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家中的野蠻人
2024-10-09 07:51:40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這一年,長雨季沒有來。
那真是無比悽慘的經歷,讓每一個熬過這場大旱的農場主刻骨銘心。多年以後,即使他住在潮濕的北歐,早已遠離非洲,但夜半被驟雨驚醒之際仍然會大聲歡呼:「終於!終於下雨了!」
非洲的長雨季一般在三月最後一個星期來臨,一直持續到六月中旬。雨季前夕,天氣一天比一天燥熱,仿佛歐洲大陸暴風雨前夕那樣悶熱,只是更強烈。
這時的草地已經像樹皮一樣枯乾。與農場一河之隔的馬塞人會在草地上放一把火,這是為了讓雨季催生出更多的新草,有利於放牧。火焰升騰之際,草原上的空氣也隨之起舞,千百條閃著虹彩的煙柱從草叢中冉冉升起。田地上空熱浪盤旋、焦味四溢,如同火爐里飄出來的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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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雲團在曠野上空聚而復散;小雨淅淅瀝瀝,在遠處的天邊斜斜繪出一道淺藍。整個世界只剩下一個念頭。
黃昏日落之前,風景朝你身邊匯聚過來,群山走近,泛著澄澈而幽深的青綠色,活力十足,意味深長。過幾個鐘頭再出門,星星就已不見,夜風柔和深邃,充滿福佑。
你會聽見頭上傳來急遽增大的摩擦聲,那是風颳過高高的森林——不是雨;你會聽見有什麼貼地而行,那是穿過灌木和高草的風——不是雨。你聽見地面上窸窸窣窣的微響,那是穿過玉米田的風——那聲音那麼像雨,偶爾讓你聽入了神,仿佛從聲音里獲得了滿足,仿佛翹首企盼的角色終於粉墨登場,但那仍舊不是雨。
等到大地像共鳴板一樣發出低沉厚重的迴響,世界的一切維度在你身邊引吭高歌,天與地交相呼應——這才是雨!仿佛你久居內陸,如今終於返回汪洋之濱,仿佛你重新投入了戀人的懷抱。
但這一年,長雨季沒有來。那感覺就像整個宇宙棄你而去。天氣漸漸轉涼,有些日子甚至很凜冽,但空氣中一絲水汽都沒有。一切又干又硬,仿佛全世界的生機與優雅都被抽走了。天氣無所謂好壞,因為此時已沒有天氣可言,似乎一切都停擺了,雨季將無限期延宕下去。陰冷的風從頭頂掠過,萬物的色彩都已褪去,田野和森林的芬芳蕩然無存。從造物主膝下失寵的感覺壓在你的心頭。農場南面那片被火燒過的草原也喪失了生機,滿目焦黑,散布著一條條灰白色的餘燼。
每一天,我們都在徒勞地等待雨水,農場的前景和希望日漸黯淡,最終化為泡影。幾個月以來的耕耘、鋤草和栽種都成了愚蠢的努力。農場的各項工作都慢了下來,直到完全停滯。
平原和山丘間的水窪早已乾涸,很多以前沒見過的野鴨野鵝飛到農場裡的池塘喝水。每個清晨和日落,斑馬都會排著長隊來到農場邊界處的池塘喝水,每次總有兩三百頭。小馬駒跟在母馬身邊,看我騎到隊伍中間也不驚慌。但農場裡的人還是儘量把它們都攆走,因為池塘的水位下降得很快,我們首先要保證農場牲畜有水喝。但池塘旁邊的景色依然令人心曠神怡,泥淖里長出了燈芯草,像是滿目灰敗之中的一小塊嫩綠色的補丁。
大旱當頭,土著人變得沉默寡言。我們總覺得土著人懂得窺看天象的端倪,但究竟有沒有落雨的希望,我從他們嘴裡探聽不出一個字。大旱也威脅到了他們的生命,他們從父親那輩就聽說過大旱之年牲畜損失十之八九的先例。土著人自留地的土地乾涸龜裂,倖存的幾株甘薯和玉米也都呈現出凋垂枯萎的姿態。
