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024-10-09 07:49:13
作者: (美)保羅·巴奇加盧皮
在強力扭簧公司,譚浩森正盯著身前的保險箱,一臉愁容。現在是清晨,安德森先生還沒來到工廠。浩森本該忙著做帳,但心思卻都在保險箱上,它就蹲踞在那裡嘲笑著他。為了能順利開啟,浩森焚香祈求,雖是煙霧繚繞,但絲毫不起作用。
錨地事件發生之後,保險箱就一直緊鎖。如今,惡魔安德森更是日日監督,詢問公司帳目,各種打探、盤問。可是,「糞肥王」還在等著自己的技術圖紙。黃卡塔樓見面之後,浩森偶遇過他兩次,對方都未表露出急躁,但浩森能感覺到,他的憤怒與日俱增,甚至可能會自己交涉來拿到藍圖——機會的窗口正在關閉。
浩森在帳簿上記下數字,紙張發出刮擦聲。他新購得了一個臨時轉軸,從中撈了一筆,現在記帳要小心翼翼,不能露出破綻。他要不要直接抱走保險箱?要不要乾脆讓安德森懷疑自己?工廠里有工業設備,可以在數小時內燒開鐵皮。是狠下心這樣做,還是讓「糞肥王」繼續等下去?選擇後者,他就可能親自盜取藍圖了。浩森思忖著他面臨的這幾個選擇。每一項選擇的風險之大,都讓他心驚膽寒,皮膚跳動不已。如果保險箱破開,洋鬼子肯定會發布通緝令,將自己的照片刊印上去,然後貼滿路燈柱。而當下可不是與洋鬼子為敵的好時機,阿卡拉特勢力愈加龐大,法郎亦是,每天傳來的都是白襯衫受辱的消息——「曼谷之虎」已削髮為僧,喪親沒財。
如果除掉安德森先生呢?可以僱人在街上拿刀捅進他的肚囊?這會是簡易的辦法,甚至不會有多少成本——出十五泰銖,笑面陳便一定願意代勞。那麼,這個洋鬼子就再也不會給浩森製造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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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有人敲門。浩森驚了一陣,接著挺直身子,把剛做好假帳的帳簿放到桌洞中,問道:「誰?」
敲門的是邁。瘦弱的邁剛從生產線上趕過來,正站在浩森辦公室門口。邁行合十禮,浩森才稍稍放鬆下來:「先生,出了點問題。」
浩森拿起一塊桌布,擦掉了手指上的墨水:「嗯?什麼問題?」
邁掃了一眼辦公室,說道:「您最好去看看,親自去。」
說這話時,邁的眼睛透露著恐懼。浩森後頸上的毛髮立了起來。她不過是個孩子,還曾經爬到地下的狹窄空間,檢查驅動鏈和連接環,最終修復了生產線,這是她的功勞,而且自己曾多次有恩於她,可是,這個女孩的舉止之間,總讓自己想起那些攻擊自己華人同胞的馬來人。他的員工對他感恩戴德、忠誠有加,而突然之間,他們便不敢直視自己的眼睛。若是他足夠明智,他就早該預測到態勢的變化,就早該知道馬來亞華人勢單力薄,就早該知道,即使像他這樣有身份、做慈善,視員工孩子為己出的人,他的人頭也已經被列在黑名單中,隨時會被砍掉,然後丟進水溝。
現在是邁,眼睛裡透露著閃爍。馬來人採用這一手段來索命嗎?如此遮遮掩掩?派個長相清白的女孩子來做誘餌?難道這就是黃卡人的宿命嗎?或者,是不是「糞肥王」有動作了?浩森裝作一副漠然的樣子,在座位上斜倚。「你要是有話要說,」浩森咕噥道,「那就說吧,來這兒。」
邁猶豫了一陣,臉上的恐懼清晰可見:「那個法郎在附近嗎?」
浩森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鍾——清晨六點:「他要一兩個小時後才會來工廠,他很少早來。」
