的畫面我總是記得更牢。

  屋裡那兩個中了槍的孩子我都認識,他們都在農場的草地上幫父親放羊。其中一個是瓦瑪伊,喬戈那的兒子,活潑好動,在農場的夜校念書。現在他躺在門和桌子之間,還沒斷氣,但已經奄奄一息,偶爾神志不清地呻吟一聲。我們把他抬到一邊,騰出走動的空間。剛才在路上聽到的尖叫是萬揚格里發出來的,他是當晚廚房裡最小的孩子。他面朝廚燈斜坐著,血像水柱一樣從臉上噴出來——如果那還能叫作臉的話。他當時肯定處在槍口正前方,整個下巴都被打掉了。他伸開雙臂,像水泵杆一樣上下擺動,好像斷了頭的小雞崽在撲棱翅膀。

  當你猛然目睹這樣的災難,心裡似乎只能想到一個辦法,就是採用獵場和農場慣用的補救措施:不惜任何代價趕緊了結這種痛苦。但你知道自己不能殺人。恐懼讓我頭腦發昏,我把兩隻手放在萬揚格里的頭上,絕望地按壓著傷口,不料就在這一剎那,他不叫了,身子一挺,雙手垂了下來,像一截死木頭——好像我真的結果了他的性命。現在我終於明白「用手醫治」[3]是個什麼感覺了。

  給半個臉都被槍打掉的人扎繃帶很不容易,你得注意不能讓他被血嗆到。我把萬揚格里抱到法拉的膝蓋上,讓法拉把他的頭保持在一個合適的姿勢。如果他往前傾斜,我就沒法把繃帶紮緊,如果他往後倒,血就會倒嗆進他的喉管。趁著他安靜地坐在那裡,我趕緊把繃帶纏好了。

  我們把瓦瑪伊抬到桌上,舉著燈查看他的傷勢。彈傷從他的喉部一直覆蓋到胸膛,沒流多少血,只有嘴角垂下一道細細的血痕。看到平時像小鹿一樣活蹦亂跳的土著男孩竟然變得這麼安靜,讓人非常震驚。我們圍著他看的時候,他的表情突然變了,換上一副萬分驚愕的神色。我吩咐法拉趕緊把車開過來,這兩個孩子得馬上送到醫院,一秒鐘都耽誤不得。

  等車開來的這段時間,我問起卡勃羅的去向,畢竟這一地鮮血都是這孩子開了一槍給鬧的。貝爾納普給我講了一個非常奇特的情景:幾天前,卡勃羅從他手裡賒購了一條舊短褲,說好要從薪水裡扣一盧比。今天夜裡槍響之後,貝爾納普衝進廚房,看到卡勃羅站在地當間,手裡拿著冒煙的槍。他先是直愣愣地盯了貝爾納普一秒鐘,然後伸手從短褲里掏出了一盧比,左手把錢放到桌上,右手也把槍放在桌上。這條短褲正是他向貝爾納普買的那條,專門為了在今天的聚會上穿的。這下子他和全世界的帳已經徹底清算乾淨,然後他就消失了——真的是一眨眼就不見了,當時誰也沒想到卡勃羅就此人間蒸發。他這個舉動對土著人來說非比尋常,因為他們永遠會把欠的債拋到腦海邊緣不予理會,尤其是欠白人的債。或許當時的情境對卡勃羅來說太像末日審判了,他覺得要儘量留下一個好印象;也許他在絕望之際試圖為自己保住一位朋友;也許槍彈的衝擊與轟響,身邊朋友的死狀,都撼動了男孩幼小的心靈,把邊緣碎片甩入他意識的中央。

  那時我有一輛老舊的越野車,她兢兢業業為我服務了這麼多年,按理我不該說她半個字的不是。但她同時工作的氣缸很少能超過兩個,車燈也總出問題,我開車去穆薩伽俱樂部參加舞會的時候,還得在車尾掛一盞蒙著紅綢手帕的防風燈。她發動的時候必須要有人推一把。那天晚上,我們花了好長時間才把她發動起來。

  來我家拜訪的朋友經常抱怨路況太差,在今晚這個生死攸關的旅程中,我終於意識到他們說得沒錯。一開始我讓法拉開車,總覺得他有意把車往深坑和大車的車轍里開,所以我就換到駕駛位自己開,為此還先在池塘邊停下來,摸黑洗了手。那一晚,去奈洛比的路途似乎長得沒有盡頭,我覺得耗費在路上的時間都夠我開回丹麥了。