一段時間以後,我也學會了這種沉默的態度,不再把艱難時日掛在嘴邊,像一個失寵的人對曾經蒙受的恥辱絕口不提。但我骨子裡還是個歐洲人,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得還不夠久,沒法像土著人那樣逆來順受。有些歐洲人在這裡生活了幾十年,已經被同化了,但我還年輕,還有自我保護的本能。如果我不能在農場土路的煙塵或草原的濃煙中奔波,我就必須將富餘出的能量集中投入某一件事情上。我開始在夜間寫小說、童話和傳奇故事,任思緒飄飛萬里,徜徉於異國他鄉和另外一個時代。
有位朋友常來農場小住,我就把自己寫的故事講給他聽。
夜裡,我站起身走出門,寒風撲面,清冷的夜空散布著千百萬顆寒星,萬物一片枯乾。
起先我只在晚上寫作,後來清晨也常常坐下來奮筆疾書。這個時候我本該到農場去的。但一出門就得面對很多難題,比如要不要翻耕玉米地、重新種一輪玉米苗?為了保護咖啡樹,要不要把枯萎的漿果摘下來?哪個決定都不好做,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把它們拖了又拖。
我經常在餐廳寫作,紙張鋪得滿桌都是。我一邊寫作,一邊還得盤算農場的帳目,回復農場經理那些令人沮喪的便條。僕人好奇我在做什麼,我告訴他們我在寫書。他們認為這是我拯救農場的最後一搏,也都關心起來,經常向我打聽書的進度。他們還會到餐廳里站著看我寫作,一直看很久。餐廳牆上鑲著暗色的木板,和他們的膚色差不多,晚上看過去,好像只有一件件白色長袍貼牆而立,默默陪伴著我。
我家的餐廳朝西開門,三扇狹長的窗子分別對著鋪好的露台、草坪和森林。餐廳外面的斜坡一直通往河邊,那是我的農場與馬塞居留地的界河。從房間裡看不到這條河,但河岸兩側長著高大的金合歡,排成一抹蜿蜒的深綠,從中可以看出河水的走勢。河對面的地勢再度升高,林木掩映,更遠處就是翠綠的草原,一路延展到恩貢山腳下。
「如果我的信念之強足以移山,我只願命令這座山走來我身旁。」
風從東邊吹來,餐廳的門在背風處,經常敞著,所以土著人很喜歡房子的西側;他們經常繞道這裡,時刻關注著房子裡發生的一切。土著牧童也經常把羊群趕到房子周圍的草地吃草。
這些土著小孩趕著父親的山羊和綿羊在農場裡遊逛,為羊群尋找吃草的地方。我的屋舍象徵著現代文明,屋外則是大荒野,而這群小牧童在二者之間建立了某種聯繫。我的僕人不太信任他們,不願讓他們進屋,但其實這些孩子對文明世界懷著淳樸真摯的熱愛;他們一點也沒覺得文明世界有什麼危險,因為他們可以隨時轉身跑回野地。而在他們眼中,文明的核心象徵就是餐廳牆上那座德制老式咕咕鐘[11]。在非洲高原上,鐘錶絕對是一件奢侈品。一年到頭你都可以從太陽的位置推測時間,而且你也不用趕火車,農場的生活節奏可以安排得很隨意,所以鐘錶就是無用之物。但這座鐘非常精美,每逢整點,藏在一簇粉紅玫瑰中間的小門就會彈開,一隻布穀鳥探出身子,開始用清脆傲慢的嗓音報時。孩子們覺得這隻鳥是個活物,每彈出一次,他們就歡呼雀躍一次,就像頭一次見它報時一樣。他們靠觀看太陽的位置就能掐准自鳴鐘報時的一刻,所以,每天正午十二點之前的一刻鐘,我就能看到牧童們從四面八方走近我的房子,他們不敢把羊群留在身後,所以是趕著羊群一起過來的。牧童的小腦袋和羊的腦袋在灌木叢和林間的高草中時隱時現,仿佛池塘里載浮載沉的青蛙頭。
他們把羊群留在草地上,赤著腳,無聲無息地走進屋子。大一點的孩子也就十歲左右,最小的才兩歲。他們很懂規矩,舉手投足帶著一種像煞有介事的儀式感,他們覺得只要不碰任何東西、不坐下,也不隨便說話,就可以在房子裡自由行動。布穀鳥朝他們衝出來之後,一陣狂喜的悸動傳遍了這個小團體,牧童們爆發出一陣壓抑的低笑。有一個年紀很小的牧童,對放羊這件事還不太有責任心,有時候大清早就會跑來我家,在悄無聲息的自鳴鐘前面久久佇立,對著緊閉的小門用吉庫尤語慢慢唱著示愛的歌,唱完以後再一臉莊嚴地走出去。我的僕人都笑話這些土著牧童,偷偷對我說這些孩子太傻了,居然真以為布穀鳥是活的。