「麻煩您了,跟我去看一下吧。」
或許這就是唯一的選擇吧。浩森點頭,說:「好,當然。」
浩森站起身,向她做合十禮。她是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孩子,當然,馬來人自然要派一個美麗女子潛在他身邊,她看起來不會給任何人造成傷害。浩森撓了撓背,順勢抬起開裂的襯衫褶邊,掏出匕首,蔽在身後,慢慢走向邁。
浩森猛地踩住她的頭髮,一把將她拽到身前,伸出匕首頂住她喉嚨:「誰派你來的?糞肥王?白襯衫?是誰?」
邁已透不過氣,卻不敢挪動,一動自己的喉嚨就會被割破:「沒人派我。」
「你把我當傻瓜?」浩森往匕首上加了力氣,劃破了邁的皮膚,「到底是誰?」
「沒人派我。我發誓。」邁恐慌至極,身體不停發抖。
浩森視若無睹:「你剛才要跟我說什麼?你有什麼秘密?說出來。」
刀刃抵住脖子,邁不由得哽咽了一聲:「沒有秘密!先生!我發誓!沒有秘密!只是……只是……」
「什麼?」
邁身體癱在浩森身上。「白襯衫,」她小聲道,「如果白襯衫發現……」
「我不是什麼白襯衫。」
「是科特,科特生病了,還有司瑞芒,兩個人都病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想失去這份工作,求求你別告訴法郎。大家都在說,法郎要把這廠子關了,求求你。我的親人需要……求求你,求求你。」邁啜泣著,不顧架在脖子上的匕首,倚靠著浩森,懇求他,仿佛他就是自己的救世主。
浩森苦笑,收起匕首,驀然間覺得已經老了。浩森的反應,就是活在恐懼中的人的寫照——去懷疑一個無知少女,以為她會謀害他。浩森對自己的行為感覺到一陣憎惡,他不敢再去看邁的眼睛:「你該早點說出來的。」浩森沒好氣地說道,「傻姑娘,生病的事有什麼好吞吞吐吐的。」他抬起袖口,將匕首插回刀鞘,「帶我去看看你的朋友。」
邁小心翼翼地抹去眼淚。她沒有恨他,和其他年輕人一樣,她能適應這些事情。事情過去,她順從地帶著他走出辦公室。
兩人走在車間,工人們已經陸陸續續來到工廠工作。車間的各扇大門都敞開著,陽光照進寬敞的大廳。在光的照射下,糞便粉末和塵土在空氣中打著旋。邁帶著他穿過滿地都是灰白色粉塵的提純室,來到了切壓室。
切壓室的上方是一屏屏正在晾乾的海藻,散發出海水的臭味。兩人穿過切壓機,壓低頭走過分隔簾。另一側是海藻槽,一排排地擺放著,散發出鹽漬味,又充滿著生命氣息。不過,就目前的觀測來看,超過半數的海藻槽產量在下降。如今海藻都不能覆蓋滿水面了,而且,一般情況下,浮脂的正常厚度應比現在厚十厘米。
「那兒。」邁小聲說道。只見科特和司瑞芒都坐在地上,上身靠在牆上。看見浩森後,都抬頭看著他,眼神倦怠。浩森走進他們,蹲跪下來,但沒有伸手碰他們。
「他們平時在一起吃飯嗎?」
「不,他們不是朋友。」
「不可能感染了疥病吧?皰銹病?不可能的。」浩森搖頭,「我真是老糊塗了,不可能是這兩種病的,他們嘴唇上並沒有血。」
科特試著呻吟了一聲,浩森立馬退了一步,要往襯衫上抹手,但還是沒這麼做。司瑞芒坐在原地,看上去病得更嚴重。
「他負責哪一塊工作?」
邁思考了一番:「他應該是往海藻槽倒肥料的。把一袋袋魚食倒進去,給海藻供肥。」
浩森的皮膚如同在爬動。為了討好安德森,給他賺取切實利潤,浩森全力恢復海藻槽的生產,可如今,兩名工人染病,就躺在海藻槽旁邊。這是巧合嗎?浩森又一陣哆嗦。培養槽中溢出的水弄濕了地板,在車間流淌,並在鏽跡斑斑的下水道口形成小水注。水流過之處,留下了些海藻,形狀如花,吸收著水中的殘存養分。如果海藻槽出了問題,那滿地的水就都成了病毒傳播的載體。
