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羚璐璐

2024-10-09 07:51:43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璐璐來自森林,正如卡曼提來自草原。

  農場東側是恩貢森林保護區,當年幾乎全是原始森林。後來那些古木都被伐倒,種上了桉樹和銀樺。我覺得很心痛,因為那片森林本來可以變成奈洛比城郊首屈一指的遊樂場和公園。

  

  非洲原始森林是一片秘境,你仿佛策馬走入了一匹古老織錦的幽深處,有些地方褪了色,有些地方因年深日久而色彩黯淡,但處處鋪滿深深淺淺的綠蔭,層次複雜得令人驚嘆。原始森林裡不見天日,但枝葉間散落下來的陽光變幻多端、千姿百態。樹上垂下長須一般的灰菌子,周身藤蔓縈繞,讓森林平添一股詭秘的氣息。農閒時分的星期日,我經常和法拉一起騎馬來到林間,沿著起伏的山坡漫遊,涉過林中蜿蜒的溪泉。森林中的空氣清冷如水,充溢著草木的芬芳,到了雨季前夕,林中的藤蔓開了花,更是香氣撲鼻。非洲的森林裡有一種月桂樹,開著黏黏的乳白色小花,甜香沁人心脾,聞起來很像紫丁香或山谷野百合。森林裡還有用皮繩吊起來的空心樹幹,一截一截到處都是,那是吉庫尤人吸引野蜂築巢釀蜜的機關。有一次,我們在森林裡拐了一個彎,看到小路中央蹲著一頭花豹,那可真是一頭遍體斑斕的野獸。

  森林的半空中住著一群聒噪不休的居民——小灰猴,猴群經過的地方就有一股干臭的霉味兒縈繞在空氣中,久久不散。有時你正騎著馬,頭頂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快速移動的聲音,那是一群小灰猴正在朝某個方向移動。如果你在某個地方靜靜地佇立一會兒,可能就會發現樹上也有一隻小猴子紋絲不動地蹲在那裡,再過一會兒,你又會發現原來森林裡布滿了它的家族成員,像掛在枝頭的果實。陽光從各個角度射來,映出或灰或黑的身影,每個影子身後都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小灰猴的叫聲很特別,好像一聲響亮的親吻接著一聲輕咳。如果你在地面模仿這種聲音,就會看到它們裝模作樣地把腦袋向左右兩邊轉來轉去。但如果你猛然一動,它們馬上就會從樹梢溜得一乾二淨,像一群魚投入了波濤,只聽見穿林打葉的聲音漸漸遠去。

  我也在恩貢森林裡遇見過膘肥體壯的大野豬,這可是稀客。那是個炎熱的正午,我沿著小徑穿越密林,一頭公野豬突然帶著妻子和三隻小崽從我身旁飛奔而過,一家五口跑過明亮的綠草地,就像五張形狀完全相同的黑紙片,只是大小有異。這一幕如此美妙,像林中仙潭的倒影,只有千年以前才會出現。

  璐璐是南非林羚家族的幼崽。林羚或許是非洲羚屬中最美麗的一種,體形比歐洲黇鹿稍大一些,棲居在森林或灌木叢中,性情羞怯易驚,不像草原瞪羚那樣常見。但恩貢山區以及周邊的原野都是林羚棲息的理想場所。如果你在山上露營,在清晨或日落時分出去打獵,就能看到成群的林羚從灌木叢走到林間空地上來,皮毛在陽光下泛著紅銅般的色彩。雄林羚的頭上都有一對弧度精美的犄角。

  璐璐是這樣來到我家的:

  一天清晨,我從農場駕車前往奈洛比。農場的加工廠不久前被燒成了平地,所以我不得不多次開車進城辦理保險理賠。這天清晨,我滿腦子都是各種數字和可能的揣測,開上恩貢公路之後,有一群吉庫尤小孩在路邊喊我,手裡捧著一隻非常小的林羚向我展示,想把這個小傢伙賣給我,但我在奈洛比的會面已經遲到了,無心理會這些事,直接從他們面前開了過去。