我的僕人也經常跑進屋來看我敲打字機。有時卡曼提夜裡進來,在牆邊一站就是一個鐘頭,睫毛下的眸子像兩滴濃墨一樣轉來轉去,似乎要把這架機器徹底看透,拆成零件,再重新組裝起來。
一天夜裡,我抬起頭,與他深邃專注的眼神碰了個正著。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道:「姆薩布,您覺得自己能寫出一本書嗎?」
我表示自己也說不好。
想知道跟卡曼提聊天是什麼感覺,你就得想像他的每句話前面都加上一個漫長的、欲言又止的停頓,仿佛每句話都經過了深思熟慮。土著人深諳停頓的藝術,不管討論什麼話題都顯得意味深長。
眼下卡曼提就停頓了半天,說:「我覺得寫不成。」
我實在找不到別人跟我討論這本書,於是就擱了筆,問他為什麼。我發現他肯定事先琢磨過這段對話,這次是有備而來。他一直背著手站在那兒,身後藏著《奧德賽》,現在他把這本書拿出來,放在桌上。
「姆薩布,您看,這是一本很好的書,從頭到尾都結實地釘在一起,即使拿起來用力抖動也不會散架。寫這本書的人非常聰明。但您寫的書——」他的語氣中既有責備,也有善意的憐憫,「都是散著的。有人忘了關門,它就被吹得到處都是,有時還掉到地上,惹您生氣。我看這不會是一本好書。」
我向他解釋說,在歐洲有人能把紙頁都釘在一起。
「您的書也會像這本書一樣沉嗎?」卡曼提問道,一邊掂著《奧德賽》。
我說:「那倒不會,但你知道的,圖書館裡也有一些很輕的書。」
「也能像這本書一樣硬嗎?」他問道。
我告訴他,做一本硬皮書是很費錢的。
卡曼提默默佇立了一會兒,把散落在地上的紙張都撿起來,放在桌上,藉此表達對我這本書的極大期許,可能也有幾分悔意,覺得先前不該提出質疑。不過他還是沒走,又在桌邊站了一會兒,莊重地問我:「姆薩布,書里有什麼?」
我就以《奧德賽》為例,給他講了主人公奧德修斯和獨眼巨人波呂斐摩斯的故事。我告訴他,奧德修斯如何謊稱自己名叫「沒有人(Noman)」,又如何挖了波呂斐摩斯的眼睛,攀在公羊肚腹下面逃了出來。
卡曼提饒有興趣地聽完,並且發表了自己的見解。他說那隻公羊一定和來自埃爾門泰塔的朗先生的羊是同一個品種,他以前在奈洛比牲畜展上見過。他又問回波呂斐摩斯,好奇他是不是像吉庫尤人一樣都是黑人,我說不是,他又好奇奧德修斯是不是我的本族人或者家人。
他問:「他怎麼用自己的語言說『沒有人』這個詞?說給我聽聽。」
我告訴他:「『奧提斯(Outis)』,他管自己叫『奧提斯』,這個詞在他的語言裡就是『沒有人』的意思。」
「您寫的故事也得和這個故事一模一樣嗎?」他問道。
我說:「那不一定,我願意寫什麼就寫什麼,以後沒準兒還要寫寫你呢。」
卡曼提本來已經敞開了心扉,但聽到這句話,突然重新閉緊了心門。他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小聲問我打算描寫他身體的哪個部位。
「我可能會寫你生著病,還要去草原上放羊。那時你在想什麼?」我說。
他的目光在屋裡忽高忽低閃爍了一會兒,最後喃喃道:「我不知道。」
我問他:「當時你心裡害怕嗎?」
他停了停,堅定地說:「我怕。草原上的男孩都有害怕的時候。」
「你們怕什麼?」我說。
卡曼提站在那裡半天沒出聲,然後看著我,臉色漸漸凝重,但眼神茫然起來。最後他說:「我們怕奧提斯,草原上的男孩都害怕奧提斯。」