  奈洛比的土著醫院建在山坡上,坡下就是城鎮中心。此刻醫院一片黑暗,顯得很安詳。我們費了好大勁兒才讓醫院有點動靜,最後終於逮到一位果阿[4]老頭子,大概是一名醫生——或者醫生助理也未可知。他又高又胖,穿了一身怪模怪樣的女式睡衣,態度相當淡定,就是有種奇怪的習慣,喜歡兩手輪番打出一樣的手勢。我幫他把瓦瑪伊抬出汽車的時候,還覺得這孩子抽搐著伸了一下四肢,但等我們把他抬到燈光明亮的醫務室里,卻發現他斷了氣。老果阿在他面前揮了半天手,說道:「他死了。」然後又對著萬揚格里揮揮手,說:「他還活著。」這個老頭兒大概只有夜裡才當班,而我再也沒有半夜來過醫院,所以我再也沒見過他。當時我覺得他的態度非常討厭,但後來我卻覺得,那一晚我們似乎遇見了命運之神,身上套著層層疊疊的白大褂,在醫院門口迎接我們,把生與死不偏不倚地分給兩個孩子。

  我們把萬揚格里抬進醫院,他突然甦醒過來,立即便陷入極度的驚恐,死活不肯一個人留在屋子裡,抓住我和任何靠近他的人就不撒手,撕心裂肺地哭喊個不停。老果阿給他打了一針不知什麼藥劑才讓他安靜下來。老果阿從鏡片上方看了我一眼,說:「他還活著。」我把兩個孩子都留在醫院,他們躺在兩個擔架上,一死一活,命運截然不同。

  貝爾納普也騎著摩托車跟我們來了醫院,他主要是怕車子半路拋錨,沒人幫著推一把。現在他提議去報警,我們開車來到城區的河濱路警察局,迎頭與奈洛比的夜生活撞了個滿懷。抵達警局時,白人警官不在,局裡派人去找,我們就在外面的車上等著。公路兩旁的林蔭道上長著高高的桉樹,非洲高原上的移民城鎮都會種這種樹。入夜後,桉樹細長條的葉子散發出一種奇異的香味,而且整棵樹在街燈映射下顯得十分詭異。一個豐乳肥臀的斯瓦希里年輕女人被一群土著警察抬進了局裡,她拼命反抗,使勁撓他們的臉,像豬一樣嗥叫。一群打架的小伙子也被帶了進來,走在警察局門口的台階上還想與對方廝打。警察從街那頭押過來一個小偷,我覺得應該是剛剛抓到的,因為他身後還跟著一群醉醺醺的閒人在起鬨,有人給小偷辯護,有人給警察打氣,各執一詞糾纏不休。最後,終於來了一位年輕的警官,我覺得他是直接從狂歡派對上趕來的。貝爾納普對他很失望,因為一開始他還聽得津津有味,飛快地記錄下貝爾納普說的每一個字,但沒多久就開始走神兒,用鉛筆在紙上慢悠悠地畫來畫去,最後徹底放棄了,把鉛筆插回了衣袋。夜裡的空氣很冷。最後,我們終於可以開車回家了。

  次日一早,我還沒起床,就已經感受到屋外那股凝重的寂靜。我知道門口聚了很多人,也知道他們是誰——是農場裡的老人,這會兒正蹲在石階上嚼菸葉、嗅菸葉、吐口水、交頭接耳。我也知道他們為何而來——他們是想告訴我,希望能召開一場「卡亞馬」來調查昨晚的槍擊意外,並商量一下如何為死去的孩子善後。

  卡亞馬是就是農場土著的長老會議,政府授權佃農以這種方式自行解決糾紛。每當農場發生罪案或意外,卡亞馬的成員就聚到一起,一連幾個星期一邊大啖羊肉,一邊閒談災難。我知道這群老人現在打算和我把這件事談透了,最好能說服我加入他們的法庭,給出本案的最終裁決。但我沒心情和他們無休止地談論前一夜的悲劇,於是讓人備馬,打算出門避開這群人。

  門外的情境一如我所料,左邊靠近僕人茅屋的空地上聚了一圈土著老人,起初他們為了維持集會的尊嚴,佯裝沒看見我,直到意識到我要離開,才連忙抻開老腿一瘸一拐地追上來,沖我揮著胳膊。我也向他們擺擺手,騎馬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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