  晚上返回農場的時候,我又經過那個地方,又聽見有人大聲喊我。那群小孩還聚在路邊,一臉疲累和沮喪,看來他們白天也向別人兜售過這隻小羚羊,但沒賣出去,所以急著趕在日落以前把它脫手。他們把小羊高高舉到空中誘惑我,可我在奈洛比忙了一整天,理賠的事也不順利,所以既沒停車也沒答話,再一次徑直開了過去。到家以後,我吃了晚飯,爬上了床,一直沒再想到這群孩子。

  半睡半醒之際,一陣極度的驚恐突然襲來,小男孩和小羚羊的形象像一幅畫一樣,清清楚楚浮現在我眼前。我從床上驚坐起來,感覺像要被人掐死了一樣。我開始胡思亂想起來,這隻小羚羊落在那群孩子手裡,在熾熱的天氣里熬了一整天,而且它被孩子們舉起來的時候,四條腿還是捆著的——未來將有怎樣的命運等待著它?它太小了,肯定還不會自主覓食。而我在同一天裡開車從它身邊經過了兩次,仿佛集祭司和利未人[18]於一身,對它沒有半分哀憐——此時此刻它在哪裡?我在恐慌中爬下床,把所有僕人叫醒,告訴他們,日出之前必須要把這隻小羚羊帶回來給我,否則我就把他們統統解僱。他們立即行動起來。今天白天,我的車裡還坐著兩個小男孩,當時他們對那群孩子和小羚羊絲毫不感興趣;不過現在兩人主動走出來,向其他人詳細地描述我們看到小羚羊的時間地點,還有那群孩子的家都在哪裡。當晚皓月高懸,我家的僕人全部出動,一邊嘰里咕嚕地談論著當前的情勢,一邊消失在野外。我還聽見他們在討論萬一找不到那隻小林羚,大家都被開除之後要怎麼辦。

  第二天一早,法拉給我端來了早茶,朱瑪跟在他身後,懷裡抱著那隻小羚羊。它是個女孩,我們給她起名叫璐璐,我聽說這個詞在斯瓦希里語裡是「珍珠」的意思。

  璐璐剛到我家的時候只有小貓那麼大,長著一雙恬靜的紫色大眼睛。她的四肢那麼纖弱,讓人擔心它經受不住臥下起身之際的屈伸。她那兩隻絲滑柔嫩的耳朵特別靈活,能表達很多種細膩的情緒。她鼻尖的顏色深得像一塊黑松露。小巧玲瓏的四蹄讓她有了一種老派的中國風韻,仿佛一位纏了足的少女。把如此完美的生靈捧在手心,真是一種太難得的體驗。

  璐璐很快就適應了家裡的環境,也熟悉了家裡的人,像在自己家一樣無拘無束。前幾個星期,屋裡光滑的地板給她造成了很大困擾,她只要一踏出地毯覆蓋的區域,四條小細腿就會往四個方向滑出去,四仰八叉的樣子真是慘不忍睹。但她並沒有為此煩心太久。很快她就學會了怎樣在光滑的地板上行走,蹄尖叩出一連串輕響,好似指尖不耐煩地敲打桌面。她的生活習慣無比乾淨整潔。但她從小就很任性,有時想幹什麼卻被我攔住了,她的表現好像在對我說:你願意怎麼著都行,就是別讓我當眾難堪!

  卡曼提用奶瓶把璐璐養大,到了晚上還得把她關起來,因為入夜後房子周圍有獵豹出沒,我們得小心看顧著她。她對卡曼提產生了依戀,喜歡跟在他身後走來走去,有時覺得事情不遂自己的心意,就用小腦袋使勁撞他細瘦的大腿。璐璐是如此美麗,當她和卡曼提同時出現,你不禁會覺得自己正在欣賞一幅有點詭異的《美女與野獸》插圖。這種絕頂的美麗和優雅讓璐璐在我家很受寵,人人都讓她三分。

  我在非洲只養過蘇格蘭獵鹿犬這一種狗。世上沒有比蘇格蘭獵鹿犬更高貴、更通人性的狗了。它們和人類已經相處了幾百年,早就熟悉了我們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環境。古代的繪畫和掛毯里經常出現它們的身影,而且它們特殊的外貌和氣質也會為周圍環境平添幾分掛毯的韻味;它們天生便具備歐洲封建時代的神韻。