幾天後,我聽見卡曼提向其他僕人解釋說,在歐洲,有人能把我寫的那本書釘起來,如果再花一筆貴得嚇人的錢,還能把它做成《奧德賽》那麼硬,說到這兒,又把那本書拿出來展示了一遍。不過他本人並不相信我這本書的封皮也能做成藍色。
卡曼提有一項絕技,在我家特別好用——他想哭就能哭得出來。
只要我嚴肅地訓斥他,他會在我面前站得筆直,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色,一邊換上一副土著人瞬間就能換上的痛心疾首的表情。碩大的淚珠隨即從眼眶裡一顆一顆滾出來,緩緩淌下面頰。我明知道這是硬擠出來的眼淚,換了別人我絲毫不會心軟,但面對卡曼提的淚水,我的心情就完全不一樣了。就在那個瞬間,他扁平木然的面龐又一次瑟縮回那個孤寂、黯淡的世界,他被幽閉其中煎熬了那麼多年。當年他還是個小男孩,站在草原上的羊群中間,可曾也像此刻一樣默默拭去大滴大滴的眼淚?想到這裡我頓時心下不安,覺得他犯下的錯也沒有那麼嚴重,何必抓著不放。從某個角度來看,卡曼提倒是每次都能得逞。但我仍然相信,我和卡曼提之間存在著人與人最真誠的理解。他肯定知道我只當他的眼淚意味著悔恨,不疑有他,所以他也只是把眼淚當成順服上位者的一種必不可少的儀式,而不是欺瞞的手段。
卡曼提動不動就自稱基督徒,我不知道他對這個詞有怎樣的認識。有一兩次,我想詳細探問他對基督教的理解,但他總是搪塞道:他相信我所相信的一切,既然我理應了解自己相信的一切,所以也就不必盤問他了。我覺得這個回答並不是一種迴避,而是一種積極的態度,是對信仰的宣告。他把自己奉獻給了白人的神。在侍奉他的時候,卡曼提願意執行任何指示,但他不打算為這套體系給出解釋。或許他也明白,若是細究起來,這套體系沒準兒也像白人僱主立下的規矩一樣不可理喻。
卡曼提是在蘇格蘭教會受洗的,有時我做事的方式與教會的教誨相牴觸,他就會來問我究竟誰是誰非。
土著人的思想里罕有偏見,這一點非常令人詫異,因為你總是以為這些未開化的原始人多半抱有一些深沉的禁忌。我覺得這背後有兩個原因,其一在於他們日常打交道的人形形色色,各民族、各部落的都有;其二則是因為東非大陸與外界的交往鮮活多元。古時有象牙商人和奴隸販子,在我們這個時代又有殖民者和捕殺大型動物的獵手。任何一個土著人——連草原上的小牧童也不例外,一生中都見過五湖四海的人:英國人、猶太人、布爾人、阿拉伯人、索馬利亞人、印度人、斯瓦希里人、馬塞人、卡維隆多人。土著人與這些人的區別,就像西西里人與愛斯基摩人一樣大,所以從思想的開放程度來看,土著人甚至比來自窮鄉僻壤的歐洲移民乃至傳教士更像世界居民——後者的生長環境千篇一律,腦中塞滿一成不變的教條。白人對土著的很多誤解都緣於此。
有時,我意識到自己的一舉一動在土著人眼裡都代表著基督教的教義,於是難免心生惶恐。
我家以前有個僕人叫基陶,來自吉庫尤居留地。這個男孩心思細膩,善於察言觀色,做事也挺用心,很讓我滿意。三個月後的一天,他突然問我能不能給他寫一封推薦信,把他介紹到我的老朋友阿里·賓·薩利姆酋長那裡。薩利姆住在蒙巴薩,負責管理當地的海濱事務,基陶只在我家見過薩利姆一面,但現在卻表示自己想去為他工作。那時基陶做家務剛剛上手,我不想放他走,表示願意給他加工資,但他還是拒絕了,表示自己不是為了更高的酬勞,而是不能留下。他解釋說,自己早在居留地的時候就下定決心,以後要麼當個基督徒,要麼當個穆斯林,只是一直猶豫不決。他之所以來我家給我幹活,就是因為我是個基督徒。他在我家待了三個月,了解了基督徒的風俗習慣,現在他要到蒙巴薩的薩利姆家裡,也是為了去了解穆斯林的風俗習慣,好讓自己做出決定。我心想,哪怕是大主教遇到了這樣的事兒,就算嘴上不說,心裡一定也會這麼想:「我的上帝!