那種皮膚爬動的感覺又出現了。出於本能,浩森在襯衫上抹手,又突然停了下來。那會兒經過提純室,灰色的粉末都附著到他的手掌上,他每次推開門帘進門時,都在上面留下手印。他的身邊都是潛在的傳播介質。
浩森倏地站了起來,與內心不斷加劇的恐慌搏鬥。
「別傻了,他們的病不一定和海藻有關。致人死亡的原因多種多樣,可以是任何疾病。」浩森心想。
在一片寂靜聲中,可以清楚地聽到科特不均勻的呼吸聲。他的胸膛一起一伏,氣喘吁吁,像是風葫蘆發出的聲響。
「您覺得是瘟疫嗎?」邁問道。
浩森瞪著她:「別說這兩個字,你想把惡魔引來嗎,還是想讓白襯衫聽到?消息傳出去,他們一定會關停工廠。到時候,就等著和黃卡人一樣餓肚子吧。」
「可是——」
這時,在工廠大廳出現了交頭接耳的聲音。
「孩子,噓——」浩森打斷邁,示意她不要說話,自己的大腦則在瘋狂地思考。要是白襯衫來檢查,後果將不堪設想。這正是洋鬼子安德森先生關廠需要的一個藉口,這樣他就能炒掉浩森,把他遣送回黃卡人塔樓挨餓。都已經走到了今天這一步,都已經離成功這麼近,難道就這樣死去……
更多工人來到工廠,可以聽到他們互道早安的聲音。一隻巨象也發出了呻吟聲。大門敞開,發出咔嗒聲。有人試運轉一條生產線後,主轉軸也開始轉動起來。
「我們該怎麼辦?」邁問道。
浩森掃視著培養槽和機械設備,還沒有工人來到切壓室。「你是唯一一個知道他們兩個生病的人嗎?」
邁點頭:「我來的時候,就發現他們病了。」
「你確定?你來找到我之前,沒跟別人提起過?沒人來過這裡見到過他們?沒人和你來過這兒,看到他們兩個,然後請假離開工廠?」
邁搖頭:「沒有。我自己來的。一個農民搭載了我一程,我坐在他的長尾船上,從市郊一路沿運河過來的。我一貫來得很早。」
浩森看了一眼兩個病人,又看向這個女孩。切壓室的四個人,四個。想到這兒,他就痛苦得齜牙咧嘴。「四」是個多麼不吉利的數字。四,死。四,死。吉利一些的話,這個數字最好是三,或者是二……抑或是一。想要守密,「一」是最理想的數字。受下意識驅使,浩森的手伸向了他袖口的匕首,想著殺死這個女孩子。殺死她,可能會很醜陋,不過,比起「四」這個數字帶來的混亂,會好一些。
邁一頭烏黑長髮。工作時,她就小心翼翼地盤到頭頂,紮成一個圓髮髻,這樣就不會被卷進設備里。因此,她的脖子是裸著的。此刻,她的眼神里滿是對浩森的信任。浩森的眼神離開邁,再次估量著地上的兩個病人,思考著這個不祥的數字。四,死。四,死。「一」最好。浩森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最後決定。他向邁招手:「來這邊。」
邁猶豫不決。浩森憤怒地看著她,揮手讓她走近:「你還想要這份工作,對吧?」
邁緩慢地點頭。
「那就過來。我們需要送他們去醫院,對吧?在這裡我們也無計可施。兩個病人躺在海藻槽旁,對我們也沒什麼益處。我們若是還想填飽肚子,就不能把他們擱在這兒。把他們放在一塊,在側門等我。不要走大廳,走側門。扶他們走生產線下面,員工通道那邊。走側門,明白嗎?」
邁懷疑地點頭。浩森拍手,催促她趕緊行動:「快!快點!他們走不了路,就拖著他們。」浩森指向兩個病人,「工人們就要來了。一個人都不一定守住秘密,何況我們現在是四個人。我們把這件事變成兩個人的秘密。總比『四』好。」「四」就是死。
邁十分驚恐,喘了一口粗氣,接著,她眯了眯眼睛,面露堅決。她低下身子,拽起科特。浩森看著一切順利進行,便弓著身子出去。
在大廳,工人們還在存放自己的午飯,有說有笑。沒有人著急幹活——泰國人是慵懶的。如果這些黃卡人是華人,他們早就開工了,那浩森盤算的這一切便無法實施。浩森頭一次感覺到與泰國人合作是幸運的,這為他贏得了一些時間。這時,浩森已從側門走出工廠。