  我這群獵鹿犬中的第一隻,名叫「黃昏」,是別人送我的新婚賀禮。我初到非洲之時就把它帶了過來,可以說它是「五月花號」上的第一批乘客。黃昏很勇敢,也很馴良。一戰爆發的頭幾個月,我押送牛車隊在馬塞居留地為政府運送物資,黃昏一直伴我左右。幾年後,他不幸死在一群斑馬蹄下。璐璐來的時候,家裡正養著黃昏的兩個兒子。

  蘇格蘭獵鹿犬與非洲大陸的風景很相融,和土著居民也相處得很好。這也許是海拔的緣故——三者都迴蕩著高原的旋律。但如果在接近海平面的蒙巴薩,獵鹿犬看起來就不那麼協調了。似乎空曠遼遠的山野覺得有了平原、山丘、河流這些豐富的地貌還嫌不夠,非要等來獵鹿犬在其中奔馳才算心滿意足。獵鹿犬個個都是了不起的獵手,嗅覺比靈緹更靈敏,但它們通常單憑好眼力捕獵。兩條獵鹿犬協作捕獵的畫面實在賞心悅目。每次我到禁獵區騎馬,都會把這兩兄弟帶上(按當時的規定,我是不能這麼做的),草原上成群的斑馬和角馬被它們追得到處亂跑,像繁星在天幕中四散奔逃。我去馬塞居留地打獵的時候,只要帶著獵鹿犬,打中的獵物就沒有一隻跑得掉。

  它們深灰色的身影也和原始森林那深淺不一的綠蔭非常協調。其中一隻獵鹿犬在林子裡獨力捕殺了一隻雄性老狒狒,還在搏鬥中被狒狒咬穿了鼻子,雖然高貴的外形受了一點損傷,但農場的人都覺得那是光榮的印記,因為狒狒是一種很有破壞性的野獸,土著人都厭惡它們。

  獵鹿犬很有靈性,分得清我的僕人中誰是穆斯林,還知道他們不能碰狗。

  我在非洲前幾年,有一個叫伊斯邁爾的索馬利亞人為我扛槍,但在我離開非洲之前就去世了。他是那種老一輩的扛槍人,如今已成絕響。伊斯邁爾是跟在本世紀初那些偉大獵手的身邊長大的,當時整個非洲大陸還是一片真正的鹿苑,而那些人專門獵殺大型野獸。伊斯邁爾對文明社會的了解僅限於狩獵領域,說的英語也是狩獵世界的英語,他形容我那幾支獵槍,用的都是「大槍」和「幼槍」這種表達。伊斯邁爾回到索馬利蘭之後還給我寫過一封信,封皮寫著:「致雌獅布里克森。」正文抬頭第一句也是「尊貴的雌獅」。伊斯邁爾是一位恪守戒律的穆斯林,絕不肯碰狗,這給他扛槍人的生涯帶來不少困擾。但他卻對黃昏另眼相待,從不介意我把他帶上騾車,甚至允許黃昏睡在自己的帳篷里。因為黃昏能分辨出誰是穆斯林,從來不和他們有身體接觸。伊斯邁爾有一次信誓旦旦地跟我說:「黃昏一眼就看得出誰真心虔敬真主,所以從來都不碰我。」另一次又說:「我才知道,原來黃昏和您是一個部族的,它也會嘲笑人!」

  如今,我的獵犬也都明白璐璐在家中的地位非比尋常。這些偉大獵手的驕橫在她面前仿佛化作了流水。她會把他們從奶盆和火爐前面最喜歡的位置攆走。我在璐璐頸間系了一個小鈴鐺,後來我的獵犬只要一聽到屋裡傳來清脆的鈴聲,就會乖乖地把壁爐前面溫暖的窩墊讓出來,走到房間的其他角落臥下。不過,璐璐走進屋臥下去的姿態真是無比優雅,好像一位絕代佳人款款收攏裙裾,生怕妨礙到了別人。她就連喝牛奶的時候也帶著一副禮貌而略帶嫌棄的表情,仿佛是迫於一位過分熱情的女主人的邀請。她堅持讓人搔她的耳後,神色嬌羞而又矜持,仿佛一位年輕的妻子嬌憨地允許她的丈夫予以愛撫。