基陶啊,你剛來的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除了由穆斯林按照傳統方式割喉屠宰的牲畜之外,穆斯林什麼肉都不吃,這一點在遊獵的時候非常棘手,因為你帶不了多少補給,所以僕人的日常口糧只能靠你打下的獵物。你開槍射倒一隻狷羚,穆斯林僕人就會飛奔過去,希望搶在它斷氣之前完成割喉儀式,而你自己則滿心焦灼地盯著他們,眼裡幾乎冒出火來。一旦看到僕人垂頭喪氣地杵在獵物前面,就說明人還沒到它就死了。於是前功盡棄,你得再跟蹤另一隻狷羚,要不然給你扛槍的僕人就得挨餓。
一戰初期,有一次我要帶著車隊出行,動身前夜,剛好在肯亞的基賈貝遇到了一位穆斯林聖裔[12]。我請求他為我的僕人施以特許,至少能讓我們在此次狩獵途中免去教規的約束。
這位聖裔年紀雖輕,但極有智慧。他找法拉和伊斯邁爾談了談,宣稱:「這位女士是耶穌基督的信徒,她開槍射殺野獸的時候,會出聲祝禱,或在心裡默念:『以上帝之名。』於是,她子彈的效力就等同於正統穆斯林的刀子。此次旅途中,凡是她開槍打死的獵物,你們都可以吃。」
基督教各個教派在非洲互相傾軋,因而削弱了自身的威望。
在非洲那些年,每逢聖誕夜,我都驅車前往法國天主教堂聆聽午夜彌撒。這個季節的天氣已經很熱,車子駛過金合歡種植園,你就能遠遠聽見清澈溫暖的空氣中傳來了教堂的鐘聲。等你抵達教堂,那裡已經圍滿了興高采烈的人群——在奈洛比開商鋪的法籍和義大利籍商人攜家眷到場;修院學校的修女也到了;土著信眾穿著節日的華服蜂擁而至。千百根蠟燭與神父自製的巨大的透明畫片交相輝映,照亮了這座美麗的大教堂。
卡曼提來我家之後的第一個聖誕節,我告訴他,你現在也是基督徒了,所以今年我要帶你一起去做彌撒。我還像法國神父傳教一樣,把教堂里所有的漂亮東西都向他描述了一遍。卡曼提全聽進去了,心思活絡起來,還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但等車開到門口,他卻焦慮萬分地退回屋裡,說他不可能跟我去,但拒絕給出理由,不斷搪塞我的追問。最後他終於承認,因為他現在才知道我們要去的是法國天主教堂。但醫院的人早就嚴厲地警告過他,千萬不能去這個教堂。我解釋說這純粹是誤解,他現在一定得跟我去。一聽這話,他立刻在我面前化成了一截石頭——真像死了一樣,眼睛往上翻得只剩眼白,滿臉是汗。
他囁嚅道:「不行,不行,姆薩布,我不跟您走。我早就聽說了,那裡有個無比邪惡的姆薩布!」
這番話讓我十分難過,但轉念一想,就覺得更該帶他一起去,好讓聖母瑪利亞親自開導他。教堂里有一尊真人大小的瑪利亞聖像,是法國神父用藍白兩色硬紙板自製的,因為土著人普遍覺得畫上的寓意不好理解,但很容易被雕像打動。我再三向卡曼提保證,一定會保護他,終於哄著他去了教堂。他一路都緊貼在我身後,但當他走進教堂的那一刻,一切疑慮都煙消雲散。那一年的聖誕彌撒恰好是教堂落成以來最宏大的一屆,布置了一處巨大的基督降生場景——一座剛從巴黎運來的石龕,龕里是耶穌一家人的雕像,蔚藍的夜空中繁星密布,星光把石龕照得透亮。雕像周圍還擺了上百隻動物玩偶,木質的奶牛、棉絮做的羊羔,尺寸袖珍,但做工極其精美,這番布置一定在吉庫尤人的心中掀起了陣陣狂喜的波瀾。
卡曼提皈依基督教之後,也就不再害怕觸碰屍體了。
以前他很害怕死人。有一回,一個躺在擔架里的男人被抬到我家的陽台上,最後死在了那裡。卡曼提像別的土著人一樣不敢幫我們把屍體抬走;但他不像其他人遠遠地退到草地上,而是紋絲不動地站在甬道上面,像一塊通體漆黑的小石碑。吉庫尤人面對死亡毫無懼色,卻不敢觸碰屍體;而懼怕死亡的白人反而能滿不在乎地擺弄屍體,這其中的道理我一直想不明白。由此,你又認識到土著人與白人世界觀的差異。每個白人農場主都有切身體會:在某些領域裡,你永遠也駕馭不了土著人,他們寧可死,也不會改變想法,所以你還不如儘早放棄,給自己省點麻煩。