工廠之外,小巷空無一人,工廠的高牆擠占了原本就狹窄的小路。浩森一路小跑,來到了佛山瑞路,這條路上有售賣早餐的貨攤,各個貨攤雜亂地堆在一起,賣著蒸麵條,座位上坐滿了穿著破爛的孩子。
「餵!」浩森用漢語喊道,「三輪車!三輪車!」但是蹬三輪車的車夫已經走得太遠。
浩森以前得了膝蓋酸痛的病,現在他跛著腳,一路攆到路口,恰好看到了另一輛人力車。他向車夫招手。車夫朝兩邊望去,看看有沒有人要跟他搶生意,然後才調轉了方向,蹬著車子駛向安德森,過來的道路是比較平緩的下坡,車夫一路滑過來,那腳蹬子似乎也顯得無精打采。
「快點兒!」浩森喊道,接著又用漢語喊道,「快點兒,你這狗日的。」
車夫對這謾罵置之不理,仍是慢慢滑行著過來,待車子停下,他問道:「是您喊我嗎,先生?」
浩森爬上后座,朝一條街道擺手:「你要是快點兒,待會兒會讓你拉到客人。」
車夫咕噥了一聲,然後蹬向那條狹窄的街道。三輪車的鏈條發出單調的咔咔聲,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浩森氣得直咬牙:「付你雙倍價錢。快點!快點!」浩森擺手,示意車夫向前。
車夫踩踏腳蹬子時,更用力了一些,那力道卻也是微不足道。但車夫還是因此踉蹌起來,像是浩森工廠里的巨象。這時,邁出現在前方的視野里。一瞬間,浩森擔心邁太傻,會沒等人力車過來,就把兩個病人攙扶到露天大街上,不過,浩森沒看到科特的身影。直到三輪車靠近了側門,邁才跑進側門,把其中一個已經語無倫次的病人拖了出來。
車夫看到病人,著實吃了一驚。浩森靠到車夫耳邊,噓聲說道:「付你三倍價錢。」還沒等車夫嘮叨,他就扶起科特,把他拽到車座上。邁又從側門折進去。
車夫看向科特:「他怎麼了?」
「他喝醉了。」浩森說道,「他和他的朋友都喝醉了,要是老闆發現,他們就會丟了飯碗。」
「他看上去不像是醉了。」
「你搞錯了。」
「我沒看錯,這個人看著——」
浩森瞪著車夫:「要是白襯衫的網扣在我頭上,也會扣在你的頭上。病人就在你的座位上,他呼出的氣,你也吸了。」
車夫的眼睛瞪得老大,然後身子往後縮。浩森看著車夫,然後點頭,向他表示這就是現在的情況:「你現在抱怨也無濟於事了,他們就是醉了而已。你回來的時候,我會給你三倍價錢。」
邁把司瑞芒也拖了出來。浩森搭手,和邁一起把他撬進車座。接著,浩森催促邁爬上車:帶他們去醫院。」浩森說道,然後靠向邁,「分別送往不同醫院,懂嗎?」
邁點頭。
「不錯,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浩森後退了一步,「去吧!去!」
車夫出發了,腳蹬比來時要快得多。浩森站在那裡,看著他們離去。車子行駛在鵝卵石路上,一陣顛簸。車夫和三位乘客的頭部左右晃動、嗒嗒作響。浩森苦笑。又是「四」。真是個霉運數字。他壓下心中的恐懼和疑慮,想著這幾日能不能實施一些策略來應對。他已是一個老人,看到自己的影子都驚恐地跳起來的老人。
若是把邁、科特還有司瑞芒扔到湄南河的渾水裡餵紅鰭羅非魚,自己的處境會不會更好一些?如果他們被飢餓的鯉魚吃掉,然後被消化,成為它們肚子裡的食物,自己會不會就更安全些呢?
「四」,死?死!
一靠近這種病源,浩森的皮膚就會爬動。他的手在褲子上摩擦起來,這其實是毫無意識的動作。他必須要淋浴,然後用含氯漂白劑渾身刮擦,希望這能殺滅病毒吧。車夫轉彎,消失在浩森的視野中。他的車座上都是污染了的「貨物」。接著,浩森徑直回到工廠,來到車間。試運行還在進行,生產線嗒嗒作響。工人們大聲喊著早上好。
「祈求兩人的病只是巧合,千萬不要是生產線的問題。」浩森祈禱著。