  璐璐長大後變得亭亭玉立,渾身披著可愛的花斑。她現在是一隻身形修頎、渾身弧線精緻的雌羚羊了,從鼻頭到蹄尖美麗得不可方物,海涅歌頌過的那隻立於恆河之濱、聰穎優雅的羚羊[19],似乎就是原原本本照著璐璐的形象復拓下來的。

  但璐璐也不總是這樣溫柔可親,她心裡潛藏著可稱為「魔鬼」的一面。她把女性凜然不可侵犯的特質發揮到了極致,看似處處防衛,實際上內心卻竭力採取攻勢。她要對抗誰呢?對抗整個世界。她的衝動無法控制,也毫無來由,我的馬要是讓她不高興了,她就對它窮追不捨。我記得從德國漢堡來的哈根貝克老先生曾經說過,在一切動物當中——包括食肉的猛獸在內,鹿是最不可信的;哪怕你信任一隻獵豹都無妨,但如果你輕信一頭年輕的牡鹿,它遲早會從背後襲擊你。

  璐璐有時表現得像個不知羞恥的浪蕩少女,但她仍然是我家裡所有人的掌上明珠;但我們沒能讓她開心。有時她會離家出走幾小時,甚至一個下午不見蹤影。有時她像突然著了魔,對周遭環境的不滿積累到了頂點,必須得在屋外的草地上跳一段戰舞才能讓自己釋懷,看起來就像一小段歪歪扭扭的對撒旦的祈禱。

  「哦,璐璐!」我心想,「我知道你身強力壯,可以跳得比自己的身子還高。你對我們懷著滿腔怒火,巴不得我們都死絕了——只要你肯動手,確實能把我們都殺光。但問題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你總覺得我們故意設置了高牆和圍欄,讓你跳不過去,可是我們怎麼能做得到呢?你不是個偉大的跳躍者嗎?我們沒有給你設置任何障礙。璐璐啊,你的身體裡確實擁有偉大的力量,但你的心中也潛藏著障礙。關鍵在於,你離開的時機尚未成熟。」

  一天晚上,璐璐沒有回家。我們四處找了一個星期也不見她的蹤跡,所有人都深受打擊。

  一個清脆的音符從家裡溜走了,這棟房子也就和其他房子沒什麼兩樣。我想起在河邊出沒的獵豹,一天夜裡,我對卡曼提說起了自己的擔憂。

  和往常一樣,卡曼提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花了一段時間來消化我的無知。直到幾天後他才又提起這件事:「姆薩布,您是不是覺得璐璐死了?」

  我不願說得這麼直白,只是說我想不通為什麼她還不回來。

  「璐璐沒死,」卡曼提說道,「她結婚了。」

  我又驚又喜,問他是怎麼知道的。

  卡曼提說:「錯不了。她結婚了,和丈夫一起住在森林裡,但她並沒有忘記我們,經常在清晨回到房子這邊來,我還在廚房後面撒了碾碎的玉米粒給她吃。清晨的時候,太陽還沒出來呢,她就會從林子裡現身,走到房子這裡吃玉米粒。她丈夫也跟在身後,但他沒有和我們相處過,很害怕人類。他就站在草坪對面的那棵大白樹底下,不敢走到房子這邊來。」

  我吩咐卡曼提,璐璐再回來的時候一定要來叫我。幾天之後的黎明,他跑進屋來,叫我出去。

  那是一個美好的清晨。我們在那裡佇立等候,殘星漸漸隱沒,天色明淨晴朗,而我們漫步於其中的這個世界仍然陰沉靜寂。草地上濕漉漉的,樹下斜坡上的露珠閃著暗沉沉的銀光。清晨的空氣寒意沁人,好像北歐地區霜降前夕的凜冽。但這種陰影和冷冽在幾個小時之內就會被令人難耐的烈陽和強烈的天光所代替。我覺得,不管你親身體驗過多少次,還是會覺得這種變化難以置信。灰色的霧氣籠罩著山頭,隨山勢高低起伏呈現出千萬種奇異的變幻。如果那群野牛正在山坡上吃草,它們肯定覺得背上寒氣刺骨,好像身處雲端。