如今,卡曼提對屍體的恐懼已經消散,他會反過來嘲笑親友的恐懼,甚至有點故意炫耀的意思,仿佛在誇讚上帝的力量。我有幾次檢驗他信仰是否堅定的機會。卡曼提和我在農場抬過三次屍體。第一次是一名年輕的吉庫尤女孩,在我家門外被牛車碾死了;第二次是一個吉庫尤少年,在林子裡伐木的時候出了意外;第三次是一個來此居住的白人老頭兒,在農場留下了深刻的印記,最後也死在了這裡。
他是個盲眼老頭兒,名叫努森,和我一樣是丹麥人。那天我在奈洛比遇見他,他摸索著來到我的車前介紹了自己,說自己無家可歸,求我在農場給他找個住處。我當時正在裁減種植園的白人僱工,剛好空出一間小平房可以租給他,於是他來到農場裡住了六個月。
老努森算是這片高原農場中的異類,他更像海洋生物,好像我們身邊突然多了一隻被剪斷雙翅、性情暴躁的老信天翁。病痛、酗酒和生活的困苦把他摧殘得面目全非,他腰彎背駝,頂著一頭半灰不紅的奇異發色,好像誰在他頭上撒了一把灰,又像是海洋給他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記,連頭頂也漚出了鹽漬。但他心中燒著一團撲不滅的火,再多的灰燼都掩埋不了。他出身丹麥漁民世家,年輕時當過水手,後來成了非洲最早一批拓荒者——也不知道是什麼風把他吹到了非洲。
老努森一生幹過很多行當,最喜歡和水、魚、鳥打交道,但沒有一樣真正幹得好。有一次他告訴我,他以前在維多利亞湖上經營著一樁很棒的捕魚生意,擁有綿延好幾英里的世上最好的漁網,還有一艘摩托艇,可惜在戰爭爆發後失去了一切。每次他向我講述這段人生悲劇,總會提到一個黑暗的時刻,但幾次講述都有出入,有時是說發生了一次致命的誤會,有時又說是慘遭朋友的背叛,我不知道哪種說法才是真的。他一講到這裡就黯然神傷。但他的故事裡也有幾分真實性,因為他住在農場的時候,政府每天都會付給他一先令的撫恤金,作為某種損失的補償。
這些故事都是他來我家做客的時候講給我聽的。他在自己的房子裡住得並不舒心,經常來我這裡散心。我派去伺候他的幾個土著男孩總是反反覆覆從他家跑掉,因為他經常抻著脖子,沒頭沒腦地揮著拐杖朝他們撲過去,把他們嚇得夠嗆。但當他興致上來了,就會跑來我家,坐在陽台的外廊上,邊喝咖啡邊給我唱丹麥愛國歌曲,不過永遠是他獨唱,歌聲很激昂。我倆用家鄉話交談,都覺得快活得不得了,我們把農場瑣事一件件拿出來說一遍,純粹是為了享受聊天的酣暢。但有時我有點不堪其擾,因為他一旦坐下開了腔,就很難把他截住送走。所以可以想像,在日常交談中,他也像《古舟子詠》[13]中的老水手,或者辛巴達背上那個甩不掉的老頭兒[14]一樣難纏。
他很擅長編漁網,還對我誇耀說他編的漁網舉世無雙,現在則整天躲在農場的小屋裡用河馬皮做鞭子。皮料是從土著人或奈瓦沙湖那邊的移民農場主手裡買的,運氣好的話,憑一張整皮就能做出五十根鞭子。我現在還留著一條他送我的馬鞭,做工確實精良。這項工作讓他家附近瀰漫著一股惡臭,就像某種食腐的老鳥巢穴周圍的味道。後來,我在農場裡開闢了一個池塘,從此幾乎天天能看到他在池邊沉思,影子橫在水面上,像動物園裡的海鳥。
老努森虛弱乾癟的胸膛下跳動著一顆幼童的心靈,天真、熱烈、急躁、狂野,從心底渴望一切爭鬥;他是一個偉大而浪漫的暴徒和鬥士,一個無與倫比的憤世者,對接觸到的所有人和所有機構充滿不忿。他祈求上天在那些人頭上降下烈火和硫黃雨,而且——用我們丹麥人的說法——要像米開朗琪羅一樣「把惡魔畫到牆上去」。只要能挑撥起別人的爭鬥,他就樂不可支,好像小男孩喜歡唆使兩隻狗互斗,或者讓狗去攆貓。老努森一輩子飽經風霜,如今終於駛進了一條寧靜的溪流,本可以放下帆索好好休息,但他的靈魂仍然像躁動的少年一樣,狂呼暴喝著隨時準備迎擊磨難。這讓我心生敬意,仿佛自己面對的是一名狂戰士[15]。