  頭頂的天穹漸漸剔透起來,仿佛玻璃杯里慢慢注入了酒液。突然間,第一抹晨曦輕柔地披上了山巔,讓它泛起了嫣紅。隨著大地朝太陽越靠越近,山麓處長滿青草的坡地漸漸變成了柔和的淡金色,馬塞森林也顯得越發低矮。河這一邊的森林裡,連最高的樹梢都染上了黃銅色。此刻,紫紅色的大林鴿開始成群結隊從河對岸的棲息地飛過來,在森林裡啄食好望角栗樹的果實。它們每年只在這個短暫的時節才會到訪。這些大鳥來勢迅疾,像一隊遊騎兵凌空發起了衝鋒。我在奈洛比的朋友都喜歡拂曉時來農場獵鴿子。為了能搶在日出前趕到我的屋外,他們常常連夜出發,拐過我家車道的時候,車頭的大燈甚至還沒熄滅。

  站在清涼的樹蔭下,仰望金色的樹冠和剔透的天空,你會覺得自己漫步在海底,身邊亂流涌動,而你正在仰頭眺望海面。

  這時,有一隻鳥兒開始鳴唱,林間不遠處旋即傳來清脆的鈴聲。璐璐真的回來了,她馬上要回到老家了,這真令人開心!我聽著時斷時續的鈴聲,想像著她的步伐。她在林間走走停停,繞過了僕人的茅屋,一下子出現在我們眼前。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在離家這麼近的地方看到林羚是一件多麼令人開心的稀罕事。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似乎早料到自己會看到卡曼提的身影,卻沒想到我也在場。但她沒有掉頭逃走,而是毫無懼色地凝視著我。我們之間的那些爭執吵鬧,她忘恩負義的不辭而別,對她似乎都成了過往雲煙。

  回歸了林間的璐璐顯得那麼高貴、獨立,她現在掌握了權柄,心境已然不同。我恍然覺得自己當年接待了一位落魄的年輕公主,她從未放棄對王權的覬覦,此刻我們再度相見,她已大權在握,成為真正的王后。璐璐的表現如此寬宏大量,如同路易·菲利普一世在加冕為法國國王之後,宣布將身為奧爾良公爵之時的種種積怨一筆勾銷。現在的璐璐如此成熟、完美,從前那種侵略性的個性不復存在。她還需要攻擊誰呢?還有必要攻擊誰呢?她靜靜地站在那裡,享受著自己天賜的王權。她還依稀記得我是誰,明白我不會給她帶來傷害。她凝視著我,一雙霧蒙蒙的紫色眸子毫無表情,一眨不眨,我想起神靈也從不眨眼,感覺自己正與牛眼赫拉[20]面面相覷。片刻之後,她從我身旁走過,輕輕咬下了一片草葉,輕盈地縱身一躍,徑直向廚房後面走去,卡曼提早就在那兒撒好了玉米粒。

  卡曼提用一根手指碰碰我,然後指指森林。順著他指的方向,我看見一隻雄林羚站在一株高大的好望角栗樹下面,在森林邊緣形成一個小小的黃褐色剪影。它頂著一對美麗的犄角,像樹幹一樣紋絲不動地立在那裡。卡曼提仔細觀察了一會兒,笑了:

  「您看,璐璐已經和她丈夫說過房子這邊沒什麼好怕的,但他就是不敢過來。每天早上他都覺得今天能一直走到房子這裡,但等他看到了房子和人,就覺得心灰意冷,」——土著人也總犯這種毛病,經常耽誤農場的工作——「然後他就又站在大樹下面犯嘀咕了。」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璐璐每天清晨都會來我家。一聽見她清脆的鈴聲,我們就知道陽光已經照上了山丘。我常常躺在床上期待著這聲鈴響。有時她一兩個星期都不見蹤影,我們都牽腸掛肚,擔心她遇上那些進山打獵的人。但過不多久,僕人又會告訴我:「璐璐來了!」仿佛嫁人的女兒又回了娘家。還有幾次,我在林子裡看到了她丈夫的身影,但卡曼提說得對,他從來沒能鼓起足夠的勇氣走過那段路,來到我的房子附近。

  那天,我從奈洛比回來,發現卡曼提一直在廚房外面張望,一見我就激動地跑上來說,璐璐今天來農場了,身邊還帶著兩個幼崽——她當媽媽了。幾天後,我有幸在僕人的茅屋附近看到了她,她很警覺,不想被人打擾,一隻小羚羊緊跟在她腳下,動作嬌柔和緩,像我們初識的璐璐一樣纖弱。那時雨季剛剛結束,入夏後那幾個月的午後和破曉,我們常常見到璐璐在房子附近遊蕩,有時連正午時分也能看到她躲在茅屋的陰影下乘涼。

  璐璐的幼崽不怕狗,允許它們在自己身上聞個遍,但它始終無法適應土著人或者我的存在,如果我們試著抱它,母子二人就會馬上跑掉。

  至於璐璐自己,從第一次長久地不辭而別之後,她就再也不會走到大家身邊讓人觸碰了。不過她仍然很友好,知道我們都想看到她的孩子,也會從我們的手裡銜走一節甘蔗。她會走到餐廳敞開的門前,若有所思地盯著屋裡昏暗的暮色,但她再也沒有跨過那道門檻。那時她頸間的鈴鐺已經不見了,來去之時悄無聲息。

  僕人請求我允許他們把璐璐的幼崽抓回來,像當初養璐璐一樣養在房子裡,但我覺得不能以這種粗暴的方式辜負璐璐對我們的美好信任。

  我很珍惜我家這群人與羚羊建立起的這種無拘無束的友誼,這是一種多麼罕見而光榮的關係。璐璐從野地來到我家,為我們展露了荒野世界美好的情誼。她讓我的房子和非洲的風景融為一體,二者之間再也沒有界限。璐璐知道大野豬在密林中的窩穴,也見過犀牛交配的情景。非洲叢林的深處有一隻布穀鳥,常常在酷暑之季縱聲歌唱,啼聲仿佛世界洪亮的心跳,但我從未有幸與她謀面,我身邊也無人有此殊榮,誰也描述不出她的樣子,可是璐璐也許就沿著她蹲坐的枝頭下方的羊腸小道上走過。我那時正好在讀一位中國太后的傳記,書里講到,年輕的葉赫那拉氏在誕下皇子之後,乘著披金懸碧的轎子從紫禁城回鄉省親。現在我覺得自己的房子就像這位年輕皇后的娘家。

  整個夏天,這一大一小兩隻林羚都是我家附近的常客。有時連續兩三周都不露面,但其他時候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它們。第二年雨季伊始,僕人告訴我,璐璐又帶來了一隻幼崽。我沒能親眼看到那隻小羚羊,因為那時它們已經不太走近我的房子。不過,我後來在森林中看到過三隻林羚在一起的身影。

  璐璐一家和我們家的這種關係持續了好多年,他們經常出現在我家附近。它們從森林裡走出,探訪我家這片土地,又回歸山林,好像我的農場是野地的一個行省。他們大多在日落前夕到來,起初在林間逡巡,在幽暗的林間留下精緻的黑色剪影,但當他們從林子裡走出來,披著夕照在草坪上吃草,他們的皮毛就泛起閃亮的紅銅色。璐璐會來到房子近處,神態自若地走來走去,有車子開過來,或者我們打開一扇窗,她就會把耳朵豎起來。我家的狗都認識她。她的毛色也隨著年齡漸增而越來越深。有一回,我開車載著朋友來到屋前,發現三隻林羚正在陽台上吃我們給奶牛撒的鹽粒。

  但有一件事情很奇怪,除了第一次見過的那隻公林羚——也就是璐璐的丈夫,它總是昂著頭站在栗樹下——再沒有一頭雄羚來過我家。似乎我們只能和森林的母系氏族打交道。

  殖民地的獵手和博物學家都對我家這幾隻林羚非常好奇,禁獵區的監督員還專程驅車來到農場一睹為快,他也確實看到了。有位記者專門在《東非旗幟報》上為它們寫過一篇文章。

  璐璐一家在房前屋後出沒的那幾年是我在非洲最歡樂的時光。因此,我把自己與這些林羚的相識視為一種莫大的恩賜,這是我與非洲結下友誼的象徵。它是非洲鄉野的化身,是吉兆,是古老的約定,是一首歌:

  「我的良人哪,求你快來!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21]