他永遠用第三人稱「老努森」來指代自己,而且自吹起來毫無限度。世上沒有一件事是老努森做不成、做不好的,也沒有哪個冠軍拳手是老努森打不倒的。一說起旁人的事,他的態度就是徹頭徹尾的悲觀,認為他們不管幹什麼都會迎來災難性的結局,而且純粹是咎由自取。但一談回自己,他馬上精神抖擻、懷抱著無窮的信心。去世前不久,老努森向我透露了一個宏偉的計劃,還要我發誓不向外人透露。這個計劃最終會把老努森變成百萬富翁,讓他的宿敵自慚形穢。他告訴我,他要把創世之初到現在那些水禽在奈瓦沙湖底排下的成千上萬噸鳥糞都打撈出來。他臨終前為此做了一次巨大的努力,專門從農場跑去奈瓦沙湖考察研究,為了完善計劃的細節。他死的時候還憧憬著這件事,這個計劃里有他珍視的一切元素:深水、鳥兒、埋藏著的財寶,甚至還有一種不該向女人泄密的刺激。而最重要的是,他心底早已矗立著一個雄心勃勃的老努森形象,手持三叉戟,統御著萬丈波濤。至於用什麼辦法把這些鳥糞撈出來,我倒不記得他和我講過。
他口中的老努森,一生完成了無數偉大的探索,天賦過人,通曉一切技藝,顯然與我眼前這個虛弱的、力不從心的講述者對不上號。到頭來你會覺得眼前是兩個在本質上有雲泥之別的人。老努森高大的身影在背景中冉冉升起,人生多姿多彩,一輩子未嘗敗績,而我真正認識的這個人只是他衰老憔悴的僕從,飽受生活的摧折,卻始終樂此不疲地向我述說著主人的成就。這個瘦小卑微的小人物把讚頌老努森的美名視為己任,至死方休。他親眼見過那個除了上帝再沒別人見過的老努森,從此再也不能容忍他遭到任何誹謗。
只有一次,我聽到他用第一人稱稱呼自己。那是他去世的前兩個月,他發了一次嚴重的心臟病(後來他也是因此而死)。我有一個星期沒見他出現,就到他的小屋打聽消息。我發現他就躺在家裡的床上,屋裡空蕩蕩的,又髒又亂,還縈繞著一股河馬皮的惡臭。他面如死灰,眼眶深陷,眼神黯淡無光。我問他話,他不回答,也不跟我說話。過了好半天,我準備起身離開,他突然啞著嗓子囁嚅道:「我病得很重。」那一刻,他沒有再談論老努森——老努森怎麼可能生病呢?他是永不言敗的;說話的只是老努森的奴僕而已,只此一次,他允許自己吐露了心中的悲苦。
老努森在農場裡常常覺得無聊,時不時就會鎖上門離開,不讓任何人得到他的消息。我覺得他之所以出走,多半是因為聽說有朋友來了奈洛比,也就是一起經歷過那些「輝煌時代」的舊相識。他一走就是一兩個星期音信全無,直到我們快把他忘了才回來,而且回來的時候總是病得很厲害,虛弱到幾乎走不動路,打不開門鎖。之後他會把自己悶在家裡好幾天,我覺得這時他有點怕我,認為我不會贊成這種冒險的行為,肯定會趁他身體虛弱的時候取笑他,有意壓他一頭。這個老努森啊!儘管他經常興奮地提起哪個水手娶到了一位熱愛波濤的新娘,但骨子裡仍然對女人懷著深深的不信任,把女人當成男人的仇敵,覺得女人會出於本能以及道德的約束,攔阻男人找樂子。
他正是在一次出走又返回的路上死去的。之前他消失了整整兩個星期,農場裡沒人知道他已經回來了。他當時必定打算破例來我家找我,因為他就死在來我家的路上。那條路要經過咖啡種植園,他就在園子裡的小徑上倒下斷了氣。直到傍晚,我和卡曼提到草原上采菌子,才發現他躺在路上。時值四月,長雨季已經來臨,地上長出了淺淺的新草。
第一個發現老努森屍體的人是卡曼提,我覺得這件事很相宜,因為整個農場裡唯有卡曼提同情老努森,甚至對這個老頭兒產生了興趣,好像一個離經叛道的人突然發現了同類。卡曼提不時會給他送去幾個雞蛋,並且留神看管著他的土著僕人,不讓他們同時跑光,以免沒人守在他身邊。