  我在非洲最後幾年,璐璐一家露面的次數越來越少。我離開的那一年,我一次也沒見他們出現過。一切也都變了,農場的南部已經被其他農場主瓜分一空,林木砍得精光,建起了屋舍。轟鳴的拖拉機在曾經的林間空地來回奔馳。新來的殖民者都痴迷於打獵,野外終日迴蕩著槍聲。我想,那些野生動物肯定要向西遷徙,退到馬塞居留地的森林裡面。

  我不知道羚羊能活多久,璐璐也許早就不在人世了。

  無數個靜謐的清晨,我在睡夢中聽到璐璐清脆的鈴聲,心頭喜悅無比。甦醒後我就會滿心期待,似乎下一刻就將有奇異而甜美的事情發生。

  我躺在床上思念璐璐的時候,我總是很想知道,她在林中生活之時,可曾夢見過鈴鐺?人和狗的樣子,可曾如浮光掠影一般閃過她的心頭?

  如果我聽過屬於非洲的一首歌——屬於長頸鹿和它們背上的一彎新月,屬於沃野上的犁,屬於採摘工人汗津津的面龐;那麼,非洲可曾聽過一首屬於我的歌?平原上空顫動的空氣可曾閃現我衣裳的顏色?嬉鬧的孩子可曾用我的名字命名一種遊戲?那一輪滿月可曾在砂礫車道上投下一道酷似我身形的影子?恩貢山頭的雄鷹可曾四處尋覓我的蹤跡?

  離開非洲以後,我再也沒聽到璐璐的消息,但我會收到卡曼提和別的僕人從非洲寄來的信。就在不到一個月之前我還收到了卡曼提的一封信。只是這些寄自非洲的消息讀起來奇異而不真實,像暗影和蜃景,總之不像確實的消息。

  因為卡曼提不會寫字,也不懂英語。當他和其他僕人被寫信的衝動攫住,希望把近況對我傾吐的時候,只能去郵局門口找那些給人代筆寫信的印度人或土著人。這些代筆人在郵局門外擺開桌子,放好紙、筆和墨水,把寄信人的口述整理成文字。其實他們也不怎麼通英文,更談不上會用英文寫作,但他們覺得自己水平不錯,很喜歡炫技,經常添油加醋地用上很多華麗的辭藻,寫出來的東西特別難讀。他們還喜歡在一封信里換三四種墨水,不管這麼做的初衷是什麼,給收信人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墨水不夠用了。百般努力過後,寫出來的東西無比晦澀,像從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22]里求來的神諭。我收到的每封信似乎都飽含深意,你會覺得有一些不吐不快的事壓在寄信人的心頭,促使他從吉庫尤居留地翻山越嶺來到奈洛比郵局,給你寫了這封信,但他要傳遞的消息卻隱藏在一片晦暗裡。這些廉價骯髒的信紙跋涉了千山萬水才抵達你的手中,似乎在向你反覆述說,甚至尖聲吶喊,但最終它什麼也沒有告訴你。

  不過,卡曼提永遠是卡曼提,連寫信的方式也與別人不同。他自有一套風格,喜歡在一個信封里塞上三四封信,還標上次序:第一封、第二封……但信里翻來覆去說的都是相同的內容。也許他想用不斷的重複來加深我的印象。他講話也愛這樣,當年他要是有什麼特別想讓我了解或記住的事,就會反覆對我述說。也許一想到收信的朋友遠隔重洋,他就覺得自己很難罷手吧。

  卡曼提在信里說他已經失業很久了,我並不感到意外,因為他的手藝實在是曲高和寡。我調教出了一名皇家御廚,卻把他留在了一處剛剛開拓的殖民地。他現在的境況就像「芝麻開門」的故事一樣,咒語已經丟失,石門就把其中的財富永遠封閉了起來。這名身懷絕技的大廚一邊漫步一邊沉思,但人們看到的只是一個雙腿外翻的吉庫尤小男孩,一個面龐扁平、沒有喜怒的侏儒。

  究竟有什麼非說不可的事,讓卡曼提一路跋涉到奈洛比,站在那些貪婪傲慢的印度代筆人面前,詳細敘述著一件即將輾轉半個世界的消息?雖然信里的文字顛三倒四、佶屈聱牙,但卡曼提有一個偉大的靈魂,哪怕在一片凌亂嘈雜的樂聲之中,也能讓相熟的人清清楚楚地聽見他的心曲,就像牧童大衛演奏豎琴[23]的回聲。