老努森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帽子在摔倒時滾到了一邊,眼睛還沒有完全合上。他靜靜臥在死神的懷抱里,顯得那麼安詳。這一天終於來了,老努森。我從心裡對他說道。
我想把遺體搬回他的住處,但我知道招呼任何一個在附近遊蕩,或者在自留地里耕作的吉庫尤人來幫忙,都是白費口舌,他們一旦知道我叫他們幹的是這種事兒,準保撒腿就跑。我命令卡曼提回家把法拉叫來,但他沒有動。
「您為什麼讓我回家叫人?」他問。
「為什麼?我一個人可抬不動他。你們吉庫尤人又都是傻瓜,不敢抬死人!」
卡曼提無聲地露出了嘲諷的笑容:「姆薩布,您忘了吧,我是個基督徒啊。」
於是我們兩個把老努森抬回了他的住處,卡曼提抬腳,我抬頭,走不了幾步我們就得把老努森放下來歇一歇。此時卡曼提就會站在老努森腳邊,莊嚴地垂下目光。我猜蘇格蘭教會多半也是這樣對待死者的。
我們把老努森放回床上,卡曼提在屋裡東翻西找,又進廚房裡轉了一圈,想找一條毛巾蓋住老努森的臉,最後只找到一張舊報紙。「醫院裡的基督徒都這麼做。」他解釋道。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卡曼提一想到我的這次疏忽就暗自得意。他在廚房裡給我打下手的時候,常常在心裡暗笑,到最後忍不住樂出聲來。「姆薩布,您還記得嗎?」他說,「上次您忘了我是個基督徒,還以為我不敢幫你抬那個白人老頭兒呢!」
成為基督徒之後,卡曼提也不再怕蛇了。我聽見他告訴別的男孩:不管什麼時候看見蛇,基督徒都應該抬腳把蛇頭踩個稀巴爛。但我沒見他真的這麼幹過。有一回,廚房的屋檐上盤了一條鼓腹巨蝰,我家的小男僕都像狂風吹散的穀殼一樣,遠遠地散成一個大圈,興奮地號叫著,只有卡曼提背著手,站在離蛇很近的地方,紋絲不動,臉上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法拉回屋拿出我的槍,把蛇打死了。
等騷動平息下來,馬夫的兒子恩約爾問卡曼提:「卡曼提,你怎麼不抬腳把蛇頭踩個稀巴爛?」
「因為蛇在房頂上。」卡曼提答道。
有一陣子,我開始學習用弓箭打獵。我力氣不小,但還是很難拉開法拉從萬德羅博人[16]那裡弄來的硬弓。不過,經過長期習練,我終於成了嫻熟的弓手。
卡曼提那時還很小,常常看我在草坪上射箭,似乎對這項活動充滿疑慮。有一天他問我:「您用弓箭打獵的話,還算基督徒嗎?我以為基督徒都用槍打獵。」
我給他看插圖版《聖經》里的一幅畫,講的是夏甲的兒子以實瑪利的故事:「神保佑童子,他就漸長,住在曠野,成了弓箭手。」[17]
「好吧,」卡曼提說道,「他確實和您一樣。」
卡曼提救治動物很有一套,那股耐心細緻的勁頭不遜於救治土著病人。他從狗的爪子裡取過扎進去的異物,有一次還救了一隻被蛇咬傷的狗。
有一陣子,我家裡養了一隻折翅的鸛。它性子很烈,喜歡在屋子裡遊蕩,進了我的臥室還會對著穿衣鏡展開激烈的決鬥:趾高氣揚地大跨步進擊,像揮舞刺劍一樣拍打著翅膀。它喜歡跟在卡曼提身後,在房子之間走來走去,你很難相信它不是有意模仿卡曼提那種僵硬呆板、四平八穩的步態——他倆的腿也差不多一樣粗。土著小孩也注意到了這滑稽的一幕,每當這一人一鳥從面前走過,他們都會嘻嘻哈哈地起鬨。卡曼提知道他們在笑什麼,不過他對別人的看法一向毫不在意,隨手打發那些小孩去沼澤地里給鸛抓青蛙去了。
照顧璐璐的人也是卡曼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