  下面是他的「第二封信」:

  我沒有忘記您姆薩布。尊貴的姆薩布。現在您所有的僕人從來也不開心,因為您已不在這個國家。如果我們是鳥就飛去看望您。然後再飛回來。那時您的農場是個養大牛小牛和黑人的好地方。現在什麼奶牛山羊綿羊都沒有,他們什麼都沒有了。那些壞人都幸災樂禍,因為您的老僕人現在都變成窮人了。不過上帝心裡知道這一切,有時便會幫助您的僕人。

  在第三封信里,卡曼提向我們示範了土著人是如何向人表達美意的:

  如果您回來就寫信告訴我們。我們想您回來。因為什麼?我們覺得您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因為什麼?我們覺得您一定記得我們所有人的模樣和我們母親的名字。

  一個想對你說些殷勤話的白人會這樣寫:「我永遠不會忘記您。」而非洲人則會說:「我們覺得,您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們。」

  [1]吉庫尤人(Kikuyu)是肯亞的主體民族,居住在肯亞中部高原地區,世代以農耕為生。(本書腳註均為譯者注。)

  [2]即今日的衣索比亞。

  [3]東非殖民地時期著名的貴族俱樂部,在1913年除夕開業。

  [4]義大利作家薄伽丘《十日談》中的人物,代表馴良順從的女性。

  [5]此處作者化用了基督教《亞他那修信經》(The Athanasian Creed)中論述「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的語句。

  [6]哈倫·拉希德(Harun al Rashid,公元764—809),阿拉伯阿拔斯王朝第五任哈里發,也是最偉大的一任,阿拉伯帝國在他執政期間達到了全盛。《一千零一夜》講述了很多關於他的奇聞異事。

  [7]引自雪萊的詩劇《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 Unbound)。

  [8]原文為「Msabu」,即「女士/夫人」的意思。

  [9]儒勒·凡爾納科幻小說《八十天環遊地球》中的主人公。

  [10]「赫勒之海」即土耳其境內的達達尼爾海峽。在古希臘神話中,雲之女神涅斐勒的女兒赫勒乘在金公羊的背上飛翔,不慎墜入海峽淹死,海峽由此得名「赫勒之海」。利安德是古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與女祭司海洛住在赫勒之海的兩端,二人相戀後,利安德夜夜橫游海峽與海洛相會,後來不慎淹死。海洛悲痛不已,隨即自殺;拜倫勳爵曾於1810年橫游過這條海峽。

  [11]咕咕鐘,即布穀鳥機械自鳴鐘。18世紀初在德國黑森林地區被發明出來,隨後風靡世界。

  [12]聖裔是穆斯林對先知穆罕默德的兒女及其後代的統稱。

  [13]英國詩人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的長詩。

  [14]《一千零一夜》中提到的「海中老人」,多日糾纏在水手辛巴達的背上,直到辛巴達把他灌醉才得以擺脫。

  [15]北歐神話中的戰士,發怒時可進入狂暴狀態,不著鎧甲,徒手迎擊敵人。

  [16]萬德羅博人(Wanderobo)是肯亞本地民族,以狩獵為生。

  [17]《創世記》21:20。

  [18]據《路加福音》10:30—37記載:一個旅人遭到搶劫,被強盜打了個半死,躺在路邊。先後有一個祭司和一個利未人經過,都對他視而不見,後來是一個撒瑪利亞人把他救了起來。

  [19]引自海涅的抒情詩《乘著歌聲的翅膀》(Auf Flügeln des Gesanges)。

  [20]傳說赫拉是天神宙斯的妻子,《荷馬史詩》對赫拉最主要的形容就是「牛眼天后」。

  [21]《雅歌》2:17。

  [22]德爾菲神廟位於希臘的福基斯,神廟中供奉著太陽神阿波羅。這裡發布的神諭在前基督教時代產生過重要的政治影響。古希臘人認為德爾斐是「世界之臍」,也即世界的中心。

  [23]大衛是古以色列的正義之王,史稱大衛王。據《聖經》所載,大衛幼時是一個牧童,善於彈奏豎琴和創作詩歌,據說《聖經·詩篇》中超過一半的詩作都出自大衛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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